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伯坐在林肯车里监看那栋公寓的大门。车就停在“掘墓人”约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不到一小时前才腾出的停车位上。

极乐姐妹进去找噶斯。不过圣伯压根不相信粉红仔关于地图的说法,他认为噶斯是钻石或黄金非法走私者的中间人。他在某个地方取货,然后再转手他人。

极乐姐妹认为噶斯把东西带在身上;圣伯可不这么想,他确信,无论那是什么东西,一定是放在旅行箱里的。你必须明白,会利用噶斯这种老土包子来接头的不法之徒,头脑可是清楚得很。而行李箱仍旧是走私任何烫手货的最佳途径——因为最明显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有那些干练的联邦探员和狡猾的城市佬都会以为走私者很精明,不会笨到利用行李箱这种老套的伎俩。这就是走私者比他们机灵的地方。不过就是人性嘛,就像最容易受骗的就是曾经上过当的人一样,因为自以为无所不知。

圣伯坐在那儿,脑海里反复思索着,他决意亲自把箱子弄到手。

二十五年多以来,他一直被极乐姐妹呼来唤去,身兼守卫、厨师、护士和马屁精地服侍她,替她收拾她不愿干的肮脏事。过去他曾经是她的爱人,可是当她甩了他之后,他就像流浪狗似地到处穷晃,情人一个接一个换。现在他对她只有恨,可是却离不开她,因为他无处可去,而她也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决定背叛她,他打算把东西弄到手,然后远走高飞,让她背黑锅,看她怎么应付那帮走私客。

他看见一辆绿色货车在公寓出入口前停了下来,外形很像铁路运输公司的货车,只不过它的车身侧边上印着白字:ACME快递公司。

两名身穿山核桃木条纹制服、戴着蓝色帽舌运动帽的白人下了车。其中一人高高瘦瘦,另一个则是身高中等、身材粗壮。两个人的胡子都刮得很干净,没戴眼镜。这就是圣伯的观察所见。

那两个人朝林肯车瞥了一眼,停在路边的车子里,它是唯一坐了人的车。不过,一看到方向盘后面穿着司机制服的黑人老爹,他们的疑心顿时减轻不少。

他们转身朝大门走去,圣伯这才露出苦笑。他想,他们把他跟老噶斯归类成同一种老土了。他一方面感到耿耿于怀,但另一方面这又对他颇为有利。

他一直等到他们进屋后,才发动引擎让车子空转。他盘算着,虽然他要劫走那个行李箱,但可不是此时此地在公寓前面动手。这里太公开了,而且说不准正有哪个爱管闲事的家伙躲在窗帘后面监视他,怀疑这辆古怪高级轿车里的人于晨间时分在这附近做什么。他只希望极乐姐妹不会做出任何败露他行迹的事情。

此时,极乐姐妹正坐在管理员的会客室里,当门铃响起时,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正不留情地指着管理员的妻子和非洲人。

“我得去开门,”管理员的妻子说。“很可能是噶斯。”

她伫立在非洲人身边,非洲人则坐在桌旁。极乐姐妹先发制人时,管理员的妻子刚好背对着。

“少废话,去开门。”极乐姐妹扬扬枪管,她坐在沙发床的扶手上出声示意,“等他们进来,我们就知道是谁了。”

管理员的妻子一脸阴郁地拖着步伐走向门口,揿下按钮打开入口处的门闩。她光着脚,虽然依然穿着先前同款的棉布直筒服,但现在看起来却像曾经穿着衣服在地上打滚似的。她的脸上泛着油光,斜睨的黄眼睛闪露凶光。

