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母没问过你过得好不好吗?”刚说完他就意识到,问这个问题有点儿蠢,但已经说出口了。看见她撅了撅嘴巴,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父母从没来看过我,没打过电话,没寄过贺卡,也没有送过我礼物,什么都没有。我妈在头三个月还寄过支票来,我爸寄了五个月,然后就都没了。到了外婆家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也没听到过他们的消息。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死还是活。”

他们在这儿一整天了,从昨天晚饭开始,只吃了一块生日蛋糕。他能感到肚子在抗议,估计她也很饿。联邦特工到花园快一天,即二十四小时了。他们的工作时间已超过二十四小时。

“英纳拉,你按自己的方式讲话我没意见,但是我需要你直接告诉我:我们需要叫儿童福利机构的人来吗?”

“不需要,”她立刻回答,“真的。”

“这个真离撒谎有多近?”

这回她切切实实地笑了,嘴角微微上翘,她的面部表情因此变得温柔了。“我昨天18岁了。祝我生日快乐!”

“你去纽约的时候才14岁?”埃迪森追问道。

“是。”

“到底为什么?”

“外婆死了。”她耸耸肩,伸手去拿那瓶水。“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香烟一直烧着,把手指头都烧了。我真是很奇怪,那个鬼地方满是威士忌酒气,怎么没烧着。我猜是她心脏不好还是怎么的。”

“你跟人说了吗?”

“没有。剪草坪的或者送杂货的来要钱的时候就会发现的,我不想再听任何人说怎么处理我的事了。也许他们会查到我爸或者我妈的地址,强制把我送过去,或者直接把我送进福利院,或者查到我爸那边的哪个叔叔阿姨家的地址,再转手把我送到另一个不想要我的亲戚家去。这些我都不喜欢。”

“那你怎么办?”

“我收拾了一只旅行箱,装满了一只露营包,然后把外婆藏的东西拿走了。”

维克多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问这个问题,但还是问了:“藏的什么东西?”

“现金。外婆不是很信银行,所以每次她拿到支票,就兑一半现金放到德国牧羊犬的屁股里。狗尾巴上有个链子,手伸下去就能把钱拽出来。”她喝了口水,把嘬起的嘴唇塞进瓶口,用水润一润裂开的嘴,然后把瓶子拿开,又继续说道:“里面大概有一万块吧,我分开放在两个包里,在房间里又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没去学校,直接去了汽车站,买了张票就去纽约了。”

“你跟你去世了的外婆在屋子里待了一晚。”

“这样的一晚跟别的晚上有什么不一样吗?她还没被做成标本呢。”

他很庆幸,这个时候有个声音传进耳朵里,是观察间里伊芙在说话:“我们帮你们三个人点了点儿吃的,过几分钟就会送到。拉米雷兹打来过电话了。有几个女孩也开口了,不过她们还没说出多少,她们好像更关心那些死掉的女孩。金斯利参议员在从麻省赶过来的路上。”

嗯,刚开始还是好消息。现在再去祈求天气突变,让她在什么地方迫降,估计也没那么走运了。

维克多摇摇头,躺在椅子上,脸面朝上。参议员现在还没来;一旦她来了,他们就得去应付她了。“我们马上就休息,吃饭了。现在问最后一个问题。”

“只有一个?”

“告诉我们你怎么到的花园。”

“这根本不算问题。”

埃迪森不耐烦地拍了下大腿,还是维克多会问话:“你怎么到的花园?”

“我是被绑架去的。”

三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儿锻炼了他敏锐的感觉,他甚至听出了,女孩的话后面没有说出口的“废话”二字。“英纳拉。”

“你真挺有一套的。”

“得了吧。”

她叹了口气,把脚跷到桌子边上,缠着纱布的双手抱在了胸前。

晚星餐厅布置精致漂亮,顾客一般都是提前预订,不过碰到晚上人不多时,也可直接坐下点餐。这里价格比较贵,因此一般人也不是说来吃就能来的。晚上的时候,男服务员都穿燕尾服,女服务员穿黑色露肩长裙,领子和袖口是另外加上去的,这样穿看起来就像穿着礼服。我们还得打黑色的领结,领结很难弄得服帖——因为不允许我们戴扣状领结的。

吉利安深谙迎合那些有钱的蠢人的那一套,如果有事情想搞活动,可把整个餐厅租下,服务员也可以穿他们提供的服装。不过他制定了一些基本规则——当然也设了底线——但还是有很多变通的地方,客人提供了服装,我们就穿着,等服务完了还能自己留着。他总是告诫我们,如果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处置这些服装的话,我们可以以物换物的方式交易给他。

离我的16岁生日还有两周——也就是女孩们以为的我的21岁生日——餐厅租给了一个剧院搞募捐活动。他们第一场准备出演蝴蝶夫人,所以我们也就那样打扮了。客户提出只要女服务员,所以我们就都穿了黑裙子,戴一副铁丝和丝绸做的翅膀。翅膀要用不干胶和乳胶黏上——他妈的,黏的时候真是——还要求我们都要把头发梳理起来,盘到头顶。

