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一听, “这个……他们裸身游街,京城皆知,整条鼓楼西斜街的人都亲眼见过, 这三人已经没脸见人,躲在府学里舍房里闭门不出。且他们的名字已经京城皆知,以后参加科举,是要同科的人互相做保的。就这种名声, 谁敢给他们作保?自己的前途不要了?没有保人, 这种人等于已经被科举拒之门外。所以汪大夏实际上已经断了他们的科举和仕途,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陆缨坚持,“他们被科举拒之门外是他们的事情,府学和礼部给不给与当众羞辱寡妇的学子惩罚是另一回事了。我关闭十几个饕餮楼, 还要严惩三个府学学子, 就是想要世人知道, 不要以为随便给女人扣上一个‘荡妇’的帽子, 就可以理直气壮的羞辱女人、不要以为逃避责任当个看客就能轻易脱身。”

“我就是故意把事情搞大, 并非只为魏大夫一人,我是为了将来若有其他女人被当众羞辱时,那些作恶的人、围观的人能有所顾忌。对于这样的人, 教化是没有用的,只有严惩才能长记性。”

陆缨和父亲、甚至汪大夏都不一样,身为女人, 她天然的能够与魏采薇同情,能够切身感受她当时的恐惧和愤怒。

对于汪大夏而言, 是这伙人欺负他的“绯闻女人”,本质上是在挑衅他。谣言不会伤害他,人们甚至会羡慕他, 觉得他风流,更不会出现他在酒楼花钱吃饭时,被另一桌人取笑他是个“荡夫”来欺负他、唾弃他的事情。甚至会热情的邀请他一起吃饭,在酒桌向他取经,如何睡到俏寡妇。

但是对于陆缨而言,她看到的是这个世界对女人的恶意,以及一个女人在被扣上“荡/妇”的帽子后会非常轻易的陷入千夫所指的困境,谁都可以踩一脚,骂一声,还自以为主持正义,维护道德。

陆缨身为千金大小姐,却整天和一群男人一起,甚至她为了陈千户父子被杀案,还和汪大夏一起闯进男澡堂华清池,从一具具白花花的人体中穿梭而过,去后面隐藏的地下赌场抓书童。

如果将来有一天她暴露了女儿身,或者失去父亲陆炳的庇护,她目前所做的一切,都很有可能沦落到比魏采薇更危险的境地。

毕竟关于魏采薇的风流只是传闻,并没有亲眼看到她睡过两个男人。但陆缨所做的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所谓兔死狐悲,只有陆缨才能真正与魏采薇共情,所以陆缨才会提出严惩的要求,连汪大夏都不会想到。

这一切只和男女性别有关,和谁更关心魏采薇无关。

陆炳并不能理解陆缨的要求,“你一定要这么做?”

陆缨点头,“难道这点小事父亲都做不到。”

当父亲的最怕孩子们对他失望。但是陆炳觉得陆缨的要求可以,但没有必要。

陆炳揉了揉额头,“倒也不难,比一夜之间关闭十几座饕餮楼简单多了。反正我每个月都会被参,这个六月比往月多几本参本也无所谓,有皇上在,无人敢动我,我的位置比严嵩严世蕃父子还稳当。你既然坚持,我就派人去做。”

自古以来,餐饮都是暴利,尤其是饕餮楼这种贵的,在京城能开十几个分店,做大生意,必有后台罩着,要不然根本做不下去。饕餮楼每年会给后台一笔不少的分红。

饕餮楼的后台是谁,陆炳门儿清,也算是个大人物,但这个后台绝对不会因为少了一笔分红而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作对,为了点小利得不偿失。

而陆炳是个不得罪人、做人留一线的老狐狸,他已经派人给后台打招呼,这个人情他记下来,将来会还。

至于府学和礼部,今年是六年一度的京察之年,吏部和府学学官们担心丢了饭碗,负责四品一下京官考核的是吏部,吏部尚书吴鹏是他的好朋友,且两家正在议亲呢,将来的儿女亲家。

陆炳发话,礼部一定会革除路仁佳秀才的功名、府学学官也会开除这三个学子——谁不想惹上包庇的罪名,被吏部在京察考核里判个“失察”,被革职啊!

所以陆炳动动手指就能做到,比将十几家饕餮楼连根拔起简单多了。

陆缨说道:“多谢父亲。”

这声父亲很是受用,陆炳戏道:“不叫我陆大人了?”前几天父女关系僵硬时一直叫他陆大人。

陆缨说道:“有外人在还是要叫的。”

陆炳摸着下巴,问,“我做这些,你不开心吗?”

陆缨道:“开心。”

陆炳问:“既然开心,为何表情还那么严肃,都不笑一笑?”这个女儿就是太板正了。

陆缨努力露出四颗牙齿,笑了一下。

看到女儿的笑容,陆炳:额,还是算了吧。

陆缨赶回北城,已经四更了,大雨依然没有停下,老天爷好像决定一雨入秋,不把夏天赶走绝不罢休。

锦衣卫们轮流休息,不停的把地道里的水排出去,陆缨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到了早晨,大雨稍微歇了一会,然后下起了小雨。汪大夏亲自登门,送上请帖,改邀在明天晚上摆送行宴。

因昨天傍晚游街的“壮举”,汪大夏一进门,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吴典用连忙把他引去王老板那里。

汪大夏把请帖递给王老板,“……明天三通酒楼,我还请了武都头和丁大哥作陪,定一醉方休。”

王老板一听说请了武都头作陪,那么魏大夫是肯定不会来,看到昨天魏大夫受了惊吓。

但聪明人,看破不说破,所以王老板装作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样子,双手接过请帖,说一定准时赴约,还亲自送汪大夏到门口。