“不管你要的是什么,你这么做,啥鬼也拿不到。”她声音粗哑地低语。

“你给我滚回来,闭上嘴巴。”极乐姐妹气焰高张地挥动枪管说。

管理员妻子拖着脚步回到非洲人身旁。

非洲人像熔化的雕像般垂垮垮地坐着,涂着白眼框的眼睛像被催眠似地直盯着手枪瞧。

他们静候着。在一片静寂之中,只听得到他们沉重的呼吸。

两名快递员瞧见摆在地下室通道电梯旁的行李箱,却没看到任何人影,于是便径自取走了行李箱。

他们回到街上后,圣伯监视他们提着一只大型的绿色行李箱,上面贴有运送标签。他们把箱子放进货车,关上车门,又瞄了一眼停在旁边的林肯车。

圣伯一副没注意到他们的样子,他把头探出车窗,仰望三层楼公寓的正面窗户,像是在聆听某人跟他说话似的。

快递员也朝同一个方向望去,不过他们并没有瞧见任何东西。

“是的,”圣伯以差役的口气喊着:“马上来,夫人。”然后他发动林肯车,直视前方,超越快递货车,沿着河滨大道一路驶去,时速维持在二十五哩之内。

快递员坐进货车,驾驶员发动引擎,并以较快的车速跟在高级轿车后面离去。

圣伯从后视镜监看尾随在后的货车,于是加快了车速。他维持适度地超前,时而拉大或缩小两车之间的距离,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司机。

他知道自己在玩危险游戏,而且还是单打独斗。但他已经在暴力边缘打滚太久,早就老得不怕死了。令他害怕的是他脑子里盘算着的鬼主意。他的优势是没人认识他,除了粉红仔和极乐姐妹知道他的真名之外,这些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在外头见过他了。要是他能把东西弄到手然后脱身,也只有两个人清楚是谁干的,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不知道要上哪儿找他。

他发现货车正开往市中心,于是他逐渐加速,大幅超前。当他开到七十九街游艇俱乐部的入口处时,早已超前两条街,停在近乎空荡荡的车道上了。接着,他马上转进弯曲的私家车道,减慢速度,躲在新月形公园的茂密树丛中。他瞥见货车行经河滨大道。于是他再度开回马路上,落后货车一个街区,保持一辆面包车的距离,直到七十二街。

货车在七十二街向东转,改走第十大道,然后南行。这是一条南向大街,通往哈得逊河底下的“林肯—荷兰长距离水底隧道”,此时正负载着繁忙的商业交通。事情因此变得容易多了,快递货车只有一面后视镜装在左前方的挡泥板上。圣伯远远地跟在右后方,并且总是隔着某辆车子。

当货车在五十六街转向哈得逊河时,林肯车曝光了那么一下子;不过货车又再度南行,沿着纽约中央铁路线的上空高架道路前进,他又有所掩护了。在宽广的砖面大街西侧,整条北河都被远洋大轮船的船坞给包围了。在铁路髙架道路下方,举目所见尽是并排停靠的拖曳车。南行的航道陆续有大量船只涌入船坞。

位于库纳船运公司突堤码头旁的法国船运公司卸货码头,此时可以看见玛丽皇后号的烟囱了。快递货车突然往人行道靠过去,停在一辆黑色别克轿车的后面,那辆别克就停在离法国船运码头入口不到五十码的地方。

由于事出突然,圣伯来不及在货车后方停车,只好驶过别克然后再停车。

这里是禁止停靠区,因此当巡逻车缓缓开过来的时候,车中两名巡警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这三辆停下来的车子。由于其中一辆是由司机驾驶的高级大轿车,另一辅则是快递货车,所以警察决定暂时放他们一马。

两名身着黑色西装、头戴草帽、面容严峻的男人坐在别克的前座,注视着巡逻车驶过库纳码头、然后离开视线范围进入车阵中。坐在靠人行道那头的男人打开车门踏上人行道。这个身材粗壮的黑发男人有着阴沉的五官、橄榄色的脸和突出的腹部,他的黑色单排扣外套全都扣上扣子。他走到街上,焦虑地望着法国船运公司的码头出口。

