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气息是美好的,暖洋洋的太阳,晴朗的天空,树梢发出青色,草走得更快,一天就可以变成鹅黄色。万物的复苏可以从人们明朗的脸上看出来。但在东北这样的时光是很短暂的,风雨更常见,不过它们的好日子也不长,夏天会急匆匆地赶走它们。

今天就是这样一个好天气。古洛和胡亮在办公室里坐都没坐,就去了裴玉香家。

“好天气。”古洛说。昨天晚上他喝得多了一些,直到这春天的空气第二度钻进他的肺部时,他才感到头已经轻松多了。

“是啊,我宁愿一天都在这阳光下走,慢慢地走,不要出汗。”胡亮说。他感觉到汗水正从皮肤中渗透出来。

走到裴玉香的家花了将近20分钟,汗水从胡亮的前额上流下来,他一边掏出手帕,揩拭着汗水,一边敲响了裴玉香家的门。

是陈家麒开的门。他是个高个子、强壮的小伙子,厚厚的嘴唇,严肃的眼神,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厚道的大学生。

“找我妈呀?”他说。

“你也一起来吧。”古洛说着,就随着陈家麒向客厅走去。在路过厨房时,古洛看见陈家秀正在切菜,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做饭呢?”古洛像问熟人一样,对陈家秀打着招呼。

“啊,我妈在屋里呢。”陈家秀刀功很好,菜切得又细又均匀。

“知道。”古洛打量着厨房,这里收拾得很整洁,看得出主妇是个勤快人。古洛见陈家秀忙着,就走了出去。

陈天晓并不是富有的人,他的工资是这几年才涨起来的,但他出过国,稿费也不少,所以他家的生活在这所学校里也算是比较优裕的。客厅里的陈设都是新的,包括从国外带回来的彩电和冰箱,而且由于他是有成就的教授,被选为省政协委员,学校特意为他安装了一部电话,在那时拥有电话的人是不多的。

裴玉香眉头紧锁地从卧室里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陈家秀。她是个身材颇高的女人,不胖不瘦,眉清目秀,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姑娘,而现在她比同龄人更显憔悴。

“你们来啦,坐吧。给倒点儿水喝。”她对陈家秀说着,就坐了下来。她是个朴实的女人,不太会客套。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古洛先开口了。

“还行,可比过去还是差多了,这头动不动就疼。”裴玉香用手捏了捏前额。

“那我们就长话短说,21号,就是陈老师去世的那天,据说他是6点出的门,现在根据我们的调查,他去了甘绍光家,在那里待了大约十几分钟就走了。此后去向不明。你知道他会去哪儿吗?”古洛掏出了烟,陈家秀将一个打火机递给了他。

“不知道。”裴玉香似乎连想都没想就说。

“据说他经常在晚上出去,除了去图书馆,他一般去哪里?”

“谁知道?他从来不说,我也不问。”裴玉香还是那么冷淡。

“那天他出门时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没有,没看出什么来。他这个人总是那副样子,说高兴不高兴,说生气不生气。”

“你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据你知道的,谁最恨他?”

“恨他?嗯,兴许有。我家老陈是个耿直的人,但一般也不得罪人,一个大学教授就知道搞他的学问,就是得罪人也不是有意的。你就说白芒吧,其实老陈对他挺好的,他也常来我家,但老陈不同意他的观点,让他改论文,他不干,老陈自然不能给他学位了。这也算得罪了他。听说你们抓过他,又给放了?”

“对,不是他干的。”古洛对裴玉香竟然知道他们的侦察工作,略感吃惊,但他没有去问消息来源。

“我说也不是,没那么大的仇。”

“这很难说,我们见过的犯人中有的杀人动机很简单,而且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白芒确实没有作案。”

“你们去甘绍光那儿了?”坐在母亲沙发的扶手上的陈家秀问道。

“对。”

“他说我爸去过?”

“是的,但不久就走了。”

“这谁能证明呢?”

“没有人能证明,而且我们问他当天晚上9点到10点在哪里时,他说在家,可也没人能证明。”

“什么?他说他在家?胡说,他那个时间根本不在家。”

“你是怎么知道的?”胡亮抢在了古洛前头,问道。

“我9点多钟去了,一直到10点半才走的,他就没回来。”

“噢,你有那房间的钥匙?”

“有,那天你不是也看见我从那里出来吗?他当时不在家,我是怎么进去的?”

