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昂奈特像往常一样站在文身室外面,我还在穿那件黑色紧身裙——我唯一的一件遮羞布,她礼貌性地回避着。

“闭上眼,”她跟我说,“我们慢慢来吧。”

我在屋子里一直闭着双眼,时间长了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我浑身又开始起鸡皮疙瘩。但是利昂奈特一直对我都很好,她对其他女孩子们一定也曾是这样的。我更加信任她了。我一闭眼,她就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了中庭,这条路我以前从没走过。走廊很长,走到尽头,开始往左转。我一路上都用手摸着玻璃墙,每次遇到门洞,手就空荡荡的。

最后她带我走进一个门洞,让我站好,轻轻握住我的臂膀。我感觉得到,她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说:“睁开眼。”

她站在我面前,这个房间跟我先前待的房间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些个人物品:床上有床单、毯子和枕头,床头的架子上有一些手工折纸,马桶、洗手台和淋浴藏在南瓜色的浴帘后。最大的枕头下面有一本书,书的一角露在枕头外面,床下面还有几个抽屉。

“他叫你什么名字?”

“玛雅。”这是我第一次大声说出这个名字。我一边说,一边回想起他做我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这个名字,我强忍着不让自己战栗。

“玛雅,”她读了一遍,我忍不住难过起来。“你自己看看吧,玛雅。”她举起一面镜子,好让我从镜子里看到我的背部。

后背的大部分还是粉色的,特别是刚刚上色的部分还红肿着,我知道等以后结的痂剥落了颜色会更深。身体两边裙子镂空的地方,指纹还清晰可见,但也无法挡住身后的图案。很丑!很可怕!也很好看!

翅膀的前半部分呈金棕色,像利昂奈特的头发和眼睛那种茶褐色,中间点缀着黑色、白色和红棕色;后半部分是玫瑰色和紫色的,也用黑白图案点缀。细节精致得吓人,颜色的轻微变化让人觉得是精心设计的。颜色很多,也很鲜艳,盖住了我整个后背,从肩膀最上方到屁股下面一点。翅膀又长又窄,外延刚刚好贴着我身体的两侧。

艺术感的确很强。且不论他的其他癖好,这花匠确实有才!

我恨这个翅膀,但是它是好看。

一只脑袋从门外伸进来,然后探出整个身子,原来是一个小女孩。这女孩即便把身体挺得直直的,身高也不到五英尺,不过看她的身体曲线,就知道她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她皮肤洁白,毫无瑕疵,长着一双紫罗兰色的大眼睛,浓密的黑色卷发随意地用卡子别住。形成对照的是,她长着一只扁鼻子,不过这鼻子虽不好看却还算得上可爱。跟我在花园里见到过的其他女孩子一样,她完全称得上美人一个。

当你被美包围的时候,美就失去意义了!

“呐,你就是新来的。”她一屁股坐到床上,把一个小枕头抱在胸口。“那混蛋给你起了什么名?”

“他可能会听见。”利昂奈特责怪道,但是床上的女孩无所谓地耸耸肩。

“让他听吧。他也从来没让我们爱他啊。他到底叫你什么?”

“玛雅。”我刚跟利昂奈特说了一次,所以这回说出来时,声音没那么刺耳。我不知道我以后还会不会这样,我也不知道过一段时间我是否就会无所谓了,我更加不知道这个名字会不会一直扎在我心口,像碎片一样用镊子无法取出来。

“啊,还不算难听嘛。那个鸟人叫我福佑。”她哼了一声,还翻了个白眼。“福佑!我看起来像是有福还是被谁保佑了吗?哦,对了,让我看看。”她做了个转动的手势,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霍普。我一边想着,一边慢慢转身给她看后背。“不错。颜色还是很衬你的。我们得找找看是什么品种。”

“是只西松精灵蝶。”利昂奈特叹气说。我转头看她,她却只耸了耸肩。“总要找点儿事儿干。可能会让人好受点儿。我是亮铜蝶。”

“我是墨西哥蓝翅蝶。”福佑也跟着说道。“挺好看的。当然很恶心,不过我又不是天天看着。不管这些,名字的事儿,管他怎么叫,完全没关系,只管叫我们甲、乙、丙好了,应就是了,别当真!这里没那么容易混。”

“容易混?”

“当然了!你得记住你是谁啊,仅仅是演戏罢了。如果你把这名字真当成你自己,那你就不知道你是谁了。不知道你是谁,就容易精神崩溃,在这儿崩溃了就……”

“福佑!”

“干嘛?她看起来又不娇弱。她还没哭呢,我们都知道他文完了会干嘛。”

像霍普,但是聪明多了。

“那崩溃了会怎样?”

“你去看看走廊吧,千万别吃了饭再去看就行。”

“然后你去走廊看了,”维克多提示她接着讲。

“我闭着眼。”

“走廊里到底有什么?”

