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喝了口水,让瓶子在手里滚来滚去。待她安静下来,维克多才轻轻敲了下桌子,问她道:“哪个?”

她没有回答。

维克多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又问:“这个?”

“你都知道答案了,还要问我,要我还怎么信你。”可她塌下双肩,靠到椅子背上,恢复了之前的姿势。

“我们是联邦特工,我们是公认的好人。”

“难道希特勒觉得他自己是坏人吗?”

埃迪森突然把身子挪到椅子的边沿,“你把我们跟希特勒比?”

“不,我只是跟你们讨论认知和道德的相关性而已。”

他们一接到指令,拉米雷兹就直接去了医院,维克多赶来这里配合处理堆成小山似的报告。埃迪森负责现场,但他处理这种恐怖事件总要发脾气。想到这儿,维克多回来看着桌子那头的女孩,问:“疼吗?”

她摸着照片上的线条说:“疼死了。”

“医院说这得有几年了?”

“你问我?”

“你得回答我。”他重复刚才说的话,不过这回带了一丝笑意。

埃迪森冲他皱起了眉头。

“医院有很多特点,但不包括完全无能。”

“这又在说什么了?”埃迪森插嘴问。

“对,这有好几年了。”

多年来他一直询问女儿们的成绩、考试和交男友之类的问题,因此积累了一些经验。这一问一答的套路也可用于现在这场合。他一声不吭,一分钟,两分钟,他看着女孩快速但仔细地翻动着手里的照片。要是团队大一点话,里面的心理医生们或许可以就此说上一通了,分析出几条门道来。“他找谁来干这事呢?”

“这世上他绝对信任的人。”

“多才多艺的人。”

“维克——”

维克多双眼仍然盯着女孩,一边用脚踢搭档的椅子腿,想惹他生气。可结果是除了女孩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之外,其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实际上,事情不该这样,真的是丝毫不该这样,可是事情仿佛又就是这样!

女孩看着裹成手套一样的手指头边上的纱布。“扎针的时候声音很大的,你知道吗?明明不是你自己选的。可不选也是选,因为还是有其他选择的。”

“死。”维克多猜。

“比死还可怕。”

“比死还可怕?”

埃迪森的脸变得煞白,女孩看见他这样,没有讥笑他,却认真地对他点了点头。“他明白。不过话说回来,你们都没经历过这个,是吧?纸上写的和实际情形可不是一回事。”

“什么比死更可怕,玛雅?”

她用指甲抠着食指上的一处新痂,慢慢揭起来,点点血珠透过纱布渗出来。“你要是知道找一套文身工具有多容易,估计会被吓到。”

到那里的第一周,为了让我安安静静地不哭不闹,每天都会在我晚餐里悄悄地加点什么。那几天利昂奈特也一直陪着我,但是其他女孩——其中好几个做得很明显——都远远地躲着我。有一天吃午饭时,我问利昂奈特她们为什么躲着我,她说没有为什么,这是件很正常的事。

她塞了一大口沙拉到嘴里,然后说:“哭哭啼啼总是搞得人心烦。”这位神秘的花匠,且不管他做的其他事,他给我们的饭菜倒是极好的。“女孩子们大多不愿哭,一般哭只会在知道了要如何安顿某个女孩时。”

“只有你不哭。”

“事情总得要人做。不过,如果必须要我去做的话,我也能忍住,不让自己掉泪。”

“我在你面前没有掉一滴泪,你该很欣慰吧。”

“啊,对了。”利昂奈特插了一片烤鸡肉,转着叉子。“你从小到大哭过吗?”

“哭有什么用?”

“我该爱你呢,还是该恨你?”

“决定好了跟我说,我会见机行事的。”

她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保持这个态度,但别对他这样。”

“为什么他非要坚持让我晚上吃安眠药?”

“预防万一啊,这不是外面还有个悬崖呢。”

我忍不住猜想,要有多少女孩曾经跳过崖,他才会想到采取预防措施的。那堵人造围墙估计得有25,或者30英尺高吧?人从上面摔下来会死吗?

我渐渐地习惯了,在药效过去之后,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醒来,也习惯了醒来后发现,利昂奈特在床边的凳子上坐着。可在第一周的最后一天,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趴在一个垫着硬垫的长椅上,屋子里布满着浓浓的消毒水味。这不是原来的那个房间,这个房间要大一些,玻璃墙也换成了金属墙。

而且,还有别人在这里。

刚开始我还看不到,麻醉剂效果仍很强,我的眼皮就像黏在一起,完全睁不开。但我能感觉到旁边还有别人。我保持呼吸匀称,绷紧了想听到点什么。突然一只手落在我光着的身子上。“我知道你醒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不高不低,典型的大西洋中部气质。其实还蛮好听的。那只手慢慢轻抚过我的腿、屁股,然后是脊柱沟。房间里不冷,但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最好别动,否则我们可能都会后悔。”我想转头,顺着声音面向他,却被那只手按住了后脑勺,没办法动弹。“我不想因为这个绑住你;那样线条就毁了。如果你觉得你没办法不动,我也可以给你点儿东西让你安静下来。再说一遍,我不想这样。你能不动吗?”

