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间宏大而古朴的房间里,托马斯觉得自己像一个精神迷乱的人。两张巨大的白色沙发相向摆放着,中间是一张白色桌子,上面放着白色物件,就连墙壁和窗帘也都是白色的。在他对面的莫伊拉双臂交叉,皮包骨的双腿缠绕在一起,薄薄的嘴唇撅着。她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盯着他,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说:“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然后我再也不想谈到他了。”

托马斯曾以为她会谈谈杰米。他己准备好了一些借口,准备指责玛丽或者悲痛地哀悼父亲。她这样的开场白让他迷惑不解。

“哦。”

她咬咬牙说:“问吧。”

他不想知道,他并不曾猜想过多少细节,他所担心的只是后果,但是他说:“爸爸做错了什么?”莫伊拉转动着眼珠,“——你说我可以提任何问题。”

“是的,”她说,“我是这么说的。”她深吸一口气,“他用别人的钱投资,赔光了。”

“市场崩溃后?”

“不是。”她又叹了口气,“每个人都非常生气,因为正是他所出卖的投资才导致市场崩溃。”

“怎么回事?”

“这很复杂,托马斯,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问我关于你父亲的自杀,而不是这个——”

“我想知道这个,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报纸上对于这件事的报道,我需要知道他做了什么,然后,我再问其他事情。”

她清了清嗓子,“很多人停止支付抵押贷款,结果投资失败了。”

“他们为什么停止支付?”

“因为他们很愚蠢。现在每个人都非常愤怒,因为你父亲的公司断定他们不会支付。”

他看着她,这明显是哄小孩子的谎言。

“抵押贷款利率在两年后迅速上涨了,”他说,“父亲知道这一点,确定那些房子将被收回。难道是你不明白,还是你以为我不会明白?”

“怎么说呢,情况是非常复杂的。”

父亲拥有一个空房子帝国,这与他是相称的。托马斯还记得参加国家美术馆时的情景,他们在莫奈的《睡莲》前停下:摄人心魄的恢宏之美,像一面流动的墙扑面而来。父亲站在他身后,告诉他这幅画的货币价值。即使只有9岁,托马斯已经知道父亲错失了要点。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和你父亲的死亡相关的问题。”

托马斯觉得应该问点什么,“他是在哪里做的?”

“在草坪上。”她微微露出苦涩的笑容,认可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在橡树上,用一根绳子。”

“什么时候?”

“昨天吃午饭的时候,大概12点半。”

她再次盯着他。意识到他们并没有谈论杰米,托马斯认为应该再问一个更大的问题:“为什么?”

莫伊拉放下交叉着的双臂,深吸一口气,“他留了一张纸条。想看吗?”

托马斯耸耸肩,虽然他确实非常想看。她把手伸进休闲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递给他。

托马斯接过纸条,打开它,是一个复印件。

“他给你留的是复印件?”

“不是。警方在离开之前复印的,他们必须带走原件。”

父亲的字体庞大而夸张,托马斯读道:

莫伊拉,你这个婊子,你终于得逞了,我希望你最终幸福,如果这是可能的,你干瘪的阴道。

托马斯看着莫伊拉,她平静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他。这是拉尔斯,没错。是他生气时的样子,有点醉的样子,时而大喊大叫,时而对她低声呵斥。他俩都能听到他蛮横的声音从纸片上跌落下来。

“你确定你要我读这个吗?”她耸耸肩,没精打采地眨眨眼,“警察带走了原件,他们会读,有人会把它泄露出去,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会知道。”她的眼睛变红了。托马斯继续读:

我给了你一切,我日夜为你工作,为了给你这一切。我是一个杰出的丈夫。而作为回报,你榨干了我的生命。你这条干瘪的母狗。我希望你幸福。

拉尔斯

托马斯看看这张纸的背面,是空白的,他看着母亲,她正在哭泣。

“他甚至提都没有提到我。”托马斯把纸放在桌子上。

他们都看着这张纸条,那一个个巨大的字母,一行行倾斜的字体,充满了仇恨和愤怒。拉尔斯的愤怒是如此强烈,句点的地方笔尖戳破了纸。

托马斯是首先开始发笑的,短促而神经质的傻笑,溢满了他的脸,然后莫伊拉加入进来,边笑边哭,指着纸条,努力透过飞溅的泪水说:“你,你,你是不是也想有一张!”