她晃着杯子里剩下的咖啡,没有接话,只是用表情告诉他:你懂的。

耳朵里又响了一声。埃迪森说:“拉米雷兹刚从医院打过来的,她正在上传那些医生能治好的女孩的照片。人口失踪处的人有活儿要干了,算上太平间的那位,一半女孩的身份都确定了。不过还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女孩看着他,眼光犀利。

“有个女孩的身份已经得到确认,她的家庭很有来头,她坚持说自己名字叫拉文纳,但她的指纹符合帕丽斯·金斯利这个人。”

“金斯利参议员家失踪的那个?”

英纳拉倚着凳子靠背坐着,脸上明显露出好笑的表情。这件事处理起来明明很棘手,可她却觉得好笑,维克多不知道她笑的原因何在。

“通知参议员了吗?”他问。

“还没。”埃迪森说,“拉米雷兹想先跟我们通通气。维克,金斯利参议员一直在设法找女儿,她百分百会插手调查此事。”

到了那时候,他们现在小心维护的女孩们的隐私就肯定没法不公开了。女孩们的照片,会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在各家电视台播放。那英纳拉……维克多疲倦地揉揉眼。如果参议员知道这位从容过度的女孩有嫌疑,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起诉这女孩的。

最后,他说道:“让拉米雷兹尽力拖延,我们需要时间。”

“收到。”

“她失踪了多久来着?”

“四年半。”

“四年半了?”

“拉文纳,”英纳拉默默说着,维克多盯着她。“没人会忘记她们在那里的时间。”

“为什么?”

“现在不一样了,对吧?参议员要插手了。”

“对你来说也不同了。”

“当然了。怎么可能一样呢?”

他这才意识到,她都知道。也许她不知道细节,但知道他们怀疑她也有份儿。他思忖着她眼里的笑意,还有嘴角边那丝嘲讽。面对这些新消息,她镇静得有点过头了。

局面仍然在他的掌控中,这时他想换个话题。“你说公寓里的那些女孩是你第一次交到的朋友。”

她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警惕地回答道:“没错。”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之前没有。”

“英纳拉。”

她的回答的语气和他的女儿们一模一样——本能的、不情愿的,很快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不妥,但却晚了,所以又有点儿生气。“你可以啊。有小孩吗?”

“三个女儿。”

“那你还选择做特工这样的职业,跟一群受尽折磨的孩子打交道。”

“我是努力拯救那些孩子,”他反驳说,“尽力帮助可怜的孩子们找回正义。”

“你觉得那些孩子想要正义吗?”

“你不想要吗?”

“真的不想,完全不想。正义即便在正义的场合下也是谬误,什么也解决不了。”

“如果你小时候得到过正义,你还会这么说吗?”

一丝苦涩的笑容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我要正义又能怎样?”

“我这一辈子只做这件事,你认为一个饱受折磨的孩子坐我面前,我会看不出来吗?”

她歪着头,好像让步了,然后咬着嘴唇,缩了缩身子。“也不完全对。你就把我当成个没人管的小孩儿吧。是被遗忘了,而不是被毁了。我是只积了灰的泰迪熊,是床下的小兔子,但不是独腿的锡兵。”

他喝了一口早已凉了的咖啡,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她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埃迪森不喜欢她这样子,但维克多在这个样子里找回了已经熟悉的谈话节奏。“怎么讲?”

有时候,你看着一场婚礼的进行,却会无奈地觉得,他们的孩子将来会遭遇不幸,而且无法避免,他们的孩子会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摧残。这是事实,不是什么预感,事实就这么残酷:这对夫妇不该——却一定会——生孩子。

就像我父母一样。

我妈嫁给我爸的时候才22岁,却是她第三次嫁人。第一次嫁人时,是17岁,嫁给了外婆那时老公的弟弟。嫁过去一年不到,他在一次与她做爱的时候,突发心脏病身亡。不过,第一任丈夫留下了一笔很可观的遗产,所以几个月之后,她又跟一个大她15岁的男人结了婚。婚后一年多,俩人离婚。离婚后她更有钱了,然后就嫁给了我爸。当时要不是我爸把妈妈肚子搞大了,我估计他俩也不会结婚。爸爸长得很帅,但是既没钱也没前途,而且只比她大两岁,这几点我妈都无法接受。

我妈应该要感谢她的老妈才对,外婆她老人家在绝经前有九个老公,绝经后她觉得太干了就不再婚了。她的每任老公都死了,而且死得一个比一个快。当然那不是有预谋的杀夫。就是……死了。当然了,外婆嫁的男人大多数是老头儿,死后给她留下一小笔钱。我妈就是在这样的教育下长大,对婚姻必然也是这样期待的,可我爸却哪一条都与她的期待不符。

