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威道:“以怀祖兄之明达,乃亦作此论,诚非弟意料所及。”怀祖道:“何也?兄岂亦以商为重,以工为轻,故视临期定货者为无罪,欲为谋疏通之法么?”

建威道:“非此之谓也。拒约初起,既已宣明办法,当即刻日施行。乃又轻信甘言,展限两月,致若辈得以为鬼为蜮,行此败群之事。商会诸人,殆已无所辞责。”怀祖道:“展限者既尚无所辞责,则定货者之罪尤不能无所惩儆,兄何为犹言疏通呢?”建威道:“事既前误,至今其势已危,不谋疏通,上海市面转瞬间恐将不堪闻问。”

怀祖道:“兄何故虑至此?上海商场是地球万国之商场,仅仅禁一美货,仅仅惩一孙君,何致败坏市面呢?”建威道:“商场诚非美货所得专,然一孙君定五百万,两孙君就是一千万,若然三孙君呢,四孙君呢,直须二三千万外。如许巨款,一旦全数悬搁,市面银根,该紧到如何地步?事虽未见,不难预猜。兄尚以为可不疏通么?”

怀祖愕然道:“兄意乃不独为一孙君,凡类似孙君者皆将任其自定自销,拒约之议,直可付之空谈,海外侨氓,从此永永居于十八层阿鼻地狱中。建威兄!建威兄!咳!你未免忍心了!”

建威道:“我亦侨氓之一,欲同我同胞出地狱入天堂之心,未尝不热,但数日来,以所见所闻,互相印证,始觉大局已误,仓卒间断无挽回之望,遂思及早保全上海之商场,方可集众公商,定一持久之法。一年不成则两年、三年,两三年不成则八年、十年,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庶几犹有可望。”

怀祖道:“兄兹所言,益令我无从索解?发轫方始,如何谓大局已误,宁不使闻者寒心么?一时尚不能守,乃谓持以十年、八年,宁不使听者失笑么?”建威道:“咳!兄有所未知。

海上众商所定之美货,已至明年十月,此一年有余内,如不疏通,所受害者不在外人,及在我中国之商人。并且夜长梦多,事难逆料,窃恐政府今日方重有赖于外人,迁就订盟,恐将不免。”怀祖疾忙接口道:“不用美货之说,其价值所以高于一时,其势力所以横于一世,正为此故。二三奸商,即使败产倾家,咎由自取,诚不足惜。”

建威道:“何货乐用,何货不乐用,此个人之自由,内力无所施,外力尤无所用。价值诚高矣,势力诚横矣,然市面一坏,相承而及者,决不止二三人,又安得不为之计?”怀祖道:“兄以货为虑,然货虽不销,其物自在,商人所受亏者,不过目前之息,大局一定,后来仍可取偿,是复何患?”

建威道:“中国商人,即使慢藏厚拥,要以田房为信用,取之存户,取之钱商,以出入周转,而决无数百万实银,任其取携自便。母财一滞,本商之赢亏且不计,存户知有货在,不至骤然提还,亦且置为后谈。彼钱商者,今日取之甲,明日又输之乙,今日输之丙,明日又取之丁,乃能于其间计赢取利,决不能任一人、二、三人宕欠数十万金经年不还。且钱商亦非自有数百万之实银,以与用户往来,不过仍取之存户,存户之与钱商往来者,长存者少,短存者多,诚为一人、二三人宕欠数十万金,万一存户提银,无从应付,则钱商可以立倒,钱商一倒,则弟所谓相承而及决不止数人者,其事又将立见。至此时,上海市面尚堪复问么?”建威言至此,瓶酒已空,便令茶房盛饭。

怀祖回房一转,少停又来,谓建威道:“兄所虑钱商之一层,理虽不差,按之目前事势,其实并未中肯。货定而未来,不独未用钱商之银,本商之母财,亦尚存之宫中。”建威道:“迟早要来,来时将如何呢?”怀祖道:“可先运动钱商,凡临期定货之奸商,一概不与往来,或出或不出,及出之或如期或不如期,由本商自担责任。”建威道:“责任呢,本为本商自担,但有数百万交易之巨商,其先必与钱商有首尾,货来则出,势无可诿。若为钱商所厄,懦者割田卖屋,以顾燃眉,黠者或自弃其业,拼受贴罚。与洋商了事,而钱商未了款,则折若干成,扣若干成,固中国歇业清账之通例。兄试为钱商思之,现在定货者凡若干人,将来应倒者凡若干人,其所负钱商者又应若干金,真能脱然无累么?二三奸商不足惜,相承而害及钱商,辗转相承,又害及钱商以外之商,皆将来必至之势,能无顾虑么?”

怀祖沉吟道:“不用美货,既不受内外之干涉,又可制私定者之命,万万不容败坏,即万万不可更言疏通。惟钱商之赢缩,所关于市情者极大极险,却不可不虑。无已,其令临期定货者及早退货,是亦保全之法。”建威道:“货样不符可退,迟误日期可退,未来之前,惟有意外可以言退。拒约诚意外矣,然外人决不承认,必因此入于国际。兄不尝言强权,言实力么?

我苟有实力,苟有强权,犹无所畏,而今则皆无。外人诚执约问我何事绝其通商,我将何辞以对?咳!怀祖兄!此事如用兵然,决定拒约,是主战之说也,不定不用,是行兵之方略也。

如何则胜,如何则败,胜如何进,败如何补救,是多少之算也。

我攻则彼如何,彼攻则我如何,是量度彼已之策也。一有不慎,未交绥而胜负之机,智者可以立决。弟所忧者,不在二三奸商,而至今日已为二三奸商所误。拒约结果,遥遥无期,则弟之所忧益甚。”怀祖道:“兄所忧者何在呢?”建威道:“海外之工可忧,国内之工尤可忧。我辈所主兴垦、立厂、造路、开矿之数端,至此殆无可缓。然富者贫之母,富者将贫,贫者又将何赖?能无痛心么?”

