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怀翎在书房里处理完紧急快报,管事太监进来禀报说大家喝多了, 都已经散了, 只有九莺莺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喝酒,不肯离开。

管事太监将九莺莺喝酒的样子形容的淋漓尽致, 恨不能将当时的情形照搬过来,还添油加醋的说了很多自己的理解。

九莺莺在他的口中, 就是一个伤心难过、只能借酒浇愁的小可怜, 她不是因为口渴喝了一杯酒, 而是在喝闷酒。

贺怀翎脸色变了变,用最快的赶到凉亭。

他走到凉亭外的卵石路上远远看到九莺莺,九莺莺靠在石栏上,双手抱着膝盖, 呆呆的看着凉亭外的落雪。

贺怀翎微微顿住, 停在原地看着九莺莺。

九莺莺已经有些喝醉了, 双眸湿润,漆黑的眼睛里映着雪色, 显得更加纯净,像皎洁的月光, 清澈的透着光亮, 白净无瑕的脸颊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泛着淡淡的绯红,睫毛弯弯, 唇瓣沾了酒水,嫣红而水润。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神色有些孤寂, 形单影只,仿佛随时都能离去。

贺怀翎心里没由来的一紧,他推着轮椅走过去,轮椅踩在雪堆上,吱咯吱咯的响。

九莺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是他后,眸子里瞬间像亮起了无数个星星,明亮而喜悦,定定的盯着他看。

贺怀翎走近,忍不住用拇指轻轻摸了一下她的眼角,轻声问:“坐在这里不冷吗?”

“冷……但我想等你来接我。”九莺莺醉酒后说话比往常要慢一些,她眉眼弯弯的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看,声音喜悦的问:“贺怀翎。你是来接我的么?”

贺怀翎看着她眼中快要溢出来的期待,直觉告诉他这个答案对九莺莺很重要,所以他看着九莺莺的眼睛,神色郑重的轻声道:“对,我来接你了。”

九莺莺眨了眨眼睛,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光亮,她忍不住露出惊喜而喜悦的笑容。

她笑了一会儿,忽然矮下身趴在贺怀翎的腿上。

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说:“我听说人死后的第七天可以回魂。”

她声音顿了一下,“我经常想,我以前死的时候,就算上天给我机会可以还魂,那个世界上,可能也根本没有人想再看我一眼,更不会有人愿意接我回去。”

贺怀翎只当她是喝醉了在说胡话,有些想笑,但九莺莺低落的语气又莫名的让他心疼。

他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九莺莺的头发,低声安慰道:“我会来接你的,无论什么时候。”

九莺莺睁大眼睛,眼眶红了起来。

她迟缓的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泪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她听着贺怀翎的话,心里有一个地方又酸又软。

贺怀翎见她半天都没有出声,只有喉咙里发出一点压抑的吸气声,不由伸手擦了一下她的眼角,拧眉问:“哭了么?”

贺怀翎摸到了一点凉凉的水渍,只带着一点点余温。

九莺莺伸手擦了一下眼睛,摇头说:“没哭。”

贺怀翎没有揭穿她的谎言,只是心底蔓延起密密麻麻的心疼,他的声音轻柔了不少,低头看着九莺莺问:“快过年了,想家了吗?”

九莺莺摇头,轻轻吸了吸鼻子,道:“没有。”

在她的记忆里,这已经是她第四次在东宫过年了,虽然会想念亲人,但不至于为此难过,毕竟平时她也经常回府里看看祖母和九玉。

贺怀翎又问:“那是想岳父了?”

九莺莺破涕为笑,贺怀翎担心的样子,让她有些心暖,她浅笑了一下,说:“想,但是习惯了,所以没关系。”

九毅行在过年的时候,很少会回家,她有记忆以来,过节也很少看到父亲,确实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贺怀翎眉头紧锁,垂眸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似乎思索不出她还能为了什么而难过。

九莺莺借着酒意,仰头看着贺怀翎,从这个角度看,贺怀翎的面容棱角分明,脸部的线条又意外的柔和,他的嘴角虽然略微往下压,但是上扬的时候格外的好看。

九莺莺的手指轻轻的从贺怀翎的下颌上滑过,看着他轻声道:“贺怀翎,你愿意信任我,我很开心,我保证,我这次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贺怀翎闻言浅笑了一下,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说得好像你曾经辜负过我的信任一样。”

“我确实辜负过,”九莺莺苦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像没有底气一样。

她的手指滑过贺怀翎□□的鼻子,倏尔微笑道:“贺怀翎,其实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贺怀翎只把她当做一个小醉猫,配合的发出了一声惊叹声。

“你想不想知道你以后会如何?”

贺怀翎像安抚小动物一样,一下一下摸着她顺滑的头发,低声问:“会如何?”

九莺莺眉眼弯弯的看着他,弯唇笑了笑道:“你天庭饱满,高鼻薄唇,耳垂贴耳,必定会万事顺遂,平安喜乐,此生富贵荣华,权力在握。”

贺怀翎勾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借你吉言!”

九莺莺莞尔,轻轻闭了一下眼。

贺怀翎问:“你既然能未卜先知,可有给自己批算过?”