我们都认为,这次的服装比以前的牧羊女装或者内战主题的婚礼彩排装要好,那些裙撑堆在公寓的一个角落里实在碍事,我们顺势把那些裙撑做成了圣诞吊灯。因为要装那些鬼翅膀,因此得提早几个小时上班,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烦人的地方,况且裙子还可以继续穿。不过戴着大翅膀上菜还是太扯了,上完主菜,我们就能退回厨房,等着募捐表演结束。我们都不知道是该骂还是该笑,好多人又骂又笑。

领班瑞贝卡叹了口气,坐到凳子上,又把脚抬起来放到旁边的箱子上,她怀孕了,穿不了高跟鞋,自然也就不用装翅膀。她咕哝着说:“这个东西快点出来吧。”

我戴着翅膀挤到凳子后面,帮她按摩僵硬的肩膀和后背。

霍普透过一个小缝偷看外面。“你们觉得那个剧院的老男人怎么样,是不是还可以打一炮?”

“他还没那么老,还有你说话注意点儿。”惠特妮回答道。吉利安不准我们上班的时候说有些词,就算是在厨房也不能说,包括“打炮”这个词。

“呵呵,他儿子看起来都比我老,你说他老不老。”

“那你去勾搭他儿子。”

“还是算了吧。倒是很性感,不过怪怪的。”

“他没看你?”

“他看太多了,把我们都看了。他就是不对劲儿,我宁愿视奸老头儿。”

我们聚在厨房里聊天,编排那些客人,到表演中场休息时,我们才出去添酒添食物,上甜点。去主桌的时候,我特别观察了一下霍普说的那老头儿和他儿子,立刻明白了她说的不对劲儿是什么意思。他是帅,肌肉发达,相貌出众,长着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一头暗金色头发跟他爸爸的一模一样,倒跟他的小麦色皮肤也很相称。

即便这小麦色看上去有点儿假!

他的外表下面隐藏着很多东西。他看着我们一个个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迷人的微笑下其实露出了残忍的一面。坐他旁边的老爸就只是迷人而已,我们每每为他服务时,他就微微一笑表示感谢。老头儿用两根手指挡住我手腕,拦住了我,不像套近乎,也不像威胁:“文身很可爱嘛,亲爱的。”

我瞥了一眼裙子露出的小缝。几个月前,我们公寓的所有人,连同凯瑟琳,一起出去搞了集体文身,虽然事后觉得很可笑,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干,大概当时大多数人都醉醺醺的,霍普又一直吵着要做,我们就妥协了。文身在我右脚踝的外侧,脚踝骨上面一点,黑线描得挺雅致的。图案是霍普挑的。索菲娅当时还清醒,她不同意蝴蝶图案,觉得太夸张,而且也太常见了,可是霍普非要。只要她想,她就能变身成一只巨型蜜獾;她把这文身叫做部落蝴蝶。一般在工作的时候我们都会用衣服或者化妆品挡住文身,但是因为那晚的主题跟蝴蝶相关,吉利安就说可以不用掩盖。

“谢谢。”我给他的杯子里续了气泡酒。

“你喜欢蝴蝶吗?”

其实不喜欢,可是考虑到他派对的主题,我那么说好像不太好。“蝴蝶挺好看的。”

“是啊,不过美好的事物都很短暂。”他浅绿色的眼睛从我脚踝上的文身开始往上扫视,一直看到我的眼睛。“你身上不止有文身这一处可爱的地方。”

我心里记下要告诉霍普老头儿和他儿子一样变态。“谢谢您,先生。”

“你这么小就来这样的餐厅工作了。”

从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太小了不能做什么事。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看到他浅色的眼睛里闪过了类似满意的神色。最后,我说:“有些人会比实际年龄成熟一些。”然后马上在心里骂自己。我不能让一个有钱顾客告诉吉利安,说我在年龄上撒了谎。

我再去给他添酒的时候,他没再说话,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跟着我到厨房。

下半场表演开始了,我偷偷溜回员工休息室,从包里拿出卫生棉塞,等我转身要去洗手间的时候,看见老头儿的儿子已站在走廊里。他大概二十五六岁,但单独跟他在小房间里时,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咄咄逼人的老练劲儿。我从未夸过霍普敏锐,不过这次她说对了,这个人确实很不对劲儿。

“对不起,这里是仅供员工出入的地方。”

他没理我,还是挡在路中间,伸出一只手弹了一下我背后的翅膀。“我爸品味很好,你不觉得吗?”

“先生,请你离开。顾客不该来这里。”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

“我也会这么说。”勤杂工桶哥站出来,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我知道老板不愿意把你赶出餐厅,但是如果你还不回去的话他肯定会这么办的。”

他上下打量着桶哥,桶哥又高又壮,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人拎起来像扔个啤酒桶一样扔出去,“桶哥”这个绰号就是这么得来的。那男的皱了下眉,点了点头,走了。

桶哥看着他转过拐角处,径直走到了主餐厅,才问我:“你还好吗,小不点儿?”