到了中午,簌簌小雨又变了瓢泼大雨,到了下午,锦衣卫暗探偷偷往送水的车里投入了魏采薇的“兰柯一梦”。

傍晚,万货商行的炊烟在雨中袅袅升起。

因下着雨,生意不好,连万货商行都门可罗雀,天黑就打烊关门,大部分人都回家去了,留下十来个盘账的、看店的和看仓库的。

平时掌柜吴典用住在商行后面的一个小院里,方便管店。但赵老板每次来京城时,吴典用都会把小院让给赵老板住,自己住在头条胡同的一家客栈里凑合几晚。

打烊之后,吴典用踏着木屐,撑着雨伞,没有回客栈,而是去了头条胡同尽头的湖畔酒家,点了一桌子菜。

平日,吴典用晚上也基本在外头吃饭,跟踪的人并不意外。

但是吴典用在上菜之后,没有动筷子,而是要店小二放在食盒里带走。

难道吴典用是嫌弃酒家吵闹,想提到客栈房间里慢慢吃?

但吴典用并没有要伙计去送,而是一手提起了沉重的食盒,一手打着伞出去了。

五个暗探散开跟随,发现吴典用根本没有回到客栈休息,而是返回了万货商行!

怎么回事?

暗探赶紧将这一反常的变化告诉了陆缨。

陆缨蹙起眉头,“他这是什么意思?想给在店里值夜的伙计们加几个菜?”

汪大夏问:“他都点了些什么菜?”

暗探说道:“糖醋鱼、莲子羹、桂花糯米藕、菱粉糕还有一壶温好的米酒——他还叮嘱小二在米酒里额外加了些糖。”

“这些菜,包括米酒,全是甜口。所以不是给店里的伙计,是吴典用专门送给王老板的。”汪大夏说道:“前晚上在画舫的宴会里我就注意到了,王老板喜欢吃甜口的菜,最爱糖醋鱼,不喜欢生冷腥气之物。他没有碰螃蟹,连宴会上最贵的一道菜生吃河豚鱼片他都没有尝试,倒是吴典用喜欢这些生鲜,糖醋鱼碰都没有碰。”

陆缨不解,“吴典用没有动筷子就给王老板送菜,既然他也要吃,陪王老板喝酒,为何不点一个他喜欢的菜?全是甜口的东西,他又不爱吃。”

“就是故意做给人看的嘛。”汪大夏为不知道底下人“疾苦”的陆缨答疑解惑,“比如我请陆统领吃饭,肯定点的都是陆统领喜欢吃的东西,甚至故意点我讨厌但陆统领喜欢的饭菜。目的就是为了让陆统领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宁可恶心自己,也要取悦陆统领。”

陆缨目光有些迷茫,她不能理解汪大夏这种类似自虐的来讨好别人的方式。

汪大夏低声道:“举个例子,过年的时候,陆统领被陆大人带着走亲戚,去了亲家严世蕃家里,是不是要给严世蕃行大礼,跪下磕头接压岁钱?陆统领明明很讨厌严世蕃,却也被逼做不喜欢的事情,跟这个差不多。”

陆缨说道:“我不是为了压岁钱,我只是出于礼节,我二姐毕竟是他的儿媳妇。”

汪大夏说道:“你的礼节和我们这种讨好上官的人一样,都是必须要做的。否则怎么升官发财。”

汪大夏自从前晚第一次表白被拒绝之后,想要努力快点长大,不仅想着节约攒钱,还钻研起了仕途经济,想要升官发财——他已经忘记了加入锦衣卫的初心,他最初只是想将来顺利继承父亲千户的爵位,然后躺在爵位上混吃等死,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汪大夏在锦衣卫也是能混则混,绝对不会早到,每天卡着点去点卯。

白天只做份内之事,绝对不会做多一点点。

中午吃饭最积极,总是第一个跑到饭堂。

傍晚到点就走,绝对不会留下来加班加点,万事都明天当差再说。

但是表白被魏采薇拒绝之后,汪大夏决心改变自己了。魏采薇觉得他幼稚,心性不定,他就成熟给她看,让她知道自己的表白并非不负责的戏言。

如何成熟?在汪大夏看来,就是言简意赅、简单粗暴的四个字——“升官发财”。

如何升官发财?首先要讨好上官,其次要把差事做好。

所以这次白莲教巢穴收网行动,汪大夏一反以往懒散拖延的风格,变得积极敬业起来,陆缨要他干啥就干啥,冲锋陷阵。

汪大夏以陆缨给严世蕃拜年举例子,陆缨顿时明白了吴典用买全是甜口的食物送给王老板的用心。

不过,陆缨想的更深入,她把汪大夏的话反复琢磨了一会,脑子突然像是有烟花闪过,问道:“你刚才说讨好什么?”

汪大夏说道:“讨好上官呀。”

陆缨问:“谁是上官?”

汪大夏:“当然是陆统领你,哦,还有陆大人。我要升官发财,讨好你们父子俩比做事更重要。”

“不对。”陆缨兴奋的指着王老板的名字,“是他。一直以来,我们都猜测王老板最高的身份是白莲教四大传头之一、最受教主宠幸、负责给教主四处敛财的‘聚宝盆’,所以吴典用一直对他陪着小心。”

“但是从今晚吴典用全部点甜口饭食来刻意讨好献媚来看,我们还是低估王老板在白莲教里头的地位了,他不是四大传头之一的聚宝盆,他很可能就是吴典用的上官——白莲教教主赵全。”

汪大夏惊呆了,“陆统领言之有理,如此说来,他不是大鱼,他是一条鲸鱼啊!”

陆缨的脸色却比刚才还严肃,“可是吴典用送了饭食,王老板和他就不会吃商行厨师做的饭菜了,魏大夫的药对他们两个而言毫无作用。其他人好抓,这两人容易横生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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