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气氛挺融洽的, 见雷秀明忽然发火蔡昭很是不解。

常宁将修长的身体倚在廊柱边:“你没看见那几只小鸭子头上绑了蝴蝶结么,那是雷师伯的爱宠。”

“有谁会拿鸭子当爱宠啊!”蔡昭难以置信。

“既然可以养猫养狗为何不能养鸭,雷师伯的鸭子从来不许吃, 都是要养到老死的。”常宁摇头, “幸亏当初你姑姑不问自取的是衣袍与玉冠, 若是鸭子, 雷师伯会恨你们落英谷到地老天荒。”

蔡昭一阵后怕, 其实刚才她想过趁人不注意顺手牵几只小鸭走。

这日下午,蔡昭原打算按计划活动活动筋骨, 修演兵械,谁知刚回清净斋就看见戴风驰带着狗腿崔胜过来通知‘宗主夫人有请两位’。

常宁眉头一皱,蔡昭却面带笑意:“来, 让我猜一猜, 师父是不是下山去了?”她虽然不懂鸭子, 但她绝对懂尹素莲。

“不论师父在不在, 你都该听师母的宣召。”戴风驰眼神躲闪。

照常宁的意思,管它什么师母师公将这两条狗打出去就是了,谁知蔡昭却和悦异常, 笑眯眯的一口应了, 常宁只好跟随。

去往双莲华池宫的路上,常宁轻声道:“素莲夫人找你绝没好事,我们还是避过一时, 等戚宗主回来就好了。”

蔡昭惊异的反问:“你以前从没教训过被宠坏的破小孩么?像凌波师姐这样的,从第一回得罪她起,我就知道素莲夫人迟迟早早要来寻我晦气。”

“那你还送上门去吃苦头?”

蔡昭一脸高深:“你怎知不是素莲夫人自己送上我的门?”

常宁根本不信她的胡说八道, 反道:“你若要在尹素莲的地盘上动手,最好先找个妥当的由头, 不然光是不敬尊长这条罪名压下来就够你受的。到时戚宗主就算保住了你,你的名声也不好了。”

蔡昭摆手:“哎呀常师兄在想什么呢,我等名门正派怎能向长辈动手,说的我多好斗似的。往落英镇周遭三百里去问一圈,谁不说我秉性平和与人为善笑口常开,是天底下一等一温顺柔弱的小女子啊。”

“……”常宁,“适才午膳时你喝酒了?”

“反正你放心,我绝不会跟师母动手的,我又没疯。”

常宁满眼疑惑。

前方清池碧波,华彩万千,各种珍稀美丽的莲萍菡萏点缀在水面上,数只白鹤在花树下有蹁跹,金粉雕琢的画梁间有翠鸟环绕,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此处便是尹氏双姝自幼居住的双莲华池宫。

蔡昭赞叹:“啧啧啧,看看这气派这精致,我们落英谷跟这里一比,简直是刚吃了两顿饱饭的乡下土财主家。”她忽想到,“青阙宗很有钱么?”

常宁:“对,很有钱。”

“你怎么知道?”

“看见这座宫殿连檐角都是金的我就知道了。”

蔡昭一脸敬佩:“常世兄真知灼见。”

“过奖过奖,这里到处金光闪闪的我想不知不见都不成。”

其实双莲华池宫虽然装点富贵,但不失清雅曼妙,颇见品味。但两人一搭一唱,还是将戴风驰说的脸皮发绿。

进入宫内,只见尹青莲高高坐在正上方的金莲形宝座上,戚凌波得意洋洋的坐在一旁,母女俩左右两面是一列腰悬佩剑的武婢,个个面色不善,武婢身后再各有一排健壮家仆手持丈八蛇矛。见蔡昭与常宁进来,众狗腿齐转目光瞪视,气势汹汹。

虽说阵势可笑,但蔡昭还是发现这些狗腿中有几个身手不凡的。

尹素莲见人来了,冷冷道:“哟,你们终于来了,真是贵客盈门啊。”

蔡昭一张明媚的笑脸:“好说好说,师母别这么客气。今日风和日丽,师母寻弟子前来莫非是要一道赏花喝茶?”

