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皇后号在中午十二点整准时出航。

码头服务员说,他们从未见过库纳船运在出航时发生这么多事。

两艘在一旁纤引大船缓缓离岸的拖船相撞在一起;一名强壮的水手醉得不省人事;而某艘拖船的船长则被他自己的假牙给呛到了。

两名庆祝妻子远行的粗壮生意人,连同一位来给女儿送行的胖女士,都跌进了船坞,于是玛丽号只得折回,等待他们被捞起来。

而试图将人群堵在警戒线后方的码头警察则被团团围住。接着便是冲突开打;好些人遭到群众践踏。

船上有一千五百名乘客,码头上则有五千名送行的群众。随着拖船的汽笛声一响,指挥秩序的吼叫声以及六千五百个喉咙的扯嗓道别声,加总起来的噪音足以将死人从坟墓里吵醒。

有关当局说,这全是肇因于天气过热。雷雨来袭的威胁已经解除,阳光从万里无云的晴空无情地射下。

在这一团混乱当中,没人多看粉红仔一眼。这里弥漫着一种国际化的气息,人们的思绪只关注着遥远的人与地。那些看到他的人,要不是以为他是非洲政治家、古巴革命者、巴西弄蛇人,不然就以为他只是哈莱姆区平凡的擦鞋童罢了。

粉红仔正在寻找那个行李箱。

正当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投向码头上的一团混乱时,他望过货运堆,直盯着码头末端的库房。

一名警卫折返,当场逮到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小子?你知道,这里可没你的事。”

“我要找乔依。”粉红仔说,像笨蛋似的低头闪躲,好驱散守卫的疑心。

一如所有的黑人,粉红仔心知如果自己表现得够蠢,那么一般白人就都只会把他当成无害的白痴。

守卫盯着粉红仔瞧,忍住笑意。

粉红仔正在流汗,染料流经之处都留下大片的紫色污渍,从红色针织丝质紧身衣的背面、正面下方、腋下一直到棕櫊海滩裤的臀部,到处都是。从他脸上滑落的汗水聚积在颚下的帽带结上,然后滴落在地板上。

“谁是乔依?”守卫问道。

“搬运工乔依。你认识乔依吧?”

“去楼上的乘客行李保管处瞧瞧,搬运工不在这里工作。”守卫说。

“好的,先生。”粉红仔说完,拖着脚步走开。

一会儿之后,另一个守卫过来加入工作。先前的那个守卫告诉他的同事:“看见那边那个黑鬼没?”他指着粉红仔,“戴着白帽子、身穿红紧身衣,正在上楼的那个。”

第二个守卫应声望去。

“他正在流墨水。”第一个守卫说。

第二个守卫笑了开来。

“我是说真的,”第一个守卫说,“你看那边的地上,他在那儿流了汗。”

第二个守卫注视着灰色水泥地上的紫色斑点,难以置信地例嘴笑了。

第一个守卫愈形愤慨地说:“你不相信?那你亲眼去瞧一瞧?”

第二个卫点了个头表示认同。

第一个守卫释怀了。

“我曾听说过,黑鬼流的汗就跟墨汁一样,”他说,“不过我倒是头一回亲眼看见咧。”

粉红仔一走近等候登船的行李区,便看见了那只行李箱。在它周围的行李都已上了船,只剩它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他没靠近它,彷佛光是看到它就心满意足了。

下一步就是找到那个非洲人。

他在铁路支轨架下方的水泥突堤后方择好定位,监视着离开码头的人。在人群中认出他来并不难,他就像脱脂牛奶里的苍蝇一样醒目,他想。

但一小时后他放弃了。如果非洲人曾经来为噶斯和琴妮送行,那么这个时候他也应该早就离开了。

他决定去城里的住宅区,向非洲人的房东太太问个清楚。要是真的找不到非洲人,那么握着那只旅行箱的自己将会被逮。

非洲人的租屋位在一四五街和第八大道之间。麻烦的是该如何不被警方逮住,并安全抵达那儿。他猛然想起,自己越来越引人注目了,因为染料浸遍了他全身的衣服。除此之外,他身上只有十五分钱,即便找到愿意搭载他的出租车司机,他也没办法乘车。

就在他反复思考这点时,一个身上前胸后背背着夹心广告广告牌的老人,沿着码头对面的人行道慢慢拖着步伐走来,渴望地凝视他所行经的每一间酒吧。这天早晨,由于血液里那四颗强效兴奋剂的效用使然,粉红仔的心智格外清澈机敏。

他读了读那些在老人肩膀上纵向悬晃的广告广告牌文字:“布尔斯基杂耍秀在泽西市登场,五十位美丽女孩,十位脱衣舞让,六位活力十足的喜剧演员,全世界最精采的表演”。而在某段诙谐文字下方则用红色粉笔写着:“胜过毕加索”。

粉红仔打量着那个老人,他头戴破破烂烂的草帽,有红色的蒜头鼻、两天没刮的白胡渣,广告广告牌底下露出裤脚反褶的松垮破旧长裤,磨损的鞋子则有一只鞋底已经松脱了。他认为他是来自霍布肯一带的流浪汉。

他抄近路越过车道,走近那名老流浪汉。

“大家说的是真的吗?”他慢慢地拖着脚步问道,像是个与白人交好的黑人,“我刚从密西西比来这里,我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老人抬起湿黏的眼睛看着他。

“什么事情是不是真的,小哥?”他带着酒意说道。

粉红仔用他粉红色的大舌头舔了舔紫色的嘴唇。“就是那些白女人会全裸演出,真的吗?”

