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祥寺——这个地方,叶村省五郎孩提时代应该来过,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甚至连法祥寺的地址都记不清了。幸好养母亡母的遗书中,记载了法祥寺的地址,叶村省五郎总算找到了地方。

法祥寺坐落在中央线上的茅野市和富士见市之间。

之所以一大早便出发,是因为他想赶快办完寺院的事,争取坐上十一点四十六分从茅野出发的“第三阿尔卑斯”号列车,这样就能在十五点七分时抵达新宿。

夏末的信浓路绿意盎然,晨风拂面,感觉清爽宜人。叶村省五郎开着租来的车,来到了法祥寺。风虽有些大,却也因此盖住了暑气,令人心矿神怡。

法祥寺前面是高大的榉树,茂盛的树叶被风儿吹得沙沙作响。在叶村省五郎仅有的印象中,他记得寺院特别宽敞,可是实地一看,发现这不过是乡下一个小小的寺庙而已。叶村省五郎记得某本书上好像写过,小时候看到的景物,总让人觉得格外壮大。

之前叶村省五郎已经去信,说明了要安放养母的骨灰的事情。

“啊,您就是叶村省先生吧?我收到您的来信了。本来还想叶村省家不会再有亲属来了,您能过来,实在是太好了!”说话的住持有五十岁左右,是个枯瘦的老头儿。

听到这番话,叶村省五郎对住持说道:“我们跟乡下舰也没什么来往了。”语气听起来好像是在辩解。

“收到您的来信,我们就査了以前的记录。好像叶村省康风先生有个妹妹,而且还去了外国……是这样吧?”

“是的。”

“就是这个人的骨灰吗?”

“是。”叶村省五郎低头看了一眼捧在手中的,用白布包着的小盒子。

“请这边走吧。”和尚头前带路。

叶村省五郎被领进了正殿,办好了安放骨灰的手续。

“我带您去墓地那边。您这么久都没来,想必已经不记得地方了吧。”

住持带叶村省五郎去了墓地。墓地离正殿十分远,路上满是一丛丛的野草,叶村省五郎的鞋也被叶子上的露水打湿了。叶村省五郎静静地走在住持的后面。

叶村省家之墓。

墓碑说不上小,但上面却长满了青苔。刚刚过完盂兰盆节,大多数的墓碑都是干干净净的,也正因此,叶村省家的墓碑,看起来显得格外凄凉。

叶村省五郎突然觉得,这种场合必须解释一下:“我们遵从家父的心愿,将他的墓修在了东京。”

“您父亲是?”

“叶村省康风。”

“是这样啊!……”住持盯着叶村省五郎看会,疑惑地说道,“那个……前一阵子收到您的来信,我们就翻査了以前的记录。上面记着叶村省康风先生去了南洋。”

“是的,他曾住在南洋。”

“墓却在东京?”

“是,是这样。”

“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他就长眠在了南洋,那样子不是太寂寞了吗?当时还很同情他……原来是这样,您将他的遗骨带回日本了啊。”

“遗骨?”这次轮到叶村省五郎疑惑了。

住持一定是认为叶村省五郎的父亲死在了南洋。

“您先扫墓吧,我们到正殿再详谈。”住持僧说完,转身朝正殿方向走去。

叶村省五郎供上了线香,一边用手指摸着墓碑,一边吃力地读着墓碑上已经很难辨认出的文字。上面写着:

俗名叶村省忠明

1910年九月建立

叶村省五郎记得祖父是在1908年去世的,也就是说,墓碑是死后两年才建好的。他还记得兄嫂曾跟他说过,祖父的本名是忠明,但是因为讨厌“忠”的发音像老鼠叫,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隆文,但是祖父墓碑上刻着的,依然是这个让他讨厌的本名。

叶村省五郎的父亲,之所以不愿意安葬在这里,也可能是因为故乡的人都知道了父亲不光彩的失踪。长眠在那些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贪污革命资金的外人中间,父亲可能会更轻松一些吧。

回到正殿后,住持和尚给叶村省五郎沏了杯茶。

“我还要赶去坐茅野的快车……”叶村省五郎说着,站起了身。

“时间还早。”住持看了看表,“还没到十一点,从这里到茅野只需要二十分钟。”

