“没有人接电话。”

赫兹斐望着英格夫,他低着头,双手插在屁股口袋里,若有所思地伫立在神龛前面。

在思考,也在幻想。

“你看过这个东西了吗?”英格夫问。

赫兹斐原本想要再打电话到医院,可是他拿着手机好奇地靠近说:“这是莉莉的照片。”

“我不是说这个。”

英格夫拿起狭长的桌布,马提诺克把纪念女儿的小玩意儿都摆在那条桌布上(死亡纪念品,赫兹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时蜡烛差一点掉下来。

“小心!”他伸手扶好蜡烛,回头看到英格夫找到一个键盘。

这个恐怖的神龛中间摆着一部笔记本电脑。莉莉A4大小的照片并不是如赫兹斐所猜测的贴在后面木头的墙壁上,而是贴在电脑屏幕上。

突然间,他听到了轻微的嗡嗡声,微笑女孩的照片开始诡异地变色。

“笔记本还有电。”英格夫说。赫兹斐把手机放在电脑旁边,对着冻僵的手指呼气,然后把屏幕上的照片扯下。屏幕背景的光将他们两个人的脸庞映成蓝色。

输入密码的对话框出现。赫兹斐不加思索地输入马提诺克女儿的名字,然后就进入一般家庭电脑的桌面,桌面很干净,几乎是空的。除了常用的记事本、电子邮件、网络浏览器和控制面板的图标以外,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文件或快捷方式值得点进去看一下。赫兹斐不知道他要在硬件里找什么。

“看一下用户记录吧。”英格夫建议说,赫兹斐循着这个聪明的建议,在“开始”的选单里浏览“最近使用”的记录,他一一扫过马提诺克最近打开过的文档。

不出所料,他找到一个视频文件:

Seethetruth.mp4

“看见真相?”英格夫说,前几分钟前掀开尸布时的感觉再度涌上赫兹斐心头。

可惜他很确定这一次他们看到的不会是一头死猪。

马提诺克在前几个星期已经看了好几次视频,也处理过视频。

时间在流失当中。

赫兹斐心里警告自己最好不要打开,但是,他终究还是点开了视频,观察电脑屏幕的变化。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YouTube视频大小的灰色窗口才出现内容。

从视频第一幕就可看出制作视频的人很业余:感光过度、模糊、摇晃。一开始只能大约猜到摄像机在拍什么东西。直到影像清楚一点,谜底才揭晓。

“是脚吗?”英格夫问,让赫兹斐把视频放大,但播放程序似乎没有全屏模式。于是,实习生采用了一种简单粗暴的方法。赫兹斐看到英格夫掰开笔记本电脑两侧凹槽的卡榫,然后拆下屏幕。这时候,影像里出现一具女人的尸体。

拍摄视频的人跳过了脸部。

平滑年轻的肌肤,以身高和体型来看,应该是十三到十七岁左右的女孩。

为了不被视频的恐怖画面分心,赫兹斐专注于他自己专业的解剖分析。

她躺在桌子上摊开的尸袋里,袋子和他们在庄园餐厅里看到的很像。屁股很瘦,阴毛刮得很干净或是脱过腊,没有什么特别的外部特征,除了左脚踝上的刺青外,该死……因为那个刺青,赫兹斐不再是普通的观察者,而是变成了充满恐惧的父亲。

那是汉娜吗?

他没见过这个刺青,但那并不代表什么。或许她刚刚文身不久。况且他怎么可能从一个画面又小又差的录像中认出他的女儿?

突然画面里多出来一个人。马提诺克,大大方方地在镜头前露脸了。他悲伤地看着镜头,其中一只手拿着一支解剖刀,另一只手拿着一个东西,乍看之下是一根金属棒,后来才发现原来是扫帚。赫兹斐发现马提诺克用刀子在木头上刻字的痕迹。

“现在怎么办呢?”视频好像要结束了,赫兹斐手中的屏幕再次变暗时,英格夫在一旁问他。好一段时间,只看到白白的一片,但是后来视频又以另一个拍摄角度继续。马提诺克将摄像机的脚架转向,倚在桌子旁边。现在可以看到他怎么剖开女孩的胸膛。

“不!”英格夫和赫兹斐几乎同时大叫,就好像电影院里的观众害怕恐怖片的下一幕,只是这个持续扩大的伤口并不是特效。

我爱你,爸爸。赫兹斐在沉思中听到女儿这么说。他很想转过头去,如果他必须选择的话,他宁愿不知不觉地死去,也不要看马提诺克如何解剖尸体。视频在解剖刀划到女孩肚脐前中断了。

“他在做什么?”英格夫问。接下来几个画面是马提诺克把摄像机提在手中拍的。白色尸袋再次绑起来,外部有若干地方都有血渍。桌缘的砧板上放着刚取出的女孩内脏。因为有短暂的地板镜头,他们才发现整个房间覆盖着防水布。