“对,对,对。”古洛连声说着,还用拳头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头。

“你去干什么?”

“还不是拿东西嘛。我的一些书没搬完。”

“噢,拿书去了。我记得你说过,那天你一直在家,心情不好,连这里都没来。”

“对,开始时是这样,后来想起书了,我就去他家了。那天我忘记说了,再说当时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现在是了?”

“可能吧,我觉得一个人说谎总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的。”陈家秀的脸红了,这是愤怒在她的脸上走过。

“别这么说,小甘子能吗?”裴玉香制止着陈家秀。

“怎么不能,你就是心善,谁都是好人。甘绍光这小子什么损事做不出来。我嫁给他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陈家秀更气恼了。

“不过,他说他并不恨你父亲,说离婚的责任在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说的?嗯,当然是他了。赔钱不说,还……还没文凭。”

“你们对戚力是怎么看的?”古洛忽然问道。

“戚力?谁是戚力?”裴玉香说。她的表情证明她真的不知道戚力其人。

“就是戚琦的儿子,是个流氓,现在可发了。”陈家秀鄙夷地说。

“噢,是戚老师的儿子呀。戚老师对我们家老陈有看法,可老陈当时也是照上面的意思做的,他不能把这笔账算到老陈一个人头上。”裴玉香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怀疑戚力?”陈家秀说。

“嗯,这不好说,但我们对任何一个有些微动机的人都要调查。”

“做得对。”裴玉香说。古洛看到一丝古怪的笑容掠过她苍白的脸,这让古洛想起达·芬奇的那幅名画“蒙娜丽莎”。

这个笑容一直困扰着古洛,直到他们告辞出来,古洛还在体味着:“是嘲讽?不像。是鄙视我们?也不像。”胡亮的话打断了古洛的揣测:“甘绍光有问题。”

“嗯,是有些蹊跷,走,去他那儿。”

这时一辆警车飞快地开过来,在古洛身边突然停了下来,古洛听到刹车的声音,吓了一跳。

一个年轻的刑警打开车窗说:“又有案子了,李局长让你们马上出现场。”

古洛和胡亮二话没说就上了车。

“在哪儿?”古洛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眼帘的树,明媚的阳光使那脆弱的鹅黄色闪耀着光彩。

“不远,西阳街。”

车走了五分钟就到了现场,这里是解放后修建的街道,楼房大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几乎都是红砖的外表,临街的平房大都成了店铺,有小饭馆、小商店、水果店,平时光顾这里的人属于中下等收入水平的市民。

警察封锁了现场,来商店的人们和路过的人们被隔离开来。一个刑警见古洛来了,就跑了上来。

“什么时候发现的?”胡亮劈头就是一句。

“9点钟才有人报案,这些人真是麻木不仁,早就看见一个人在那儿躺着就没人管,这是什么风气?”

“报案的呢?”古洛不愿意听他再发牢骚。

刑警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领了过来,他镇静地看着古洛,好像在等着古洛问话。

“你发现尸体是什么时间?”古洛问。

“我在这里开个小店,卖点儿食品,一早儿我开门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在那儿躺着,我寻思是喝醉的,或者犯什么毛病了,再说是个女的,我就没上前。到8点多了,她还是一动不动,我觉得有点儿事儿了,就上前一看,看见她身下有血,那儿挺暗的,又埋汰,远了还真看不出来。我就毛了,赶紧叫人打电话。原先这儿有个公用电话,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没了。大家伙儿找了好长时间才找着,就给你们打过去了。”

“嗯,你是几点开的门?”

“8点,和每天一样。”

“其他的店呢?”

“他们晚,饭馆上午就不开门。再说今天是礼拜天,都得9点开门了。要不是我来得早,这人发现还得晚。”

“好,请回去吧,我们以后有问题时再找你。”古洛客气地说,一边和胡亮来到尸体边。

这是个年轻女人,穿着时髦,牛仔裤、牛仔服,都是这个城市里不常见的,手指上戴着金戒指,细长白嫩的脖子上闪耀着金项链的光,她的姿势是蜷缩的,头靠着一堵墙,旁边还有一堵墙,遮住了阳光。

