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爸爸正在客厅和四个工人喝酒,一边看着电视上的赛马直播。星期天,我家的景象和别人家没什么两样。

爸爸经营着一家很小的工务店,雇了几个工人。工务店听起来很洋气,其实就是到处接活修房子的个体户罢了。

话说回来,个性开朗的爸爸,特别爱在休息日的大白天里,就召集一群人到家里来喝酒。因为他最喜欢的,莫过于别人称呼他“老大”。

爸爸爱装阔气,但实际上却很小家子气。比如,他会趁着酒劲塞给我五十日元或一百日元的零花钱,但之后肯定会仔细盘问我究竟花在什么地方。要是我买了他觉得不该买的东西,他就会开始唠叨:“竟然把钱花在这种东西上,世津子完全不知挣钱很难啊!”

所以,要是让他知道我买来了不明生物,他一定会没完没了地唠叨。于是我把装妖精生物的瓶子藏在衣服里,然后目不斜视地从夹杂着酒气的喧嚣中穿了过去。

当时,我家是一幢很旧的木造平房,除去厨房以外,只有三个房间:放电视机的客厅、父母的卧室,以及面朝院子的四叠半大的小房间。在这间房间里,有我和小我三岁的弟弟的书桌,但是,这里不仅仅是我们姐弟俩的地盘,从我上小学起就因脑溢血而卧床不起的奶奶,也睡在这个房间的角落里。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奶奶正在睡觉,而爱玩成性的弟弟,星期天白天在家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我怕吵醒奶奶,踮着脚慢慢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书桌是这个家中唯一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角落。

我的书桌不是电视里经常打广告的那种“多功能书桌”,而是爸爸用多余的木板拼成的小板桌。房间里光照不好,我本想开台灯,但又担心会打扰奶奶睡觉,只好打消念头。

我轻轻地将装着妖精生物的瓶子放在书桌上,那荷包蛋般的生物依旧在水中漂来漂去。

看了一会儿,我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草稿本。这本笔记本不是花钱买来的,而是将那些背面空白的广告纸收集起来,裁成两半,用绳子穿起来做成的。我从小就喜欢画画,这是妈妈为了节约纸,专门为我做的。

我舔了舔铅笔芯,然后在上面写下“妖精生物的饲养法”。

“这可是非常重要的哦。”

将妖精生物交到我手上时,男人说了几点注意事项。他把每一条都重复了三遍,又让我重复了一遍,最后还说,回到家后必须立刻写在纸上。

“首先,瓶里的水必须三天换一次。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证水干净才行。然后在里面放小半勺砂糖,这是它的食物,绝对不要忘记哦。”

“砂糖是它的饭吗?”

“没错。不过,千万不要用水果糖和巧克力喂它!只能用砂糖……还有,红糖和冰糖也不行。要最普通的那种白砂糖!”

男人的语气像在教幼儿园小朋友似的。

“还有,不要把它放在阳光直射的地方。火炉附近或者暖桌下面之类太热的地方也不行……”

男人又举出很多注意事项。但是他说的其实都在常识范围,换句话说,养在一般人家没问题。

“最重要的一点,养它的瓶子不要太大。这种大小的瓶子最合适。如果你打算换瓶子,一定要找和这个差不多大小的瓶子才行。”

“为什么?”

“因为它会变大。”

如此回答之时,一直挂在男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表情变得极度认真。

“这个生物啊,会根据居住环境而改变体型。要是长太大,你也不好养吧!”

这么一说,的确有道理,但是它究竟能长到多大呢?我反倒涌起了一丝好奇。

“你最好不要有试试看的念头哦!长太大的话,找地方养也麻烦,而且会吃更多砂糖……没一点儿好处。”男人又恢复了笑脸,“只要你遵守这些规定好好养,它就不会死。等你长大了,成了妈妈成了奶奶,它也会一直活着。”

就算再天真,这句话我是绝对不相信的。这么小的一个生物,怎么看都不会那么长寿。

我一边回忆男人的话,一边用工整的字在草稿本上写着,像在做什么困难实验的科学家。

突然,房间里响起了短促的哭泣声。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是睡眠中的奶奶醒了。

“呜哦哦哦哦,呜哦哦!”