他们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托马斯站起来,紧紧拧了一把自己的脸,指着她喊道:“你干瘪的阴道!”

莫伊拉假装羞耻地脸朝下趴在沙发垫上,仍然哭笑着,因为他学拉尔斯学得好像。托马斯低头看着她,仿佛很恶心的样子,仍然在笑,用父亲常用的口头禅说:“该死的赶快滚出我的视线要不然我拧起你来把你他妈的扔出窗外!”

莫伊拉咳嗽起来,她被自己的笑呛住了,因为她趴在那里太久了,脸憋得通红,却还是不能停止大笑,她站起来,指着托马斯的脸。

“你他妈的这个软蛋,让我来教教你怎么做男人。”她假装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因为要模仿把他带到阿姆斯特丹的妓院的行为太复杂了。

这段记忆让托马斯止住了笑,但他并不难过。他重新坐下来,深陷进沙发里,看着通向走廊的门。他们两个都气喘吁吁,面带笑容。

“他再不会回来了。”托马斯简短地说。

莫伊拉睁大眼睛,似乎不太相信他们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我知道。”她坐回沙发上,用手指梳理着头发,顺着松脆的定型发胶摆弄着。她看上去年轻而兴奋,她的胸部起伏着。

“我看着他们把他放下来的,”她凝视着窗外,橡树所在的地方,“他的……他们割断绳子,抱着他的腿,把他放在……一个像床一样的东西上。”

“担架?”

“担架,是的,他的手垂下来——我跳了起来!”她模仿了一个兔子蹦跳的动作,又笑起来,这次是笑她自己。

托马斯没有笑。

“他不会回来了。”托马斯又说了一遍,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意识到房子里非常安静,他突然抬起头,“埃拉呢?”

莫伊拉的眼中又溢满了泪水,根本不是开心,是恐慌,她的脑袋向前摆动,托马斯突然知道:埃拉已经死了,他的父亲奸杀了她,踩碎了她的鼻子,把她留在房间里,让她的阴部裸露着。他站起来,莫伊拉捂住脸说:“还在学校,托马斯——”

但托马斯的心正在狂跳,他己不能弯腿坐下来了。她睁大湿润的眼睛看着他。

“托马斯,我想先看到你,因为——”她停顿下来,再次捂着脸抽泣,手指伸进头发里,深深地抓进头皮里,他可以看到她指甲中流出来的血。当她拿开手,他能看到她的头皮上已被刻上血腥的破折号。

“托马斯,我知道对不起是不够的,我知道不够,但是当我手中拿着那张纸,看着他们割断绳子把他抱下来时,我满脑子想的就是你,以及你怎样——”

她再次用手指抓着头,肩膀耸动着,沉默不语,像一只抱着毛球的猫。

她就这样久久地坐着。再次抬起头时,她的脸是猩红色的、湿漉漉的,鼻涕流得满嘴都是,她用手擦了擦,头发直立起来,她不能看着他。

“我一直都知道,托马斯,我应该保护你,但是我没有。我想……”她的胸部高耸了一下,“道歉,”她找到了节奏,歇了一口气,“我很抱歉,我知道光道歉是不够的,但是我会做任何事情……”

托马斯没有任何感觉,他最生动的感受是一丝淡淡的惊讶,她竟然让他看见她哭,让他看见她凌乱的头发。她从来没有不化好妆、不从头到脚用得体的服饰武装好就跑下楼来的。他以为她喝醉了,但她没有。

她抬头直视着他,不再埋着下巴,不再撇着嘴巴,不再懊恼或责难,恳切的样子像是在乞求恩泽。

莫伊拉看着他,像一个成年人看着另一个成年人,带着尊敬、爱和真诚,她说:“你知道,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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