尹素莲重重一拍金莲座椅的扶手:“你少装蒜!从上了万水千山崖那刻起,你就口出狂言目无尊长,几次三番欺侮我儿!今日,我就以师母的身份好好惩治你一番,以罚你对长辈不尊对师姐不敬的罪过!”

“师母这话说反了吧,几次三番欺侮旁人的明明是师姐自己吧。”蔡昭微笑,“至于目无尊长更是无稽之谈,我这不就看着师母么,哪里目无尊长了。”

尹素莲冷笑:“我知道你牙尖嘴利,手上功夫也不错,今日我就看看你的本事有多大!来人啊,请蔡大小姐下跪,敬茶,叩头,给我儿好好赔罪!”

这话一出,左右狗腿齐齐向前一步,做威吓之势。

戚凌波看的眉开眼笑,高声笑道:“还有这姓常的,也叫他给我磕头赔罪!冒婆婆,将‘十全大补汤’端上来,请他们俩喝了,也算我这做师姐的一点心意。”她抬手一挥,一名满脸横肉的劲装武妇就端来两碗黑漆漆的东西,臭气四溢,令人闻之欲呕。

蔡昭嫌弃的捂着鼻子:“这是粪坑里挖出来的么,凌波师姐口味好重啊。”

常宁目光一闪,注意到这名叫‘冒婆婆’的劲装老妇目中精光四射,周身却劲气收敛,应是一名外练横打的一流高手。

“你快别撑着了。”戚凌波笑不可抑,“你一而再再而三欺侮我,难不成以为我是泥捏的么。不过我毕竟是做师姐的,大人有大量,只要你俩把给我磕头谢罪,再把这个喝了,咱们就恩怨了了!”

蔡昭:“凌波师姐真是胸襟宽阔啊。可我若既不肯磕头谢罪,也不肯喝这臭东西呢?”

尹素莲脸色一沉:“这可由不得你了!来人!”

她话音一落,周围的武婢拔剑家仆挥矛,戴风驰亦将手放在剑柄处,寒光闪闪的几十柄利器齐刷刷对准了蔡昭与常宁,并有逼近之势。

蔡昭看着这些狗腿,气的笑了:“昨日拜师宴上,师父刚刚当着所有人说了不可欺侮我与常世兄,你们就这么气势汹汹的,难道不怕师父事后责怪?”

常宁闲闲道:“你想多了,这些不是宗门弟子。他们都是尹家豢养的私卫,只听姓尹的吩咐。当年青莲夫人与素莲夫人出嫁时,尹老宗主给两个女儿各陪嫁了一帮人手。若不是十几年前赵天霸和韩一粟发疯,青阙宗内的尹家人还更多呢。”

冒婆婆眉心隐罩黑气,沉声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大放厥词,莫不是以为老宗主没了,尹家的姑娘就由人欺侮了?今日就让你们知道知道尹家的厉害!来人啊,圈住他们!”

众狗腿再度向前数步,将蔡昭与常宁以利刃团团围住。

“还是打吧。”常宁面无表情,“理由总是能找到的,不能吃了眼前亏。”

蔡昭蹙眉娇弱状:“常世兄别开口闭口打打杀杀的,小妹一介弱女子可真吓煞了,咱们还是以和为贵吧。”

不等常宁再次开口,蔡昭上前一步,高声朗诵起来,“张三哥哥,自千秋峰一别,已有数月未见兄长英姿,小妹甚是想念,日夜牵挂,只愿君心似我心……”

“住口!”尹素莲忽的脸色大变,激动的起身大叫,“不许念下去了!”

戚凌波被母亲吼的耳朵发鸣,呆愣住了。

蔡昭收敛笑意,静静道:“师母,咱们还是以和为贵吧。”

尹素莲浑身战栗,冒婆婆一面扶住她,一面厉声高喝:“大家伙儿都出去,退离此殿二十步戒备!”