怀祖想了一想道:“造端益宏,愿兄尽罄所言。迢迢长夜,也可借此消磨。无畏趾离子横来扰人。”建威也是欣然,只听窗外风声、雨声,拉杂交作,电火挟着雷火,倏来倏往。

怀祖道:“是几时下的雨,清谈相对,竟自忘怀,可笑人哩。”建威道:“知已天涯,联床风雨,是人生极乐之境,管他几时下的?”怀祖道:“夜深凉重,宜倩麴秀才来伴岑寂,兄尚能拇战三百否”建威道:“旗鼓对树,余勇未衰,只愁小巫,不要退避三舍。”怀祖笑道:“小户遇大户,唾涎即倒,兄须自防,莫慢愁人。”因起身取了两瓶白兰地,倒在玻璃杯内,又冲了荷兰水,才道:“肴尽盘空,只好借兄豪谈,作下酒之物。且问国内之工如何可忧?富者又如何将贫?”

建威道:“目前所为,于法律上谓之报复,在我诚为有名,然我以是施之人,亦当防人以是施之我,万一我曰不用美货,外人亦曰不用华货,弟恐中国有害群负约之奸商,外国必无徇私背众之谬种,一年之内,享利者外人,受害者华人,且其数未可详计。”

怀祖道:“如是则如孙君等,其负罪尤大,非使之受至痛至巨之惩罚,殆难甘心。”建威道:“以理论,若辈诚为可恨,以势论,事机已变,与其言惩罚,丝毫无损于外人,不如言补救,犹望保全华人之生计。”怀祖道:“怎又要虑华人生计呢?

建威道:“一年之内,误于若辈,结果殆已无望。转瞬而秋而冬,冬尽而又春,事若未解,不用华货之一层,必将发见。

怀祖兄!中国商业不以丝茶为大宗么?江以南之居民,不专以丝茶为生计么?”怀祖道:“且慢,外人并无此意,开隙以待人,不如纳约以自牖,兄毋为教猱升木。”

建威不觉失笑道:“畏钟者谓钟师曰,毋声钟!畏弓者谓弓师曰,毋力弓!不知钟与声相习,弓与力相应,非其师所能止。今兄畏人,谓我曰毋教人,不知循环往复,无待于教。如讳其无,贻事后之悔,宁防其有,犹可为事前之计。”怀祖点头。建威又说道:“中国丝茶二项,为运美出口之大宗,我工我商,侨居彼国,用此者亦复不少。但一出一入,其权皆在彼商,故我不用美货,犹有人敢定之使来,彼不用华货,我并无人能贩之使往。彼乃添运意法日印之丝茶,以供一国之所求,我旅外之工商,亦不得不茹羞饮恨,仰鼻息以分其余沥,其为痛苦,宁可深言?”怀祖道:“此犹指侨氓说,愿闻本国补救之法。”建威道:“劝丝商少收丝,劝茶商少收茶,年少数百万之实耗,商人犹无所伤。劝蚕户少养蚕,劝茶户少种茶,半年数月,顿觉无以资生。谚云:饥寒起盗心,从此且将多事。

若听之不相过问,丝商、茶商、一蹶必不复振,蚕户、茶户,得利亦不过一时,终非久计。”怀祖道:“拒约事罢,我用美货,彼亦必用我货,如兄言,似乎中国之丝茶,外人将从此不再闻问,恐无是理。”

建威叹道:“丝茶何止销彼国?甲年短销,乙所并无所增,早有比例。美人不添运他国之丝茶则已,苟添运他国之丝茶,弟敢决中国之为此业者必然永败。故弟以谓不定美货,当添一语曰,华定华货;不用美货,当添一语曰,华用华货,既曰华定华货,华用华货,非兴农牧以补未备之天然产,非兴工厂以补未备之制造物,亦复空言无实,此中原理,兄固深明,不烦弟之多言。但体大端巨。三数私人,量远而力不足以及之,是非求本国商家之赞助,决难普及。求商家之赞助,而先令其顾影汲汲,未暇自谋,如之何其有成呢?”

怀祖道:“项庄舞剑,不离左右,兄意仍主疏通呵。”建威道:“总而言之,拒约之举,无临期定货之商人,则彼已受实害,一年当可定局。有临期定货者,则彼窥我之团体,殆如散沙。非持久不能有济,欲持久则必农牧工厂同时并举,纳蚕户茶户于其中,使其少种少养,则丝茶商人少实耗即受实利。

至农牧工厂之资本,既欲筹之商家,自当令其母财通而不滞,方可收为我用。否则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一发所动,千钧并摇,恐不待内力外力之交至,先将自相纷扰,一纷扰必致自相解散。延颈?足,停辛伫苦,所结之团体,如云丽空,如烟过眼,转瞬即无踪影。岂独海外侨氓,全中国人皆将永永居于十八层阿鼻地狱中,不复有升天堂之日。弟不辞烦复,扼要再讲几句。我制人先自制,定货者必败,此自取无所尤,而必害及钱商。我制人而讳言人制,业丝茶者必败,亦并害及钱商。而蚕户山户之穷民且难自存。二者有一出现,于我辈理想之实业,所以为持久计者,皆有莫大之关系。兄诚达人,当能会我斯言。

言毕,取酒待斟,不想瓶已罄如,并无点滴。看怀祖时,脸红及颈,气喘若鸣,反背双手,绕室回旋。建威惊问道:“怀祖兄,是醉呢,还是有所不快于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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