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气氛异常沉闷,没有人说话,只有刀叉碰撞瓷器的轻响。斯比勒和达菲内最先起身离开了饭桌。达菲内看似随意地说她们要去“工作间”,有事的话可以在那里找到她们。但是她的眼睛很坚定地看着我,显然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饭后我们品尝了一点儿主人的私酿,查尔斯·曼斯菲尔德随口预测说可能又要下雪了。匹国特、佛布、朱卢斯·莫刚斯通和我都默然不语。很快,匹国特起身走掉了。这个洋洋得意的家伙总是让我起鸡皮疙瘩,他总是装模作样地摆出很和善的保护者的姿态。但是这些都无法掩盖他的焦虑不安。朱卢斯·莫刚斯通教授很快也离开了,他一直保持着神秘而矜持的态度。过了一会儿,曼斯菲尔德也走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埃德格·佛布两个人。他的嘴角一直挂着恼人的嘲讽的微笑,这让我很不舒服。他点上一支雪茄,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只有他知道我的处境多么艰难,而他现在看笑话的心态表露无遗。

这个家伙肯定想要戏耍我一番;我决定不给他机会,我要让他放弃“猫捉老鼠”的把戏。我非常友好地和他搭话,主动地简要介绍了我的任务和角色,这下子他没有戏可唱了。我还告诉他说我是在最后关头替代了原定的侦探,但是我没有透露原因和其他细节。让他去猜测好了。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简短地说:

“您知道我是知情人!”

“是的,今天下午匹国特小姐告诉我了。”

“多么荒唐的主意!”他抿着薄薄的嘴唇说。

“您是说请私人侦探?”

他耸了一下肩膀:

“我当然不是说这个……她应该先和我商议一下再去找您,或者是您的同伴。我一听到她的方案就觉得荒唐可笑--装作是恋人!想想看她的岁数和您的岁数……真是胡闹!她突然有了一个年轻的未婚夫!这……这显得……嗯,就说是过于夸张吧。她向我透露这个计划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对她说的。可是已经太晚了……”

“不过,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人都接受了我这个‘未婚夫’。”我虽然心里完全没底,还是装出非常自信的神态。

“您真的这么以为?”他冷笑着说,“要是我在您的位置上,我就不会这么自信。不过这都不重要。”

他看起来很激动,语调透出一种恼怒。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我后来明白了)。他的太阳穴上的青筋乱跳,他的鹰钩鼻子,还有冷淡而严谨的态度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暗想:从职业的角度来考虑,萨姆勒·匹国特的这个合伙人肯定很能干。

“匹国特先生并不知道他妹妹的计划,是吗?”我问。

“不知道。她担心匹国特会生气。她没有告诉匹国特就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为什么会生气?她完全是为了她的兄长的安危着想,这是值得嘉奖的善意之举!”

“你知道这个房子所遭受的威胁,对吧?您也知道那个在圣诞节期间在这里出没的东西?”

“我知道。但是一般来说,受威胁的是曼斯菲尔德家族的成员……”

“他很快就会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

“他感到不安,这可以理解。可是,他的妹妹请私人侦探来保护他有什么不好?卡特琳娜为什么不愿意他知道?”

佛布犹豫不决,他上下打量了我一阵,然后才说:

“在面临危险的时候,匹国特先生有他自己的想法和策略。而且他自己已经采取了行动。所以,如果有人采取了不同的策略,我猜他不会开心的。卡特琳娜肯定是这么想的,我也倾向于这种判断。”

“那么,他的对策是什么?我不明白。如果他要破解这个谜团,只有私人侦探能帮上忙……等一等!我明白了:朱卢斯·莫刚斯通教授是一个乔装改扮的警察,对吗?”

