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了?”在听完王院长的介绍后,裴宣惊讶地问。

“三年前去世的,死于……心脏病。孙教授在我国心理学研究领域也算响当当的人物,是我们院的柱石,可惜啊,天妒英才,去世时才五十多岁。”

裴宣感觉这位院长的语气有些怪异,不由地加重语气道:“我们正在查案,希望王院长能够积极配合,有什么情况请一定不要隐瞒。”

对方似乎早就在等着他深究的提问,一副不得不揭发的表情:“这事说起来有些丑。孙教授确实是死于心脏病,不过……不过死的不是地方。”

“怎么讲?”

“他死在自己带的一位女博士生的床上。”

“他有家室?”

“当然。出了这种事,家里人痛苦之余不免痛恨,但是为了孙教授的名声,院里也是尽量将这件事的影响降低到了最低。哎,晚节不保啊。”

裴宣听对方这“唉叹声”好似吐出一根鱼刺般的爽快,不免对这位院长生出几分厌烦。

“那么他以前的研究资料,比如说对于某个精神病患者的个案研究,类似的材料还有没有?”

“当然。前仆后继嘛。这些材料依然在我们院里,由郁雨凡玉大夫掌管,哦,就是当年那个女博士生。据我所知,她也一直在继续孙教授的研究。”

“那我们能不能见一下郁雨凡?”

“现在恐怕见不到。她是舜大的客座教授,周六周日她都要去讲课。今天周六,现在应该在舜大呢。”

“……在给定的六个月时间里,科学家随机对17000名普通城市居民做调查,结果发现大约19%的18岁以上成年人至少患有一种精神障碍。换言之,在座的一百多位同学中,可能有二十多位存在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

笑。

“在美国,被诊断为精神疾病的人中有大约四分之一的人从未接受过任何治疗。而同样的事情在我们国家,客观讲,要远远超过这个数值。今天我不想再不厌其烦地介绍心理学在我国当今社会的重要性以及它如何的不被重视,我想是时候与你们共享一些实际案例以进一步提升各位对这门学科的兴趣了。”

轻微的口哨声与欢呼声。正是这个时候裴宣与周正阳从后门偷偷溜进这个可以容纳二百多人的阶级教室。正阳听着这些奇怪的声音,感觉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大学时代,无比亲切。而更让他激动的是讲台上那位美女教师,忍不住暗骂,为什么自己当年就没有碰到这样的老师。或者,自己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补习补习犯罪心理学的课程。一时之间,全忘了刚刚听到的关于这个女人的桃色新闻。

“我有一位高中生病人。”郁雨凡继续用微型麦克风讲道,“他总是产生一些幻想。在乘公交车、在大街上行走,甚至在家里与父母看电视的时候,他会突然幻想自己的手中多了一把斧头,他喜欢盯着别人的脖子,感觉好像已经砍去了他们的头颅。这些幻想有时会非常逼真,他不得不回头看看刚才路过的人脑袋还在不在。他因此而产生负罪感,于是‘我不是坏人’便成了他自言自语的口头禅。我们把这种病症称为‘强迫妄想型精神官能症’,是一种严重的强迫症。觉得很奇怪?那好,请有以下情况的同学举一下手,注意,如果你真的存在这些症状不要难为情,这是科学。我们应该随时为了科学而献身,对不对?”

笑。

“很好。有谁觉得自己的手总是洗不干净,为此只要有机会就不得不洗手并且连续洗七八次……有谁总是把别人告诉你的事首先想象成谎言,哪怕你知道这个人是可信的……有谁明知道门已经锁上可还是必须要推一推,否则便感觉不安全……有谁见了数字总是要将它们加一加乘一乘,或者看见一个年份便忍不住在大脑的知识库里搜寻历史上这一年所发生的任何事,管也管不住……有谁在睡觉之前必须去一趟厕所,哪怕你根本就不想方便……好了请把手放下。不要紧张,虽然心理问题不等同于精神疾病,但并不代表可以忽视,你们真的有必要找一位优秀的心理医生好好聊一聊,比如我。”

笑声。

“而且,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知道强迫症患者与其他类的神经症患者相比有什么不同吗?”郁雨凡带着一种极富煽动性的语气,一顿一顿地说道,“他们――往往――具有――高智商。所以,就算你们是‘疯子’,起码是聪明的‘疯子’。祝贺你们,jointheclub!”

持久的笑声……

“沐天陉?”郁雨凡在听到裴宣二人的来意后,有点惊讶,进而摇头,“有意思。”

“怎么?”