奶奶的呻吟声仿佛从地下传来。

我凑过去,只见奶奶依旧闭着眼睛,张大嘴巴呻吟着,看起来似乎不是特别痛苦。我立刻明白大概又是和平常一样的事,便跑去厨房叫妈妈。奶奶不能动,不能说话,甚至不能自己吃东西。

妈妈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包括家里那些工人的晚饭,所以狭窄厨房里的她显得异常繁忙。

“妈妈,奶奶在叫。”我站在厨房门口对着妈妈的背影说。

“大概尿片湿了吧。”妈妈回过头来,像往常那样微笑。

妈妈总是这样,不管日子多么艰辛,也不会在我和弟弟面前露出一点痛苦的表情。

除了去学校参观上课外,她平时基本不化妆,但头发总梳得干净又整洁。

我的朋友都说我妈妈很漂亮,我也为她感到自豪。

“估计是吧。”

“小世,能不能帮我看一下锅?”

“嗯,好。”

妈妈离开厨房后,我照她的吩咐,站着看锅,防止菜烧煳。

妈妈给奶奶换尿片时,从来不让我和弟弟看。大概是觉得奶奶很可怜,而且对小孩子来说也不太好吧。

现在有各种各样的老人护理专用产品,但在三十年前,可没有这么多方便的东西。所谓的尿片,也是把以前用过不要的布料拿出来改做而成的。由于没有人来帮忙,所有的重担都压在妈妈一个人肩上。

而且在我家,还有一个人也需要照顾,那就是我爸爸。

几年前,爸爸在一次工作中从楼上摔下来,摔坏了盆骨。那之后,他的右髋关节就一直行动困难,几乎无法移动。

医生建议他使用拐杖,但他不愿意,所以总是像个铁皮机器人一样,摇摇晃晃地小步走着。敲敲钉子之类的活儿还能干,但是要用到腰的活儿,或者要搭着梯子做些灵巧的工作,那就不行了。所以他才更要招呼工人来吃饭喝酒,以维护他作为老板的颜面。

我突然想起来,那个妖精生物还在书桌上面呢。

妈妈虽然没有爸爸那么爱唠叨,但也不赞成我擅自养宠物。我在心中祈祷,那个瓶子千万不要引起妈妈的注意。

唐突地,我想到那生物在我掌心留下的触感。

该怎么形容呢?

那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不可思议的感觉。

与其说是痒得叫人想挠,不如说是一种更深的感觉,深深侵入骨髓。承受那股兴奋时,肚脐下会渗出温暖的水……甚至叫人觉得有些甜美,那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哎?老板娘呢?”这时候,二郎突然走进厨房里。

“照顾奶奶去了。”我这么回答说。

二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你妈也真是辛苦,什么事情都要管。不过她从来都不叫苦,真是了不起。”

二郎是在爸爸手下工作的年轻工人,初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他现在二十六七岁,却已经是我家工人里面经验最丰富的一个了。他本名叫俊明,因为和当时很受欢迎的小品《五十五号》里的坂上二郎长得像,所以大家都管他叫二郎。

虽说从我懂事起就认识他,却不大擅长跟他打交道。他有时十分刁钻蛮横,有时又开朗得叫人摸不着头脑,可以说是个非常难以捉摸的人。

“老板刚刚喊我拿些泡菜过去。”

“我马上给你们端过去,二郎叔叔你先去爸爸那边好了。”

“不好意思啊,小世。”

二郎这么说着,轻轻摸了一下我露出无袖服的手臂。做木工的手指很粗糙,蹭得我的皮肤有些痛,但是比起痛感,更叫我不快的是这种触摸。兴许二郎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亲近,但我已到了会厌恶这种事的年龄了。

我从冰箱里拿出朝鲜泡黄瓜,切成几块端给爸爸。被酒灌得半醉的爸爸,此刻的心情正好得不行。

“这个泡菜是世津子切的?看起来很好吃。”

爸爸用筷子夹起大小不一的黄瓜,塞进嘴里。秋田出身、姓成田的老年工人也伸出筷子,一边说:“小世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媳妇。”

“是啊,跟这些家伙可不同啊。”

爸爸说着,晃着下巴示意电视机上的画面。电视新闻里正报道,在某处车站的投币式保管柜中,又发现了婴儿的尸体。

“残杀什么都不晓得的小孩子,还拿去丢掉,简直是人类的渣滓。”

那段时间,出了很多起将婴儿遗弃在投币式保管柜的事件,连我这个小学生都知道“投币式保管柜婴儿”这个词。大部分是杀死婴儿后,再放入保管柜里,但记忆中,似乎也有把还活着的孩子直接丢进柜子的。

我拿着托盘回到厨房,妈妈正在洗手。水从水龙头下飞溅出来,弹在铺有瓷砖的水池上,发出小钢珠相互敲击的声音。

“小世帮妈妈端了泡菜啦!谢谢!”

妈妈一边用肥皂仔细洗手,一边温柔地对我笑了笑。至于我书桌上的瓶子,她一个字都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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