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天陉忧郁深邃的眼中闪过杜应全那张哀求的脸。

“对。我杀了他。”

“因为内心的仇恨?”

“因为内心的仇恨。”

“也许我能够理解你对沈依祎的依赖。”

“也许你并不理解。”

“那么好吧,如果你不介意,可否回忆一下那次车祸?”

“我没有亲眼见到,无法回忆。”

“从你亲眼见到的开始。”

沐天陉静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再也不愿重视当时的画面。终于,他默默地说:“那是两天以后。他们说找到了依?,我去现场。正阳和几个同事拦着我,我打了他们。我掀开那张白布,看到了她的尸体,没有头,不远处有她的颅骨和头部皮发的残存,血早已经凝固,殷红色的,浮着一层蒙蒙的冰霰。那个人想的很周全,没有将依?残碎的尸块留在车祸现场。她正面朝上,穿着那件她喜欢的乳白色羽绒服,我握住那双青白色的手,冰冷僵硬。

“之后两年,我一直在感受她那两天的孤独。两天的时间,她就在那里孤独地躺着,躺在雪堆里,用她那已经不存在的双眼,看着日出日落,以及雪后墨蓝色的夜空。

“仇恨就像一颗种子,深深埋在我的心里,翻开一切阻碍它的东西,面对那个人的时候,终于积聚成爆炸的力量。他夺走了我最心爱的人,我唯一的亲人,以那种方式。我怎么可能不杀了他。”

“你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去寻找他?”

“是。”

“你用那辆车,辗过了他的头,又毁掉了汽车。”

“是。裴宣告诉你的吗?”

“不。我只是猜测。复仇者的心理。记得杀人的经过吗?”

“记得。当我殴打他的时候,他的哀求声曾经让我产生瞬间的犹豫,但依?突然在我眼前出现,我发誓她当时就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她没有向他哀求的机会,她没来得及说任何语言,没来得及哀求我眼前的那个人,不要把自己的身体丢到山涧里。接着,我的拳更重了,如果不是惦记着用车辗过他的头,我一定会把他活活打死。”

“复仇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从天堂到地狱的味道。”

“什么?”

“在辗过他头颅的瞬间,我看到那张哀求的脸扭曲成了我自己的脸。我以为我会非常非常的愉悦,然而一霎那的快感过后,仿佛自己跟着死了一般。”

“我不能理解。”郁雨凡缓缓说道。

“最近做了一个梦。梦到和依?在一家必胜客餐厅吃饭,开始没什么不同,就是以前生活中的某个片段,后来用餐的时候,我发现那匹萨竟然是杜应全的血脸,依?让我吃下去,我照做了,那张脸的味道,非常美妙,可是后来随着咀嚼,我感到了无尽的痛楚与苦涩。”

良久,郁雨凡说道:“也许我们找到了一些答案。你认同自己幻听里的那些话吗?”

“我不知道。”

“M。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话,可能都是你自己说给自己听,希望自己接受的?虔诚的教徒是不会称自己为神的,所以,你幻觉里的李丞洁也许是你自己的化身。”

“我不知道。”

“两个问题你都回答‘我不知道’。你没有否定,也就是做出了部分的肯定,你在犹豫。”

“就算是吧,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这些话确实都是你自己对自己说的。你恐惧的对象与其说是李丞洁,不如说是心灵战场上的另一个自己。”

沐天陉陷入沉默。

郁雨凡继续道:“眼前这个案子的被害人褚梦瑶让你想起妻子的同时,也勾起你对自己杀死的那个人的所有回忆。凶手在报复杀人,你又何尝不是?你憎恨凶手,也憎恨你自己。李丞洁只是你内心深处一种思想的象征符号,即使她不出现,你的大脑中也会生产另一个幻象来纠缠你。这种思想,如你所说的,是善的一面,人们面对内心深处的善往往比面对恶更加困难,这也许就是你无比恐惧的原因。你在教堂之中首次产生这个幻觉,我想主要的原因在于,教徒或者教堂,在你潜意识里是善的代表,如果你今天碰巧去的是寺庙,也许在你脑海中产生的令你恐惧不安的幻觉,是一位穿着僧服敲打木鱼的和尚。”

“我怎么可能说依?的幻象是‘麻鬼’的化身呢?我讨厌‘麻鬼’,正是依?使我逐渐摆脱了它的纠缠。相反,我乐意见到依?,哪怕是她的鬼魂。”

“我们所爱的人有时会蒙蔽我们的眼睛,使我们认不清自己的本来面目。外部的世界并不存在鬼魂,它们只存在于人的大脑中,当你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不再是本来的它们,而是你某种意识的符号。沈依祎的幻觉毕竟不是沈依祎,她只是你脑海中的某种思维,这种思维,可能是怀念,可能是精神上的寄托,也可能是复仇的心理。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善恶两面,你不同于常人之处的,不过是将它们的博弈形象化了。本能里渴望的东西不见得是善的,同样的道理,一些你恐惧的东西反而必须要面对。”郁雨凡略微停顿,继续说道:“我明白你的病根在哪里。我想说的是,时间可以治疗内心的伤痛,也可以消磨人的感情,而且它的疗效比毒品更彻底。失去所爱的人固然很痛苦,但一切总会过去,你会渐渐忘记,然后你又恢复到以前的生活。”