“是个角落,怪不得那个小老板说看不清血呢。”古洛想。他轻轻地把尸体的头搬了一下,露出了尸体的脸。

“啊!”他听到胡亮吃惊地轻声叫着,其实他的心也紧缩了一下。尸体的脸上全是血,可以看到有利器划过的痕迹。

“抬走吧。”古洛说。

李国雄真是着急了,他刚当上管刑侦的副局长就接连发生了两起命案,而且没有一点儿头绪,简直是让他下不来台。局长还对他说:“咱们市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的大案了,最近这是怎么了?”李国雄把这认为是对自己的嘲讽和批评,就更加焦躁了。

所以,当古洛和胡亮到他这里汇报时,李国雄正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最恰当地形容他的神态举止的就是那句话“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样了?有线索吗?”李国雄像见到救星一样,但当他一听到回答,救星就变成了灾星。

“还没有?你们这是什么效率呀。我工作这么多年,还没看到像你们这样工作的。”李国雄大怒。

“关键是凶手没在尸体旁边等着我们,真是个懦夫。”古洛说。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实话告诉你们,局长很生气,市里也来催了,特别是陈天晓的案子,市里很重视,说现在正强调要重视知识和知识分子,咱们市就来了这么一起案子,尽给领导帮倒忙。这次倒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国雄脸红脖子粗地叫道。

“凶手不懂党的知识分子政策,这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古洛拉下了脸。

“好了,好了。我也不和你们吵。这回死的是什么人?你们采取了什么侦查措施?”李国雄见古洛生气了,就缓和了口气。

“死者是女性,尸体正在法医处检查。死者没有带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准确地说,除了死者的首饰、手表外,没有钱包或者钱财,估计是被凶手拿走了。”胡亮说。

“没有拿首饰?这也不像是劫财杀人呀。”李国雄说。

“说得对。不仅如此,死者还被毁容,有可能是情杀。不过这也不能肯定,毕竟我们手里的线索太少。”胡亮看看古洛说。古洛被刚才李国雄的态度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打算怎么办?”

“先确认死者的身份,再进行进一步的调查。”

“好,就这样吧。陈天晓的案子还没进展?”

“有几个目标,正在缩小范围。”

“那就是说还是有进展了。要快!”李国雄看了古洛一眼,这个黑胖子的脸都被气白了。

“老古,怎么啦?真生气啦?我这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心直口快,再说,我还是你的徒弟呢。你就包涵点儿吧。”李国雄笑着说,虽然笑得颇为勉强。

“我又没升官,脾气不会长的,不会生气的。”

“算了,算了,就算我刚才什么都没说。”李国雄这次真是在陪笑了。

“没关系,我理解你的处境,我们会在近期内将这两起案子都拿下来。”古洛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他真心诚意地说。

“对,快些!我是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呀。”

“不对,是一头受气,一头出气。”胡亮说。三个人都笑了。

一出李国雄办公室的门,古洛就收起笑容说:“派个人去找甘绍光,传讯他。咱们把戚力的事解决了。”

“解决了?”胡亮反问道。

“是定案呢?还是其他什么?”胡亮想。

古洛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匆匆地走进了传讯室。

一会儿工夫戚力就被带来了。那副熊猫的尊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再加上布满血丝的眼睛。

“像个新物种

。”胡亮不禁想道。

“什么也没想出来?”古洛说。戚力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是彻底绝望了,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我是凶手也行,不是也行,反正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不,我们不能用你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戴花翎。”古洛笑着说,戚力也勉强笑笑。

“这样吧,我们去一趟天鹅宾馆,到现场看看,也许会给你启示的。”

中午时分,阳光灿烂,整个城市沉浸在春天的气氛中,树杈上甚至有小鸟在跳跃,行人们脱下早上出门时穿的厚毛衣,搭在手臂上,有个年轻姑娘穿着毛背心和短袖衬衣,露出人们长时间没有见到的雪白的手臂,引起了过往人们好奇的目光。

“多好的天气,人在这时求生的欲望可能是最强的。”古洛在进宾馆的门前,对戚力说。戚力点着头,苦笑了一下。

宾馆已经在电话中知道他们要来,一个服务员看到从转门后出现的三个人,就笑着迎了上去。

“经理已经告诉我们了,请跟我来。”

服务员将他们带到802房间,这是个套间,里面是标准的单间,外间却是很宽敞的客厅。

“我们就是在这里玩儿的,”戚力指指客厅中央的桌子说。

“是吗?”古洛简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就走进卧室和卫生间看了看,又回到客厅。客厅正如戚力说的,有一个大凉台,古洛打开凉台的门,一股新鲜的风吹了进来,窗帘舞动着。古洛走到凉台上,这里也和戚力说的那样,可以看见西陵街。

