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级的人之中,有一人最近要退休。

是蚕丝局长的渡部俊二这人。他是局长之中年纪最大的。尽管他届满规定的退休年龄还有数年;可是省署的人事,常见不等退休年龄就解除局长职务而外放出去。那是当事人的愿望,也是省署人事安排上的方便。所谓的当事人的愿望,比如说,也有人辞去官职而去被提名为代议士候选人。那样时候,他通常在官僚时代就与政治人物的关系密切,得到那个政治人物的支援,分得某县市的地盘,而在那儿被提名为候选人。

如果外放是省署为了人事安排上的方便,那么不消说,提前退休的那个官僚的出路是省署替他从中斡旋的。就农林省而言,要求外围团体或关系企业安插退休官僚是轻而易举的事。蚕丝局长渡部内定将被外放出去填补某大酪农公司的董事缺。蚕丝局长跟酪农公司没有丝毫关系。能够安插官僚进入没有关系的机构,算是行政机关对民间公司的支配力量的展现。

渡部蚕丝局长的后任,预定从省署内的处长提升。实际上是为着提升那个处长才决定蚕丝局长的退休。处长是现任农林大臣的远亲,大家预料他迟早会比谁都爬升得快。

对于这种人事关系,山田事务官一向不关心。那好像是云霄上的事情,跟他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人,对于不是发生自己身边的事,总是缺乏真实感。蚕丝局长要出去当酪农公司的董事也好,那个处长会升上局长也好,那种波浪的起伏怎么也影响不到他。

可是,对于他人的升迁,谁都是有兴趣的。在饭厅,这个内定的人事安排,成为大家低声悄语的话题。

就在这个当口。

山田从省署的传言中知道了西律师被警视厅传去问话,那云霄上的人事安排远比不上这事来得靠近身边;对这事他也有兴趣。

西被传唤,但不是被逮捕,似乎只是传去作参考性问话而已。可是,山田心中早已认为那案子已经终止侦查,所以这新闻对他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警视厅要得,还不死心嘛,他想。

不消说,西的被传唤,跟仓桥副科长的离奇死亡有着关系。仓桥之死不是单纯一个人的离奇死亡。死亡之背后,关联着砂糖进口的大渎职案。警视厅的目的,毋宁说,似乎是要重新挖掘因仓桥副科长的死亡而溃败了的渎职案。

这次警视厅是很认真的,视之突然传唤西律师一事也可以想见。从前的调查止于行贿的业者和受贿的股长和副科长,没有波及到西律师的身边。这次不同了,看来警视厅掌握了确定不移的证据也说不定。

山田心中替警视厅叫好。警视厅一度佯装撤退,实际上是执拗地,一步一步地在搜证。既然传唤了老奸巨猾的西,警视厅手中必定握有足以制服他的有力证据。

山田那一天镇日可乐了。

由于警视厅重新部署侦查,农林省乃发生动摇。那在山田事务官的眼睛里也看得一清二楚。处长和科长都心不在焉。现任局长是跟案件没有关联,可是转任农地局长的冈村是漩涡中的人物,他一定是坐立不安了。尤其是西律师被传唤,他谅必是惊慌得可以了。冈村外表上气度豁达,其实是胆小怯懦的人。这一点其他人都错估了他,只有山田是例外。

因为冈村有实力大臣撑腰,有恃无恐,自以为头脑灵敏,手腕俐落,于是一意孤行,目无法纪。这在旁人看来,视之为一个官僚,诚然是与众不同。实际上冈村是比谁都色厉内荏的官僚,这常常跟随他巡回地方的山田最清楚不过。高级官僚在省署很少会暴露其本性,可是在旅途,不由精神松懈而会露出马脚。

在省署的这里那里,警视厅的搜证再度成为大众窃窃私语的话题。危机一度成为过去而再度发生时,会带给善为想像的人,上次所无可比拟的严肃和认真。案子刚被揭发时,因为没法预想搜证会进展至什么程度,所以尽管确乎激起了情感的波动,但那却是没有密度。然而这次,虽然声势没有上次来得大,却带来一股令人生惧的沉闷气氛。

不过,山田只是跟那个案子多少沾点边而已。他始终一贯从不失去旁观者的立场。不,因为沾点儿边的关系,反而比丝毫无关的人有兴趣。可是,无论案子如何有进展,山田自己绝不致于被卷入案子的漩涡里去。

