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宝玉一睡醒,赶忙起身。随行的麝月服侍着梳洗一番,正劝他莫再出去惹事,宝玉不听,出了房门,便去寻许世生。昨夜他与许世生、张德辉等人讨论薛蟠遭遇的这件离奇案子,甚为兴奋,然一时难有结论。今日他跃跃欲试,想继续随许世生一同查案去。不料许世生已经离了客栈外出,宝玉追问众人,众人皆推说不知,更极力劝阻宝玉,昨日受了不少惊吓,今日须在客栈里安心静养,宝玉难免气恼抱怨,暂且不提。

且说许世生独自早早便离开了赵家客栈,前一日在康河县的经历,尤其晚间在鸣凤客栈遇到幽兰一帮人,让他似乎略有所悟。然而对于此案的关键之处,他觉得依然迷茫,显然案情的真相另有玄机。许世生并不指望官府能很快将幽兰、虬髯大汉等人缉拿归案,他现在要去探察的,是有关此案的另外一条线索。

原来,就在昨日,许世生差遣王三到藏春苑打探消息,事先把紧要之处一一给他交代清楚。这王三甚是机灵,先换上身体面的长袍,外人倒看不出他只是薛家的仆人。加之手持许世生事先给的知县老爷手令,心里有底,气度从容。到了藏春苑,假说要为知县大人的贵客挑选一位色艺俱佳的姑娘作陪,藏春苑的院主王氏自然不敢怠慢,忙过来招呼,又依王三之意,叫出了白玉、牡丹,陪笑道:“这两位姑娘都是我们院子里一等的人材,想必定能称知县老爷贵客的心意。”

王三毕竟跟随薛蟠多年,见过不少世面,不慌不忙,吩咐白玉和牡丹先弹唱一曲。一曲唱罢,王三鼓掌喝彩,转头对王氏道:“院主所言不虚,两位姑娘容貌出众,唱起曲来也煞是动听,这样吧,我有几句话嘱咐她们,等会儿便到府里回话。”

院主王氏识相退下。王三与白玉、牡丹闲聊一阵,便有意把话题转到藏春苑的姑娘春桃身上。白玉和牡丹谈及这个话题,不禁伤感,说春桃姐不但色艺出众,而且心地善良,与院子里的众姐妹相处融洽,谁料却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让人心生悲戚。

王三附和着叹息几声,说道:“此事实属不幸,那夜春桃姑娘贸然随客人外出,确是大意了些。”

白玉不以为然道:“院子里的姑娘随客外出,也是常事,算不了什么,谁知竟会碰上这等凶徒。何况春桃在城里本有相好之人,时而在外留宿,院主和姐妹们都不以为意的。”

王三听她如此说,故意道:“春桃既是这藏春苑里当红的姑娘,想必她的情人定是城里的富商或者官宦子弟了。”

牡丹在一旁撇嘴道:“世人皆以这等眼光轻觑我们,以为全都嫌贫爱富,春桃姐却并非贪图富贵之人。”

王三听她话里有文章,试探着问道:“那依你所说,春桃姑娘的情人是何等样人?”

牡丹乃觉自己失言,低头不语。白玉忙岔开话题,笑道:“这位大爷,总扯那些没啥要紧的作甚,我再给您弹首曲儿听吧。”

王三见两人口风紧了,不愿再说,心中转念,顿时脸色一变,冷笑道:“实话与你两个说吧,知县老爷差我到这藏春苑,实是为调查春桃命案。只因此案尚有若干未明之处,须一一核实清楚。那春桃的情人或许与此案有莫大干系,如今你二人既不愿在此处说,那便只好到公堂之上交代了。”

说着,王三从袖中取出一封上面盖有县衙红印的公函,得意洋洋地向白玉与牡丹展示。白玉、牡丹见了,都惊得面如土色,白玉战战兢兢道:“大爷勿怒,小女子照实说便是。春桃有一次曾说起,她那情人姓韩,是个秀才,就住在城中的木石巷。两人自小相识,后来不幸离散,前年才在康河县重逢。”

王三起了疑心:“这韩秀才想必没多少银子,春桃却是院子里当红的姑娘,她与穷酸秀才来往,院主岂能乐意?”

牡丹忙解释道:“此事春桃只与我们两三个最投契的姐妹说起,院主决然不知。春桃每次去韩秀才那里,都随身带着些以前的积蓄,快到那边时,还乔装打扮一番。回来交给院主白花花的银子,她满心欢喜,怎还会多问?”