“他今天上午还去院里找过我,说是在调查什么案子。”

“几点?他都说了什么?”周正阳显然比裴宣还要奇怪。

“大约十一点左右,他逗留的时间很短,也就半个钟头。问我关于一个叫夏源的精神病人的情况。后来他收到一条短信,就匆匆忙忙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裴宣当然知道沐天陉当时去了哪里。“这个夏源是什么人?沐天陉都问了什么?”

“你们不知道吗?夏源是大约一年以前你们警方送到医院来的。我只知道他因为女儿被害精神受了刺激,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女儿被害?怎么被害的?”正阳越发觉得不对劲。

“具体情况当时送来的人不肯说,我也不知道。沐天陉说夏源可能提供一些信息,这关系到两条生命。我看他急切的样子不像在撒谎,就让他见了夏源。”

“夏源跟他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郁雨凡无奈一笑,“他现在的病症非常严重,我怀疑他这一生还有没有恢复的可能,这要是讲起来话就长了。”

“好,不说这个夏源。听你刚才的意思似乎早就认识沐天陉。”

“当然。他是我的导师孙濡浚教授这一生最重要的研究对象,作为孙教授的学生,沐天陉的情况我也非常了解。”

“能简单介绍一下孙教授对沐天陉的研究吗?”

“这就好像在问,能用两三笔画一幅油画吗。我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简单表述我的导师耗费整整十二年时间所作的研究。何况,从职业道德上来讲,这些都是保密的,我不能说。”郁雨凡带出一点轻蔑的微笑,虽然不易被人察觉,裴宣还是捕捉到了。他下意识地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屁股向后依在阶级教室中那种特有的固定桌子上,对眼前这位超凡脱俗的美女毫无办法,他不能像威胁那些地痞流氓一样警告她,没错,可以通过正常程序逐级上报迫使郁雨凡说出她所掌握的资料,但那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而且,有些女人所散发出来的无形力量,远远超过拳击运动员。思考片刻,裴宣决定改变交谈方式。

“沐天陉正在被通缉。”

“通缉?为什么?”郁雨凡很是惊讶地问。

“涉嫌一起恶性谋杀案。”

“谋杀?幸亏孙教授已经去世了,不然不知道该有多自责。”郁雨凡好像自己也觉得此话很别扭,马上解释道:“导师研究了十二年,他希望沐天陉能帮助他将研究继续下去,可后来沐天陉逐渐开始拒绝配合,并对过正常人的生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而且让人惊奇的是,他身上的很多异常反应也逐渐消失。这些状况的发生不是因为年龄的增长,听说和一个叫沈依祎的女孩儿有关。导师管这叫‘情感的力量’。虽然耗费了很多心血,但是导师尊重沐天陉的选择,他暗暗跟踪观察沐天陉随后的情况,发现确实出现了奇迹。也因为这件事,导师随后对人的情感在精神疾病治疗中起的特殊作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引申出一个新的课题。所以我说,如果我的导师还在世的话,得知沐天陉犯有谋杀案,他一定会自责伤心。”

“是涉嫌,并没有定罪。就你来看,相不相信沐天陉会杀人呢?”

“这怎么好乱说。警察难道仅仅是靠问别人的感觉来探案的吗?”

一时语塞,裴宣定一下神说:“不是仅仅,是众多方法中的一个,我只是想听一下你的感觉。你刚才提到沈依祎,她后来确实成了沐天陉的妻子。但是两年前死于一次车祸,我们怀疑沐天陉报复杀人。”

“哦,听起来很悲惨,确实值得同情。”

“但法律是不讲同情的,它只会根据事实和证据判定人是否有罪。一旦沐天陉被定罪,等待他的只有死刑。除非……”

“通过精神疾病检测。”

“没错。”

“你们是沐天陉的朋友。想了解他的过去,看能不能对他通过检测提供帮助。”

一个女人太聪明往往会给男人带来一丝恐慌。裴周二人相视一笑,裴宣说道:“你不要误会,我们不会执法犯法。只是想知道有没有这种可能。”

“这种可能当然存在。但问题是,你们警方还没有抓住沐天陉,做这一步不是有些早吗?而且,就算他有精神病史,如果鉴定专家断定他在作案的时候是有责任能力的人,也没有用,他同样会受到法律制裁。”

“我知道,这也是我来找孙教授了解情况的目的之一。既然你继承了他的研究,那么应该对沐天陉的症状是十分了解的。希望你能提供资料,配合警方办案,尽你义务的同时,也在等于帮助沐天陉。”

郁雨凡沉思片刻,深吸一口气,说道:“好吧,既然你们是为了沐天陉,我想我可以透露一些关于他的情况。”略一停顿,随即感叹道:“每个人都像一本书,角度不同,读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沐天陉,是一个太过简单又太过复杂的人。”郁雨凡说到这里再次停顿,似乎在搜寻恰当的词汇来进一步诠释自己的形容。

裴宣对这种独特的表述有些不解,周正阳却在一旁点头插嘴道:“没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利·波特……”

霎那间,裴宣和郁雨凡同时射来惊愕的眼神,看着二人吃惊的表情,正阳疑惑地问道:“怎么,你们不会连哈利·波特都没听说过吧?”

