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深睡的不大安稳,那药有数不清的副作用,心悸、噩梦、气短……他半梦半醒间觉得自己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动弹不得,头晕目眩,正是民间说的“鬼压床”症状。

傅深的意识还算清醒,默默放缓了呼吸,试着眨眼,直到控制力回到四肢百骸,才伸手撑着床榻打算坐起来——

可他忘了自己的腿是真瘸,膝盖以下毫无知觉,他的手臂和腰腹同时用力,却因重心不稳,一翻身,“咕咚”栽下了床。

卧室里的床不高,但底下有个脚踏,傅深摔下来的时候腹部先被脚踏硌了一下,然后仰面摔在冰凉的地砖上,后脑勺磕出一声闷响,磕的他眼前发黑,双耳嗡鸣不止。

可还没等他感觉到钝痛,卧室的门被一脚踢开,有个人冲进屋里将他抱了起来。那人袍袖上还泛着秋夜的凉意,掌心却暖得发烫。

傅深被横抱起来,头靠在那人胸前,脸贴着深蓝锦缎官袍,触感轻柔光滑,领口襟袖透出一脉温和平正的沉水香,似乎是个他很熟悉的人,却因为离得太近忽然变得陌生。

他灼热的鼻息浸透了薄薄衣料,烫的那人身躯倏然绷紧,随后他被重新放回床榻上,一只稍微有点硬度的手搭上额头:“呼吸怎么这么烫,发热了?”

模糊视线和身上的疼痛逐渐变得清晰,傅深认出了他,第一个动作是推开了那只手:“你来干什么?”

匆匆赶来的老仆和年轻的飞龙卫刚一进门就听见这句冷硬的诘问,顿时齐齐刹步,心说传言果真非虚,这俩人谁都不是善茬。

严宵寒闭目运气,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硬邦邦地说:“你发烧了,起来喝口水。我让人给你把个脉,开副药。”

傅深闭着眼,不冷不热地道:“不劳您费心。严大人深夜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严宵寒走到桌边,拎起茶壶,斟出半杯凉透了的茶水,脸色立时撂了下来,瞥了一眼老仆:“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傅深头疼地道:“你还没完……”

严宵寒道:“侯爷千金贵体,岂容尔等如此怠慢。若再这么不经心,别怪本官报知陛下,降罪下来。”

傅深垂在身边的手指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

老仆哪受得了这种惊吓,慌忙跪下求饶。傅深被烦的受不了,终于开口道:“行了,多谢严大人替我管教家仆。”

这话听着有点讽刺他多管闲事的意思,严大人顺坡下驴,冷冰冰地吐出一句“换热水来”,才勉强高抬贵手,放人下去了。

屋子里只剩三个人,严宵寒站在床边,低头看他。床边灯盏不够明亮,傅深大半张脸陷在阴影里,显得轮廓尤为深邃锋利,是真的形销骨立,也是真美——美得甚至有点扎眼。

他笑了笑,笑容里是十分虚伪的诚恳:“侯爷简在帝心,陛下听说您回京,特命我带太医来为侯爷诊脉。”

傅深半阖着眼,恹恹地道:“替我谢陛下关怀,你回去复旨吧,我没事,已由北燕军军医诊治过了,不必劳动太医。”

京中传言靖宁侯刚愎自断,软硬不吃,果真如此。

随行的飞龙卫军医沈遗策往前一步,出于医者仁心,打算替上司劝一劝这位固执的将军。可严宵寒立刻抬手止住,示意他先等等,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活像在对付什么棘手的猛兽。

“陛下挂念侯爷的伤势,我等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让陛下安心,”严宵寒直视着傅深的双眼,缓慢道:“能得侯爷信赖,想必北燕军那位军医医术十分精湛、我不是担心误诊,只是侯爷的伤十分要紧,多找几个大夫看看总归没有坏处,侯爷觉得呢?”

傅深抬起眼皮,与他对视。

严宵寒碰到了那寒铁似的目光,心下一凛。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傅深是在透过他,冷冷的注视着另外一个人。

片刻后,傅深垂眼,随手拢了一把散乱的长发,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手,示意严宵寒扶他起来:“来都来了……请吧。”

傅深确实烧的厉害,刚才又摔了一下,身上哪哪都疼。他其实不是那么娇贵的人,可严宵寒见多了“弱柳扶风”的高官权贵们,下意识地也把他当个易碎的花瓶对待。

他将傅深扶起来,自己侧身在床边坐下,怕床头硌到伤处,便伸出一条手臂垫在他身后,虚虚地搂着肩膀防止他滑下去。恰好因为挪动,傅深的头发又散了,严宵寒替他把头发别到耳后,这样一来,傅深大半个身子都靠进了他怀里——靖宁侯大概觉得这个垫子比床头软和,也不计较严宵寒本人有多可恶,挪挪蹭蹭地挑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

这个姿势对于“死对头”来说未免显得太亲密,好在沈遗策只关注傅深的病情,没注意他家那位百官闻之色变的钦察使贴心地将被子拉起来把靖宁侯囫囵裹住,靖宁侯则在被子底下放松了紧绷的腰背,把全部重量都压在了严宵寒身上。

“皮肉伤口愈合的很好,发热是因为外感风寒。侯爷有伤在身,体质不如从前,务必注意不要受凉,也不要用寒凉之物和发物。卧房里要防寒防湿,秋日渐凉,炭盆和熏笼该早早点起来……最重的伤在膝骨和筋脉,侯爷恕罪,这伤需得慢慢调养个三年五载,方有望恢复一二,只是……日后站立行走上恐怕有些困难。”

沈遗策替傅深放下挽起的裤腿,收回脉枕:“我替侯爷写副方子,先治风寒。至于腿脚上的伤,依旧按北燕军医的方法治着,容在下回去后与太医院御医们再商议琢磨,集思广益,或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傅深忽地吸了口凉气:“嘶……轻点!”

