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汽笛声之后,载着小叔的灵车出发了,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一同合掌。爸爸坐在大巴士上,忙着冲前来慰问的政府官员们点头致意。

灵车出了殡仪馆的大门后向左拐,背朝着通天阁远去了。在八月的明媚阳光中,通天阁的镀金装饰闪耀着灿烂夺目的光芒。

这就要和你最喜欢的通天阁道别了,小叔。

坐在闷热的大巴士里,章良回头望着通天阁。今后就算去街口的象棋馆,也看不到赌棋时小叔那判若两人的眼神了。光这么想想,就让人难过得不行。

“差不多结束了。”大巴士里只坐着家里的亲戚,爸爸松开领带大声道。

“人生的最后能有这么个风光气派的葬礼,小勉应该很高兴吧!”坐在爸爸旁边的妈妈一边说,一边用棉手帕揩着额头上的汗水。

那的确是场风光气派的葬礼。祭坛又大又豪华,和尚们的经文也老长老长的。但这与其说是为小叔办的葬礼,倒不如说是为爸爸。列席的客人都是政府关系的人,妈妈也一直只顾着招呼他们。这正是章良所不理解的大人世界。

“我死了才不要什么葬礼,烧一烧,把骨灰往淀川里一撒就成。”

章良记起小叔很早以前曾这么说过。想来他被摆上那豪华的祭坛,躺在棺材里,一定会觉得全身难受吧!

“好热哦,简直跟蒸桑拿一样。司机,把空调打开。”爸爸的口气跟刚才那副点头哈腰的模样完全南辕北辙。

“开着呢。”

“这也算开了?别那么小气,开到最大嘛。”

“就是最大了呀!”比爸爸年纪大得多的司机抱歉地答道。

爸爸故意很响地啧了几声。对单位里的上司低声下气,在出租车司机或者商店店员的面前却装腔作势。虽然他是亲爹,章良还是看不过这一点。

“那就没办法了。离火葬场还有多远哦?”

“要不了十分钟。”

这时候,红灯亮了,前面的灵车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大巴士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章良无意间转过头看向窗外,发现一群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生正举着捕虫网在路上走。他们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车上,并且都将双手的大拇指紧紧捏在拳头里。

这时候,章良才想到,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灵车一直在自己眼前,那不就得一直紧握着双手才行吗?但如此一来,掌心不久就会被汗水弄得又湿又黏又臭吧!

比起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事!

章良偷偷地将手伸进口袋,刚才香织给他的那个小纸包还躺在里面。

怎么办?

他本来打算按照香织的吩咐,在大家往小叔的棺材里放花时,偷偷把它一起放进去,但爸爸和妈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实在难以下手。他们肯定是害怕儿子在政府高官面前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才一直盯着他吧。

结果,不等章良找到机会将纸包放进去,棺材就被钉上了盖子。至此,再也无能为力了。

该怎么跟香织解释呢?

没有热蛋糕吃之类的都算小事,无法完成别人的委托,让章良觉得自己像个窝囊且无可救药的人。

终于,大巴士出了城区,拐上荒无人烟的道路。在穿过长满荒草的空地后,广阔的墓地突然出现在眼前,左右两侧都是看不到尽头的墓碑,叫人多少有点害怕。车子前方耸立着高大烟囱的建筑,那应该就是火葬场。

“哥哥。”

大概是看见了烟囱,坐在章良旁边的妹妹宏美突然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悄悄凑过来说:“那里就是火葬场?”

“应该是。”

“要在那个地方烧掉小叔?”

“嗯……”

“这么一来,今后就再也见不到小叔了?”

章良目不转睛地看着妹妹苦恼的表情。

宏美刚五岁,幼儿园中班。她肯定还不明白人死了是怎么一回事吧。

“没关系,小叔的身体虽然死了,但他的灵魂还在。他会在天上保佑宏美的。”

“那就是变成妖怪了?”

“跟妖怪不一样啦。”

就在章良这么回答时,大巴士突然一个急刹车。他以为到了,便抬起头来。

火葬场确已近在咫尺,但他们的车还没进入里面。不远处是低矮的水泥墙构成的大门,大巴士停在了十来米开外的地方。

“出什么事了?”爸爸问司机。

“天晓得,前面的灵车突然停下来了。”

“大概是排队。这里生意还蛮兴旺啊。”

平时爸爸难得说一两句笑话,偶尔说了也冷得叫人笑不出来。爸爸天生就没有逗笑的才能。

大巴士前,载着小叔的灵车一动不动,不过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排队。

“为啥不走啊?”