“斯托克先生,您快要猜中了。不过您猜得并不准确。朱卢斯·莫刚斯通教授确实是受雇于匹国特先生,但是他的调查方式和您的方式相差十万八千里……”

尽管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埃德格·佛布还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他神秘兮兮地低声说:

“听着……如果你想要知道更多的情况,晚上十点到客厅里来。我不能向您透露更多的东西。您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走廊里的时钟敲响了九下之后,我走进了“工作间”。我看到斯比勒坐在黑暗当中,她的位置和昨天一样--坐在一把桃木质地的高靠背椅上。那把椅子很漂亮,是奇彭达勒设计的哥特式风格。斯比勒正在给一件儿童外套的扣子绣花边。她看见我走进房间,勉强地一笑,然后又低头忙她的活计了。达菲内坐在房间的一角阅读书籍,她会心地瞟了我一眼。在金色的炉火的背景之下,这两个姐妹优雅的侧影形成了动人的美景。这幅画面散发出一种安详从容的感觉,和笼罩着曼斯菲尔德家族的危机感格格不入。我坐在一台织机旁边的凳子上,假装对那个古老的工具很感兴趣。

“您还没有告诉我您对于‘混乱之王’的看法,”一阵沉默之后,达菲内发话了,“我看您对此很感兴趣……”

“这……这个故事实在是让人很难相信,”我回答说。我在心里暗自称赞小“蚂蚱”,她的这个问题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了我最想要谈论的题目上,“这个故事太匪夷所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我要承认:我通常不相信鬼魂之类的东西。不过,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昨天晚上还亲眼看到了那个苍白的面孔……那个面孔到底是什么样子?”

“斯托克先生,我们对于‘混乱之王’是深信不疑的,”斯比勒语调平淡地说,“至于那个惨白的面孔,我只能告诉您那很吓人……”

“只有他的外形还像是个人样,”达菲内说,“他的脸像是随便捏出来的,一片惨白……”

“……每年冬天,他都会出现……他在玻璃窗户后面窥探我们,而且总是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出现。另外,他总是转瞬即逝,和他的出现一样突然;我们很难看清楚。”

“但是那天晚上,他攻击您的时候,您总应该看清楚了吧?”

斯比勒放下了手上的活计,我注意到她的双手都在轻轻地颤抖。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

“您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很清楚地记得埃德温的房门敞开着,里面的灯光洒在雪地上。我听到了喧嚣声,很吵闹的声音;我的胳膊和腿都很疼痛,好像有人在打我;我还听到哈尔曼小姐在喊我,或者是在尖叫……这些我都记得。但是在这之前的东西,我毫无印象了。”

“但是您穿过了院子!”

“我知道。最让警方感到困惑的也是这一点……他们不相信我是在睡梦中……”

“您在……但是……”

“我的姐姐有时会梦游。”达菲内插进来说。

“啊!是这样……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斯比勒昨天晚上就是在梦游,而我竟然没有想明白,真是够蠢的!昨天晚上,她的脸上毫无表情,而且步态怪异;我当时就应该想到是梦游。

“警方认为‘梦游’只是一个借口,”斯比勒又说,“他们认为这是我的诡计,为了让我的出现合情合理……”

“其实,他们的态度也可以理解,”达菲内说,“埃德温刚刚被刺死了,而凶手和凶器都不见踪影。正常情况下,逃走的凶犯都会留下脚印,”她又转向斯比勒说,“可是现场只有你一个人的脚印。幸好你在离塔楼的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如果你再多走几步……我不敢想象事情会如何收场。”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别忘了女家庭教师的证词。她看到您在和一个人搏斗,那个人肯定就是杀死埃德温的凶手!我们来考虑一下……凶手刚刚残忍地袭击了埃德温;他准备逃走。可是他突然发现您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并不知道您在梦游,他以为身份暴露了,以为要完蛋了。他朝您扑了过去,想要阻止您说话。但是又发生另一件他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他看到女家庭教师出现在对面的走廊窗户后面。他不顾一切地逃走了。唯一的问题,”我无可奈何地说,“就是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有一个警察甚至试验不带助跑地跳过三米远,”达菲内又说,“斯比勒所留下的脚印证明她当时的步子很正常。那个警察真的跳过了三米的距离,但是他往回跳的时候就遇到了困难。他从塔楼的门口跳回雪地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滑倒;他无法留下清晰的脚印,而且他的脚尖方向是背向塔楼的门口;斯比勒的脚印很清晰,方向是朝向塔楼的门口……他们这么试验一下并不过分,我们都亲眼看到他的试验……您可以理解,他们认为斯比勒通过一个远跳离开了犯罪现场。”

