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太公做了三十多年的大理寺卿,他最痛恶的就是达官贵人往大理寺塞羽翼。

户部、吏部、兵部那些地方的油水已经够多了,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狱案件审核,理应是天下最公正的地方,如果大理寺里面也搞结党营私那一套,天底下该多出多少冤案?

既然淳庆帝再三请他回来掌管大理寺,卢太公就跟淳庆帝要了一个特权,吏部可以往大理寺派遣官员,但只要他发现大理寺内有玩忽职守、贪污徇私或德不配位的官员,只要他有证据,他就有权将此等官员撵出大理寺,无论对方有什么家世身份。

淳庆帝也想要吏治清明,请卢太公重新出山就是不想大理寺也沦为后妃、皇子乃至权臣们争权夺势的地盘,自然应许了卢太公。

因此,从得知吏部新派来的从九品司务并非科举出身,只是皇后之弟永平侯举荐过来的一个地方小捕头,卢太公就开始留意赵宴平了。

赵宴平的入寺考核是卢太公亲自主持的,小子很不错,没多久赵宴平又凭一己之力破了绣娘崔珍失踪的案子,让他总算有罪名惩罚那恶人长兴侯,卢太公越发欣赏赵宴平了。

卢太公惜才,他想栽培赵宴平,但仍然担心赵宴平是永平侯安插过来的一枚棋子。

因此,虽然赵宴平立了功劳,卢太公仍然只把他当一个寻常的司务看待,一连半年卢太公都没有见过赵宴平一次,只让人盯着赵宴平,发现赵宴平也像从来没有立过功劳一样,勤勤恳恳地在司务厅做事,低调内敛,以至于大理寺内很多官员都不知道他这号人物。

这赵宴平长得冷,性子也淡,每日在狮子巷与大理寺之间来往,除了偶尔与谢小三下下馆子,除了偶尔躲在角落窥视他帮过忙的那个绣铺,再没有与别的官员、百姓有过往来。

年纪轻轻的一个大男人,闷成这样,卢太公反倒越发好奇。

卢太公派人去武安县打听赵宴平的过往经历,方知他身世坎坷,先是没了爹,亲娘又改嫁,跟着亲妹妹丢了,赵宴平与叔父一家断绝关系,一个人奉养祖母,机缘巧合当了捕头。赵宴平办过的那些案子,最有名的几桩卢太公也知道了,包括后来赵宴平纳了孤女孟娇为妾,包括赵宴平想办法证明了秋月、丹蓉都不是他丢失的妹妹,两个大美人在眼前,他亦一个都没纳。

将这些过往拼凑起来,卢太公看到的是一个重情重义、踏实稳重、不慕权贵的好儿郎,破案时精明,在女人方面则是根木头,明明很喜欢明威将军的那个侄女,痛痛快快地放人家进京享福,他来京城也急急忙忙献了一次殷勤,后来居然就没动静了,只敢躲在暗处偷窥?

卢太公又给这年轻人盖了一个“大傻子”的戳。

考察过了,确定赵宴平与永平侯没什么关系,即使永平侯对赵宴平有举荐之恩,赵宴平应该也不会为了报答永平侯做玩忽职守的事,卢太公准备找赵宴平谈一谈。

卢太公抽空去了一趟司务厅,结果在库房转悠一圈,没见到赵宴平的人!

“赵司务去哪了?”卢太公背着手问另一个司务陈守。

陈守恭敬道:“禀太公,赵宴平初来京城,不习惯这边的寒冬,病倒了,今早小厮才来告的假。”

卢太公拧紧了眉头,就赵宴平那看着壮牛似的身板,这么不禁冻?

他才看好的苗子,可别给冻坏了!

傍晚下了值,卢太公就让长随直接赶车去狮子巷了。

冬日日头一落,天立即就黑,赵宴平吃了饭喝了药,脑袋一沉,又睡去了。

郭兴才收拾好厨房,听到有人叩门,以为是谢郢,忙擦手来开门。

见门外站着一个灰衣男人、一个红袍老……官,红袍啊,至少也是四品大官,郭兴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长随笑着提醒道:“这是卢太公,听闻赵大人病了,特来探望。”

郭兴进京之前就从妹妹翠娘口中听说了小娘子花三两天价送了官爷一套《卢太公断案集》,进京后官爷不许他打听小娘子,郭兴便打听大理寺的事,对卢太公三个字更是如雷贯耳,此时再看一身红袍的卢太公,郭兴那眼神跟看老神仙似的,充满了敬仰。

“您就是卢太公?我可算见到您本人了!”郭兴一激动,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卢太公都准备往里面走了,闻言收了脚,颇有兴味地问郭兴:“怎么,你们官爷经常跟你提起我?”

郭兴的机灵劲儿在此刻消失殆尽,傻笑道:“哪能呢,我们官爷惜字如金,外面有什么事都不跟我们说,是我们还在武安县的时候,我们小娘子送了官爷一套您编写的断案集,可贵了,我们就都记住您了。”

长随低头忍笑,卢太公眯眯眼睛,不悦地道:“怎么,我若是将书卖便宜点,你还记不住我?”