“还好,谢谢。”

我们都叫桶哥“我们的”,主要是因为吉利安总是把他安排到我们这组,他也把我们当成自己人。不管桶哥晚上上不上班,他都会把最后下班的女生送到地铁站,看着我们安全上车才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是唯一一个违反吉利安不准文身和打洞规定的人。没错,他是个杂务工,不是服务员,所以他不能跟顾客打交道,不过顾客还是能看到他。他的耳朵上打的是扩耳洞,眉毛、嘴唇和舌头也都穿了洞,两条花臂文满了帮会刺青,在白衬衫外面也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吉利安从来不说他。从袖口到手背的刺青会露出,长发有时也遮不住他脖子背后的刺青。要是他把头发扎起来,你都能看到脑袋上面的刺青盖住了半个脑袋。

他吻了我的脸颊,把我送到卫生间门口,一直守着,然后等我出来再送我回厨房,还跟里面的所有女孩说:“小心主办人的儿子。”

“我就说吧。”霍普咯咯地笑起来。

那天晚上,桶哥一直把我们送回了公寓。第二天,吉利安皱着眉头听完整件事,让我们不要太担心,因为客人回马里兰了。当时我们也是那么以为的。

几周后的一个下午,内奥米和我一起从图书馆出来,路上遇到了她的两个同学。我让内奥米跟她同学待一起了,还跟她说,剩下的路我自己就能走回去。

我走了三个街区,然后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扎了,我还没叫出声来,腿就没劲了,眼前也突然发黑。

“大下午的,在纽约街头?”埃迪森半信半疑地问。

“我之前说了,纽约人都不会管闲事的,那父子俩想要装绅士能迷倒一大片人。他们肯定对周围的人说了什么合情合理的话。”

“然后你醒了就在花园里了?”

“是。”

门开了,女分析员的屁股还顶在门把手上,两只手上拿满了吃的和喝的。她把东西往桌上一堆,向帮她稳住咖啡杯盘的维克多说了声“谢谢”。

“有热狗,汉堡,还有薯条。”伊芙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我就让人把调味料都分开放了。”

英纳拉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于是只顾回说声“谢谢”。

“拉米雷兹有什么新消息没?”埃迪森问。

她耸耸肩,“没什么重要的消息。又有一个女孩确认身份了,有几个报了名字和住址,有的是地址不详细。有个女孩的家搬到巴黎去了,真可怜。”

维克多分好了吃的,看着英纳拉研究调料。她的供词有问题,可是问题出在哪儿他又说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伸手拿了一小包番茄酱。

“参议员呢?”埃迪森又问。

“还在飞机上;因暴风雨,改线路绕道儿了。”

好了,维克多的愿望基本实现。“谢谢啦,伊芙。”

分析员指了指她的耳朵,“有任何有用的消息,我会立刻报告的。”她冲英纳拉点点头走了。几秒之后,观察室的门关上了,单向镜也跟着轻颤了几下。

维克多一边往热狗上挤芥末倒调味料,一边看了英纳拉一眼。他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他从没对这间房里的问话对象这么没把握过,起码跟受害者从没这样过,不过她也算不上典型的受害者,不是吗?这就是个大问题了。他冲着晚餐皱眉头,不想让女孩察觉到,他皱眉是因为她。

埃迪森帮他掩饰住了。

不过他确实想弄明白:“你听到金斯利参议员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该惊讶?”

“那就说明你们知道对方的名字。”

“不知道。”她把番茄酱挤到肉饼和薯条上,然后扔了根薯条到嘴里。

“那你怎么……”

“有些人会不住地说自己的家庭,我猜是怕自己忘了,不过不提名字,拉文纳说过她妈妈是个参议员。我们只知道这些。”

“她真名叫帕丽斯。”埃迪森说。

英纳拉耸了耸肩,“一只蝴蝶既进不了花园,也无法飞出去,你们怎么称呼这只蝴蝶?”

“嗯?你们呢,怎么称呼她?”

“我猜想,这要看她妈妈是不是参议员了。如果她还没准备好,就要被迫放弃拉文纳这个名字,而被迫变成帕丽斯,你觉得这对她的伤害会有多大?”她咬了一大口汉堡,闭着眼睛慢慢嚼,喉咙里轻轻地发出类似咕哝的声音,脸上的表情因为享受了美食变得柔和了许多。

埃迪森无奈地笑了:“有一阵儿没吃垃圾食品了吧?”

她点了点头。“洛兰只准我们吃健康食品。”

“洛兰?”埃迪森抓起笔记本,翻了几页。“护工接收到一位自称洛兰的女人。她说她是在那里干活儿的。你刚才的意思是她知道花园里的事儿吗?”

“她就住在里面。”

维克多盯着女孩,任凭调味汁慢慢从热狗滴到箔纸上。英纳拉慢慢吃着,等吃完了最后一根薯条,才继续说道。

“我刚才说了有些女孩很会巴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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