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美心被放回家的第三天,我还没有去见她,她住在她妈妈那里。美心只在局里待了12个小时,就被释放了,因为没有任何可以指证她的证据。队里又去搜查过一次现场,可是没有发现一点儿她遗留下的痕迹,也没有目击者看见她出现在三楼公寓。嗯,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后来小李他们走访到了一个住在附近的人,他说在房东刘玫被杀的那个早上看到过美心的车出现在三楼公寓门口,但是他说不出准确的车牌号。后来勉强说出了三位数,却和美心的车牌号完全不搭边。而王伟的证据确凿,作案动机也充分,所以根据无罪推定的原则,根本就不能对美心申请批捕。现在局里只是对她进行监视居住,这也只是权宜之计。这个案子上面催得很紧,只要找不到美心的作案证据,对王伟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是早晚的事。而美心,却是个无罪的人。

我没有再参与这个案子的任何工作,倒不是宋队不允许,而是我自己不想做。我现在只想逃避。

我去了监狱,关着付晓的那所监狱。我想,有些事情他应该知道。命运是神奇的,也是荒诞的。它让房东刘玫在25年后再一次遇到了自己曾经接生过的双胞胎;它让两个在襁褓中就见过面的人,在分别了20年之后再度相逢相识;它让一个人,去杀了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另外一个人,却以为是杀了仇人。我看着面前有点脏的玻璃隔板胡思乱想着,玻璃上那些汗渍留下的纷乱印记盯得时间长了之后,有点让人昏昏欲睡。“嘭!”一声敲击惊醒了我。

付晓笑着在玻璃对面拿起听筒说:“想我了啊,臭木头。”

我勉强笑笑:“是啊。”真的很勉强。

付晓皱皱眉,盯着我问:“看你这一脸倒霉的样子,别告诉我你和美心还没和好?对了,她和宋兵……应该没什么吧。我那天也是多嘴。”

我叹了口气:“他们没什么。不过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嗯,不能说是一件,该算是很多件吧,也可以说是一件。”

付晓“扑哧”一声乐了:“你玩绕口令啊!又一件又多件的,快说吧。怎么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好。最后我还是从美心的事开始讲起,然后又向前推,讲到了付晓的出生和来到付家的经过。重新说起这一切时,一幕幕的影像就像无声的幻灯片一样,迅速地流过我的眼前。当讲完了所有的事情,我听见身体里面传出“啪”的一声——心碎了无痕。至于付晓,他本就白皙的面孔变得更加苍白。

我们两个人隔着玻璃墙都没有说话。半晌,付晓突然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看得出他在强撑着。他摇着头,抬手指了指我:“木头啊木头,你挺会玩啊。我还差点儿就真信了。”说着笑着叹着,“没想到你木头也会玩恶作剧。”

我没有说什么,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以付晓的头脑,很简单就能分辨出我说的是真是假,也知道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多的事。连我都难以面对这一切,更何况他这个在事件漩涡中心的人呢。一声不语,我看着我的好兄弟,心好痛。付晓还在强撑着笑,可慢慢地,他脸上的肌肉疯狂地颤抖了起来,终于他不笑了。紧接着是一声惨烈而又悲愤的长啸:“啊——”然后疯狂地把手里的话筒摔在了玻璃隔板上,又跳起来一拳击在了玻璃墙上,鲜血瞬间迸出。而他的口中一直在不停地叫骂。

我知道他不是在骂我,他是在骂命运。

付晓身后的狱警迅速跑过来摁住了付晓。我不知道付晓瘦瘦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他掀翻了摁住他的两个狱警,在玻璃墙那边疯狂地叫喊着,乱踢乱砸着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付晓这个样子,从来没有。之后冲过来了更多的狱警,好不容易才把付晓摁住,押回了牢房。

从监狱出来,我接到了美心的电话。接之前我犹豫了好久。

“你在哪儿呢?”电话里传来美心的声音,久违了的声音。

我说:“外面。”

美心说:“可以见面聊聊吗?”

我说:“有什么在电话里说吧。”

沉默了一会儿,美心说:“我们见一面吧!求你了!”声音里满是苍凉。

“好吧。”

我心软了。

我们没有在美心妈妈家里见面,也没有回家,而是找了家咖啡厅。在门口时,我看见小李和一个同事在美心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看见我有点尴尬,朝我点点头笑了笑,跟在我们后面进了咖啡厅,找了个离我们不太远的座位。

坐下之后,美心冲我笑笑,柔声说:“还是曼特宁?”我没说话,点点头。美心让服务员上一壶曼特宁,又点了两样小吃。等东西的过程中,我们一直都没有说话。我低头看着桌面,我知道美心在盯着我。

一会儿,服务员上齐了东西。美心给我倒了杯咖啡,推到我的面前:“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我轻轻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没抬头,说:“不是你找我嘛,你有什么事啊?说吧。”

“那好,那我说了。”美心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连续敲击着,她思考时习惯做这个动作,“你该知道,对我的指控找不到证据吧?”