大概等了一分钟,爸爸开始不耐烦了。大阪人最讨厌的就是磨磨蹭蹭。

“是啊,不知道怎么了。我去问问看。”

坐在司机身后的丧葬公司负责人跳下大巴士,跑到前面灵车司机的窗边。两人说了些什么,最后,连灵车的司机也下了车。

“难道是车子坏了?”看到司机绕到灵车前面,妈妈推测道。

爸爸附和般不爽地咕哝起来:“从外头看倒是闪亮闪亮的新车,结果根本就是个破烂。”

又过了片刻,本来抱着小叔遗像坐在灵车上的胜子,跑到大巴士这边来了。

“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反正车子不动了。”

“马上就到了,偏偏这个时候抛锚。”

爸爸带着一脸吃了难吃食物的表情下了车,和丧葬公司的人说起话来。

“热死了热死了,我也下去透透气。”

妈妈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一边站了起来。也许她看见爸爸点着了烟,估计这问题得耗点儿时间才能解决。章良和宏美跟在她后面,其他的亲戚们也都陆陆续续下了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嘛?”

亲戚们围在灵车周围,左一句右一句地开始发牢骚。

“怎么会这样?都开到这里了。”从奈良来的姑妈看着灵车前方,说道。

的确,灵车的前轮离火葬场的大门不过一步之遥。大门后方是个大圆环,离火化炉所在的建筑也就二十米距离。

“不晓得咋了,都开到这儿了,车子却突然不动了。发动机也点不着火。”爸爸说着,从鼻孔里喷出来烟雾。

这时,刚才那位灵车的司机又回到车上试了几次,但发动机跟条老狗呻吟似的光是喘,就是发动不起来。

“肯定是平时没保养好。让我看一下。”

在汽车修理场工作的亲戚秀雄像得到展示机会般站了出来。司机频频弯腰敬礼,打开了汽车的发动机盖。

然而,秀雄研究了差不多十分钟,也没找出车子有什么异常来。这期间,火葬场的人、丧葬公司的人和爸爸说了些什么。

“本来,车子应该绕着转盘转一圈后再朝炉子那边去。这一步就省了吧,直接把车子推到入口吧!”丧葬公司的人提出了应急方案。

“要我说当然也不是不可以,但这可都是你们的过错,你可要记清楚了。我最疼爱的弟弟的葬礼,居然被你们搞成这样!”

爸爸在这种节骨眼儿上生气,恐怕想让丧葬公司再给打个折吧。这还是章良头一次听爸爸说他疼爱小叔。通常总说小叔是“家族的耻辱”,还说过“不如死了的好”之类的话。

终于,火葬场找来了几个员工,开始推载着小叔的灵车。按理说松开了手刹的汽车,六个大男人怎么也能轻松推动吧。

然而灵车却纹丝不动,就跟轮胎被强力胶粘在地面上似的,没有朝前移动半分。

“搞啥名堂,用力了吗!”

等得不耐烦的爸爸也和叔伯们一同上前帮忙推车。差不多十五个大男人使出吃奶的劲,然而车子却依旧不可思议地停在原地。

“手刹到底松开了没啊?”

“是不是车轮子的轴承卡住了?”

“这个金光灿灿的装饰,好烫手哦。”

大家一边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一边在八月的艳阳天下推着灵车。然而车子还是一动不动。

“真是的,人都死了,还这么麻烦人。”焦躁难耐的爸爸一边脱掉黑色外套一边说,“这车要不肯动,我们也没啥办法了。不管那么多了,就把棺材搬过去成了。”

爸爸这么一说,火葬场的人立刻就找来了食堂用的带轮子的长桌型推车。金属的推车在水泥地上滑行着,发出刺耳的嘎嗒嘎嗒声。

“真是太对不起了!”丧葬公司的人鸡啄米似的冲着爸爸鞠躬道歉。

这时候,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将推车停到灵车后面,做好了摆放棺材的准备。

“怎么搞的?”就在大家忙着擦汗时,灵车司机却不知所措地叫了起来,“为啥打不开啊……真的好怪哦。”

“喂,这回又是啥事?”爸爸的声音已开始失控。

司机满脸是汗,苦恼地答道:“这次是锁打不开了。”

灵车的后备箱上有扇供棺材进出的门。为了防止车门在行车途中意外打开,所以门上装了锁。虽然看起来是很结实的锁,其实结构很简单,就跟厕所小隔间门上的门闩差不多,只不过将车身上的金属板钩住车门部分而已。明明十分简单的构造,但那金属板却就是打不开。

“太怪了。平时很容易就能打开的呀。”

司机用手拼命拍着金属板下方,然而金属板却纹丝不动。

在场的亲戚们不禁面面相觑。不管是谁,估计都觉得这事情有些古怪。

“小叔大概不想被烧掉吧!”站在章良旁边的宏美突然天真地说了这么一句。

爸爸的表情顿时阴沉下来,章良赶紧拍了一下妹妹的肩膀:“喂,不准说这么奇怪的话。小叔都死了,死人才不会考虑要不要被烧掉的问题。”

“但是……哥哥,刚才你不是说,小叔的灵魂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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