当属官有多年的山田,养成了一种习性。那是喜欢他人发生不幸,不喜他人的幸福。况且,这次的对方是冈村。山田被这个局长颐指气使,而曾一次又一次地逆来顺受过。警视厅愿意替他报仇的话,那是最好不过的事。

山田办公时也觉得快活。但在这省署里还有一个人,不受这沉闷气氛的感染也显得好快活的人。他是这次决定退休,内定就要就任外围企业的董事的渡部蚕丝局长。他目前只是在等着两周后的正式的人事命令的公布。工作移交差不多办好了,如今每天无所事事。

蚕丝局长虽然就要下放到关系公司去,可是将来以那家公司的董事身分,无疑地将担负起农林省和那家公司之间的管道任务。薪水也看着这份利益上,公司方面一定会给予破格的待遇。收入至少会比做官时的薪水多一倍以上。更且当了董事就不会有什么退休年龄。

“什么都替上级设想周到。”山田回到家就跟老婆发牢骚:“我到了退休年龄时,怕不会有什么机构捡我这个人去的。能够找到业者的约雇职员算是好的了。那薪水也不过是目前的三分之一吧。怎么说也是老人的新职嘛;可是,同样是老人的新职,局长级的就大不相同。这组织的结构,彻头彻尾对上级的人都有好处。”

警视厅侦二课再度逮捕了以前拘留后释放的业者那边的两个董事。

说起业者的砂糖公司,那不是大战前就有的大型公司,是战后合并中小企业而成立的公司。原糖的进口依以往实绩,大型公司分得多量配额,于是为争取剩下的少量自由配额,中小砂糖公司乃对农林省各显神通。多家小公司这时际憬悟到如各自为政有如一盘散沙,将因力量分散而不足以对抗大型公司,于是他们组成了一种共同企业公司。他们以为这样就较为容易分到原糖进口的配额。

这家精糖共同企业公司里有个颇为能干的人。据说他是异国人士,当然,名字是日本名。把一盘散沙的多家小公司组成一个共同体的,也是这人发挥的干练手腕;而就是这人对准农林省的实力大臣猛烈活动起来。

不消说,他与大臣之间互相有过利益交易。

没多久,那个实力大臣转任其他位置,后任以自己的党羽填补。当时留下一段笑话:前任大臣党羽的新任大臣就职致词之际,对着全体官员堂堂演说道:

“从今以后各位要认为农林省的大臣有两个人才好。”

不消说,一人是派系首领的前任大臣,一人是其党羽的他自己。

目前,警视厅居留的精糖共同企业公司的董事二人,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个颇为能干的人之心腹。由于有这层关系,农林省再度面临渎职案暴露的危机。

在上次的搜证,警视厅那边掌握的证据资料等已经有很多。不过在那个时点上,因关键人物仓桥副科长的死亡,搜证工作顿告停顿。可是,从这次的再度展开搜查看来,可以知道警视厅并不是那样就放弃了砂糖渎职案的侦办。警视厅是执拗地等待着再度展开搜证的时机。

不久,曾被拘留过的大西股长再度被票传。不过这次没有立即发出逮捕状。是连日的传唤;他被目为终必被拘捕。

报刊也再度大肆报导这桩案子。观测记事写道:警视厅再度侦办这桩案子是颇为难得。从前的搜证因某种缘故而一时触礁;但就在这之间警视厅似掌握到更加有力的证据。这次,警方的搜证好像异常认真,谅不致像上次那样中途挫折。必将追查至水落石出。因此,有可能局部波及政界,致政界方面不无受到冲击。……

侦二课的侦查案子的手,看来着着伸展过来了。那是从省署的气氛就可知道。高阶层七上八下,不停地举开会议,那谅必是在讨论因应搜证的对策。

普通的会议是明朗而开放的,与会的人也多。可是,这一阵子的开会是秘密的,是匆匆忙忙的,与会的人少,没听见笑声,各个都表情凝重。

“这次跑不了啦。”

山田事务官斜眼窥视会议室的动静,暗自欢喜。每天的上班也不由精神百倍。今天会有什么变化?谁没来上班?没来上班的人可不就是被警视厅传唤去了?他就是满怀着那种期待。

这比观赏他人的瓦上霜还要有趣。如果是全无关系的其他省署的案件,那就不会这样兴趣盎然。因为是自己省署的案件才这么觉得有趣。

“这次要犁庭扫穴了。”山田作此预料。

无论如何,西律师正在受调查。在某种意义上,他是这个案子的核心人物。仓桥副科长是在实务面担任了业者和官僚之间的管道角色;西律师则是策略面的导演。西与政治人物有连系。在那个意义上,西的角色远较仓桥为重要。

