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顶的房子歪歪斜斜地伫立在岛屿高地的边缘,前半部盖在高架上,因此有一半的阳台如同滑雪跳台般挂在悬崖上。夏天时,小山丘上覆满青苔。而现在贫瘠的地表像肮脏的桌布一样延伸到海边。搭着艾德的电动车,他们几分钟后就到了位于死巷尽头的多芬家。外面的风就像一道水泥墙一样阻挡外出的人们前进,让人寸步难行。暴风好几次吹翻了前院的花盆。车棚下的大马厩也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

“不知道老太太还在不在岛上。”艾德顶着风大吼,用手指敲敲大门。他在路上跟琳达提过,他估计老太太大约七十出头,几年前来到岛上隐居,和邻居之间没什么来往。有一次他用电动车载她去医院做身体检查,她当时显然因为腿部水肿走不了路。他试着与她聊天,她却回避他所有问题。琳达难以想象这个老女人会无视于灾害的威力,尤其她的房子就在悬崖上方。从远处望去,多芬家仿佛是修筑在海岸岩石堆里的鸟巢。如果暴风雨过后房子还在,你就不得不对这栋建筑产生很大的信心。

“哈啰,多芬女士。你在吗?”

琳达怀疑自己到底要跟那个老女人说些什么,她会因为艾德的叫喊和敲门声出来开门吗?

“不好意思打扰您。可是我们在一具尸体的喉咙里找到您的照片。”

“没有人在。”片刻之后琳达大吼,“我们走吧。”

房子的大门前只有薄薄的雨棚遮风蔽雨,完全挡不住四面八方吹来的冰雪风暴。琳达全身冻僵了,根本不想再叫。

“别这么急嘛。”艾德叫她回来,抽出一串沉重的钥匙。那串钥匙不只有医院里全部的钥匙,还包括一把专业的万能钥匙。不到十秒,门就开了。

“我们不能就这么……”

在她说出“闯入”以前,艾德就消失在门厅里了。

琳达没有其他选择,只好跟着他进去。她再也受不了外面的天寒地冻,也不敢独自待在电动车里。

狭窄的房子里出乎意料的明亮。大型窗户全部敞开,昏暗的冬阳透过云层从窗户流泻进来。一件深蓝色羊毛外套挂在大厅里,底下摆着各式各样的登山鞋。更衣室旁的钥匙板上挂满各种大小的钥匙,排列得整整齐齐。每支上面都写着东西,没有一只钩子是空着的。因为气温突然改变,琳达开始流鼻涕。

“哈啰,多芬女士。”琳达一边叫一边脱掉手套,摸摸暖气是否还在运转。

暖气是热的。

琳达听到头上的大厅地板有沉重的脚步声,显然艾德已经到二楼去查看了。

琳达关上房子的大门,慢慢走过门厅。她先是来到厨房门口。和外观相当现代化的房子相比,厨房的装潢比较复古。几只炒锅和平底锅乱中有序地挂在流理台上方。琳达不由得想起解剖台,即便经过外面强风不断地吹打,她的鼻子还一直残留着停尸间甜甜的味道。

房子看起来有人住过,但感觉空空荡荡的。

琳达注意到茶几上的记事簿旁有一张摊开的报纸。她踏进厨房,端详报纸上的日期。上个星期天的报纸,不过这没什么。因为自从暴风雨到来,送报员当然也停工了。“密尔德律师。”她看到一则两页篇幅报道的标题。从第一段里可以看出费德莉·艾尔兰和一个叫耶恩的人有某种关系。

琳达听到后头传来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她心想艾德应该下楼了。但没有人。

“哈啰?”

此时,她再次感觉像在医院电梯前一样。她很害怕。琳达拿出手机,仿佛手机在紧急情况时能拿来防身,她大声呼喊艾德。

没有回应。

突然间,手中的手机开始震动,差点就摔到地上。她试着冷静下来接听电话,在屏幕上看到先前不同的来电号码,那个人试了好几次要跟她联络。

该死。七通未接来电,四通是她哥哥打的。

在外面的呼啸风声中,她显然没听到电话铃声。

“哈啰。”

“你们在哪里?”赫兹斐听起来比刚才更紧张。

“你知道你的朋友也是个锁匠吗?”琳达讽刺地问,同时也试着以幽默感赶走自己的恐惧,“我们找到费德莉的家了。但好像没有人在。”

“不要进去。绝对不要进入女法官的家。”

“啊哈,原来她是个法官啊。”

琳达离开厨房,从走廊张望着楼下的客厅。客厅里的落地钟刚刚敲了三下,虽然时间肯定还没有那么晚。

艾德不在,多芬女士不在,没有人在。

“不要进去?天啊,我真不懂。我用刀解剖尸体,你都说没问题,这会儿却那么害怕我们侵入民宅。”琳达故意大声说,好让艾德听得见,他好歹露个脸吧。那个家伙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我们只是看看就走。这样有问题吗?”她问。然后在赫兹斐回答以前,她转头看了一下客厅的门,看到了问题。