我抬头看了看她,笑了:“你不会只是来向我炫耀的吧?”

美心摇摇头:“我有那么无聊吗?”接着她继续说,“你也知道,只要没有证据,就算是我自己承认刘玫是我杀的也是没用的,对吧?”

“嗯!”我点点头。的确,王伟被嫁祸的证据实在是太充分了,如果没有明确的与之前的调查相矛盾的证据,这就是个可以定案的案子。我说:“那你也知道会有一个无辜的人会替你而死吧。”

美心一笑,说:“我们今天不讲别人。”

我说:“那你想讲点什么呢?”我真的搞不懂美心到底要干吗?

美心说:“你知不知道你们队长去找过宋兵?”

我摇摇头,不过并不惊讶。

美心喝了口咖啡,说:“我不知道你们队长找他有什么用,就算他指证我当年的事,也毫无意义。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空口无凭。”

我有点不耐烦了,也有点生气:“你到底是要说什么?”

美心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别生气嘛,来都来了,就让我说两句行不行?”她继续说,“我这么多年一直去看他,怕的并不是他举报我,而是怕他真的去举报了,你就会知道我以前的那些破事。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我冷笑了一下。不想失去我?那你杀人时怎么就没多想想我?不过我懒得再去和美心说。看样子,她就是想向我炫耀一下,那就炫耀吧。我喝着咖啡没理她。

美心没注意我的态度,眼神有点迷离:“我答应过宋兵,等他出来,嫁给他。可是我失信了。这些年,想到这个事我总是会和自己说:在爱情面前谁都是自私的。这句话总是能让我减少很多很多的负罪感,不过,这句话是错的。”她淡淡地笑了,很复杂的笑容,有苦有甜,“你们队长去找宋兵时,告诉了他,我已经和你结婚了。我这些年一直都觉得,要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话,宋兵一定会把我的事情都说出来。在我看来那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一直很怕。可没想到是,他居然……居然……”她有点哽咽。

我说:“他什么都没说,对吧?”

美心点点头,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继续说:“我当时也在场。他知道我嫁给了你之后,很高兴,是真的很高兴。他说这么多年,他一直都不想我等他,但是又舍不得主动开口让我去找别人。他不傻,也看出来你们队长带着我去见他,又提起我已经结婚的事情,肯定是有意图的。所以他和我说,让我好好和你过日子,不用担心其他的,我好,他就知足了。”

我的心里很震撼。记得有人说过:只有杀戮与爱,依然真挚。这个男人,我已不知道该如何评说。

美心看着我:“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想抓我,是不可能的,一点儿可能都没有。”

我笑了:“嗯。然后呢?”

美心说:“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不会再爱我了?”

我说:“有一个无辜的人因你而死。我……不想也不能够再面对你。我真的做不到。”我的心很痛。

美心说:“只因为这个原因,是吗?”

我说:“这还不够吗?”

美心说:“我还杀人了啊!你不在乎这个事情吗?”

我想了想,然后又想了想,说:“说实话,我还真就不在乎。我知道这种话不该说,毕竟我是一个警察。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感觉的。”

美心说:“因为她该死。”她那恨恨的声音,我真的不喜欢。

我说:“就算该死,也不该是你去做。”

美心说:“我不做,还有谁能做呢?法律?法律要是有用的话,我怎么还会坐在这里?”她笑着抬手阻止了要说话的我,继续说,“我们不要吵这个了,说不清的。而且对我们而言也不重要。”

我点点头,勉强笑笑:“确实,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想你应该也说完了。我们都好自为之吧,有空我们去把婚离了。”

美心笑了,很洒脱。她说:“没必要吧。你和一个要死的人较什么真啊。”

“啊?”我被她的话搞蒙了。

美心抬手向小李他们招呼了一下:“喂,李子!过来!”

小李和那个同事都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走了过来。小李有点尴尬地看看我们,点头说:“沈哥,嫂子。”

我和他们一样疑惑,搞不清楚美心要干吗。

美心看了我一眼,然后和小李说:“刘玫身上被扎了15刀吧?最后一刀是在胃部,对不对?刘玫的头是向着房间里面大概45度角的方向,上身穿着白色短袖t恤,下身是米黄色的裙子。嗯,还有就是,你们可能都没注意到,她右腿的丝袜跳线了。”她的语速不快,一字一句很清晰。

小李和那个同事都不知所措地看向我,我更是茫然地看着美心。我玩命地攥着手里的杯子,抖着声音问:“你这是干吗?你要干吗?”