沐天陉沉寂在郁雨凡的话里,良久,他幽幽地说:“没错,我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生活,却从来没有忘记她,而且永远不会忘记。有一点你不明白,沈依祎对于我不只是一个女人,她是我的所有,我的家庭,而我的家就是我的生命。当看到依?尸体的那一刻,我也已经死了,所以,我不在乎过什么样的生活。”

“你可以再重新组建一个家庭,可以再培养起家的感情。”

“人生当中有很多感情是不可能复制的,那些感情逝去了,就不会再回来。有的人在你的心里扎了根,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永远不可能被取代。你不明白那种被抽空了的感觉,瞬间,你失去了所有的东西,瞬间,一切对你不再有任何意义,你会痛恨自己的存在,这些感觉,你能体会吗?”

郁雨凡看沐天陉的眼神由怜悯转而为怜惜,甚至,带有一丝母性的怜爱,这一些并没有被眼望天花板的沐天陉捕捉到。半晌,郁雨凡幽柔地说:“也许,我能体会。”

听到这句话,沐天陉转过头来,问道:

“你有没有罪?”

“什么?”

“李丞洁日记里有一句话,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存在着只有自己才能面对的阴暗。它就像我们身后的镜子,让人无处躲藏。”

“说得不错。”

“一个人折磨自己的肉体,往往是为了解放灵魂。你之所以自残,是因为心理上的痛苦远远超过生理上的疼痛。是什么样的记忆让你用刀片划割自己的皮肤?你的阴暗是什么?”

“有些精神病患者是可以让他的心理医生发疯的。”郁雨凡微微一笑,将目光转移到幽亮的立式台灯,“知道吗?沐天陉,你让人着迷。”

他没有理会她逐渐加速的心跳,继续问道:“你鼓励我正视阴影,为什么自己不肯谈谈那些记忆深处的东西?”

郁雨凡沉默好久,终于说道:“恰恰相反。令我痛苦以至于伤害自己身体的,不是记忆,而是失去记忆。”

“阶段性失忆?”

“是的。我小时候的一段记忆缺失了。九岁的一天晚上,我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跳楼自杀,我对那晚之前的所有记忆消失了,后来,孙教授通过不断地对我催眠治疗,使我找回了记忆。但是每次当我夜晚看到阳台,好像有一些可怕的事情要重新发生一样,我会感到非常痛苦。这是我选择研究心理学的原因之一。”

“她为什么自杀?”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不能忍受父亲的离开。”

“你也是孤儿?”

“我说过,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如果挖掘我的痛苦使你能得到片刻的欢愉,你已经做到了。”

“抱歉。那么以你的亲身经历告诉我,怎样才能尽快摆脱那个幻觉的纠缠?”

“你经历过这么多年的心理治疗,应该清楚,精神疾病是没有立竿见影的治疗方法的。不过,既然你通过李丞洁劝说自己正视罪恶,为什么不照着自己的话去做呢?正视她,当从不同的角度看待她时,也许她就不再恐怖。正视自己的善,也就能正视自己的罪,开始自我的救赎。”

沐天陉思索着,默默地说:“我会试着去做。”停顿片刻,他又一次问道:“为什么帮我?”

“也许,我不想看到这个案子结束以后,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自杀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的确,如果不是这个案子,也许前天清晨我已经因为注射可卡因过量而死在与依?共同的家里了。”

“我说过,也许我能体会你的感觉。两年来唯一支撑你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报仇,仇报了,趁她没有走远,不随之而去,还会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在无数个难熬的夜晚,想到熬不过去大不了自杀,总是令人安慰的事情。’”

“这是尼采的话。”

“没想到,在她之后,还有人这么了解我。”

“很多时候,自杀是一种求救的方式。我不会让你那样做的。活着,活下去,哪怕只是缝缝补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沐天陉笑了,似乎从来没有笑得这么自然。

她也笑了,片刻之后,忽然又将笑容收起。“另外,”她说道,“也许,这仅仅是巧合。从你跟我讲述开始,我就希望这只是一个巧合。”

这些话让沐天陉听的很迷惘,看着郁雨凡打开书橱下面的一个抽屉,找了一会儿,拿出一盒磁带。

“这是我对一个病人进行催眠治疗时做的录音。要催眠他并不容易,这是经过好长时间,断断续续录下来的,里面有一段是他对一个折磨他很久的梦境的描述。也许,你该听一听。”

说着郁雨凡将磁带放进一个旧式的随身听里,耳机递过来,沐天陉莫名其妙地接过戴上,想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妙。

时间,一秒一秒地磕着。

沐天陉的脸竟然渐渐地扭曲,抬眼看着郁雨凡,惨笑一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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