那个“问题”是一个倒在血泊中、手脚被绑的女士,她被贴上胶带的嘴巴正呻吟求救。

“艾德!艾德?”琳达蹑手蹑脚,仿佛慢动作镜头般地走进客厅,她把手机搁在深蓝色的书桌上。要不是发现那个老女人还活着,她会恨不得第一时间尖叫着跑出房子。

救命!那个女人需要有人救她。她在心中想着,继续叫着管理员的名字。

灰白的头发,圆圆的脸庞,和健达出奇蛋胶囊里的照片一模一样。不用怀疑,她就是费德莉·多芬。

女人蜷曲着身子横躺在玻璃橱柜前,膝盖上戴着护膝,双手和脚踝被人用绳子绑在一起。

琳达跪在她旁边,迟疑着应该要先做什么。驾训班的第一堂急救课已经是年代久远的事了。她依稀记得,首先要对没有生命迹象的人做人工呼吸。

而眼前这个身体该死的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刚刚琳达还清楚地听见女人在呻吟,但此刻她的胸部却一动不动。

女法官很胖很壮,乳白色的上衣被她巨大的胸部撑得紧绷欲裂。她穿着一件带有花朵图案的宽裙,裙子本身是白色的,但现在已经染成干涸的赤褐色。看样子她应该是在血泊里挣扎翻滚过。第一眼,琳达看不到任何开放性伤口。圆圆的脸庞、头部,硕大的上半身——都没有受伤的迹象。

好吧,当时上课的老师说了什么?脸是最敏感的。

琳达靠近女人的侧脸。

没有反应。

连最微弱的呼吸都感受不到。

好的。心肺复苏术。

“他妈的,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听见艾德在后面吼叫。他终于下来了。他喘起大气,显然他注意到琳达跪在血泊中。

专心。不要分心。

她必须让对方的呼吸道通畅,但是该怎么做?一般来说,她必须将伤患平躺。但是因为女法官被捆绑着,没办法平躺。琳达首先必须抬起她的头,把她的头转到侧边,然后再向后倾。

“她死了。”艾德口吃了。

“我进来时她还活着。”琳达反驳说,然后她才发现他根本不是在跟她说话,而是用手机通知赫兹斐,因为他说:“我相信她试过人工呼吸。”

琳达以她的食指和拇指捏住法官的鼻子,深深吸一口气,把嘴巴紧紧贴在女法官涂着红色唇膏的嘴唇上。她必须在地上的那摊血泊中找个支撑点,在急救时,她的身体和衣服也沾满了血。地上的血异常浓稠。

二……十……一。

琳达使尽全力地把她肺里的空气吹进另一个身体里。然后她转向另一边,再度吸气。她看见艾德在讲电话,他跟赫兹斐说了一些正在试图急救的她无法理解的话。

她吸了一口气,马上转向那个女人,赫然发现她的胸腔不再下陷。

该死。

琳达撕开她的上衣,毫不犹豫地扯开肤色的胸罩。

“过来帮忙!”她大吼,但艾德不愿意帮她把女法官翻身。

他只是说:“那个污点。”然后她也注意到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

她本来想要试试心脏按摩术,然而现在她却害怕触摸到对方的皮肤。女法官胸部左侧的部分已经发紫了。

“这是尸斑。”艾德做了多余的解释。

刚刚在医院里,琳达已经在艾瑞克的尸体上看到很多了。

这么说,她已经死了很久了!

“赫兹斐问我们是否能揉掉尸斑。”

“什么?”

“如果你用手指在周围按一按,皮肤会不会变白一点?”

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景象惊魂未定的琳达,以食指按压发紫的皮肤。刚开始很小心,接着就使劲地压。同时她头也不回地伸手接过艾德递给她的手机。和先前在医院不同的是,她现在没有戴手套,因此是直接触碰尸体裸露而冰冷的皮肤。比起停尸间里闪烁的灯光,这更让人不舒服,感觉就像用手指按着冰冷的冰敷袋。

“不行。”她喘息着,知道情况不妙。地上干涸的血渍,嘴对嘴人工呼吸时的冰冷嘴唇,现在则是尸斑。“斑点是暗沉的。我没办法揉掉尸斑。”

“那么多芬女士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赫兹斐非常确定地说。

几个小时了?

“可是我刚才还听到她在呻吟。”琳达说,她非常确定听到那声音。

“在尸体分解过程里,空气从肺脏漏出来,死者常常会发出呼噜声。”赫兹斐解释说。她听见电话另一端背景有喇叭声,于她而言,那好像是从另一个星系传来的声音。她的宇宙是被上帝遗忘的、风雨飘摇的小岛,完全没有任何人类文明的征兆。只有暴力、疼痛和死亡。

“现在呢?”琳达绝望地问。她站起来看看自己。她的手、她颤抖的膝盖——全都沾满了血。

我的天。到处都是我的指纹。在我们闯入的房子里,全都是我的指纹。

“艾德说凶手已经离开现场。尽管如此,我认为最好还是不要在房子里进行。”

“那我应该怎么做?”琳达心烦意乱地问,然而她开始明白了。

“不,噢,不要!”她说。赫兹斐却不理会她的抗议。

“把死者搬到医院。我去找一下以前的同事就和你们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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