裴宣心想,有的时候,让一个彪子明白他有多彪,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慢慢转头对依然发愣的郁雨凡磕磕巴巴地说:“呃,我和他,不是一个公安局的。嗯,我们是临时搭档,临时搭档。”

郁雨凡纵一下肩,一幅“随便你们”的表情。

裴宣不等周正阳再冒出什么经典语录,赶紧话入正题,问郁雨凡道:“你刚才说沐天陉身上具有异能反映,指的是什么?”

“是‘异常’,不是‘异能’。我们谈论的是心理科学,而非灵异小说。心理学领域称沐天陉这样的人为‘异常人’。有部电影叫《雨人》,看过吗……”

“是《浪漫满屋》里的Rain吗……”

“你闭嘴。达斯汀·霍夫曼和汤姆·克鲁斯主演的那部?”

“没错,其中霍夫曼所饰演的便是一位典型的自闭症异常人。其实大多数自闭症患者并不像影视作品中所描绘的那样神奇,超过70%的患者存在不同程度的智力障碍。虽然他们中极少数人拥有令人惊叹的特殊才能,比如无师自通的音乐或绘画才能,或者超人的记忆和计算能力,但是他们的智商却远远低于常人,所以这些人也被称为‘低能天才’。

“沐天陉的不同在于,他既有孤独障碍患者所罕见的特殊才能,同时也拥有极高的智商。虽然他像一般患者那样不爱说话,很少有眼神的交流,回避社会交往,喜欢长时间地注视空中,等等一些特征。但他拥有良好的言语能力,当他遇到感兴趣的深奥问题时,往往会长篇大论,也就是说他可以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有条理、有组织的投入其中。这是最最区别于‘低能天才’的地方,我们称这种极其罕见的孤独障碍为AS,亚斯伯格症。听起来很炫是不是?得这种奇怪的疾病并不值得羡慕,因为患者常常要忍受深陷思考的痛苦,而且与沐天陉后来的康复不同,绝大部分患者都会永久性的存在语言和社交技能问题。所以我们说,沐天陉是一个奇迹,值得深入研究。”

“那他的特殊才能具体指的是什么?”

“你的双手终于放下来了,看来你不再感到焦虑和生气。”

“什么?”裴宣莫名其妙。但他随即惊讶,因为郁雨凡非常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心理状态。“你怎么知道?”

“你有没有注意狼或者狗用两只前爪撑地的时候,总是紧紧并拢的?”

“什么意思?这和沐天陉有关系吗?”

“那是本能的防御动作,因为胸腹是它们最脆弱的地方。我们人类也是如此,一个人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说明他此时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威胁,这一本能的肢体语言代表着无奈、焦虑、生气、不耐烦。所以当有人在你夸夸其谈的时候做这个动作,那说明你该闭嘴了。我之所以能够略微看透你的思想,是基于长期的知识积累,以及在观察上的不

断训练。沐天陉的异常就在于,他天生具有这种能力,而且其程度远远超过我的这点儿雕虫小技。”

“怪不得,他可以迅速捕捉观察对象身体的细微变化,竟然是天生的才能。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远不止这一点。当他把观察距离缩小到一公尺以内的时候,甚至可以准确地感受到对方的心率,误差不超过每分钟三下。因此,想在他面前撒谎是非常困难的。”

裴宣突然想到沐天陉房间里满墙的纸条。原来是这样,他竟然找出所有符合条件的司机,一个一个排除。

“当然,我所说的这些异常能力都在他遇到沈依祎的时候逐渐失去了,不过有些天生才能并没有消失,比如超凡的绘画才能,我猜这可能与他从小对生物体的构造产生的兴趣以及他的空间思维能力和记忆力超群有关。我记得导师给我讲过一个有趣的事。他刚认识沐天陉的第一年,一次去医学院讲课,把沐天陉带在身边。导师在上面讲课,沐天陉坐在第一排发愣。学生们都以为他是导师的孩子。教授出了一个小题以调动课堂气氛。用八枚象棋子排成一个直角,一行四枚,一行五枚,形成一个大写的L。移动一枚棋子,使纵横两行都是五枚。话音刚落,沐天陉就说出了答案,使导师精心准备的测试题变得毫无意义。那年沐天陉才六岁。”