一阵沉默。为了缓解气氛,我问斯比勒她在做什么--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到她手上的活计。她向我解释说这件小外套是准备送给伦敦贫困街区里的孩子的;她平时的主要活动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做这一类针线活儿。那些旧衣服都是信徒捐给教堂的,斯比勒把它们缝补好,然后和救世军一起把衣服分发给贫穷的孩子们。在临近节日这段时间,她们的工作量自然也增大了。斯比勒起身找来两件毛衣,她说是准备送给一个赤贫家庭里的一对双胞胎。达菲内接口说:

“这两件毛衣让我想起了那次你丢的那件……你后来找到那件毛衣了吗?”

斯比勒的脸突然涨得通红:

“没有,一直没有找到。肯定是有人把那件毛衣偷走了。还有尼古拉斯的宽袖外套,肯定是同一个小偷干的……”

我皱起眉头,请求她们介绍一下丢衣服的事情。

“在埃德温遇害的那天,我的姐姐就是在织补一件类似的毛衣,”达菲内解释说,“可是第二天毛衣不见了。”

这时,斯比勒坐回了那把高靠背椅。她的眼神蒙眬,语调轻柔而缥缈:

“我当时就坐在这里,同样的位置上。我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在那件毛衣上……我累了,开始数不清楚针脚了。尼古拉斯刚刚从伦敦回来,他进来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再进城……他离开的时候遇到了埃德温。埃德温告诉我……我记不清楚他说的内容了。”

“我记得。你们在说匹国特。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你们的嗓门很高。”

“达菲内,求你了,”斯比勒的声音微不可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埃德温。可是,说这个干什么?对了……我们在说毛衣的事情。第二天晚上,我跑到这里想要放松一下,一整天的盘问搞得我心烦意乱。可是,我就是找不到那件毛衣。这并不算是什么大事,可还是让我很诧异。接着,尼古拉斯说他的外套不见了,他记得把外套留在了这个房间里。不过他不敢肯定。”

“他后来找到外套了吗?”我问。

“据我所知,一直没有找到。不过和刚刚发生的谋杀比起来,丢一两件衣服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

达菲内突然站起来,离开了房间。她借口说不喜欢那本书,要去换一本。

达菲内的离去,或者说是我和斯比勒面对面的情境使得我的心怦怦乱跳。同时,我注意到斯比勒苍白的脸上也是同样的信号。我们之间的距离被一下子拉近了,我们都对此心照不宣。我向她承认说,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两个人去年在阿勒达格格的一条小街上第一次相遇的情形。她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说她也记得我。

我站了起来,朝着炉火走了几步,然后又走到她的面前:“可是,您当时为什么吓成那个样子?您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因为看到我而恐惧……”

“您让我感到害怕,是的……不过,那不是您的过错……您戴着一顶怪模怪样的帽子;您的脸上全是雪……而且,在见到您之前,我听到铃铛的声音……铃声肯定是来挂在马匹脖子上的铃铛,不过……嗯,我看您已经明白了。在一瞬间,我以为您是……‘混乱之王’。”

她抬起美丽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毫无责备之意。她穿着一件丝绸上衣,纤细的脖颈轻微地颤抖着。我知道她的恐惧并没有消退,但是恐惧并不是令她激动的唯一原因。

“在我的印象中,您曾经请求我的帮助……”我捧起了她的手。

她并没有抽回她的手,我轻轻地抚摸着那双白皙的手,然后轻轻地把它们举到我的唇边。突然,门吱嘎地一响。我惊跳了起来,转身看到萨姆勒·匹国特威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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