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向下步入黑暗中,用脚趾摸索着底下的路,埃拉紧跟在他身后。

“汤姆!汤姆!把灯打开。”她说,既兴奋又恐惧的样子,令人厌烦。

但是开关的灯绳在楼梯底部,他的手扶着赤裸的石灰墙向下滑行,指尖感受着从石灰后面的泥土层中突起的小颗粒。

他用力拽了一下灯绳。

明亮的灯光闪了两下,埃拉变成了另一个角色,一个她在电影或芭蕾舞剧中见过的女孩。她气喘吁吁地看着那些冰柜,跑到他前面,仍然像寻求保护一样抓住托马斯的肩膀。这个角色不断地触碰他,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只是一种依附,好像她是个芭蕾舞演员,正在用脚尖站立,需要他为她保持平衡。他容忍这种依附,因为她的情绪在这个地方四处滑动,他不想让她难过。

“那里有什么东西?”莫伊拉从楼梯顶上向下看,指着那台放着现成食物的卧式冰柜。

埃拉打开盖子,看到里面的东西,后退一步,用手拨弄了一下食物,冰霜沾在她的指尖上。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她微笑着回头看着托马斯。

“都是食物,”他平淡地说,“莫伊拉,你想要点什么?”

“有蘑菇宽面条吗?”

他在顶上那一层寻找着,所有的盖子上都被整齐地贴上了标签,没有蘑菇宽面条,他提起筐架,看看下面一层,有五份写着“蘑菇宽面条”的盒子并排摆在那里。

“有,”他俯身探到冰柜深处,取出三只盒子,“有一些。”

埃拉突然踉跄着上前一步,从他手中夺过食物,咯咯笑着跑上楼去,好像刚刚做了一件非常有趣而大胆的事情。她跳着经过莫伊拉的身边,一路笑着跑开了。莫伊拉被动地笑了笑,转身跟随埃拉朝厨房走去。

托马斯关上冰柜,拉灭灯,小心翼翼地迈上台阶,也朝厨房走去。莫伊拉和埃拉分别站在黑色的花岗岩餐桌两侧,埃拉看见他出现立刻尖叫一声,向后跳起来,好像他要过来抓她。

“我没有追你,埃拉。”他小心地说。

埃拉等了一会儿,朝窗户外望去,然后又大笑起来,好像他刚刚说了什么非常诙谐的俏皮话。莫伊拉机械地笑了笑。

托马斯呵斥妹妹道:“到底有什么这么好笑的,埃拉?”

埃拉止住笑,抬起头。

“有什么好笑的?”他穿过房间,站在她面前,离得非常近,但她只是越过他的肩膀,直直地盯着前面。

托马斯突然发怒了,捅了捅埃拉的肩膀,他并不是有意这么用力的。他感到脖子后面有一股热气在升腾,他害怕起来,于是选择走开,瞪着桌子上的冷冻食品。

“食物?是这些食物很好笑吗?”托马斯拿起一份,朝她扔过去,但是没有打中,重重地落下,在地板上滑行。

埃拉没有动,但她已经不再笑了。

“是我很可笑吗?”托马斯又问道。

在寂静的厨房里他的声音在花岗岩餐桌上回响着,埃拉的手指在颤抖。

“你他妈的怎么了,你是头有精神病的母牛吗?”

“汤姆,别招惹她,”莫伊拉用丝绸般柔滑的嗓音说,“我们先在微波炉里把食物解冻,该吃晚饭了。”

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串轻轻的颤音,像是警报。

“这是什么声音?”埃拉问。

托马斯走向冷冻室,朝楼梯下查看,以防自己没有关上冰柜的门,“不是。”

“汽车防盗报警器?”莫伊拉提示道。

埃拉指着墙上的一盏红灯,它正随着这阵断断续续的噪音闪烁着。

“家里的电话。”她得意地说。

托马斯走过去拿起电话,“明白吗?你滚回自己的房间去,埃拉。”

“汤姆,”莫伊拉说,“如果是新闻记者,马上挂掉。”

“你好?”

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是的,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托马斯。”

“好,请问我能否与安德森的家庭成员说话?”

莫伊拉疑惑地扬起眉毛。

“你应该先自报家门。”

“我是安德森的另外一个妻子。”

“等等。”托马斯把电话贴放在腹部。

“是谁?”莫伊拉走过来,伸手要接电话。

他挤出一个无力的微笑,“是我的同学唐尼,假装成他妈的记者,我去前面的房间接。”

“哦。”莫伊拉似乎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她收回了手,退避开,“别骂人,这很正常。”

“是的。”托马斯点点头,示意母亲去做晚饭。

“等等。”他对话筒招呼一声后走进了起居室。

他的手在电灯的开关上停留了片刻,但是没有打开,他站在黑暗中说话,“喂?”