“为什么?”我问道,声音轻得可怜。

他把一片光滑的纸塞进我手里。

我想睁眼,但是安眠药让我比平常早上起床时更困。“如果你不打算现在就开始,能让我坐起来吗?”

那只手抚过我的头发,指甲轻轻地挠了下我的头皮。“可以。”他听起来好像很吃惊,不过还是扶我坐起来。我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开始看手里的图片。我能感觉到他的手还在摸着我的头发。我想起了利昂奈特,还有那些我曾远远看到过的女孩子们,我其实对这些不惊讶。

觉得很恶心,但一点不惊讶!

他站在我身后,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古龙香水味,保守点估计,这香水价格不菲。我面前有一整套文身工具,墨水在一个托盘上一字排开。“今天做不完。”

“你为什么要给我们文身?”

“因为花园里一定要有蝴蝶。”

“就不能用比喻意义上的蝴蝶吗?”

他笑起来了,声音里透着惬意。这个人爱笑,而且不管什么原因,想笑就笑,有点由头就会笑起来。相处一段时间,就会了解到些事情,这是我了解到的他最大的特点了。他想要在生活中找更多乐子。“怪不得我的利昂奈特喜欢你。你还挺野的,跟她差不多。”

我没答话,没什么好说的。

他小心地勾着手指把我的头发拢起来放到肩后,然后拿起梳子给我梳头。梳顺了,还不停地梳。我觉得他喜欢梳头,大概跟他喜欢文身一样。在别人允许的时候,给别人梳头是种很单纯的乐趣。最后他给我扎了个马尾,用皮筋绑住后又绾了个髻子,用发圈和发卡固定住。

“现在趴下吧,请!”

我照着他说的那样趴下。趁他走动的时候,我瞄到了他的卡其裤和系扣衬衫。他不让我面朝他,让我把脸紧贴在黑色皮革上,双手可以随意放在两侧。这姿势不怎么舒服,但也不是特别难受。我绷紧了自己尽量不动,结果他轻轻地拍了下我的屁股。“放松,”他跟我说,“如果你绷太紧,反而会更疼,好得也更慢。”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肌肉放松。双手握拳,然后又松开。每次松手,我就放松了一点点背部力量。这是索菲娅教我们的,其实主要是为了不让惠特妮总是崩溃——

“索菲娅?惠特妮?她们俩也在那群女孩里?”埃迪森插嘴说。

“对,是那群女孩子。索菲娅大概应该算是个女人。”女孩又喝了一口水,看看瓶子里还剩多少。“其实,惠特妮也应该算是,我猜。她们都是女人。”

“她们长什么样子?我们可以对照名字和——”

“她们不是花园里的。”女孩看着年轻特工,他的表情让她猜不透,同情掺杂着取笑,甚至是嘲笑。“我以前过得也不好。但人生不是从花园开始的。呃,反正不是从这个花园开始的。”

维克多把照片翻过来,猜着这身文身,这么大的一片文身,再加上这么多的细节,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做成。

“不是一次就完成的。”女孩看到他盯着图案。“他先从轮廓开始文。割完线再打雾,然后文其他细节,两个星期就好了。文身文好了,我就变成他花园里的又一只蝴蝶了。上帝创造了他自己的小世界。”

“说说看索菲娅和惠特妮。”维克多觉得文身可以暂时不用问了。他大概能猜到文身完成后会发生什么,就算做一回胆小鬼他也不想接着听下去。

“我跟她们一起住。”

埃迪森马上掏出口袋里的皮筋绑带记事本。“哪里?”

“在我们的公寓里。”

“你得——”

维克多示意他不要继续。“给我们说说那个公寓。”

埃迪森抗议了:“维克,她什么都没说出来啊!”

“她会说的。”维克多回答说,“她准备好了就会说了。”

女孩看着他们没说话,两只手轮流抛着瓶子像玩冰球似的。

“给我们说说那个公寓。”维克多又说了一遍。

我们一共八个人,一起在餐厅打工。屋子是个很大的阁楼,没有其他房间,所有人的床和床头柜都像军队里那样摆。每个床都有一边摆架子放衣服,另一边到床脚围着帘子。虽然也遮不了什么,没什么隐私好说,但也已经不错了。一般情况下房租都贵得要命,但是那附近很乱,而且我们这么多人一起住,平摊了月租不过也就是一两晚的工资而已,剩下的日子就能随便花钱了。

有些人真的是随便花。

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是学生,有的是野丫头,还有的以前做过妓女。有的人想要做自己,有的人想要独处,各有各向往的自由。我们唯一相同的地方,是在同一家餐厅工作,住同一间屋。