王三听牡丹说得有理,不由满心欢喜,心想此番来藏春苑,能探听到春桃的情人是谁,可算不虚此行。他又继续追问有关韩秀才的情形,白玉她们也只知这韩秀才穷得很,平时靠卖些字画谋生。王三见状,便不再理睬兀自惶惶不安的白玉与牡丹,径直离开藏春苑,返回赵家客栈。

康河县城的早市还未散,街道上往大户人家挑担送菜的小贩来来往往,街边的切面铺、烧饼铺里热气蒸腾。许世生边走边问,弄清了木石巷的大致方位。过了不长时间,他就从一条宽阔的主街拐到这条狭窄的小巷里,从木石巷通往主街的栅栏门早已打开了。

许世生拉住一个正在巷子头上掷石子玩的十来岁顽童,闲话几句,便知晓了韩玉材秀才的住处,看来韩秀才至少在这木石巷里颇为知名。那顽童在他身旁好奇地转来转去,许世生摸摸他的脑袋:“你平日常见到韩秀才么?”

“见不到他,他不大出门的。听我爹说,他整日在家作画,若没人买他的字画,只怕就要挨饿了。”

那顽童蹦蹦跳跳跑开了,许世生来到韩玉材住的那栋破旧的小屋前,门旁的墙壁上绘着一幅《秋日行旅图》。许世生轻轻扣门,里面无人应答,他侧耳倾听,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便又重重在门板上敲了几下,良久才听有人粗着嗓子说道:“这儿已不卖字画了,尊驾到别处去吧!”

许世生见这情势,若以买画为名,恐难以叫开门,乃扬声叫道:“韩秀才开门,我是县衙的差役,知县老爷有话问你!”

此言一出,门内之人先是沉默片刻,接着似乎一阵忙乱,有人应道:“稍等片刻,我这就来开门。”

又过了好一会儿,木板门总算打开了,一位个头不高、面貌斯文秀气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他脸色苍白,略有惊惶之色,向许世生躬身施礼道:“公爷勿怪,小人昨夜睡得晚,刚才尚未起身,让您久等了。”

说着,韩玉材连忙将许世生让进屋内。许世生见韩玉材身材瘦削,语气怯弱,连身上穿的长袍也不甚合体,似乎大了些,不禁皱眉。他转头打量屋里的陈设,只见四壁挂满了字画,多是些青绿山水,还有几幅行草,笔调潇洒飘逸。靠墙的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幅没有画完的画,乃是工笔细致的《仕女戏蝶图》,一道门帘遮住通往内室的门。屋内的一切虽显寒酸,但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许世生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他打定主意,既然是以官府差役的身份出现,就没有必要再兜圈子,索性扮次恶人罢了。他把县衙的公函往桌上一掷,便单刀直入地说道:“韩秀才,今日登门叨扰,并非为其他缘由,乃是因春桃一案而来。有人指认说,你与春桃素来相好,常暗中往来,究竟有无此事?”

韩玉材身子一阵颤抖,片刻后方稍稍镇定,以袖拭泪,缓缓道:“公爷既已提及此事,小人自然不敢隐瞒。唉,公爷想必也已知晓,小人与春桃身世可怜,侥幸在这康河县重逢,谁料造化弄人,又遭此奇祸。好在天理昭彰,青天大老爷已捉获凶手,也让小人安心了。”

许世生冷笑道:“嘿嘿,你倒推脱得干净,若果然如你所说,我还来找你作甚?我问你,数日之前知县老爷开堂审案,你可在堂下听审了么?”

韩玉材木然点头:“当日我的确在堂下,那简直如同一场噩梦。”

许世生道:“那日老爷审案时,虽已捉获凶犯薛蟠,却仍有一事甚为不解,究竟是谁把春桃从藏春苑接走的呢?若是薛蟠遣人前往,按常理,春桃应不会贸然随人外出,以致遭逢大难。据藏春苑院主王氏说,那人遮遮掩掩的,感觉有些眼生,她以为是相熟的客人派来的家仆,没有多想……”

说到这里,许世生瞥一眼呆呆发愣的韩玉材,猛然道:“此人很有可能便是你,你是春桃暗中相好的情人,除了春桃的好友牡丹等人知道外,连王氏也一向并不知情。你大概从未去过藏春苑,王氏难免觉得眼生,其他与春桃有往来的客人都是些富商大户,王氏没有不认识的道理。那夜,正是你接走了春桃,因为你与薛蟠早有勾结,收了他的银子,岂料结果却成了送羊入虎口,这以后你当然不敢声张,在家中藏匿起来,如今连画也不敢卖了。”

韩玉材此时却平静下来:“我与那薛蟠素不相识,又怎会帮他做伤天害理之事?您所说的这些,全凭猜测,并没丝毫凭证,依小人想来,知县老爷定不会如此轻率地给小人定罪,否则,公爷今日径直便会将小人捉拿归案,又何必在此多费唇舌?”

许世生见韩玉材神情自若,应对流利,倒有些出乎意料,便道:“既然你自言清白,那且说说,出事的那晚,你究竟在什么地方?”

韩玉材道:“那夜我并未外出,一直在家里。”

许世生厉声道:“扯谎!那夜有人明明看见你曾离家外出过,这又如何解释?”

韩玉材神情迷惘,喃喃道:“小人说的确是实情,那夜并未外出……啊,我记起来了,有一位朋友曾相过访,他走时我送到巷口,片刻便回来了,莫非有人看到,以致误会?”