沈遗策:“嗯?”

“不是说你,”傅深活动了一下被严宵寒攥的生疼的肩膀,客气道,“沈先生费心了。”

“不敢当,”沈遗策侧身,“在下医术不精,未能为侯爷分忧,实在惭愧。”

傅深:“无妨。伤成什么样我自己心里有数,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严宵寒扶他躺回去,神色莫测,他天生一副款款温柔的好相貌,从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刚才把铁骨铮铮的傅将军掐的抽冷气的人就是他。

“把药方拿给侯府下人,叫他们煎药。缺什么药让人出去买,没有就到我府里取。”

沈遗策朝傅深行了一礼,领命而去。

屋子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严宵寒拉过一张圆凳,离他远远地坐下:“你的腿……?”

“刚不是说了么,就那样了,”傅深伸手,“给我倒杯水。”

严宵寒皱眉:“凉的。”

“凉的也要,不然渴死么,”傅深道,“同理,腿断了也得活着,我还能为了这事上吊吗?”

严宵寒无言以对,只好把杯子里半杯残茶泼了,倒上一杯新的递给他:“陛下放心不下,特意让我带人来验伤。”

傅深:“那他老人家可以放心了。”

严宵寒不客气地道:“我看未必,你这不是还能喘气么。”

傅深用一种“你又无理取闹”的表情看着他。

“我总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严宵寒问,“你真没留后手,或者故意放假消息?”

傅深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严宵寒:“因为你生了一副聪明相,看脸应该干不出这种傻事。”

“是真的,”傅深摇了摇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觉得我不会中招,焉知不是你把我想的太神乎其神了?”

严宵寒没想到他的自我评价这么低,一时愣了。

年少从军,立下赫赫战功,傅深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打破“不可能”。靖宁侯和北燕铁骑,在很多人心中已经是不败神话,这个形象太过深入人心,甚至连严宵寒都有了错觉。

可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三头六臂、铜皮铁骨,血肉之躯难以抵挡一块从天坠落的巨石。

“回京路上,我在茶铺里跟人聊天,听他们说京城流传着一句歌谣,叫做‘傅帅在北疆,京师乃安寝’。”傅深叹道,“说来可笑,我在北燕待了七八年,自以为建功立业,保境安民,狂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到头来才知道,原来我不仅让鞑子和柘人睡不着觉,连那位都被我搅合的不能安寝……”

严宵寒道:“既然你都想通了,为什么不干脆点,把兵权交出来,安心回家养老种地。当个富贵闲人,不比征战沙场,或者在京城勾心斗角强多了?”

“快得了吧,”傅深嗤笑,“咱俩是第一天认识吗?严兄,我以为咱们怎么着也算交浅言深,你还跟我来这套?”

他低声道:“东鞑贼心不死,柘族虎视眈眈,朝中有多少人被这十几年升平迷了眼。我如果现在走了,以后谁来接管北燕铁骑,谁还肯在边防上花功夫?到时候兵临城下,倒霉的都是无辜百姓……”

“那又关你什么事?”

傅深猛地抬眼。

严宵寒冷冷地道:“陛下忌惮你,朝臣猜疑你,那些愚民只会跟风瞎嚷嚷,你成了今天这样,有人念你的情吗?自己连容身之地都快没有了,还有闲心胸怀天下——不觉得讽刺吗,傅将军?”

这话说的冷心冷情,大逆不道,可出乎意料地,傅深竟然没有反唇相讥。

严宵寒看着他垂眸沉思的侧脸,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以往傅深身上那种少年张扬、锐利夺目的锋芒,正在不断地黯淡下去。

被病痛、被风霜尘埃,或是被一些别的什么……彻底消磨了。

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态度却比先前相依相偎时要坦诚得多。严宵寒和傅深之间确实有不合,却远非外界传言中的互看不顺眼。他俩少年相识,所谓“死对头”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一个误会,一个是手握兵权的重臣,一个是天子心腹,关系太好反倒惹人猜忌。

交浅言深的关系,免掉了不少麻烦,却也掩盖了某些深埋在太平之下的分歧。

傅家累世勋贵,他的父祖都死在战场上,忠诚与责任几乎是刻在骨血里的天性;而严宵寒工于心计,不择手段,踩着无数人走上如今的位置,理解不了他们这些稳赔不赚、甚至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的“正人君子”。

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二人或许心中各自有数,只是没想到岔路口会出现的这么猝不及防,而且竟然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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