光线是那么透彻,肉眼可以看得很远,西陵街的楼群里,有一座上面有明显的火烧过的黑色印记。

“这就是着火的那座楼了。”古洛想。胡亮和戚力也走到凉台上,戚力漠然地看着阳光燃烧着的城市,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多让人感动呀!”古洛看着戚力说。戚力默默地点着头,泪水已经流了出来,他狠狠地用手背擦了一下。

“再回去。”古洛回到房间,四处走着。这回他看得很细致。但在卧室里他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东西。他走进客厅,一边叫着戚力。

“你过来一下。”

“你在哪儿坐着?”古洛的肚子顶着那张打牌的桌子角,问道。

“这儿。”戚力指着一把椅子。

“一直没有动?”

“对,没有换座位。有一阵他们输得厉害,大乔想换,被我拒绝了。”大乔是那两个小老板中的一个。

古洛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一眼看见对面电视架上的彩电。

“电视开着吗?”

如同白磷遇见了空气,戚力大喊道:“有了,有了。”他嘴唇,不,连下颚都在抖动着,抖得那么剧烈,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要急,慢慢说。”古洛站起身来,给他倒了杯凉开水。戚力接过玻璃杯,大口喝着,水从嘴的下面流到他的胸上,可以听到他牙齿碰杯子的响声。

他喝完水,用手背擦擦嘴,喘着气说:“那天放的是宾馆的闭路电视,全是美国和香港的电影。10点放的是美国电影,叫‘铁金刚勇闯魔鬼岛’。我从头看了,太吸引人了,连着输了好几把。他们还说,这电影的票价够贵的,比你看一辈子电影的价钱都高。”

“你怎么知道是10点演的呢?”古洛问道。

“我爱看电影、电视,特别是外国的。我每次来都看当天宾馆放在这里的闭路电视节目单。我就等着这部片子,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是这张单子吗?”古洛从电视旁边拿过一张纸。

“是,就是这个。”

古洛看看上面,果然有今晚的电视节目。

“你等等,我们要和宾馆核实一下。”古洛拿起电话,让值班经理来一下。

“太好了,这能洗刷我的冤枉了。”戚力搓着手,不住声地说着。古洛点了支烟,舒适地坐在沙发上。

一会儿工夫,值班经理就来了,他和古洛寒暄后,介绍了闭路电视节目的情况。

“我们每天晚上都要换新节目,如果是21号,那是礼拜一。我打个电话,问问演播室。”

“你把那天的节目单给我们不就行了嘛。”胡亮说。

“我们手里的早就扔了,只有演播室有,就是没有单子,他们也会记得。”经理一边拨着电话,一边飞快地解释着。

演播室证实了那天放的正是“铁金刚勇闯魔鬼岛”。

“谢谢!”古洛对经理说。

“我说怎么样?没错吧,没错吧。”戚力喊着,使经理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戚力,你可以走了。胡亮把那个科长和那两个老板叫来,不像话。特别是那个科长,国家干部居然赌博。”古洛愤愤地说。

“不光是赌博,还是变相受贿,对,变相受贿。我们和他打牌就是故意输钱给他。那天我赢得比他多,他还这么看了我一眼。”戚力做出仇恨的眼神。

“我还想着下回多输给他些,谁敢惹这种人呀。他说灭了我们就能灭了我们。”戚力兴奋地说。

“你犯的是行贿罪。”古洛严肃地说。

“啊……对,对,我也知道自己在犯罪,以后不敢了,再说这个混蛋是交不住的,这回不把我出卖了?”

“嗯,走吧。回去跟你爸说一声,不要再仇恨陈天晓了,人已经死了,虽然他过去犯过错,甚至可以说是犯罪,但罪不至死呀。”

“嗯,我一定告诉我爸。”戚力点着头。在他要出门时,他忽然跑了回来,猛地跪倒在古洛面前,说:“你是我的恩人,来日方长,我一定报答。”没等古洛去扶他,他已经飞快地站了起来,跑了出去。

“瞧,这不是解决了。”古洛笑着对胡亮说。

“这是解决了,线索却没了。”

“不,是把没价值的线索排出了,而且我们还抓住了我们干部队伍中的蛀虫,一举两得,多完美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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