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珀穿越比金山上空灰色的云层,发出突突突的震颤声,托马斯戴着耳机,扣在双耳上的耳帽让他感觉又热又痒。

这是一架只有四个座位和一台发动机组成的小型私人飞机。他从来都不喜欢。飞机小得可怜,他总感觉它会像一块轻木做成的模型飞机一样,在着陆时撞毁,像一只湿透了的纸板箱_样垮塌进去,压碎他。他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吸进去了杰克机长难闻的汗臭味。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几英寸。托马斯甚至无法通过阅读来打发时间,因为客舱灯光必须关掉,飞机颤抖得厉害,字母狂跳个不停,他所能做的只能是思考。

现在,他是孤独的,隐形的,不再被死者的样子或婴儿湿巾的气味所笼罩。现在,他所想到的只是他的父母。

莫伊拉,那个冷漠而愚蠢、不再美丽的母亲。她一定每半个小时就会昏厥一次,因为不能应付失去男人的打击,而这个男人多年来都是在早餐桌上和情妇打着电话。,她是一个真空,令人窒息的虚空。她甚至不喜欢他。一切都是留给埃拉的。

斯奎克是对的:那里没有孩子。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住在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他父亲是不会忍受这样的情形的。拉尔斯总是坚持无可挑剔的装饰风格,完美的衣服,得体的打扮。那是威慑加恐吓的闪电战,但是发生在错误的房子里,他们误以为房子是拉尔斯的。这是个愚蠢的错误。人们迟早会发现的,会嘲笑他的愚蠢。

在隆隆作响的黑暗中,他的思维跳跃着,一会儿是凌乱的老房子,一会儿是斯奎克趴在地上,避开灯光,抬头看着他的样子。他不能责怪斯奎克,要怪只能怪自己,好像斯奎克是自己的一部分,他允许自己的这部分生长,不受抑制地腐败化脓。他也有小小的理智的一部分,这部分理智让他承认这样的忠诚是错误的。他之所以挑中斯奎克,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俩长久以来都呆在一起,因为他们的父母都不履行自己应负的责任,而他却需要有个可以依赖的人,这个人就是斯奎克。他知道自己太草率了。他对斯奎克的依赖是非理性的。根本就没有理性的时候。每次他抬起头,一切就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

耳机的衬垫让他感觉非常痒。他把食指伸到皮革耳帽下,用力挠着耳郭。莫伊拉不会到机场来接他。她可能会躲在屋子里,在自己的寓所里,与埃拉呆在一起。

飞机突然降到云层下面,飞得很低,低得足以让托马斯的脑海中出现幻象。他想象自己从飞机中翻滚出来,在猛然冲向地面的一刹那仍然意识清醒。飞行员在接受来自着陆塔的指示,他们的对话在托马斯的耳机中突然噼里啪啦地爆裂开来。杰克机长已经带他飞行过多次,如同在商业航班上一样,他用的是那种奇怪的沉着语气,听起来就像一个糟糕的电台DJ。

托马斯试图想象今后的生活,他将用什么来填补每一天?日复一日会是什么样子?他想知道父亲的死是不是意味着债权人不能收走他们的房子,他仍然能拥有自己的房间,远离主屋,呆在一楼。他的房间其实是那种老人套间,在过去是专门留给家中的祖母用的。有两间通向花园的大房间,一间小厨房和一间浴室。当他们搬进来时,父亲让托马斯住在这里,因为他吸一点点烟,他们不允许在房子里吸烟,那样不利于埃拉的健康,她患有哮喘。

他想象自己在黑暗中躺在床上,终于可以一个人自由地思考。他并没有感到应有的悲痛或哀伤。他的感受是困惑和愤怒,他想伸出手,勒死前面的杰克机长。

对于这个想法,他感到很惶恐,于是双手紧扣,放在大腿上,看着窗外。

父亲已经走了。

他曾经走到哪里都咄咄逼人。

“看看他们,看看我。”有一次当他们一起走进一家餐厅时,他对托马斯和埃拉说。埃拉抱着父亲的腰,说着一些可怜兮兮讨好父亲的话。但是托马斯看着父亲,看着他用定型摩丝修饰过的银发,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因为他看起来太有钱了。他的夹克从来没有淋过雨,衣领是崭新的亮白色,他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这个三星级米其林餐厅,这里满是穿着深色西装的金融家。他带孩子们来并不是为了孩子们的乐趣,从来没有什么是关于孩子的。他们在那里用餐,只是让人们可以看到,他在一个笨拙的大男孩和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身上,一顿饭挥霍掉200英镑。拉尔斯并不特别,他只是很富有。现在,他已经死了。托马斯一路上不停地想:是自己杀害了父亲,父亲是在听说了莎拉被杀的事后上吊的。好像他希望是这样似的。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父亲在斯奎克发动引擎之前就已经吊在了树上。