圣伯紧盯着后视镜,密切注意快递货车上的那些人。

别克轿车的驾驶将右手放在驾驶盘上坐着不动,左手垂悬在窗外。当壮汉逼近林肯车靠人行道的那一侧窗户时,他那壮硕的体型意外地悄悄敏捷转身,朝车子趋近。他的左手啪地打在车顶上,然后掀开外套,从左肩带抽出手枪。他俯身窥探窗内,像是要跟满头灰发的老司机说话,飘动的外套遮住他的手枪。那是一支单发的德林加袖珍手枪,装着六吋穿孔灭音器。他不发一语、谨慎瞄准了圣伯的太阳穴。阴沉的黑眼睛毫无表情。

突然间,一个冷酷的声音在他身后喝道:“把东西交出来,不然我就开枪!”

他并没有看见圣伯的嘴唇微微蠕动。他猛然惊讶地转身,脑袋撞到车门框的顶端,帽子也掉在车座上。

圣伯赶紧扑身攫起摆在地上的猎枪。

那名枪手回过身,眼珠子睁得鼓鼓的,因为圣伯正举起双管猎枪的枪口。双方同时开火。

消音袖珍手枪的微弱喀哒声淹没在猎枪的隆隆爆裂声中。

慌乱中,圣伯扣下了双管猎枪的扳机。

枪手的面庞消失了,在十二口径猎枪的重击下,粗壮的身躯应声往后倒。

一辆停在高架道路下街道中间的货车,后照灯悄然地碎裂了。

别克轿车的驾驶把身子探出窗外,卸掉左手那把自动手枪里的空弹壳,空气中弥漫着无烟火药和血肉烧灼的臭味。

林肯车后座旋即“砰砰砰”被打穿了好几个洞,左侧的后照镜也遭击碎。圣伯未遭枪吻,不过他那一头黑人鬈发却像磁铁吸住铁屑般地直竖起来。霎时,一个女人突然刺耳地放声尖叫,并且持续尖叫个不停。

圣伯只觉得自己的头顶盖像是要脱落了似的。

然后,男人也开始嚷嚷了,汽车喇叭鸣放着,警哨也尖锐刺耳地响起,还有一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奔逃声。

这两辆车子立即开走。

一辆拖曳车正行驶在左侧车道,而从法国船运码头开出的一辆出租车却堵在前面。行李工和码头装卸工人纷纷跑上人行道,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则持枪试图冲破重围。

在一片慌乱中,圣伯惘然地看着这一切。他的脑筋一片空白,只是驾着车子本能地往前直冲,就像被猎犬包围的狐狸。

那辆货车在他左边,出租车在正前方。他右转驶过人行道的镶边石,跟在出租车后方前行。当别克紧跟着林肯,两部车子接连从人行道上呼啸而过时,群众奔逃四散,急忙寻找安全的庇护。

在船坞入口处,一名搬运工正将出租车中的行李搬到四轮推车上。搬运工没看见林肯车,直到它撞上了手推车。工人扑向半空中,手里还紧抓着皮箱,像是要去赶搭停靠在空中某处的火车。其他的行李则像受惊的鸟儿般飞散。推车急速滑下码头,冲入海中。搬运工双脚先落地,跌在赶过来的别克车顶上,翻了一个完美的跟斗后,跌坐在皮箱上才着地,惊惶不已的黑色脸庞上,只见椭圆白眼球和白牙齿。

在库纳船运的船坞前方,圣伯发现一处通往后街的缺口。他驱车转进去后才发现,这里无法全速行驶并超越他适才在人行道上碰到的那辆拖曳车。当他以毫厘之差跟另一侧铁路高架水泥桥墩擦身而过时,拖曳车的保险杆惊险地从林肯车左后方的挡泥板上方闪过去。

拖曳车动用了气动煞车,干燥的砖行道上响起橡胶的尖锐摩擦声。拖曳车拼命猛按喇叭。却来不及阻止尾随林肯车而至的别克。拖曳车从侧面撞上。金属的撞击声盖过周遭的嘈杂。倏地,一场没头没脑的骚乱在街头巷尾爆发开来。

