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只要不是掉在路上,或者被藏进坟墓里,搜搜离开人等的身,应该就能搜到……”

——艾勒里·昆恩《希腊棺材的秘密》(TheGreekCoffinMystery)

“……据了解,死者复活事件已经在各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七频道的酷主播唐·蓝瑟正在播报新闻,他的表情跟他说出的话正好相反,一点“波动”都没有。

“总统再度召开政府部门的紧急因应小组,并要求各州的医护中心也能及早——”

这时,约翰·巴利科恩把电视转了台,身穿华丽亮缎法衣的男子出现在荧幕上。这个人是最近刚从电视上蹿红的明星布道师艾力克斯·荣恩,挤满听众的会唱里,艾力克斯一人站在讲坛上。节目播的是荣恩大师的布道情况,他似乎正要讲到精彩处。

“……是的,人类的历史终于要结束了。最终下达审判的时间就是现在——你们应该也听说了吧?”

荣恩大师刻意停顿了一下。

“——死者复活的事。”

会场的听众开始骚动了起来。

“这就是末日降临的最好证明。就像《圣经》上所说的,不只是活着的人,连死去的人都要接受神的审判。然后,有人将因此活的永恒的生命,有人则再度沉沦于地狱……”

会场的走道上,突然跳出一位披头散发的老太太,她又哭又叫:“我亲眼看到我家老头子复活了!他到底怎么了?”

荣恩大师马上从讲坛上走下来,握着老太太的手陪她一起祷告。摄影机清楚拍下了这仿佛预先安排好的感人场面。

电视机前的哈斯博士评论道:“嗯,这人还是基本教义派的菜鸟嘛!《圣经》写什么,他就信什么,不知道变通的新教徒……”

“就是那种宁愿相信上帝创造世界、童女生下耶稣,也不承认进化论和生物科学的家伙。”约翰讽刺地回应道。

坐在轮椅上探出身体,对这电视频频点头的莫妮卡·巴利科恩正要想要开口反驳回去,却被约翰抢先了一步。

“他哪是什么基本教义派?应该是拜金主义者吧!”

画面变成了荣恩大师的“慈善募款时间”。会场的听众一个个都把绿色的钞票掏出来高举在头上,在走道间穿梭的工作人员就好像在采集棉花似的,将钞票全部扫进了篮子里,约翰连自己是干哪一行的都忘了,竟然说出“利用死人赚钱真没品”的话,一边把电视关了。

葛林他们在殡仪馆二楼哈斯博士的资料室里,等候哈定律师的到来。然而律师迟迟没有出现。穷尽无聊之下,葛林只好观察起集合在房间里的人。

首先,是大伯父约翰·巴利科恩。他正捻着鼻梁下的一整片胡须。他的鼻子达到好像装上去的玩具。有了这样的鼻子,难怪连胡子看上去都是假的,显得非常滑稽。相较于浓密的胡须,约翰的头上倒是一根头发都没有。秃头加上深度的金框眼镜,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衰老的原因。根据他本人的说法是几年前吃药吃坏的。此刻,他坐在沙发上,大腿上趴着鼻子快要陷进两只眼睛里的丑怪波斯猫。

在约翰旁边的电视附近的是坐轮椅的莫妮卡。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名义上他是葛林的祖母。莫妮卡严受通风所苦,去年开始不得不依赖轮椅过日子,她进出都要靠轮椅,至于上下楼则靠电梯。不过,她跟丈夫史迈利一样,都是很固执的人,生活琐事全靠自己打理,真到了非要假手他人的时候,她只肯让家里的佣人诺曼帮她。

这个诺曼活像印第安人的图腾柱。此刻他就站在轮椅的后面,伺候着老太太。葛林对这个男人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好像在越战时受了伤,失去了记忆,回国后,正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时候,就被墓园收留了。是的,关于诺曼,就知道那么多了。毕竟本人想不起来的记忆,别人是无从得知的。不过,从她脸上有一大片烧伤的痕迹来看,可知她确实曾有一段悲惨的过去。

“真是的,到底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坐在约翰对面的洁西卡极不耐烦地说道。他是史迈利的独生女,论辈分算是葛林的姑姑,她看起来就像严厉的高中文法老师,依照赤夏的说法就变成:“她肩膀底下的包不是骨头,是铁做的衣架。”——洁西卡就是这样的人。

每天要被这付衣架折腾的可怜的丈夫就坐在她的身边。弗雷德里克·欧布莱恩是史迈利认识多年的不动产商人的儿子——受气包弗雷德。看到他那像是被刨刀削平的单薄下巴,连葛林都能了解为何他会有那样的称号了。一脸倒霉相,跟被猛禽攫住的小鸟没有两样。

洁西卡照例先拿静静坐在一旁的丈夫开刀。

“弗雷德,你这人做什么事都慢半拍,或许你觉得这样下午也无所谓,但我最讨厌等了。”

不得已之下,弗雷德只好问约翰:“请问什么时候才要开始?您说的那个宣布……”

“这个嘛,哈定说他已经在路上了。话说回来了,威廉也还没有来。海伦,威廉是怎么一回事?”