郭兴反应过来,连忙赔罪。

卢太公怎会跟他计较,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你们官爷病得很厉害?”

郭兴弯着腰跟在身边,叹着气解释了一遍。

卢太公听说赵宴平吃了药睡了,反而不急着进去了,站在院子里,将这宅子细细打量一遍,冷冷清清跟死宅似的,长久住下去,就是天不冷人也要憋出病来。

“他身边就你一个伺候?”视线回到郭兴身上,卢太公明知故问道。

郭兴笑道:“是,不过我们家太太、姑娘就快过来了。”

卢太公点点头,突然问道:“刚刚你说你们小娘子买书送了你们官爷,那她怎么没跟来伺候?”

郭兴一愣,他竟提了小娘子吗?

“她,她……”

“下官拜见大人。”

廊檐下突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卢太公偏头,看到赵宴平披着外袍站在门口,人比端午时瞧着竟瘦了一圈。

“你出来做什么,赶紧回被窝躺着去!”卢太公皱眉斥责道,“明明怕冷还穿成这样往外跑,闲命长是不是?”

赵宴平呆住了,这语气,竟与祖母有些像。

郭兴与卢太公的长随已经跑了过来,一起将赵宴平扶进去了。

卢太公慢悠悠地走在后面,闻着药味儿走进内室,视线一扫,这屋里也冷冷清清的。

卢太公让郭兴、长随都下去,他背着手在屋里转悠一圈,来到书架前,果然看到了他的那套书。

没有理会靠墙而坐的赵宴平,卢太公取了一本出来,发现每页的空白处都记了很多笔记。再看书架上的其他藏书,大多数都是灰扑扑的旧书。这么一想,那绣铺的小娘子还真会疼男人,明白他最喜欢什么。

“这书你自己买的?”卢太公朝赵宴平晃了晃。

赵宴平垂眸,点点头。

卢太公哼了哼,放下书,朝赵宴平那边走去:“都看完了?学到什么了吗?”

赵宴平偏头咳了一声,提醒道:“大人别过来,免得染了病气。”

卢太公嗤道:“放心,老头子身子骨好的很,没你这么容易生病。”

赵宴平见他坚持,只好忍着不咳,话题回到书上,赵宴平道:“大人思维缜密……”

“行了,你只说有没有从我的书里学到什么东西,不用说那些有的没的。”卢太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那些恭维之词。

赵宴平只好简单道:“下官受益匪浅,将终身受用。”

卢太公笑了,摸.摸胡子道:“既然你从我这里学到了东西,等你病好了,记得带上好茶好酒,去我府上补了拜师之礼。”

赵宴平震惊地忘了咳嗽。

卢太公又哼了一声:“你也别高兴太早,我对自己的徒弟只会更严厉,让我知道你敢收受别人的贿赂故意判下冤案,这辈子你都休想再做任何官职。”

赵宴平从来没想过要冤枉何人,他也没想过自己竟能得到卢太公的青睐。

“大人,下官才疏学浅……”

“怎么,你还不愿意拜我为师?”卢太公瞪着眼睛问。

赵宴平忙道不敢。

卢太公便起身道:“不敢最好,只有我嫌弃别人的,没有人敢嫌弃我。行了,我回府吃饭去,你赶紧养好身子,左寺的司衡昨日才递交辞呈,要回老家守孝,我会跟吏部打声招呼,让你顶上,好不容易等到个缺,你可别自己弄砸了。”

赵宴平知道司衡,现任大理寺左寺评事,官职正七品!

他才进京半年,便从从九品直升到正七品,这是多大的殊荣?

“大人,您才要收下官为徒,马上又破格提拔下官,这,传出去恐人非议您用人唯亲。”赵宴平咳嗽着道。

卢太公已经走到门口了,闻言斜了他一眼:“你若没本事,我也不会收你为徒,我敢提拔你,自然也不怕别人议论。你怕,那就做好你的分内差事,堵住外人的嘴。”

赵宴平不怕,拱手道:“下官明白了。”

卢太公挑帘走了。

郭兴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回来后兴奋地问道:“官爷,您什么时候跟老太公攀上关系了,这么冷的天,老太公竟然亲自来看您?”

什么时候攀上的?

赵宴平也说不清楚,他是登门找过卢太公一次,但后来长达半年都没有见过卢太公,今日卢太公登门,也是他始料未及。

不过,能够拜师卢太公,官职也升了,总归都是好事。

心里受了激励,翌日赵宴平感觉好了很多,早上竟然是饿醒的。

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瘦肉粥,再喝一碗苦药,赵宴平换上那身蓝色的官袍,去了大理寺。

两日后,赵宴平正式收到了吏部的授官文书,以及两套绣鸂鶒补子的青色官袍。

官袍拿回家,郭兴喜滋滋一看,忽然笑道:“官爷您看,这鸂鶒长得真像鸳鸯,个头大一点!”

赵宴平瞟过去。

确实像鸳鸯,就是少了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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