一直到现在,视频都没有声音。但是当这个法医在拉桌上的尸袋时,可以听到视频里有塑料袋的沙沙声。马提诺克为了空出两手,于是暂时放下摄像机。从这个俯角的画面里,赫兹斐看见他的前同事把尸袋移到待命的手推车上,然后继续解剖尸体。这段视频到此告一段落。

“他把她带到船屋里来。”英格夫做了没有必要的评论。马提诺克可能把摄像机绑了一个环结挂在脖子上。摄像机大概在他胸部的位置,从这个角度可以录下庄园住宅的后院,包括船屋、小路和湖。

除了喘息和下雪的声音以外,在摇晃的视频里听不见其他声音。马提诺克把手推车推到通往湖边的小路上。

他想要干吗?英格夫咕哝道。这时赫兹斐拿着屏幕冲出船屋。外面天色昏暗,但还没有全黑,他一边关注着屏幕上发生的事情,一边匆匆眺望四周,比较过去和现在的不同。小路的起点在船屋后三米处,以狭窄的陡坡道横越湖岸,岸边芦苇像手指一样从雪地里冒出来。

走近岸边时,赫兹斐看到柱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禁止进入”。和视频里的马提诺克一样,赫兹斐对它不加理会。

视频里,他的同事走到小路尽头。当时水位一定很高,马提诺克只往下走一小段路,他和手推车及尸袋就在冰上了。

接下来录像的时间就不再间断。马提诺克不紧不慢地走到湖上,覆着雪的冰层和部分的尸袋一直在摇摇晃晃的镜头一角。

“这是浮标吗?”英格夫走近赫兹斐问道。他们也走到小路的尽头,除了结冰的湖面以外,眼前没有任何东西。手推车的痕迹已经无法辨识。这里离岸边二十公里远,疾劲的风吹得更厉害了,就像解剖刀一样,划在赫兹斐拿着屏幕的手指上。

“可能吧。”朦胧中赫兹斐无法辨识结冰的湖面正中央有什么东西。视频中的灯光比刚才好得多了,但是因为摄像机摇晃,镜头并没有捕捉到黑暗中的东西。

“我去看一下。”英格夫说。赫兹斐还来不及阻止,他就跨过栏杆,踏在冰层上。

“等一等!”他想要在后面喊他,但英格夫已经踏在冰层边缘。

“太阳马上就消失了。”英格夫大喊,手指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但是没有转身。“几分钟后我们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待在那里别动。”赫兹斐重复他的警告,他原本打算把屏幕放在小路上,然后追上英格夫,但是马提诺克的声音叫住了他。

“哈啰,亲爱的。”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真诚,甚至是很郑重,也有点忧伤。赫兹斐知道这些话并不是对他说的,因为他很快在屏幕上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手。接着,两个人的手紧紧握了很久。

“看起来像十字架。”赫兹斐听见英格夫大喊,然而他此时只专注在屏幕上。

“那么就这么办?”马提诺克放开陌生人的手。

没有露脸的陌生人默不作声。他也许是点点头,因为马提诺克现在又去抓手推车,转九十度,然后抓住把手往上推。

如果你不照他的话去做,他会杀了我。赫兹斐想起那通语音留言。他在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她是要他明白马提诺克有共犯吗?一个搭档,在视频中出现了一下子,站在马提诺克旁边,看着装着尸体的尸袋从手推车上滑下来,掉到一个刚挖好的冰洞里。

“不!”当尸袋从湖面的黑暗中消失时,赫兹斐大叫。

我真的照你们的话做了。

英格夫以为他是在叫自己,在离小路十米的地方一动不动,可是已经太迟了。

“等一下!”赫兹斐再次大喊,把屏幕放在小路上。英格夫走近十字架。

“你站得太近了。”

“我怎么了?”英格夫问,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一声“咔啦”巨响,宛如一个猎人在对岸开枪似的,英格夫跌入冰层,迅速往下沉,就像视频里的尸袋一样快。

尽管接近极地的气温,但因为湖水底下的暖流,湖面并没有完全结冰。除了这个原因,赫兹斐想不出来为什么英格夫脚下的冰层会破裂。难捱的漫长几秒过去了,英格夫还是没有出现。

“救命啊!”赫兹斐大喊,小心翼翼地爬到有棱角的冰洞旁边。湖面上和岸边都冷冷清清,看不到任何可能的救援者,然而他仍不放弃尝试营救,他伸手去摸手机。

该死,我把手机拉在神龛上面。

赫兹斐绝望地计算着是否有时间沿着小路回到岸边,到船屋寻找任何可以搭救英格夫的东西:手机、绳子、船桨,或者是梯子,他可以趴在梯子上面,让自己的体重能平均分布在冰层上。但最后他决定不要离开。