拖曳车撞翻了别克车,前轮辗上它的车身。上百人像无头苍媚似地四处逃窜。

圣伯终于得以脱身。

他并未亲眼见到意外发生或听见骚动。他业已驶上车道,前方九个街区都畅行无阻。这时,黑色林肯车已被人遗忘了。等警察来到出事现场采集证据时,圣伯早已驶过四十二街。没有任何目击者能够指认车型;也没有人想到要记下车牌号码;所有关于驾驶的描述都不尽相同。

圣伯蓦然发现自己被困在通往林肯隧道的立体交叉路口上。三线道全塞满了一辆接一辆的车子,根本无法倒车折回。

他跟在一辆载冰箱的卡车后面牛步前进,此时,他的慌乱已经平息下来,变成一种反讽式的惊恐。他丝毫不为方才的杀戮所扰。

“哼,别以为黑鬼老爹好惹。”他喃喃自语。

圣伯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又变回那个传奇的汤姆叔叔了——一个笨蛋老黑鬼、对白人卑躬屈膝的弄臣,以及逆来顺受、忠实无私的白发老蠢蛋。

一长排的车队陆续停在收费站前,趁着车子停止行进之际,圣伯把猎枪藏到后座的座椅下面,再把枪手的草帽丢到座位上。

收费站看起来像是战时藏匿核武的军事据点入口。收费亭旁边则有戴钢盔、着长靴的警察跨坐在重型机车上:再过去则是负责巡逻隧道的黑白相间的警车。

驻站员收完五十分钱的通行费之后,挥手示意圣伯前进,但是一名跨坐在机车上警察却踱步过来拦下他。

“老兄,车屁股上的坑坑洞洞是什么呀?”

圣伯咧嘴而笑,露出黑黄的蛀齿,微泛青光、透着血丝的眼睛狡猾地转着。

“是弹孔,警官大人。”他自豪地说。

“什么

!”那警察吃了一惊;他原本预料圣伯会加以否认。“你是说弹孔?”

“是的,警官大人,如假包换的真弹孔。”

那警察蹙起眉头直直盯着圣伯。

“是你弄出这些弹孔的吗?”

“不是的,警官大人,才不是。”

收费员忍不住微笑,不过警察却面露不悦之色。

“那是谁弄的?”

“是我老板,警官大人,是杰佛先生弄的。”

“他对谁开枪?”

“对我呀,警官大人。只要有点不爽,他就会举枪射我,不过他从来没射中过……嘿嘿。”

收费员放声大笑,不过警察可不怎么喜欢。

“把车子开到那边等着。”他命令道,指指巡逻车的停靠处。

圣伯依令照办。巡逻车里的警察好奇地盯着他。

警察走进以玻璃围起来的收费亭,仔细察看通缉车辆名单。这辆林肯车并未名列其中。他东摸西摸了十五分钟,看起来越来越火大。最后,他终于开口问收费员:“你觉得我应该拘留他吗?”

“干嘛拘留他?”站员说。“像他这样的黑人老头,顶多只会偷喝他老板的威士忌,还能干啥?”

警察步出收费亭,扬手叫他继续前进。

于是,才七点十五分,圣伯已经出了隧道,驱车进入泽西市了。

他在第一个岔路离开林荫大道,北行改走码头旁边那条车辙浮现的铺砖街道。他小心地慢速行驶,遵守所有的交通号志。花了一小时才开抵第一条由纽泽西通往华盛顿大桥的道路。他过桥进入曼哈频,十五后已经开过哈莱姆河,重新回到布隆克斯区了。

在抵达极乐姊妹住处之前,他把那个毙命枪手的帽子扔了,然后取出猎枪重新填装,放到随手可及的前座地上。

“现在,我们就伺机而动吧。”他自言自语。

这时约莫八点三十分左右,车内时钟坏了,而圣伯也没戴表。反正,时间对他而言早已不具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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