就是那个西正在受到连日的调查。如果西一五一十都讲出来,事情会变成如何呢?高阶层的疑惧就在这儿。高级官僚平常虚张声势,其实大多是胆小怯懦的人。

更何况,西是涉嫌杀害仓桥。如果警方的调查集中于这一点,西怕撑不住。抓住他的弱点,再剥开隐藏的渎职面,警方谅必也在设计这种作战方法吧。

“是一支渎职和涉嫌杀人的扁担哟,西得投降吧。”

山田又想:自己想得到的事情,高阶层也一定想得到,况且冈村局长是知晓仓桥死亡真相的人。面临自己即将倒坍的危机,最是心惊胆颤的一定是冈村。

“山田先生,”同事中有人就渎职案侦查的估测,问起他的意见:“这次会怎么样?火势会猛烈起来吗?”

“那,我这等人怎么会知道呢?”山田咧嘴笑着答道:“到底那是云霄上的事情嘛。”

不小心说意见的话,那才糟糕。说出的话不知会怎样地传到那里去。结果说不定会受到严厉的教训。同僚也得视为间谍才行。

“山田先生,冈村农地局长请你过去一下,现在有空吗?”局长的秘书打来电话。

冈村农地局长悄然独坐在偌大地方。房间大、办公桌也大。山田推门进去,局长从遥远的那边瞪他一眼。

要到那个局长的办公桌得走十几步。办公桌对面摆着会议的圆桌和许多椅子。再过去那边有来客用的沙发。局长背后的花瓶里,插着成束的水仙和南天竹。有暖气,所以房间是暖和的。面向外面的玻璃窗有层哈气。

“怎么样,最近好吧?”山田一站到办公桌跟前,局长就含笑说。局长的眼神却没有笑。

就冈村来说,山田是从前的直属部下,现在却不同单位了,多少要客气些。可是就山田来说,因为有从前的关系,目前那个从属意识还是依然没有变。一站到这个局长跟前来,一颗心总是自然而然地萎缩起来。暗地里嘲弄他是“年轻家伙”,可是一站到他本人跟前,对方是晚辈的观念就倏然消失不见了。有的是上司和部下之关系而已。

“是的,托您的福还好。”山田特在前头轻握自己双手回答说。

“那就好了。”

局长沉吟片刻后,把那神经质的额头皱纹皱在眉间,抬头望着山田。没看见威士忌的瓶子。

“你那里,警视厅没来说过什么吗?”局长用温和但严肃的口吻问。

“没有,没来说什么。”山田低着头回答。

局长叫他去,为的还是那档子事。冈村在担心警视厅再度部署的砂糖渎职案之侦查。

“是吗?……你点一支吧。”局长掀开桌边的接待用烟盒的盖子。

“是的,谢谢。”

山田客客气气地取了一支。冈村亲自把打火机打着火递过来。这是从未有过的对待。

“不敢当。”山田一鞠躬。

“你也知道吧,就是关于那个砂糖的事情,警视厅好像又是这个那个地找人谈话。”

局长把打火机收进口袋里。这个那个的人之中,有西律师,有大西股长,有业者那边的公司董事。尽管官方没一人遭拘留,可是几乎连日被传唤。

“依我看来,……”局长说:“好些日子以前,你说,警视厅的人找到你,问过死在东北温泉的仓桥君的事,是吧?”

“是的。”

“说不定为了那个事情,警察还会找你。你打算怎样应付,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所谓的意思是……”

“对于警察的询问你要怎样回答,我们就在这里作个商量吧。就是说,先练习好。”

冈村局长就那样让山田事务官伫立跟前,开始问答练习。局长认为这是山田被传去当证人时的演练。局长说,为预防山田漫不经心的说话,为防范山田说出会被警方抓住尾巴的笨拙的答辩,必须要有准备才行。