“有啊。”九莺莺睁开眼睛,嘴角有一次苦涩蔓延,“我作孽甚多,会在弥补所有错误后,承受自己该有的报应。”

贺怀翎微微愣住,他本以为九莺莺会像刚才一样说些吉祥话,没想到她会忽然说出这番话来。

九莺莺不以为意的弯了下唇,伸手拍了拍他的腿,压低声音,神神秘密的说:“我还知道你能重新站起来!”

贺怀翎愣了一下,不动声色的问:“站起来之后呢?”

“站起来之后……”九莺莺沉吟了一下,笑道:“你会将贺怀瑾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贺怀翎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眸色动了动,“你很讨厌贺怀瑾?”

“嗯!”九莺莺使劲点头,皱巴巴的道:“他就是一个大坏蛋!”

“为什么说他坏?他欺负过你?”贺怀翎神色一暗,沉声追问。

“他骗我!”九莺莺想起来就忍不住生气。

“他骗你什么?”贺怀翎忍不住拧眉,声音急切起来,有一种想要找贺怀瑾秋后算账的冲动。

“他骗我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九莺莺掰着手指,提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出来。

这是她最气最恨的一件事,如果当初贺怀瑾没有让她误以为他是救命恩人,那么之后的事情也许都不会发生。

贺怀翎心里一紧,忽然想到什么,他愣了愣问:“什么救命恩人?”

他顿了一下,有些难以启齿的说:“是你上次提起的那位太……恩人?”

九莺莺毫不犹豫的道:“对,就是那位太监哥哥。”

贺怀翎:“……”

他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贺怀瑾如何骗你的?”

“他让我以为他才是我的救命恩人。”九莺莺皱眉,喝醉后声音有些含糊的说:“我以为他真的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些年一直想要报答他,满心满意只想对他好,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骗!我我的救命恩人根本就不是他,而是一位太监。”

贺怀翎:“……也许这次也是一个误会,你的救命恩人可能不是因为太监,而是……”

“就是一名太监!”九莺莺语气肯定的说:“我已经想清楚了,根据我救命恩人的年龄,当时宫里符合的对象除了贺怀瑾,就只剩下太监了,不过我的救命恩人,一定是一位人美心善的太监。”

贺怀翎嘴角抽了抽,决定不再在太监一事上纠结。

他问:“贺怀瑾做了什么事,让你误以为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九莺莺道:“他在我眼睛恢复的那一天,送了我一支海棠花。”

贺怀翎呼吸一窒,眉毛拧得更紧。

九莺莺道:“淑怡宫里的人沆瀣一气,合谋帮他骗我,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的救命恩人是一位太监哥哥。”

贺怀翎自动忽略了她最后一句话,他心绪复杂,沉默半晌,不由自主的回忆起这些年来听到的传闻。

“九家不但偏帮二皇子,九莺莺小姐将来还会嫁给二皇子做二皇子妃,两家以后定然亲上加亲。”

“九家三小姐对二皇子一片痴心,听说非君不嫁,对二皇子是掏心掏肺的好,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时间送去给二皇子,甚至会纡尊降贵的去给二皇子送饭。”

“九莺莺有些傻乎乎的,还没有出嫁,就对二皇子几乎有求必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欠了二皇子什么东西呢。”

……

贺怀翎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悔恨,这种悔恨让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一样,手指冰凉僵硬,许多画面从脑海里纷纷而过。

乖巧可爱的小女孩,梳着一个小小的发髻,在水中大喊着救命,那些湖水几乎将她淹没。

小女孩趴在他的背上,昏昏沉沉的失去了意识,手指却还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

小女孩蒙着双眼,乖巧的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他送的海棠花,唇畔带笑,看起来纯真又漂亮。

丫鬟们看着在不远处玩的小女孩,躲在墙角窃窃私语,“你们可得好好伺候这位九姑娘,听说九姑娘长大之后是要嫁给二皇子做皇子妃的,娘娘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把她接到宫里来治病。”

他扔掉手里的海棠花,转身离去。

多年之后再相见,小女孩儿已经出落的精致而美艳,她站在台上翩翩起舞,红裙翻飞,舞姿灵动,仿佛九天玄女闻歌而舞,曼妙生辉。

一曲终了,他忍不住拍手鼓掌,小女孩回眸,遍地生花,他身上还带着风霜和在战场上的戾气,在那一刻,都化为了轻柔芬芳的海棠香,小女孩一如海棠般清丽。

……

他竟从未想过,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窥视着他们,在他扔掉海棠花转身离去的时候,将那朵海棠捡起来,带着满身阴谋算计走向那个阳光而明媚的小女孩。

贺怀翎回过神来,心里闪过无数无法抑制的悔恨,如果当年他没有转身离去,九莺莺会不会就不会这么多年痴心错付?

他以为九莺莺长大后要嫁给贺怀瑾,会成为他的皇弟媳,身份多有不便,所以在九莺莺身体恢复之后,没有再接触过她,他是不是错了?如果他没有离去,如果他像以前一样跟九莺莺相处,如果九莺莺知道当初救了她的那个人是他……

贺怀翎突然有很多话想说,他茫然无措的张了张嘴,神色焦急的低头看向怀里的九莺莺。

九莺莺已经趴在他的膝盖上打起了小瞌睡,双眼轻轻的闭着,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泪珠,因为气愤,两只拳头不自觉地握着,搭在他的腿上,睡得极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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