老流浪汉咧嘴而笑,露出一对脏脏的暴牙。

“全裸!”他嗓音沙哑地说。“岂止如此,她们甚至还剃毛呢。”

“我真希望能亲眼瞧瞧。”粉红仔说。

这让流浪汉兴起了个念头。他整个早上都在卡车司机和码头工人堆里招徕生意,而身上挂着这副夹心广告牌,甚至连酒保也不让他进酒吧。

“你先帮我拿着这副广告牌,我进去找个朋友。我会看看能不能帮你一点忙。”他允诺道。

“好的。”粉红仔说,并帮老流浪汉从头上卸下广告广告牌。

老流浪汉奔向最近的酒吧,消失其中。粉红仔朝反方向离开,在第一个转角处拐弯离开对方的视线范围。然后他停下来,并把广告牌挂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广告牌前后两面都突了出来,好像某种新奇的游泳浮袋,但他觉得这样就有所掩护了。他大大方方地走向哥伦布圆环去搭百老汇地铁。

他在一四五街和莱诺克斯大道之间下了车。他一从地铁票亭出来,就脱下夹心广告广告牌。现在他人在哈莱姆区了,不再需要这玩意儿了。

他走到第八大道上,准备从银月酒吧的侧门进去。

“嘘,嘘。”有人从隔壁入口出声。

他四下张望,看到一个黑人女人示意他过来。他走上前察看她要干嘛。

“别进去,”她警告他,“有两个白人警察在里面。”

她并不认识他,但哈莱姆区的黑人却有团结一致对抗白人警察的强烈默契;只要白人警察在附近出现,他们就会马上警告其他人,谁被通缉并不重要。

他环顾周遭寻觅警车的踪影,神经紧绷,并打算离开。

“他们是穿便衣的家伙,”她详细说明。“开着那两辆不起眼的福特偷偷潜进来。”

他瞄了一眼停在那儿的福特房车,没跟她道声谢,就径自往第八大道下方离去。

他那超级冷静的脑袋轻易就想通了。两名便衣家伙之所以会在这特定时间到那栋廉价公寓,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们正在找非洲人。这表示他们已经获得有关非洲人的消息,而那是他所不知道的。

直到走过两个街区后,他才觉得已经够安全,可以进酒吧去了。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没钱,于是他只得继续下行到一三七街一个朋友处,那个朋友经营一间以烟草店为幌子的彩票签注站,毒贩也会经常过来卖一些大麻烟和混掺杂质的海洛因包给青少年学生。

他这个朋友是个名叫海帝老爹的老人,晒黑的粗厚老皮上散布着麻疯病似的白斑点。又黑又小、发着霉臭味的店里热得要命,但海帝老爹却穿着厚厚的棕色毛衣,黑色的狸皮帽压得很低,低得都碰到他烟黑色的眼镜框了。他一脸陌生地盯着粉红仔瞧。

“你需要什么,麦克?”他以尖细的假声怀疑地问道。

“你怎么了?”粉红仔愤慨地说。“你瞎了眼啦?你认不出我是粉红仔了吗?”

海帝老爹透过烟色的镜片凝视他。

“你的确跟粉红仔一样丑,”他坦承,“而且体格也差不多。不过你顶着那身肤色干嘛?你跌进黑莓汁里去了吗?”

“我染了色。警察正在找我。”

“那就给我滚,”海帝老爹出言警告。“你想害我被抓吗?”

“没人看见我进来这里,而且你也亲眼证实没有人认出我来。”粉红仔辩驳道。

“哼,快说你要干嘛,然后就滚蛋,”海帝老爹勉为其难地让了步,“依你身上掉色的情况看来,你那一身蓝色不会维持太久。”

“我只想要你叫沃普到一四五街的转角处找那个非洲人,警告他不要回家,因为警察正在找他。”

“啐!”海帝老爹咕哝出声。“他怎么认得出那个非洲人?”

“这个非洲人跟别人大不相同。他戴着白色头巾,裤子外面套了一件四色的宽松长罩衫。”“他干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他的穿著一直都是那样。”

“我是说,他干了什么事,为什么警察要找他。”

“我哪知道?”粉红仔烦躁地嘀咕着,“我只是不希望他被抓罢了。”

“还有一点,沃普还在恍惚神游,”海帝说,“所以每样东西在他看来都是四色的,他很可能会拦下一个老女人,并以为她就是那个非洲人。”

“我以为你是我的朋友。”粉红仔哭丧地说。

老人看着他染成紫色的脸庞纠结成一团,便又想了一下。

“沃普!”他喊道。

一名身形扁瘦、头型长而椭圆、眼睛斜睨的炭黑色男孩,从后面房间冒了出来。他穿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和和帆布鞋,是哈莱姆区同年纪黑人男孩常见的打扮。唯一的不同点在于他有一头长直的黑发,黑曜岩般的眼睛看不到眼白。

“干嘛?”他以不悦地粗声问道。

“你告诉他,”海帝老爹说。

粉红仔描述了一下。

“如果警察已经逮住他了,那该怎么办?”沃普问。

“那你就快闪,离开那里。”

“我知道了,”沃普说。“安全第一。”

“我今晚在极乐姐妹家跟你碰面,”粉红仔允诺道,“要是我不在,我会留十块钱在圣伯那儿。”

“好,说定了,”沃普说,“别让我还得四处找你。”

他从蓝色牛仔裤口袋里取出一副墨镜,戴在脸上,双手插进后裤口袋,用脚开门,走进光亮之中。

“别太指望他。”海帝老爹警告。

“我知道。”粉红仔说,尾随沃普走到外面。

他们互朝反方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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