“总而言

之,那种地方普通人是不习惯的。周围围拢着好多警察。你说的话,办案人员要做笔录。做笔录就够使你发慌、发抖了。不由地会说出心中从未想说的答辩。那么一来,对方就抓住你说话的尾巴,纠缠不休,穷追不放。于是你就七上八下。所以,得防范发生这种事。警方问些什么,大体上猜得出来,现在我就权充警方来问你,你就把我当做警视厅的人,谨慎地回答我的问话。”

“是的。”

山田心中认为冈村局长说的话太无聊,可是也有点儿相信这下子警视厅传唤他也不无可能。于是他显得有些紧张。

“那么,要开始了。……山田先生,仓桥副科长是为什么自杀的?你可想得出他自杀的原因吗?”冈村局长在座椅上端正了仪容,改变口吻问道。

“那,我想不出什么原因。”山田不由地回答。

“那样回答是不行的。”局长厉声恶色地说:“现在,我问了什么,你不知道吗?我是这样问你的:据说仓桥副科长是自杀呀!仓桥君不是自杀嘛。他是肇事死亡!你得断然这样否认:那不,仓桥副科长不是自杀身亡的;否则警视厅会解释成你承认了仓桥副科长是自杀的呀。”

“我没想到那一层。”山田低下头来。

“警视厅会这样那样地套出你的话。不一定从正面发出质问。对方凭什么想法才发出那个质问,这在回答以前要多方考虑呀!慎重再慎重,否则你自己会惹上大麻烦的。”

“知道了。”

“第二个质问,……听说你用省署的车子从东京到宫城县的作并温泉的旅社,去领回仓桥副科长的遗体,那是谁命令你去的?”

“那是总务处本乡科长的吩咐……”

“好。……到了旅社,你跟什么熟人见过面?”

“是的。……”山田逡巡一阵子,吞下一口唾沫后答道:“见过西先生。”

“好。就是西律师是吧。……你认识西律师吗?”

“在那以前从没有直接交谈过。私人没有过往来,不过他偶尔会来省署,所以认识他。”

“西律师为什么进进出出农林省?”

“不知道。”

“那样回答就好。你不可以凭自己的太多想像去说话。暧昧不清的事情一概坚持不知道就行。”

冈村局长和山田事务官的问答演练继续下去。问的人当然是冈村。

问:“你用省署的车子去领取仓桥副科长的遗体时,没觉得这可奇怪吗?”

答:“没有想到。”

问:“可是,那种处理方式,在省署可不是没有前例吗?对这一点你没有生出疑问?”

答:“由于那是总务科长的吩咐,所以我认为是当然不过的事。替公家做事有个规矩,就是上司发出的命令是不会有错的。”

问:“到了作并温泉,你见过谁?”

答:“除了旅社的人以外,见过西律师。”

问:“西律师跟你说了什么?”

答:“他说,跟我住在一起的仓桥副科长,早晨出去散步,从悬崖上失足坠落,头部碰撞溪边的石头死掉了。真可惜!请把遗体郑重地搬上那部车子送回东京。”

问:“就仓桥副科长身亡前后的情况,西律师对你没说过什么吗?”

答:“他只说了那些,没听他再说什么。”

问:“你看过仓桥副科长的遗体吗?”

答:“因为已入殓,所以只拜了拜仓桥君的面容。”

问:“你不认为那时的仓桥副科长的面容不寻常吗?”

答:“不认为。是安详的死容。”

问:“就仓桥副科长的死亡,你没从女侍或旅社的其他人听过情况吗?”

答:“没听过。旅社的人只吊慰说,仓桥副科长死得好可怜而已。”

问:“你知道,为了那个所谓的砂糖进口问题,仓桥副科长曾被警视厅作为关系人传唤过吗?”

答:“知道。”

问:“问话还没有结束,仓桥副科长就匆匆忙忙出差去,而且死掉了。就这事情你可有什么感想?”

答:“我只知道仓桥君被警视厅叫去问话,真相如何一点儿也不清楚。而且他是不是问话没结束就去出差的,那也不清楚。仓桥君是常有出差的,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这时冈村的发问暂时停顿,似乎是在考量着还有什么可加演练的讯问。

冈村局长和山田事务官的问答演练结束了。局长赶忙笑出声来:

“好,就是这个要领。”他心情开朗了:“总而言之,别被警视厅的气势所压倒,要沉着回答。对方一定会想碰碰运气,这样那样地用话来套你。就你来说,如果回答不得要领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烦的话,你也不大好吧。”