“谁?”电话那端的女人问道,“你是谁?”

“我是托马斯·安德森,拉尔斯·安德森的儿子,你是谁?”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听起来态度很强硬,托马斯觉得有点害怕。

“父亲告诉过我你的事。”

“是吗?”对方的声音轻柔起来,“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一个像你一样大的儿子?”

“他说过,菲尔斯,是不是?”

“是的,菲尔斯,菲尔斯……”

“父亲和我谈到过他。”

听到托马斯提到拉尔斯,她的鼻子哼了一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托马斯穿过房间来到窗边,天黑了,一直在下雨,草坪像獾的毛皮一样光滑,他不应该胆怯,他应该努力听起来正常,“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特丽萨。”这是一个爱尔兰名字,但她把重音放在了第一个音节上,这样听起来倒像是西班牙名字。

“你姓什么?”

“特丽萨·罗德尔。”

这不是一个时髦的名字,但她听起来很时髦,当她拖长腔调慢吞吞地说出姓名时,托马斯仿佛能看到她下巴垂下的样子。

“特丽萨,”他恭敬地模仿着她装腔作势的语气,“我可以来拜访你吗?”

一阵短暂的停顿,托马斯以为她是被这种期望吓坏了,直到听到一声瓶子与玻璃叮当碰撞的声音以及葡萄酒或者什么液体汩汩流出的声音,“好的,托马斯,很欢迎你。”

托马斯站在那里,脸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我明天能来吗?”

“当然。”

“菲尔斯会在吗?”

“不,他在学校。”

“哦,我明白了,那你女儿叫什么?”

“贝萨妮。”

“那么,特丽萨,请问你的地址是?”

她说出了地址,托马斯不认识那个地方,但在黑暗中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特里甘特路8号。对方没有约定一个特定的时间就挂断了电话。

托马斯穿过大厅,因为要努力记住那个街道的名字,身上不禁冒出汗来,他把电话紧握在胸前,匆忙朝拉尔斯的办公室走去。这并不是父亲真正的办公室,只是个大房间,安放着一个巨大的书柜,尽管父亲从来没有读过什么。书桌是与书柜相配套的黄杨木做成的,细腻光滑,带着原木特有的结点和纹理。托马斯走到桌子跟前,在最上面的抽屉里找到笔,在一张印有浮雕图案的备忘卡上写下街道的名字,然后拨打1471查询台,查出那个地方的电话号码,以防迷路。

记下号码后他又向抽屉里瞥了一眼,看到一个很有光泽的黑色东西,他把手伸进黑暗的抽屉,摸到了柔软而温暖的皮革,是拉尔斯的钱包。拉尔斯总是把钱包随身携带着。托马斯想象父亲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钱包,把它放进抽屉。这竟是他自杀前最后做的一件事。

托马斯把钱包取出来,打开,里面塞满了大额钞票和信用卡,皮革因为长期在后裤兜里与臀部摩擦而变得更加光亮。托马斯慢慢合上钱包,放进左裤兜里,只是试一试,感觉很沉,拉扯着裤子,但是这个重量让他感到了一丝安慰,就像得到了一点点拉尔斯在时的那种确定性和安全感。托马斯很怀念那种感觉。

他头顶的灯突然亮了,莫伊拉站在门口。

“你在爸爸的书桌边做什么?”

托马斯漫不经心地把备忘卡折叠起来放进口袋,“我把唐尼的号码弄丢了,刚刚记下来,明天我们在城里见面。”

莫伊拉双臂交叉,怀疑地看着他,“为什么唐尼没在学校?”

“他在我之前就被送回家了,他继父得了癌症。”

她知道这是一个谎言,眯起眼睛,“肯定不是唐尼,为什么我没有听说过他继父病了?”

托马斯难以让人信服地清了清嗓子,“他们不愿让外界知道,担心股票价格下跌或什么的。”

莫伊拉思考了片刻后说:“我不信,这是一个很缺德的谎言,托马斯——说人家得了癌症。”

托马斯耸耸肩,绕过书桌,向外走去。

当他走到门口经过她身边时,莫伊拉面露微笑,在他身后唱道:“我想某人有女朋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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