说实话,那里简直就像天堂。

当然了,有时候也有小摩擦,吵架啦,打架啦,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但是大多数都是事情过了就算了。总有人愿意把衣服和鞋借给你穿,或者把书借给你读。有人要工作,有人还要上课,但是没事的时候,我们兜里装着钱玩遍整座城市。就拿我来说吧,我从小没怎么被人管过,这种自由太美妙了。

冰箱里总是备有面包圈、酒和瓶装水,柜子里总是备有避孕套和阿司匹林。有时候还能在冰箱里找到剩下的外卖。社工要上门检查索菲娅情况的时候,我们就去杂货店采购一趟,把酒和套子藏起来。一般我们都在外面吃,或者点外卖。打工的时候一整晚都围着吃的打转,我们见到公寓的厨房都跟见瘟神似的。

哦,对了,还有一个醉鬼。我们就没搞清楚过他到底住不住那栋楼,每天下午他都在街上喝酒,晚上就醉倒在我们门口。不是楼门口,就在我们房间门口,也是个他妈的变态。我们下班回来已经很晚了,他还在,几乎每天都这样。我们就直接上到顶楼,再从防火梯走一层下来,从窗户进屋。索菲娅觉得醉汉可怜,不想把他送去警察局,所以房东就给我们加了一道特别的锁。我们同情索菲娅的遭遇——以前做过妓女——现在戒了毒瘾,想要重新得到孩子的抚养权——所有人都不想难为她。

那些女孩是我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我以前大概也遇到过像她们一样的人,但是又不一样。我以前见人能躲就躲,基本都这样。但是我跟她们一起工作,又住在一起,所以……就很不一样了。

索菲娅激励着我们每个人。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一年多不碰毒品了。她用了整整两年才戒除了不断反复的毒瘾。她有两个特别漂亮的女儿,被一户人家收养着。那对养父母完全支持索菲娅戒毒、重新抚养女儿的想法。基本上她什么时候想见女儿了,他们都会让她见。日子过得不顺了,或是她的瘾上来了,我们就会把她塞上出租车去看她女儿,让她晓得自己那样苦苦撑着是为了什么。

还有霍普和她小跟班杰西卡。霍普是鬼机灵,很活泼,杰西卡就一直跟着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有霍普在,公寓里就有笑声和性爱,杰西卡想找个人爽一爽,霍普给她做了很好的榜样。我搬进去的时候她们还都是小孩,才十六七岁。

安珀也17岁了,但是跟她俩不一样,她是个有计划的人。她为了不被收养,还对自己独立未成年人的身份做了公证。她还过了GED考试,但还没

想好要读什么专业,所以暂时在社区大学里选读会计。还有凯瑟琳,她要大几岁。她从来没有提起过来公寓以前的任何事。其实,其他的事她也不说。有时候我们硬逼着她跟我们共进退,她也会跟我们一起做点什么,但她从没有自己要去干任何事。如果有人让我们八个人面对墙站成一排,问我们谁的动作跟别人不一样,每个人都会指向凯瑟琳。不过,我们也不问她。公寓里有条最基本的规则就是不要逼问个人历史。我们都有过见不得人的过往经历。

我刚提到了惠特妮,她会间歇性地发疯。她是个心理学研究生,但是妈的有点神经质。她也不是特别疯,就是“我没办法承受压力”这种疯。放假的时候她很好,但是一到开学上课了,我们就得轮流提醒她:冷静,别他妈发疯。内奥米也是学生,读的是史上最没用的专业。真的,我觉得她去上学无非是因为有奖学金,然后读英语专业能让她有借口看很多东西。不过好处是她很愿意跟我们分享她读的书。

在餐厅上班的第二周,内奥米跟我提到了那个公寓。当时我到这座城市不过才三周,还住在青年旅馆里,所以每天都带着全部家当去上班。当时我们就在那个小更衣室里换工作服。我的全部家当放青旅里不安全,就都放餐厅里,这样我起码工作起来不分心。其他人也在那儿换衣服,因为那套制服——长裙和高跟鞋——无法穿出去。

“那个,嗯……你应该挺靠谱儿的,对吧?”她直接来了这么一句。“我的意思是,你不给勤杂工和服务员撂脸子,也不从更衣室里偷东西。闻起来也没什么怪味儿。”

“问这个干吗?”我戴上胸罩,扣上后背的扣子,再让胸罩托起乳房。住青旅让我脸皮变厚了,在这间所有女服务员都来换衣服的小更衣室里就更不会觉得怎样了。

“瑞贝卡说,你就住街前面一点儿。你知道我们几个是一起住的吧?我们现在空出了一个床位。”

“说得很对。”惠特妮把盘起来的金红色的辫子抖松开来,“就是一张床。”

“还有个床头柜呢。”霍普傻笑着说。

“我们几个聊过这件事,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租金是三百块一个月,包水电。”

我刚来没多久,就算这样我也知道不可能那么便宜。“三百?三百能住个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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