意想不到的麻烦指的是什么?山田不大清楚。他与贪渎案无干,绝对不致于涉嫌。那么,所谓的麻烦,说不定是指着山田自己在省署的地位来说的。说不定那是:要是做出不利的证词,你山田将会被谪迁至什么单位的局长的威吓。

“这我十分清楚。”山田把头低下来。

“辛苦你好久了。”冈村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钱袋,很快地用纸包好其中的一张,递给山田说:“就用这个下班回家时去喝啤酒吧。”

“局长,不必太客气。……”

“不,没关系,你就收下吧。”

“谢谢。”

没有拒收的必要,山田也就收下了。

山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不由松了一口气。忖思起来,那个问答演练无聊透顶。即使被警视厅的气势所压倒,做出粗心大意的答辩,对他自己也不会有丝毫影响。若有人因他的失言而受伤的话,那些人就是局长和其他与案情有关联的一干人。他们但愿山田不要说出粗心大意的话。局长的问答演练为的是这个。

粗心大意说话以致你惹出麻烦来也不大好吧,冈村的这话复又浮现于山田的脑际。这是:如果你证词失败,你的地位或将不保的暗中威吓。这话也真是岂有此理,可是当公务员有年的山田,一被上司那么说一声也就七上八下。受薪人根性渗透到骨髓了。

得上下班也不会太久了。尽管想到不久将届退休年龄,可是如被谪迁还是不好过。他有一个时候还曾抱持过跟随冈村局长或许可获提升的希望哩。

山田悄悄地打开局长给的纸包。里头有张五千圆钞票,心中认为那简直是瞧人不起的举措,可是,当然,他没有胆量用这钱来买醉,来散心。他在回家的路途上,用这钱给孩子买点东西,还买了许多牛肉。尽管买了东西,钱袋里还剩下三千多圆。

妻子吃了一惊,说他太难得。

“赚了外快吗?”

“不,不是。”

“不要太浪费哟!我就在只求不饿死地撙节开支呀。”

妻子误解了。

四、五天之后。

省署多次出现一个陌生人,每次都来求见次官或局长。主要是来见冈村农地局长。是何许人物呢?他从不出示名片给柜台。只称姓岩下,说是给次官或农地局长通报一声就知道。

事实上,柜台用电话请示,就有秘书出来玄关迎接那个客人。是个彪形大汉,年约四十五、六。态度从容,眼光锐利。

在次官室也好,局长室也好,对待那人,比对待其他客人都还要客气。那是给予有力代议士来访时的待遇相同,红茶、饼干不必说,还端出水果。

会谈也很长,而且没有外人与会,门也关得紧。

这异象,省署和事务官们不可能不发觉。

“是何等人物呢?”

先是生疑。四、五人集拢来就悄悄地互猜那人的底细。

“可能是议员先生。”

这是初步意见。当然,那个人的胸前没有佩戴金证章。不过,议员先生有时会把金证章翻过来挂着,那就要看什么时间和什么场合了。然而他看来却不像是政治人物,也不像是来陈诉什么的陈情人。如果是陈情人,应该采取远为客气的低姿势。忙碌的次官更不必匀出时间来见他。

那个会谈似乎是认真而严肃。

“检察官也说不定。”

接着有人凭想像说出意见。这是最可理解的意见。目前,重新部署的砂糖渎职案之侦办,虽然正在警视厅侦二课查证,但检察厅萌出兴趣亲自出马也有可能。

依规定,有关渎职的案件,是警视厅侦二课份内的事,不过检察厅也管渎职案,特搜处这单位就是。

检察厅和警视厅一向动不动就互为对立。检察厅特搜处一向认为,警视厅对于贪渎案和违反选举法案件的侦办不够认真,那是因为警视厅受着政治上的干涉,致枪尖被锉钝的关系。对此,警视厅则认为,检察厅也者是就这边移送过去的侦查结果予以决定起诉或不起诉,并会同推事出席于裁判才是规定的任务。就是说,其所持的是检察官专事诉讼论。