叶村省五郎又坐了下来。正殿的拉门一直敞开着。叶村省五郎对乡村生活一无所知,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城市人。对袓先曾住过的这片田园风光,他感到一阵好奇,同时又有一种无比的亲近感。

“说得也是。”叶村省五郎掏出了烟。

住持好像很喜欢说话。

“我到这家寺院,管事还不到十五年,不太清楚之前的往事,所以,很喜欢看以前的记录。像您家这样与这边完全没联系的檀家还有很多。不过您这样突然过来,我真的很高兴。”

“说来惭愧,因为城市生活实在太忙,而且,这边也没有什么亲戚了。”

“没有的事,像您这样偶尔能来一次,我真的很高兴。只是没想到,您居然找到了叶村省康风先生的妹妹。”

“是,就是最近的事。”

“这么说,事情经过很复杂啊!康风先生的后嗣呢?”

“我还有个侄女,现在还是髙中生。”

“也就是说,将来还得收个养子了。”

“看现在的情势,还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但是,确立继承人这件事情,还是很重要的。这绝对不是形式问题。康风先生后继有人,真是太好了。从年龄来看的话,继承人应该是在康风先生去世很久之后,才确立的吧?”

“嗯?”叶村省五郎不清楚住持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家,是必须得有人继承的。”住持接着说道,“看来,你是先继承了康风那边的叶村省家,后来又有了侄女这个继承人,所以,你又继承了康风先生的妹妹这边的桥诘家,是这样吧?看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啊!……不过这样也挺好。你要好好对待这个家啊……那个,对了,康风先生在南洋去世后,他的朋友曾通知我们,还给我们送来了康风先生的遗物。从您的信上得知,康风先生一脉后继有人,我想,遗物必须要还给你们,就把东西从库房里取出来了。”

住持和尚说完,就站起身来,并没注意到叶村省五郎一脸迷惑的表情。

“请您等一下。我马上拿过来……之前一直以为,康风先生没有什么后人了……对了,大概三年前,有个认识叶村省家的妇人还曾来过,说如果有遗物的话,想亲眼见见,但是,当时东西放到仓库的最里面,拿不出来……”

住持说着走向了走廊。叶村省五郎不禁抱起了胳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村省五郎的父亲是在东京去世的,但是,住持却以为他死在了南洋,更奇怪的是,这里居然还有父亲的遗物。父亲是在东京的亲友们的注视下去世的,之后,也被葬在了东京。他的遗物是绝对不可能被送到这里来的。

不仅如此,这里的住持还认为,称康风为父亲的叶村省五郎,是在康风死后很久,才继承叶村省家的,只是一个是形式上的继承人。

没过多久,住持僧回来了。

“就是这个。”

白色的小纸片上用红笔写着“叶村省家,仔细保存”。住持恭恭敬敬地从里面取出了几张已经变色的便笺纸、一支古旧的钢笔,和一个年头久远的皮钱包。

“虽然放在我们这里很久了,但还请您收下。对了,麻烦您把收据写在箱子上……您要看一下康风先生的死亡通知书吗?是从新加坡寄回来的。虽然叶村省康风先生死在了外国,死时的境域十分凄凉,但是现在总算有了继承人。佛祖也会为他高兴的。”

叶村省五郎听了这些话,依旧一脸茫然。他慢慢地打开了发黄的信纸。

突然去信,冒犯之至。谨告知贵寺檀家叶村省家主叶村省康风已逝。叶村省康风于十月十六日,在新加坡市新桥街医院逝世。死因是长年宿疾肝病,最终药石无灵。

故人除在下之外,并无其他亲友,晚年的医药费,也是在下尽的一丝徹薄之力。告知与您并非为了夸耀此事。只因在下是他唯一的亲友,且出身地临近,又是同姓。既是同胞又是同乡,便尽己之义务,告知与您,别无他意。

故人在家乡中并无亲属,唯一的妹妹也未能进入叶村省家的祖藉,嫁至外国。

故人生前常说要葬于新加坡,在下便遵从故人遣愿,将他葬于此地。葬礼也已经办完。虽说如此,在祖国也有菩提寺,如果就此将一切关系切断,未免过于不讲情理,便随信送至故人喜爱的钢笔一支、钱包一个。

并附金额三十元汇票一张,望您能祈祷死者冥福,在下身为友人,感激不尽。

1918年11月22日

叶村省五郎看到末尾写信人的名字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面写着:

叶村省鼎造谨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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