托马斯看着窗外。他也应该上吊自杀的。他想看看那些在房子安全墙外抗议的债权人,他们向墙内投掷鸡蛋和燃烧的报纸,可能会击中任何人,击中埃拉,一条狗或某个人。他想看看当这个15岁的儿子被发现吊死时,报纸的头条新闻。他们一定会说一切都是因为钱和公众压力。他们会感觉糟透了。那些攻击过他父亲的报纸将改变立场,谴责那些攻击行为,呼吁大家保持冷静。他对着杰克机长的后背笑了。

飞机正在下降,盘旋,排队等候降落跑道。托马斯看着遥远的地平线。他能看到最右边的布罗姆利,也许是布莱克希思,正在下沉,下沉,消失,被地球吞噬。飞机正在迅速下降。

他的呼吸声如此之大,竞启动了飞机的语音激活功能,飞行员叫他重复所说的话。

“没什么,”托马斯听起来很急迫,“只是呼吸声。”

飞机按照着陆灯调整好方向,下沉,机头低倾,一个完美的直线降落。托马斯不再深呼吸,开始抓住座套的边缘。

飞机冲撞到跑道上,速度慢下来,略微有点倾斜,重心转向机头,托马斯感到一阵惊慌。飞机的重心很快调整过来,平稳而缓慢地前进,杰克机长用耳麦说话,用他那愚蠢的声音,告诉着陆塔,他们已经着陆了。

飞机缓慢地滑行到灯火通明的机库口,库门大开,迎接他们的到来。机库是空的,通常情况下,里面会有好几架飞机,他们必须等待,拖车会把飞机拖进去,但这次飞行员被告知可以直接开进去。托马斯搜寻着ATR-42的身影,但是没有找到。杰克机长完美地制动,没有趔趄,没有颠簸,发动机熄火了。

他关闭引擎和灯光,一个紧挨一个的开关。通过耳麦,他感谢托马斯今晚的陪伴。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说法都不太妥当。托马斯想,这绝对是一个失败的飞行员,一个会醉倒在候机服务台的人,或者诸如此类的事。

测试了一下膝盖的稳定性后,托马斯解开安全带,微微站起身,取下耳机,扔到座位上。一个穿着连衫工作服的人向飞机走过来,托马斯等着杰克机长打开舱门,摸寻出去,然后帮他下机。

这时,他看见了她。

她在寒冷的机库外,办公室门前的一个水泥站台上。她认识这架飞机,因为她经常看到他从学校回来,从这架飞机上下来。保姆玛丽。托马斯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对她的爱意和需要,而且一如既往,伴随这种感情的还有一种恶心和自我厌恶感,黏糊糊的,像是黑夜他躺在床上,指甲缝中她的黏液,床单上她的私处的味道,她强健的身体躺在他旁边,柔软的皮肤下是坚硬的肌肉。她与他对视,感受到他的情绪,不确定地微笑着。托马斯移开视线。

飞行员打开舱门,走出机舱,一阵寒风扑进来。托马斯把椅子向前推开,无视飞行员伸出的援助之手,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自己迈向冰冷的地面。玛丽向他走来,也伸出一只手,托马斯一样视若无睹。

“车在哪里?”

“汤米,你在流血。”她把手伸向他的耳朵,他猛地偏过头,用自己的手捂住耳朵。冰冷的液体弄湿了手掌,是血,他挠得太用力了。

“你的行李呢?”

杰克机长爬回机舱,在座位后面找到了托马斯的行李。他把行李递下来,玛丽抢着要接住。托马斯看见她伸长双臂,迎着机长的脸,狡黠地笑了。她曾在背后多次拿杰克机长开玩笑。

她毫不费力地提着行李,一度调换到靠外侧的那只手中。托马斯不禁一阵惊慌,唯恐她会牵起他的手,他把两只手都深深地插进裤兜里,直到能摸到内衬底的小洞。

杰米是托马斯母亲最喜欢的司机,他正站在车旁,搓着手,以保持温暖。她派来了杰米,有一片刻他希望这是出于爱,是她想努力向他表示热烈的欢迎,但事实并非如此。杰米在这里只是因为她并不需要他。她在家里,温暖的室内,与埃拉在一起。

杰米紧张地笑了,点点头,打开车门。托马斯说了声“还好吗”,不等杰米回答就钻了进去,玛丽紧随其后。后备厢弹开了,杰米把行李放进去,砰的一声关上,慢跑到前面,坐进驾驶位。

来到机库之前保姆玛丽已准备好两只星巴克杯子,不是纸的,是塑料的,搁在两个座椅之间的杯架上,吸孔冒着热汽,是巧克力味的。杰米发动汽车上路。她指着杯子说:“热巧克力。”

托马斯看着车窗外说:“不用。”

她微笑着,拿起自己的那杯,一双大手包裹住杯身,“我以为你可能会感觉很冷。”

“我没事。”他可以在车窗玻璃上看到她的映像,看到她的目光扫到他的腹部和腹股沟处。他突然对她迸发出一种强烈的需要,感到很不舒服,“我什么也不需要。”

她把头扭开,“你还在流血。”

他在烟色车窗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闭嘴,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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