听约翰这么一说,威廉的妻子海伦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看样子他根本就没料想到自己会被点到名。她很清楚,自己无法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是因为缺乏魅力,所以她干脆不跟人打交道,缩在自己的壳里。结果,造成的恶性循环是大家更加忽视她——威廉的妻子就是这样的女人,海伦神经质地摸着脂粉未施的脸颊说道:

“威廉好像去大理石镇了,跟伊莎贝拉一起……”

“跟伊莎贝拉一起?”这次换约翰吓了一跳。“怎么又是威廉跟她一起去?”

海伦没有回答,低下了头。这时一直站在窗边没有说半句话的詹姆士代她回答了。

“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伊莎贝拉坐威廉的车出去了。伊莎贝拉应该是有什么事要办吧?”

“应该是为了爸爸吧?爸爸让她买他爱吃的巧克力,所以得去镇上的百货公司一趟……”

“不过为什么要开红色的跑车去买,这我就不知道了。”詹姆士语带讽刺地说。

詹姆士一向沉着冷静,总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不过他这种态度碰到约翰就破功了。不管对方是谁,詹姆士总是以研究白老鼠的眼光看着人家,然而,此刻穿过无框眼镜落在约翰身上的视线,似乎隐含着某种特殊的感情。

——眼前的他,确实就像盯着土拨鼠看的生物学者,但这名学者手上拿着的该不会是锋利的小刀吧?葛林胡乱想着。

葛林的像被开门的声音打断了。说曹操曹操就到,微笑墓园的两大巨星伊莎贝拉和威廉回来了。伊莎贝拉身穿灰色和酒红色条文相间的华丽长大衣,腋下夹着百货公司的纸袋,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

“啊,今天人好多,累死我了。伯洛斯的超市真不是人逛的。”

对自己容貌很有自信的女人通常都这样,伊莎贝拉根本不管屋里的气氛如何,只顾自己想讲的,就连看到自己的女儿赤夏也不会问一声“你回来啦”。

“为什么威廉也一起去?”约翰用压抑的声音问道。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人不是伊莎贝拉,而是在他之后走进来的威廉。

“啊,因为她的车坏掉了嘛!没办法,我只好充当护花使者啰!”

威廉身上穿着图案大胆的毛衣,在法国迪斯科舞厅跳舞的美国人应该会喜欢吧?脖子上击的是帕斯力毛料的围巾。他本人似乎是有意模仿昔日好莱坞的天才表演者巴士比·柏克莱(BusbyBerkeley),不过在殡仪馆里面,他这身花哨的打扮,就跟葛林他们一样显得非常不合适。

赤夏在葛林身边悄悄说:“穿成那个样子,说他们去参加葛莱美的颁奖典礼,人家还比较相信吧?”

约翰继续质问两人。

“你们也去太久了吧?”

赤夏又小声的说道:“看着好了,那两个人又要开始演了。”

威廉走到海伦的身边,一屁股坐下。“唉!谁知回来的时候,我的汽车也坏了。”说完她紧紧握住妻子的手。

伊莎贝拉也坐到了海伦的身边,她和威廉两人刚好一左一右把海伦夹在中间。

她环住海伦的肩膀,开口说道:“咦?约翰,你该不是会怀疑我跟威廉有一腿吧?真是笑死人了。有这么棒的老婆,人家威廉才不会搞外遇呢!你搞错对象了。”

伊莎贝拉说完后,哈哈大笑了起来。从她的唇间露出美丽的粉红色牙龈。牙齿漂亮的女人很多,但牙龈漂亮的女人就少了。虽然将近四十岁了,可是只要她这么一笑,顿时就年轻了至少十岁。伊莎贝拉肆无忌惮的笑声配上威廉光明磊落的笑容,让夹在中间的海伦不得不也跟着扯动嘴角,露出僵硬的微笑。这时候,希望万事以和为贵的弗雷德也来凑热闹,莫名其妙的笑声就这么在屋里传开了。配角们不得不跟着主角演下去,真是一出活生生的闹剧……

处在笑声的旋涡中,臭着一张脸的赤夏对葛林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你看吧!”