身为法医学家,他知道当人类掉到冰冷的水里,会立即引发呼吸反射作用,足以造成声带抽搐而导致窒息。英格夫现在肯定处在冷休克状态,每过一秒钟,他的肌肉就愈加动弹不得。就算他可以自己奋力游上湖面,可是附近一个人都没有,心里的恐惧也会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赫兹斐自己也忍不住慌张起来。

他以双手支撑身体,想着必须用手掌压在冰层上往前移动。寒冷至少已经麻痹了他肿胀手指的疼痛。

他往前推进了几米,到了一座木头小桥旁,那是他最后看到英格夫的地方。

“英格夫!”他接连叫了很多次,他不敢往下看,因为他害怕突然会有一张脸出现在冰层下面。但是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他突然听到大声的拍击声。英格夫再次浮出水面,用手臂划水,猛力地吸气。

“嘿,这里。在你后面。”

英格夫没听见赫兹斐的呼喊。他无助地试图自救,然而他的方法都是错的。他在冰洞的另一侧浪费他的力量,由于正好背对着岸边,他看不到赫兹斐。此外,他还试图像从游泳池撑起来一样,想要跃出冰洞,而不是以漂浮的方式浮出水面。但是他应该找哪个支点呢?他原本想用来支撑自己的冰层已经破掉,冰洞越来越大,赫兹斐伸出的手既不在他的视线内,也够不到他。

“英格夫,等等!”他拼命大喊,同时听见自己的下方嘎嘎作响。他祈祷上天,让他转移自身的重量,别像英格夫那样掉下去。同时,他像匍匐前进的士兵一样往前爬。

“安静,不要动。”赫兹斐大喊。英格夫终于听到他了。英格夫转身,以冰洞的锯齿边缘作为支撑点。单单这样有限的活动,就已经使他气喘吁吁。赫兹斐望着他的脸,看到死亡的第一个征兆:脸色发白带紫,嘴唇和解剖台上的尸体几乎一样。法医的前辈们称之为“死后紫色”。

“不要担心,我这就把你救上来。”他打包票说,却没想到该怎么救。

英格夫呼吸困难,睁大眼睛凝视着他。以前整齐烫卷的头发,现在如海草一般覆在额头上,牙齿不停地打着寒战。

“对……不起。”他用力挤出几个字。

“抓住我的手臂。”赫兹斐大声命令他。英格夫再也无法漂浮在水面上。

“你可以再过来一点吗?”

赫兹斐感到怀疑,但是英格夫的命正悬在他手上。冒着跌入湖中和浪费太多时间的危险,赫兹斐绕着英格夫无法浮出水面的地方爬了一圈。

“不……知……道。”英格夫呻吟着,转身的同时也伸出手臂。然而他自己也明白这么做是白费力气。距离太远了,他得游到另一边。

英格夫再试一次,还是徒劳。

仅仅划一两下是不够的,他的肌肉因寒冷和疲惫而麻痹。不到几秒钟,他再度沉到水里。

“不要!”赫兹斐大喊,他冒着生命危险,往前俯着身子,就像要抓鱼的孩子,双手进入冰冷的水中。在昏暗的灯光下,湖面宛如一摊黑油。

赫兹斐希望英格夫至少能再一次把手举起来,然而英格夫没有力气了。不过赫兹斐不算完全失败,因为他至少抓住了英格夫的一撮头发,把他拉出湖面。他把英格夫的头拉出水面后,立即去抓他的肩膀,最后终于够到了手臂。

“保持

呼吸,听见了没?”赫兹斐对着英格夫大喊。一手抓着头发,一手抓着英格夫的胳膊。他虽然不会再沉下去,但也无法浮出水面。

好,我想想看。赫兹斐脑海中快速闪过各种想法,同时大声命令英格夫撑下去。英格夫的眼睛是睁开的,却一直没有反应。吸满水的衣服和失去弹性的身体,使得英格夫像个活死人一样,可是至少他一直试着说话。

“做……不……到。”他疲惫地低声说。

“可以的,可以的,可以的。不要轻易放弃。你做得到的。”

但是要怎么做?该死。

赫兹斐感觉到他趴在这里越久,寒风就越刺骨。他的上半身有一部分已麻痹,其他部分则像是火在燃烧。此外,冰冷的湖水溅上来,他的衣服也湿透了。

“不要昏过去了,听见没?”

英格夫还没失去意识,但他的动作越来越无力,时或不自觉地抽搐。他的手指软弱无力,渐渐从赫兹斐的手中松脱。

赫兹斐咬紧牙根,松开手,忍痛看着实习生再次沉下去。他马上就发现这么做是错的。因为在他想出下下策以前,英格夫一下子就沉到结冰的湖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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