由于有这层争执,对于贪渎案或违反选举案,检察厅有时会采取不同于警视厅的立场,而独自从事侦查。这纠葛一旦表面化,双方就会对骂起来。

现在事务官们五、六人围拢一起,聊起那个彪形大汉说不定是检察官,是基于有这层知识才有的臆测之词。

好像要证实那个臆测似地,那个彪形大汉离去之后,次官就往大臣那边去密商些什么,更且召集有力局长开始协商些什么。

渡部蚕丝局长的内定退休,在省署早就有传说,而这时候已决定一周后就要发出正式的人事命令了。至少在这时点上,这是势在必行的一件人事异动。

实际上,渡部局长正悄悄地向各关系方面辞行。这人政治色彩不浓;尽管这样,辞去省署要去当关系企业的董事,跟政界或财界的关系当局和省署的前辈等,还是得继续维持关系才行。所以退休一周前就出去辞行绝不算太早。

而且,渡部局长的退休早就内定了的,因此,开始有人悄悄地举行意味着欢送的聚餐也并不奇怪。渡部心情愉快自不在话下。虽然没能升上次官,可是这次下放的公司景气不错。董事的薪津数倍于局长的俸给。优厚的董事津贴之外,还有交际费名目的零用钱也给的慷慨。他将会比待在局长职时远为宽裕了。

然而,突变却发生于那个预定发出正式人事命令的五日前。

那天,给次官叫去的渡部蚕丝局长,好像被打垮一般惨兮兮地走出次官室。他脸色发白、指头发抖。一定是从次官那里听到了什么晴天霹雳的消息。蚕丝局长那天中止办公回家去了。

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久省署内“蚕丝局长的下放中止”这个传言传开来了。省署内的人事传闻一向传播得不可思议地快速。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大家投出疑问,一有机会就聊这个问题。但没有人知道。谁都知道这个突变不是出自蚕丝局长自己的意思。那么,是次官改变了决定的吗?

这个次官毋宁说讨厌大学同期的渡部局长。所以有人说渡部的退休主要是他策划的。到了这时候,次官不可能挽留渡部于省署的。

那么,是农林大臣更改的吗?大臣有着复杂的人际关系。所以有一种可能是大臣为了义理人情,或为了自己的利益,推荐他人去当董事,而把蚕丝局长抽回来。

可是,那也有些不合情理。因为蚕丝局长的退休是大臣早就答应了的事,所以渡部局长才敢在未正式发出人事命令的几天前,就去向各有关方面辞行。如果大臣的意思暧昧不清,尽管身为局长的渡部也不敢采取那种草率的举措。更何况,渡部是做起事来谨慎得无以复加的性格扎实的人。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为人缺乏风趣,手腕平淡无奇。

第二天,蚕丝局长一脸不乐地上班来了。他垂头丧气,惨不忍睹。

周围的人关注的焦点集中于,何等人物将代替渡部局长出任那家有力关系企业的董事。

警视厅突然中止那个砂糖贪渎案的侦查。

连日被侦二课叫去问话的大西股长,心情开朗地向上司报告道:

“警视厅说,那个案件搞清楚了,可不必去啦。我问可不必去是什么意思,说是份量不够,不成气候,所以要结案不查了。他们安慰我说,诸多打扰,很对不起,真辛苦了。”

大西在憔悴的脸上出现喜色这么说,可是上司只回应说:

“是吗?那就好了。”而显得怏怏不乐。

这位上司是早就知道警视厅的意向的。

接着涉嫌行贿被拘的业者也释放了。案子终于宣告结束。

报刊报导这案子而登载了侦二课长的谈话:

“这样那样的调查过了,可是怎么也抓不到疑点。虽然还有尚待澄清的地方,可是继续查下去,能不能加以起诉,却没有把握,所以决定中止侦查。这种案子的侦办是很难

的。此后要把这个案子作为侦查教育的资料。”

慰问大西股长的小小聚餐,用有志一同的名义举行了。场所是在不惹人眼的普通菜馆。与会的人只有大西那个单位的科员们。名目上是雪冤会,气氛却是沉闷的。

山田事务官出席于那个集会,他一边喝着酒,觉得怎么也无法释然于怀。案子的侦查,由于仓桥副科长的猝死而一度触礁。他以为在那个时点上案子崩解已经不成为案子。然而,不久突然复又开始侦查,现在坐在上座的大西股长连日被警视厅叫去问话,业者那边的人也有再度被拘。