但我得说,他们还是努力过。最初的几年里我们住在我爸家附近,我大概也记得,那里住着一些叔叔阿姨,还有其他的小孩儿,我跟他们一起玩过。然后我们就搬家了,跟他们再也没有联系,只剩我、父母、还有他们俩的一堆情人。他们要么是出去跟情人约会,要么就躲在卧室里不出来,我就这样变得很独立。我不仅学会了使用微波炉,还记住了公交车时刻表;我能自己去杂货店,还会估算他们身上什么时候会有现金,因为拿到了钱就能去市场买东西。

你可能觉得这样有点儿奇怪,是吧?但是不管谁在商店里问我——一个出于关心而询问我的女人,还是一位收银员——我都会告诉她们,我妈待在车里照看小宝宝,天气冷,要保持空气流通。我这样说,他们都相信我的话,还对我笑,夸我是个乖女儿、好姐姐。

所以我不仅学会了独立,还意识到大多数人的智商都不高。

在我6岁那年,他们决定去做一次婚姻咨询。他们不是真的去咨询,只是为了走个过场。因为我爸办公室的同事跟他说,婚姻咨询费可通过保险报销,而且还有外人参与,做婚姻咨询总比离婚要好些,况且去婚姻咨询处还能让他们尽量快点离。咨询师交待他们做很多事,其中有一件就是家庭旅行,让我们三个人去有意思也特别点的地方,如主题乐园之类的。

我们大概上午十点钟到的公园,前几个小时都没出什么情况,可是在旋转木马处却发生了意外。我他妈恨死旋转木马了。当时,我爸站在出口,等着抱我下来,我妈站在入口处,把我抱了上去,他俩一人一边站着,看我一圈一圈地转。我当时太小,抓不到铁环,木马又太宽,坐得我屁股疼。但我还是一圈一圈坐着,眼睁睁看着我爸跟一个小个子的拉美女人走了,再转了一圈,又看见我妈跟一个大笑着的穿苏格兰裙的红头发高个子男人走了。

一个大一点的小孩帮忙把他妹妹扶下了马,然后又好心地帮忙扶我下了木马,他拉着我的手一直走到出口。我想跟那家人在一起,想成为别人的小妹妹,可以有小哥哥陪我一起骑木马,走路的时候有人拉着我的手,还有人会蹲下来对着我笑,问我玩得开不开心。但是我走出木马区域,谢过男孩,故意冲着一个在专心打电话的女人招手,让他以为我找到妈妈了,然后默默地看着他和妹妹走向笑意盈盈地迎接他们的爸爸妈妈。

后来我为了躲保安,就在公园里闲逛,但是太阳下山,公园要关门了,我却还没有找到我爸我妈。保安最后还是看到我了,抓我去羞耻屋。嗯,也叫走失儿童招领处。他们用广播重复地说着我的名字,要找不到孩子的家长前来领我。其他被招领的孩子们,要么是被忘了,要么是走丢了,还有就是故意藏起来不想让家长看见的。

然后我听到有个家长说什么儿童福利机构,她特别提到,到晚上十点还没被领走的孩子将让福利机构来领走。我的邻居

就是一家收养家庭,光是想象被他们那样的人领养就很可怕。幸运的是,有个小一点儿的孩子尿身上了,他哭起来,惹得所有大人都围着他转,趁他们安抚他的空儿,我终于偷偷溜出门回到公园里了。

我找了好久,最后找到了大门,有一群学校组织的小孩,都堵在门口等车子来接,我就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出去。从出口穿过停车场到加油站,我又走了一个小时。加油站里还有人,他们正在往家赶,所以灯火通明的。坐旋转木马的钱,加上爸爸塞到我口袋里的一些买零食吃的钱,都还在,我用这钱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随后又往邻居家打了个电话。

当时已经快晚上十点了,他还是开着车,花了两个小时时间来接我,又过了两个小时我们才到家,我看了眼我自己的家,没有亮灯。

“这个邻居就是收养家庭里的爸爸?”维克多一边看着她舔干裂的嘴唇,一边顺手拿起空瓶子,冲着单面镜举着。这时一位技术员说埃迪森来了。

“是。”

“但是他把你安全送回家了,为什么还说跟他们一起住想着都恐怖?”

“在他家门口停好车,他说要我感谢他送我回家,让我舔他的棒棒糖。”

塑料瓶在他的拳头里发出抗议的叫喊。“我的天。”

“他把我的头往他膝盖上摁,我就抠嗓子眼儿,吐了他一身。我还狠狠地按喇叭,引他妻子出来。”她又开了一包糖,往嘴里倒了一半。“他后来因性骚扰罪被判了刑,关了一个多月吧,他妻子也搬走了。”

门猛地开了,埃迪森扔进一瓶水给女孩。按照规定,他们今天就不能再拘留她了——按规定该把瓶盖拧掉,毕竟有窒息的危险——但是他的另一只手拿了一沓照相纸,胳膊肘里还有那包身份证,他一股脑儿扔桌上,大吼起来:“你不跟我们说实话,你就是包庇做了这些事儿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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