这老妇甚有威势,众狗腿果然齐齐退出,毫不知情的戚凌波还待挣扎,也被冒婆婆推了出去,戴风驰自然跟上。常宁深深看了蔡昭一眼,也转身出去了。

殿内只剩下尹素莲冒婆婆以及蔡昭三人了。

“你,你从何处看见那些信的?”尹素莲声音打颤。

蔡昭:“我怎会有这些信件,自然是我姑姑留下的。”

冒婆婆却精明许多:“你别想三言两语就来诈我们。什么信件,我们全然不知!”

蔡昭无奈:“唉,师母若不信,我可以再背几封。这次就不扯张三了――致臻哥哥见信如晤,前几日听闻兄长微染咳疾,小妹忧心如焚,夙夜不能安枕,病在兄身,痛在吾心,特亲手熬制枇杷膏一……”

“别念了!”尹素莲大吼出声。

“师母年少时文采挺不错的,朗朗上口,情真意切,比前几日师父读的那祭文强多了。”蔡昭揉揉耳朵,“就是落款的日期不大好,写前几封信时,师母应该还与邱人杰师伯有着婚约罢。后几封更要命,那会儿尹老宗主刚刚给您与师父订下亲事呢。”

尹素莲踉跄跌入座位。

冒婆婆咬牙,继续抵赖:“区区几封信,谁知道是真是假,你别以为拿了天大的把柄!”

蔡昭:“区区不区区的,不用我来说。反正师母的手书不止我一人有,致娴姑姑就有好几封师母写的信,广天门应该还留着师母写给青莲夫人的书信,还有驷骐门中几位夫人定然也有,比对一下笔迹便知真假。”

冒婆婆目露凶光,指节发出咔咔轻响。

尹素莲脸色惨白,虚弱道:“蔡平殊果然对我早有防备,将这些信偷了去,是打算要挟我么。”

蔡昭无奈一笑:“您与我姑姑也是自小相识的,纵算彼此有成见,但我姑姑会不会偷这些信您心里真的没数么?”

尹素莲脸色惨白。

“这些信是周伯父亲手交给我姑姑的,你只是不肯相信罢了。”

“不不,致…周庄主是谦谦君子,不会的,他不会的…”尹素莲犹自挣扎,犹如溺水之人般紧紧抓住冒婆婆的胳膊。

“周伯父是君子没错,但君子也有远近亲疏之分的。在周伯父心中,让我姑姑打消疑虑比替师母您保守秘密,要紧的多了。”蔡昭轻嘲。

尹素莲呜呼一声,掩面落泪。

冒婆婆沉声道:“那是因为周庄主信得过你姑姑,知道你姑姑不会到处传扬。”

蔡昭歪头想了想:“……这倒是,我姑姑不是这种人。”

“那你怎么会看见这些信!”尹素莲着急道。

蔡昭调笑:“师母您也有女儿,倒是替我姑姑想想。有您这么一位‘慈爱’的长辈在,我姑姑能让我手无寸铁的到青阙宗拜师么?”

“你究竟想怎么样?”冒婆婆上前一步,周身劲气四溢。

“不想怎么样。”蔡昭淡淡道,“上一辈的事归上一辈,下一辈的事归下一辈。从此以后,我与凌波师姐及同门师兄弟之间的事,请师母莫要插手。”

……

金红色天际将整座双莲华池宫晕染的绮丽难言,走在回清净斋的路上,蔡昭嗅着周遭的草木清香,忍不住赞叹这好景致。

冷不防常宁来了一句:“是以,素莲夫人与周致臻有私情么?”

蔡昭吓了一跳:“你别胡说,周伯父不是那种人!”

“那就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了。”

蔡昭泄气:“又是常大侠跟你说的?”