在那之后不久,律师出现了,好不容易等到他来的约翰劈头就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安德烈,遗嘱的事不是上个月就讲好了吗?”

一见面就被约翰质问的律师安德烈·哈定显得很害怕,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抹额头上的汗水。这位律师活像是《艾丽斯梦游仙境》里的兔子,成天忙个不停,一会儿掏出手表来看,一会儿擦汗,已经变成他的习惯了。

哈定缩着肩,以一副自己也是受害者的姿态,开始辩解道:“谁叫史迈利临时改变了主意,我有什么办法?”

“可是,之前那封遗嘱的内容,大家应该都很满意啊!”洁西卡郑重地说道。

诚如杰西卡所言,一个月前宣布遗嘱内容的时候,似乎是平安无事地结束了。那时,哈定当着史迈利的面,对着同样一伙人宣读了遗嘱,那财产作了完美的分配,连他自己都说“这笔律师费赚得有够轻松”。细节的部分葛林不懂,不过粗略地来说,史迈利把财产分成了六等分:约翰、威廉、詹姆士、洁西卡四兄妹占了四份,妻子莫妮卡一份,至于过世的史蒂芬那一份则由葛林继承——连不动产、土地这些对象也像是切割拼图似的分配得很平均,务求公平。继承人当中好像只有约翰不太满意,不过,在承诺他将可以无条件成为墓园的主事者后,他就不再讲话了。如今约翰又有意见了。

“那你说,遗嘱作了怎样的修改?”

“我不知道。”哈定耸了耸肩。

“不知道?今天不是宣布修改过的遗嘱才把我们找来的吗?”

“本来是这样。可是我来这里之前,去见了史迈利,他跟我说新的遗嘱还没写好。今后,他打算尽量享受最后这段日子,所以遗嘱也有可能在他死后才——”

“可恶,这摆明了是在整我们嘛!”约翰忿忿不平的说道。

洁西卡也在一旁叹气,“他该不会是嫌大家伺候他还伺候得不够吧?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还不让我们休息。”

“关于遗嘱,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哈斯博士用事不关己的轻松语气插嘴道。

约翰出于礼貌的问:“是什么有趣的事?”

“嗯,大概在一百年前,苏格兰有位非常有钱的女人,留下了众多不同的遗嘱。遗嘱上说,只要她的肉体还存在这个世间,她的丈夫就可以管理她的财产。夫人死后,她的丈夫马上找来一名叫约翰·杭特的男子。这个杭特是知名解剖学家的弟弟,他拥有最新的技术,他把新发明的防腐剂注入夫人的动脉里。就这样,全身包裹着上好衣料的夫人被装进附有玻璃盖的容器里,供前来吊唁的宾客瞻仰……”

“这就是遗体保存术——我们的丧葬习俗就是起源于此。”詹姆士接话。

“喂,你这不是班门弄斧吗?在博士我的面前讲这些——算了,也是有这种说法啦!至少和古埃及人用碳酸苏打泡尸体比起来,那样的做法跟我们比较接近。”

“这跟爸爸修改遗嘱又有什么关系了?”约翰不耐烦地插嘴道。

“现在的社会无奇不有,连人死了都会复活了,他该不会是想交代我们,就算他死了也不要帮尸体做防腐处理吧?”

洁西卡的这番发言让周围的人重新紧张了起来。

越听越糊涂的约翰向哈定律师问道:“安德烈,先不管爸爸遗嘱的内容了。如果留下遗嘱的死者真的复活了,那会怎么样?”

哈定律师皱着眉想了半天。

“嗯,你是说死者复活吗?那可真是棘手的问题了。首先,所谓的继承应该从被继承人死亡的那一刻算起。在继承上,对于死亡的争议不是没有,比方说被继承人失踪,且已宣告失踪达一定期限者,就算本人也活着,也算是死亡;还有,即使找不到尸体,但确定已经在灾害中丧生的话,也能做出死亡的判定。然而,除

了上面这些情况之外,继承开始生效的时刻都以临床死亡——也就是说,以心跳和脑波停止的时刻、死亡诊断书上登记的死亡时刻为依据。一直以来,这就是法律上所说的‘死亡’。结果呢,临床已经被判定死亡的家伙,现在一个个的复活了。而且他们似乎还拥有与活人无异的意思能力。”

“那不成了——活着的死人?”