然而,这次的侦查也是半路就灭了。

第二次的侦查,警视厅一定是大有自信才开始的。从前一度受挫,重新侦查应该是有相当之把握和证据才决定着手的。没有那个把握,不致于轻易地有那第二次的东山再起。尽管这样,这第二次却不到两周就颁下结束侦查的严令。不可思议的就是这点。外表上看来,显然是警视厅的败北。报刊的报导也那么认为。这案子是走错一步就会酿成人权问题的。可是,难道警视厅没能预见到那问题吗?再说,山田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决定渡部蚕丝局长的延缓退休和结束侦查是发生在同一时间。这也许是巧合。渡部在名目上是退休,实际上是安排他走上一条担任民间公司优厚职位的坦途。他本人也很希望获得那个职位,也正在高兴快要走马上任。然而那个早就内定的人事安排却戛然中止。好奇妙的是上列三个偶然几乎发生在同一时期。

渡部蚕丝局长退休延缓的理由,省署内没有人知道。那不是他本人的希望,这从他的无精打采、闷闷不乐就可以知道。而且,如果是出自他本人之意思的话,即使邀宴的是自己人也不会接受欢送会。渡部局长意兴阑珊、委靡不振。

安慰他的人说:

“像您这样的人,省署还得藉重一个时期才行嚒。”

当然这是恭维。

“不,谢谢。”

渡部窘得找不出回话。

因为没人露骨地探问为什么变更内定,所以,他也就没说真相。除非知己,否则没人敢发出那种没礼貌的质问。更何况,渡部自己不一定知道真正的原因所在。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部下的事务官们很快就这样那样地加以臆测。可是,当真正的理由大白于省属内时,事前猜测到的没有一人。

渡部局长预定前去接任的民间公司的董事缺,出乎意料地被警察听的某局长取代了。

省署的人一时哑口无言,那是出乎意表的人事安排。他们一直认为:尽管渡部局长取消出任那个民间公司的职位,要去填补的还是农林省关系的其他人。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警察官僚会推开渡部去占据那个位子。

可是,有人忽地有所憬悟。那是联想起警视厅突然中止侦办砂糖贪渎案而憬悟到的。

这不会是警方以中止侦办砂糖案为条件而与农林省谈成的交易吗?——憬悟到的就是这个。

“不无道理,那是可能的。”山田事务官从省署的消息灵通人士听到这看法时表示同意。

“警察官僚退休后没有出路。这一点,不像我们的省或通产省、大藏省、建设省、运输省等财经单位。他们没有可资运用的利权。所以呢,他们难以安排退休后的安身之处。”

“基层的警局分局长就依靠与辖区内的特种营业者的关系,去当他们企业的高级职员。这次取代渡部局长下放的警察厅某局长,据说找不到去处,周围的人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于是,说不定提出交换条件,中止这次砂糖渎职案的侦查,相对地替那个警察厅某局长安排一个农林省有影响力的公司职位。这样子就顺理成章了吧。”

山田一听那解释,兀自点点头。越想越觉得那才是近乎真相。

就警界而言,不是那局长一个人的问题。说的也是为了此后同样因退休要离职的高级警官的出路。可以说是为了警界全体的共同利益。要不然警视厅侦二课大可不必协助警察厅的人事安排。

这交易的安排,八成是对方先提出来的。于是乎,冈村农地局长必定是顺水推舟,答应了要求。只要答应这个交易,他自己以及其他关系人都可以逃至安全地带嘛。这次才是真的决定了那个砂糖渎职案侦查的永远中止!

山田事务官变得郁闷不乐。

从那以后不久,有天中午山田想出去散步,走到省署的玄关时,瞥见了早些日子常来局长室的那个彪形大汉跟冈村局长并着肩,从另一条走廊走过来。

二人亲热地边笑边交谈着。山田觉得自己陷入尴尬的立场一般,转身面向一个角落。局长没有发觉到他。二人走出玄关;就走近等在大门口的黑色大型轿车。是局长专车,司机开门等在那里。

山田这才发觉到那个彪形大汉就是这次取代蚕丝局长,要出任酪农公司董事的警察。是抢夺渡部蚕丝局长的出路的人。是作为中止侦办砂糖渎职案的代价,警察官僚送进来的交易代表。