美心冲我一笑:“帮你们破案啊。我不自己说的话,你们又抓不了我。抓我,还得靠我自己啊。”她交叉着双手,伸了伸懒腰,毫不在意的样子。

“沈哥……”小李看着我,“这……沈哥?”

我没有心思搭理小李,因为我已经要疯了。虽然我很恨美心犯下凶案,也恨她陷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可现在她是干吗?这是会被判死刑的啊!无论我承不承认,她都依然是我最爱的老婆啊!

美心伸出她的手,慢慢地盖在我在桌子上握紧的拳头上,说:“你不是说了吗?你不会再爱我,只因为我害了一个你口中无辜的人。那好,我救他出来,这样可以了吧?”

我胸口很闷,眼前有点发昏。我说:“你说的这些都是我们没有和外界透露过的事情,这些话就可以把你定罪,你知不知道?”

美心依然在微笑,那翘翘的嘴唇,笑得很甜:“我比你清楚好不好,你忘了,我还有个法学学士学位呢。”她转头看向小李他们,说,“我和沈墨想单独说会儿话,说完了就和你们走,可以吗?”

小李点点头,猛地一拽身边还在犹豫的同事,吼道:“走啊!”他们直接走出了咖啡厅,在门口站着。

美心起身,走到还在迷茫中的我的身边坐下,轻轻地握着我的手:“你知道吗?我对我做的所有的事——别人眼中的坏事——从来没有后悔过。”她笑着看着我,可我却想哭,“虽然现在看来有点可笑,因为我根本就不是那个自己希望成为的人。我真的太想逃离那个家了,想了十几年,竭尽所能。我的生命就像是场无休止的噩梦,困在夜里无处可逃。直到幸运地遇见了你,我才明白,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草是绿的,我是活的。这很重要。所以,如果你不爱我了,那我就算是活着,也如同死去。我是个孕妇,大概还有六个月才能生宝宝,之后还有十个月的哺乳期可以不执行判决,这样加起来我就还有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可以活着——如果你还愿意爱我的话。时间是短了点,不过只要能换回你的心,一年半也长过几十年。”

泪水肆意地滑落,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傻丫头,你为什么要杀人啊?我们好好过日子多好。”哽咽中,我已无法言语。

美心蜷缩在我的怀里,喃喃地说:“真暖,好舒服……”

第二天,小李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美心已经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她对凶案现场细节描述得很详尽,很多细节连我们警方都没有注意到,这样就可以定案了。不过因为她是孕妇,所以暂时不会对她收押,只会进行监视居住。美心要求回家住,小李一会儿就送她回来。挂断电话,我慢慢地坐到地上,又慢慢地躺下,仰望着天花板,地板冷硬。

这就是结局

吗?我在想。

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呢?难道真的是因为所谓的命运?嗯,开始时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但是现在我感觉也不尽然,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人心。命运?只是推波助澜罢了!一件件的离奇命案,诡异地连环在一起,偶然吗?现在回头看,一切都是在那个雨夜开始,蝴蝶效应一般地影响这事件中每个人的人生。如果付晓没有住在三楼公寓多好!如果在当年付晓就没有被丢弃多好!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在咖啡厅里,美心和我讲了她小时候的事情,那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起这些,真的让我很心痛。如果没有童年阴影的话,我相信美心不会走上这么极端的报复之路。我重新读过美心妈妈的那篇日记,上面的内容虽然说得含糊其辞,但是稍加思考就能看得出上面说的孩子不是美心。比如捡到的孩子美心妈妈用的是他,而不是她。更重要的是,如果美心妈妈那时候没有怀孕的话,哪来的奶给付晓吃。但是很可惜,这些问题美心都没有注意到。或许,她也注意到了,但是她拒绝相信她不想要的真相。美心的童年是她非常想逃避的,但又是无法改变的,她没有能力选择自己出生的家庭和父母。所以当她看见了那篇日记,她就好像溺水的人看见了身边的水草,不能分辨它是否会帮你上岸,但是仍会拼命地攥住,攥紧。

现在回想起来,从第一个自杀的案子到美心被抓,一共是三个月,也仅仅只有三个月,三楼公寓里面却死了五个人。这应该也可以称得上是凶宅了。可在这凶宅背后隐藏着的并不是什么怪力乱神,而是一段人性缺失的阴郁往事。看看墙上的挂钟,美心快要回来了。我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去卫生间里拿出了抹布,然后把屋里乱糟糟的一切都重新摆好。摆回以前的样子,擦拭干净。

可是,灰尘擦得掉,泪水擦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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