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缨右脸从颧骨到耳朵根的伤黑痂脱落之后, 从黑蜈蚣变成一条白蜈蚣。她长期练武、风吹日晒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这条新长出来的白蜈蚣看起来有些醒目。

魏采薇把她用来女扮男装时把脸色涂黑黄的颜料取出来, 用细笔把白蜈蚣染色成了灰蜈蚣,又把颜料把她平时用的铅粉从白色染成小麦色,拿着粉扑子层层遮盖,把镜子递给陆缨, “你看看。”

陆缨揽过镜子一看, 如果不是仔细看的话,能够蒙混过关。

魏采薇教她化妆之法,“要有耐心,多次少量的涂抹, 不要一下往脸上怼那么多, 粉太重看起来就是一张假脸。”

陆缨问:“要是流汗的话是不是就成大花脸了?”

魏采薇猛地想起现在是夏天, 船上很凉爽, 人也活动不开, 很少流汗。但是到了岸上,像陆缨这种整天东奔西跑,还要穿着竖领衣服女扮男装的, 怕是一出门就露馅了。

魏采薇点头,“只能在家里哄哄李宜人。不过,你在外头顶着这条疤, 肯定有人传到李宜人那里,瞒不住。”

陆缨拿起手帕沾水, 把脸上的粉擦没了,“算了,早晚要面对的。”

魏采薇说道:“到了京城, 要汪大夏先送你回家。”

陆缨说道:“我要先去锦衣卫衙门向朱指挥使复命。”

魏采薇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汪大夏也会跟你一起去衙门,你们复命完毕,他送你回家,要他在李宜人面前忏悔,说你脸上的疤痕都是他保护不周所致,他会为之负责。”

“这样李宜人会觉得,反正你已经破了相,不好给给你找其他婆家,而汪大夏又如此有诚意,这件事情板板钉钉了,你至少能过两年半清净日子。”

一提到婚事,陆缨就皱眉头,催婚比白莲教、倭寇更令人头疼。偏偏是自己亲娘,父亲又走了,不能把亲娘给逼死,只能出此下策。

不过……陆缨看着魏采薇:“我把汪大夏当成挡箭牌,你不介意么?”

魏采薇心虚,“我介意什么?我只是他的邻居而已,这个法子还是我和他一起想出来的。你应该是在鹰击长空的那种人,岂能被婚姻关在笼子里。你这次破了白莲教和杀倭寇,立了双重功劳,前途无量,希望李宜人能够看到你的价值,慢慢改变。不要再以死相逼。”

陆缨目光入炬,容不得魏采薇逃离,“如果,我说是说如果,李宜人这两年半丝毫没有改变,就等着我孝期一到,就备好嫁妆,要我和汪大夏成婚呢?”

如果说以前汪大夏和魏采薇之间有些似有似无的暧昧,这次江南之行,就是个瞎子也能看出两人之间有意思。

陆缨不会为了自己的前途去拆散这对有情人,哪怕是名义上拆散也不行。何况,现在提到成婚,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厌恶和逃避,她脑子里会浮现另一个人的身影——此人绝对不是汪大夏。

陆缨发现,她并不是恐惧婚姻,只是恐惧和她要过一辈子的人,如果换成和他共度余生,婚姻就不再是面目可憎了。

魏采薇被问住了,“这……这个,两年半会发生很多事情,何必杞人忧天,会有办法的。”

看到魏采薇的反应,陆缨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你说的对,是我想太多了,你和汪大夏为我背负了太多,我将来会补偿你们的。”

魏采薇说道:“这跟我没关系,我就是出出主意,都是汪大夏一人之功。”

陆缨见魏采薇死不承认,也没有强迫,笑了笑,“你说得对,这次江南之行,汪大夏的表现令人惊艳,戚总兵和俞总兵都对他赞不绝口,我会在朱指挥使面前细述他的功劳,这次升个千户应该没问题。”

十五岁就能凭自己本事成为正五品的武官。汪大夏这一世不用自我阉割就能走一条青云路,魏采薇着实为他高兴。

就在两人讨论如何敷衍李宜人时,陆府的李宜人正急的焦头烂额,没有心情管四女儿的事情:她二女儿抱着孩子回娘家了,二女婿严绍庭将妻子的嫁妆箱笼等等,一并送回岳家,一看就是要常住的。

严绍庭把妻儿安顿好,跪下给李宜人磕头,“近日女婿家里有些事,一切都拜托李宜人照顾,女婿先回去了。”

严家最近发生了什么,李宜人心知肚明:她的三女婿徐瑛的父亲徐阶发动了朝中御史弹劾严世蕃,列了三条罪状:

第一就是通倭。严世蕃和倭寇勾结,用五千两黄金资助倭寇。

第二是豢养私兵。

第三是以下犯上。在一片有王气的土地上盖房子,意图不轨。

这三条罪状看起来有些可笑,严世蕃所犯的大罪,收受贿赂,公然卖官;陷害忠良、逼死忠臣等等一字未提,但是嘉靖帝却将此事交给东厂和锦衣卫去彻查。

这个厉害了,以往严嵩严世蕃父子被弹劾,最后都不了了之,束之高阁,尤其是在嘉靖三十一年,刑部员外郎杨继盛列举了严嵩“要贿鬻官、沽恩结客、妒贤嫉能、阴制谏官、擅宠害政”等等十大罪,且都有证据,结果都被严嵩反咬一口,不仅没事,嘉靖帝还把杨继盛给斩首了。

而这一次,仅仅三条罪状,嘉靖帝却大怒,先以严嵩以治家不严,管教儿子不利的理由,勒令堂堂首辅大臣自请辞职。

然后,把案子交给东厂和锦衣卫联合追查,这两个决定这就已经表明了嘉靖帝对严家的态度。

严世蕃怎么都没有料到,他交给罗龙文用来给严家铺一条退路的五千两黄金,居然是送人头,亲手把证据交在了对手手中,自毁长城。

严世蕃后悔啊,人都瘦了。东厂和锦衣卫今天来搜书房,明天来搜园子,严家乱成一团,人人自危,有种大厦将倾之感,严绍庭就把妻儿送到了岳家避祸。

严嵩被迫辞职后,按照内阁顺位排序,李宜人三女儿的公公徐阶就成为了新的内阁首辅。

亲家打亲家,而且是毫不手软,往死里打的这种。李宜人明知如此,但无能为力,之前丈夫陆炳给女儿们选婆家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他把二女儿和三女儿分别嫁入严家和徐家,其实都是为了保护陆家。

不要管亲家和亲家之间如何斗,到最后,无论谁赢在最后,陆家都没事,陆家的女儿们也都能得以保全。

李宜人扶起二女婿严绍庭,说道:“你自回去,我会照顾好女儿外孙,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陆家始终都会欢迎你过来。”

李宜人说的很清楚了,女婿可以投奔陆家,陆家的权势庇护一个女婿没问题,但是除了女儿女婿和外孙,其余严家人陆家就管不了了。

严绍庭也知道岳父大人去世之后,陆府在走下坡路,他此次送妻儿来岳家,本来有所期待,可是李宜人这句看似安慰的话却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严绍庭强忍住失望,拜别了岳母。

“绍庭!”陆二小姐抱着孩子追上去,儿子刚刚会走路,跟他爷爷一样都白白胖胖的,很是可爱。

严绍庭当丈夫还是不错的,陆二小姐从闺门嫁入另一个豪门,未嫁从父,出嫁从夫,父亲陆炳用儿女的政治联姻保住家庭,但是对陆二小姐而言,婚姻不是手段,而是她的全部。

别人认为严绍庭是奸臣之子,她只认为这是她的丈夫。

严绍庭说道:“外头暑气重,你快抱着孩子回去,等家里的事情平息了,我就来接你们。”

言罢,严绍庭逃也似的走了,他姓严,这种时候,他不能躲在岳家,只能和父亲祖父共同面对。

陆二小姐去追,她抱着孩子,那里追的上?被李宜人和未出嫁的陆五小姐拦下,陆二小姐再也忍不住了,扑到李宜人怀里哭泣。

儿子感觉到气氛紧张,也哇哇大哭,陆五小姐把小外甥抱到花园里哄着。

陆二小姐哭道:“母亲,能不能……能不能……拉一把严家。”

李宜人到底是个管家的夫人,晓得有些事情绝对不能碰,如今看皇帝对严家的态度,怕是要把陆家也拖进去,只得硬着心肠说道:“朝廷的事情,妇人家岂敢干涉。你放心,有陆家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们这个小家。”

陆二小姐哭道:“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把女儿嫁到严家去,女儿若知道有今日离别之痛,还不如一辈子守身不嫁,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还落得个清净。”

李宜人抱着女儿,痛苦又茫然,女人不都是要嫁人吗?反正都要嫁人,那时候严家如日中天,人人都说是一门好亲,难道我们当父母的做错了?

看着痛苦的女儿,李宜人无能为力。

陆二小姐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着李宜人的手,“母亲去求三妹,三妹是徐家妇,要她去求她公公徐阁老,我公公三条罪名都是徐阁老推波助澜所致,求徐阁老高抬贵手,放过我公公。”

都是亲生女儿,李宜人左右为难,“不行,你妹妹是徐家儿媳妇,她怎能左右公公的政见,我不能为难她。”

陆二小姐说道:“母亲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就当我欠她的,连四妹妹(就是陆缨)这么刚强的人都被母亲说动答应嫁人了,母亲去找二妹妹说一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求母亲疼疼女儿。”

这下李宜人设身处地的尝到了她以死相逼时陆缨的感受,真是身处蒸笼,下是烈火,上是蒸汽,无处可逃,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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