随着郁雨凡的介绍,周正阳默默在手心里画了八个圈。却一时想不出该怎么移动。

“沐天陉房间里挂满了镜子,这是什么意思?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裴宣问道。

“镜子?挂满?”郁雨凡略一沉思,突然道:“难道他不是开玩笑?今天上午临走的时候,他说自己经常出现幻觉。”

“幻觉……想起来了!”周正阳惊呼,“今天早上,他也对我说,在后视镜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沈依祎。我当时在谈别的事,没有在意。难道这家伙有阴阳眼?”

“我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可以用科学来解释的。”郁雨凡冷冰冰道。

“我只是想调节一下气氛而已,我也是无神论者。您继续。”

“我确实越来越感兴趣了。只有在镜子里才能看到幻象,罕见的症状,太罕见了。”一脸冷若冰霜的郁雨凡竟然旁若无人地傻笑起来,“你们根本就不可能理解这里面的奇妙。如果他真的可以通过镜子看见自己死去的妻子,那么沈依祎就是沐天陉继‘麻鬼’之后的第二个幻象。”

“什么‘麻鬼’,难道他以前就有幻觉?”

“没错。‘麻鬼’在沐天陉的描述里是一个贴在墙上会自己动的黑影。它是平面的而不是立体的,但是会说话,经常与沐天陉交谈。‘麻鬼’,据沐天陉讲是那个黑影对自己的称呼。从他有记忆开始‘麻鬼’就存在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从小就喜欢面壁自言自语的原因。但是,大约从他十七八岁开始,‘麻鬼’在他的意识里居然逐渐消失了,也是从那个时候,他超强的记忆力逐渐减弱,对外部空间的敏感性也大不如以前。”

“和沈依祎有关?”

“导师是这样分析的。我在想,如果他再次出现幻觉,他的那些特殊的能力会不会随即回来。真是个有趣的课题!如果你们抓住了沐天陉一定别忘了告诉我。真希望能快些见到他。”

“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份夏源的资料?”

“可以,我的笔记本里就有。我拷下来,你们可以去学校的图书馆打印一份。”

临走之前,裴宣似乎想起什么,突然说道:“我问一个,呃,可能有些敏感的问题。能不能说一下你和孙濡浚教授的关系?”

郁雨凡轻轻“哼”一声,轻蔑地说:“是王磊吗?给这种人做下属是我的耻辱。不过,他说的不错,我曾经是导师的情妇。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裴宣没想到有人会对这句话说得那么自然,这反而让他有一点点的尴尬,说道:“只是确定一下。如果有深入了解的必要,我会再找你调查。”

三人无声。

裴宣刚要开口告别,却突然传来周正阳的声音,“像你这样漂亮,嗯,又有气质的女人,怎么会选择当神经病医生呢?”

裴宣眼睛上翻,深呼出一口气。

没有一个女人听到别人对自己容貌的赞美而不内心愉悦的,郁雨凡抿了抿嘴,忍住笑说道:“我是精神病医生,周警官,不是神经病医生。”

“啊,不一样吗?”

“非常不一样。”郁雨凡终于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好吧,像你这样漂亮又有气质的女人为什么要当精神病医生呢?”

郁雨凡想了一会儿,笑着说:“像你这样英俊帅气的男人不是也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也许和你一样,我的选择是为了了却儿时的梦想。”

周正阳是一个不愿看到别人难堪的人,见郁雨凡心情转暖,满意地点头笑了笑。

告别郁雨凡,周正阳平静下来后开始暗自伤心,多年的好友忽然间好似一个陌生人,这还罢了,最让他郁闷至极的是夏源的事。显然沐天陉是从罗从那里得知了一些信息,两人居然都把他看成外人或者笨蛋隐瞒着。

“想什么呢?上车啊。”

“你说应该怎么移动?”正阳发动汽车。

“看了美女车都不会开了?怎么移动?踩油门儿。”

“我不是说开车。棋子该怎么移动?”

“那道智力题?这都想不出来?再仔细琢磨琢磨。”满脸不屑的裴宣却在心里纳闷儿,横竖都是五个子儿?怎么可能呢?出错题了吧。

“去哪儿?”

“西门。”看着手里夏源的资料,裴宣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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