“差不多都能猜出来。”常宁闲庭信步,“你念的应当是素莲夫人年少时写的情书,而且还是写给不当之人。她未嫁时,不是邱人杰的未婚妻就是戚宗主的未婚妻,倘若那些信件叫人看见了,她不免声名扫地。”

蔡昭:“那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写给邱人杰或师父呢?”

“若是写给这两位,她适才就不会那么惊慌失措了。”常宁轻蔑一笑。

他又道:“二十年前,武林正道中最负盛名的后起之秀有三人,宋时俊,武元英,还有你那周伯父。宋时俊早早与青莲夫人定有婚约,而且家父说他年少时风流自赏,没少招蜂引蝶,素莲夫人曾替亲姐数次抱不平,所以应该不是他。”

“武元英三天两头往青阙宗跑,万水千山崖上有的是地方可以私会,素莲夫人也用不着写信,那么只剩下周庄主了――”

“单论相貌俊秀品行端正,他也是这三人中的翘楚。再说了,也只有写给他的信,你姑姑才有可能拿到。蔡女侠厚道了一辈子,到最后终于给了尹素莲一下子,真是痛快极了。”他笑而抚掌。

蔡昭沉默许久,才道:“你前面都猜对了,不过后面错了。那些信不是姑姑给我的。”

常宁一怔:“那就是令堂给你护身的。”

蔡昭摇头:“也不是。”

她仰头看向恢弘壮丽的晚霞,胸口却有些发闷,“那些信件是我小时候翻箱倒柜,无意中从姑姑的旧物中找出来的。”

“其实姑姑早就把这些信件忘记了,她这一辈子都没想过用这种东西去拿捏人。”

“她把那些信一把火烧了,还教导我‘以阴私挟人,非光明磊落之所为’。我适才诵读的东西,不过是那会儿背下来的几篇。”

常宁凝视女孩:“可你还是拿那些信要挟尹素莲了。”

“对。”

蔡昭停下脚步,点漆般的双目异常静谧,“因为我不是姑姑。”

她脑海中浮现适才与尹素莲最后几句对话――

“你真的只要夫人不插手你在宗门中事,就什么都不会说?”

“不错。”

“我们怎么相信你?万一你翻口覆舌呢,你得把那些信件交出来!”

“信我是不会拿出来的,所以你们最好相信我。”

“你……”

“算了。”尹素莲打断冒婆婆,抬头看向蔡昭,“我相信你。你是蔡平殊养大的,她一辈子只行正道,所以我信你。”

殿门在身后关上时,蔡昭听见冒婆婆在劝尹素莲――

“蔡平殊是什么人夫人还不清楚么?她仗着自己武功盖世,从不屑要挟人的,更别说夫人这样的弱女子,她从不会加一指于夫人身上,所以这么多年才都无事。想来若不是那小丫头要来青阙宗,蔡平殊都想不起有那些信呢……”

金红的落日之色越发浓烈,所有花草树木都失却了自己的颜色。

蔡昭自嘲的笑了:“原来她们都知道。原来她们一直都知道姑姑的为人。”

这才是最可笑之处――尹素莲之流不是因为误会才对蔡平殊抱有成见,而是明知蔡平殊光明磊落依旧憎恶之,甚至利用她的光明磊落。

常宁忽然明白了女孩心中的酸楚愤怒。

他看着女孩纤细白嫩的后颈,伸开修长的手掌,复又攥紧,“所以,你生气有什么用?”

蔡昭听见常宁冰冷乖张的话,颇吃一惊。

“你生气,你委屈,你为你姑姑感到不值,可究竟有什么用,尹素莲还是活的好好的。”

落日余晖中,常宁美丽异常的双瞳似乎隐隐发红,睫毛长的近乎妖异。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要么做天做地,要么做刍狗。”他道,“有仇就去报,有委屈就去宣泄。你把不平都憋在心中,除了气死自己,没有一点用处。”

傍晚的山风将他的衣袍吹的猎猎作响,高挑笔直的身形犹如利剑般插在浓烈的金红色天地间,高傲而惊艳。

以此为界,常氏遗孤狡黠谨慎以求自保的戏段子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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