就是那个人呀。

外面阳光普照。擦得好亮的轿车反射着阳光,灿烂夺目。这时冈村局长跟那个人不知怎地一齐面向山田这边。

山田心中噗咚一跳,反从玄关退回来。虽然没什么好畏缩的,可是由于多年锤成的事务官根性,使得他觉得好像被仇人瞪了一眼一般。

然而,一下子就知道那是错觉。因为二人都不上车,伫立着回头往这边看是要等人的关系。

二人等着的人,被玄关后头的电梯送出来了。

是短小粗胖的西律师。次官的秘书特地送律师至玄关。

矮个儿的西律师一摇一摆地走到玄关处,探头看外面。轿车旁的二人看到西律师,那警察大汉就从那里向西招手。

这时候,西的眼光一闪瞟向山田。西露出惊奇之色,接着展露出扭歪的笑脸。

然而,山田却顿时全身感到萎缩。那是突然看到爬虫类时会引起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西律师含着笑走近表情僵硬的山田。

“山田君,好吗?好久没见了。”

律师用手拍了拍山田的肩头。

“是的,前些日子太……”

所谓的前些日子,是去东北温泉领取仓桥副科长遗体时,见过这西律师的日子,山田这时不由作为寒暄语而说出口。山田也觉得自己卑鄙,但卑鄙是自己的习性嘛。在看不见对方人影的地方,山田还是会道出不饶人的坏话的。

西律师再不看山田一眼就走近车子。警察大汉和西律师互相推让对方先上车。结果,西先进入座席。

成什么体统!冈村局长自己竟坐上助手席。就是那个目中无人自高自大的家伙自己爬进助手席。

“对了,中止侦查交换公司职位,居间斡旋这交易的原来就是西嘛。”

山田目送散发着光辉渐渐远去的大型轿车。

新闻报导那个警察厅的局长退休的记事,是在两天之后。记事也附带登出那个人最近将被延聘去担任酪农公司的常务董事。

山田事务官很不开心。山田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关注他人的事情,但是到底他还是人。站在纯然的旁观者立场,他无法释然;何况他窥视了砂糖贪渎案,对于这个违法行为竟躲开天下耳目而逍遥法外,他在情感上感到愤懑;那不是基于教条式的愤懑。

可是,愤懑归愤懑,他却一点儿力量也没有。不,在省署里一句话都不能提。也不可告诉家人。当然,对新闻记者更不用说了,这么一来,他的压抑着的感情就无处排泄,只好独个儿去近郊的小吃店买醉,或者去弹球店连续站立一两个钟头。

在这个案子,被牺牲的只是仓桥副科长一人。由于他的“事故死”,好多人得救了。冈村局长也许是受这恩惠的头一名,可是应该还有山田不得而知的高阶人物“捡到生命”。连全然没有关系的警察厅的局长都托仓桥的福,下放去当公司的董事了嘛。

仓桥的“尽忠而死”不仅使他人蒙受其恩惠,而且连老婆的生活也从此过得愉快了。她,在丈夫死后,一定从蒙受亡夫恩惠的人们那儿拿到了钜额的奠仪。而且,直至小孩大学毕业,她一定会用教育费的名目接受支援。负责替她收取这些钱的,恐怕就是西律师吧。更且,由于丈夫的功劳,她得到冈村局长的关照,得以去与省署有密切关系的某出版社上班。那有企业没有特殊关系而会雇用已过中年的无能的女人?

不仅如此,她还兼差保险公司的外务员。这就证明她在那家出版社是没有用处的。在服务机关无所事事,所以找兼差来努力工作。那个兼差也因局长命令而招揽到省署全体官员加入保险,轻松极了。她比丈夫活着的时候丰满漂亮,打扮入时,判若两人了。钱也络绎会多下来吧。

这种不合理可以允许存在吗?而且,杀死仓桥的杀人犯却用律师的头衔,在光天化日下公然大摇大摆地出入省署。他在那儿买帐卖帐、寻求利权,官员们一方面怕他,一方面利用他或被利用。

尽管这样,像山田事务官这种下级官吏的愤懑不会持续太久。再过一个月,他就会恢复为温顺的小官吏。当憬悟到怎么抗拒也无济于事的时候,只好完全死了这条心。

经过半年之后,省署出现冈村就要辞去局长,最近就要求去竞选代议士的传言。省署的有力人士着手发起替他助选的运动。这似乎是要利用农林省的组织。果不其然,冈村突然变得和蔼可亲。

“那个年轻家伙呀,”听到这传言的山田,好容易才笑逐颜开地跟人家说道:“出去竞选,谁会投他的票嘛?!大家都一直在憎恨他嘛。阳奉阴违是官吏的习性嘛。如果那个家伙落选了,才是废物一个!不,他的竞选怕是知道行情的人,要把他逐出省署的策略吧。”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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