“是啊!问题就出在这里。既非死又非生,刚好介于两者之间。一旦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活死人越来越多的话,我看全美国的律师有一半要去看心理医生了,而另一半则得猛啃古代的书,改变自己的观念。”

“怎么改变?”

“这个嘛……法律上所认定的死只限于完全死亡吧?也就是说,非得肉体腐坏了,化为灰烬了才叫做死。临床死亡不算,必须是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的彻底绝灭,才能够避免争议。”

“法律承认活着的死人具有意思能力吗?”

“喂!我又不是智慧女神米涅瓦,我只是个凡人律师,这么困难的问题哪是三言两语就回答的出来的?由于某些死者的精神活动确实与活着的时候没有两样,所以也不能把他们当作禁治产者,又不能马上判定他们丧失了法律上的行为能力……不过换个角度想他们的肉体经历了死亡的过程,过几天或几个月后,肯定会腐朽的,对于这种人,法律该承认他有意思能力吗?……看来社会的乱像是无法避免了。”

“照你这样讲,活人和死人到底谁有份,都分不清了嘛!”

“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最大的问题就出现在遗产继承上。偶尔,因失踪或灾害被认定已经死亡的人会突然跑回来,引发纷争,这种事不是没有,不过,今后我们必须连死者复活后可能要求删改遗嘱的情况都要考虑进去,真是伤脑筋,就算死者不推翻生前立的遗嘱好了,也不代表会什么问题都没有。”

觉得一直在谈论法律很无聊的伊莎贝拉插话道:“啊!艰深的道理我不懂。倒是……约翰,你到底拿到遗产了没有?”

不带恶意的语气,却凸显了习惯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女人真是少一根筋。约翰被问得不知该怎么回答。

伊莎贝拉继续说道:“大理石镇的房子你还负担得起吧?人家想要尽早搬过去住。你瞧,巴利科恩家的老房子已经有点旧了又阴森森的,连窗子都小小的,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搬去那里后,住的是意大利式的庄园别墅,窗户也好、阳台也罢,都既宽敞又明亮。”

“咦,你们买房子了吗?”洁西卡问。

“是啊,结婚以后要住,是我们的新居哟!欢迎大家来玩。”伊莎贝拉天真的回答。

詹姆士看着约翰。“你哪来那么多钱?”

连威廉也跟着调侃起自己的哥哥。“原来如此,从死人那里A来的钱不是用来盖坟墓,而是化作了墓园主人的私人意大利豪宅啊!”

“喂!你别破坏我的名声。”约翰等着威廉。

“咦,我说错了吗?你私自挪用公款的事,连爸爸都知道了,不是嘛?”

洁西卡惊讶地说:“呀,这么说的话,爸爸会想要修改遗嘱,就是为了这个……”

约翰没理会洁西卡,却对着威廉说道:“你是不是跑去跟爸爸说了什么?”

威廉笑着耸了耸肩。“你说呢?就算我不说,你拿墓园的钱还自己的债务、买房子的事,早就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

“我是墓园主事者。关于这一点,爸爸之前也承认了。我要怎么做,还轮不到你多嘴。”

“我们可没承认。”这次换詹姆士展开反击。“你这个人,一向看不起开葬仪社的,在外面搞自己的事业,直到混不下去了,才恬不知耻地跑回老家来,跟我们争经营权。这算盘也未免打得太精了吧?”

约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腿上的猫吓得赶紧往下跳。被激怒的葬仪社老板把在场的每一个人全都瞪了一遍,宣示道:

“我没空听你们继续废话下去。总之,墓园已经决定由我继承了,如果你们识相的话,就别再做无谓的争辩。”

跳到地上的猫叫了一声,朝詹姆士方向的沙发底下钻去。詹姆士身子一闪避开了猫,狠狠地看着那条逐渐消失的尾巴。虽说饲主的劣根性是有可能转移到宠物的身上,可是,他的反应也太激烈了吧!而约翰则打开了一向用来装猫的提篮,一边叫着猫的名字:“笑笑、笑笑,抱歉哪!”一边趴在地板上。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傻傻听着儿女们争论的莫妮卡,一面梳拢蓬乱的头发,一边面对约翰的屁股说道:

“大家还真是辛苦,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对了,杰森也有分到钱吧?”

“莫妮卡,杰森已经……”

哈定律师正想要解释,就被约翰以目光制止了,那眼神的意思是讲了也没用。莫妮卡似乎一点都不介意这样的小动作,继续问道:

“……还有,我的老公史迈利是什么时候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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