许世生本来不过是虚言恫吓,见韩玉材这副模样,便道:“既然如此,你把当夜朋友来访的情形讲来听听,待我回禀老爷,若果无欺诈隐瞒之事,老爷料来也不会冤枉你。”

韩玉材忙躬身施礼道:“多谢公爷仗义,小人没齿难忘恩德。其实事情很简单,那晚一更天刚过的时候,新结识的一位朋友到了我这里,我们聊了一会儿。后来他告辞离开,我便送他到了巷口,回家后再没有外出。这位朋友名叫封平,是从京城过来的,当时住在赵家客栈,这些时日我一直未再见到他,也不知是否还停留在康河县。”

许世生听了,想起前日晚间在赵家客栈,曾听封平提起当夜去拜访朋友的情形,原来他与韩玉材早就相识。两人的说法不谋而合,看来韩玉材所说的确并非虚言。

许世生有些失望。他本来猜测韩玉材或许与此案有牵连,说不定能从他这儿发现破案的线索,这一来又落空了。他兴致大减,随便又与韩玉材敷衍了几句,末了嘱咐他不可随意外出,若有未尽事宜,知县老爷随时可能传唤,正要起身告辞,忽然想起一事:“你为何不卖字画了?”

韩玉材指指桌上未完成的画作,苦笑道:“经历如此惨变,小人哪还有心思写字作画,因此若有人来买字画,都一概推却了。”

许世生点头,即便告辞,韩玉材把他送到门口,突然面露痛苦之状,说道:“公爷见谅,恕小人不能远送了,只因昨夜吃坏了肚子,到现在还时时疼痛,走不了几步,便难以支撑。”

许世生摆手让他留步勿送,韩玉材连连告罪,缓缓关上房门。

许世生信步往巷口走去,此刻这巷子里行人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多是些行商走贩、工匠伙计、无赖闲汉之类,衣杉褴褛,面露菜色。许世生不由暗自叹息,韩玉材住在这等地方,自然是家境贫寒之故,春桃能对他不离不弃,一心与他相好,也算得上风尘中的奇女子,然而两人命运蹇劣,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了。

眼看快要到巷口了,一个年轻后生匆匆经过许世生身旁,朝巷子里走去。许世生看他打扮像是个书生,不由多看了几眼,心想这人也许是韩玉材的友人,或是找他买字画的。他回头看时,果见那人在韩玉材家门口停了下来,伸手推门。

许世生不再理会,他穿过木石巷口的栅栏门来到大街上。一名康河县衙的差役正在附近来回踱步,见了许世生忙拱手施礼。许世生认出,这人原是昨夜在鸣凤客栈见到过的,忙含笑还礼。两人寒暄几句,许世生忽然想起,可以向他打听有关韩玉材的事情以及那夜的行踪,忙开口询问。

那差役听了,便道:“这个不难,韩秀才我虽不认识,但可找住在附近的陈掌柜问问。巷口那家香蜡铺就是他开的,生意还不错,县衙指派他做木石巷的里甲,维护当地治安,但凡有图谋不轨或闹事之人,须及时报到衙里。每晚到三更时,还要锁上这边的栅栏门。这是本县多年的旧制,每条街巷都是如此。”

许世生回头看看,果见巷口那边有家店面,门口的招牌上写着“诸品名香,一概发售”等字样,自己先前经过时并没多留意。那差役与许世生一同进到店里,一股浓重的香气迎面而来,只见柜台上摆满了各式香烛,又有檀、芸、降、沉、速等等诸多香料。柜台后的一位中年人满脸堆笑迎上前来,衣着甚是体面,便是那陈掌柜了。

差役说明来意,陈掌柜略感诧异:“照平日看来,那后生倒老实本分,因家在外地,也不与他人来往,只有些买字画的时时来找他。只不知两位官爷为何打听韩秀才?”

许世生笑道:“没甚要紧事,只有件案子牵涉到,或许要他做个见证。”

据陈掌柜所言,韩玉材平日深居简出,这十几天更是很少见

到他的踪影,从未见他与陌生女子来往。许世生转过话题,又问他命案发生那夜木石巷附近的情形有何异常,栅栏门是否三更一到便即锁上。

陈掌柜听了这话,登时紧张起来,说自己那夜按时将栅栏门锁上,决无差池。此时旁边的差役插话道,虽然平时锁门的命令并未被严格遵守,差役和更夫们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夜他恰巧曾在木石巷附近巡查,三更时,木石巷的栅栏门确实已经锁上了。

陈掌柜听差役如此说,方松了口气,蓦地以手轻拍柜台:“我想起来了,那晚我碰到过韩秀才,一更天我正收拾着上门板,远远看见他站在自家门口,和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寒暄,两人聊了几句,便进了屋。后来快到三更,锁栅栏门时,又见韩秀才从巷子外回来,他跟我打个招呼,说出去一趟送朋友去,然后便匆匆回家了。”

许世生点点头,不经意地说道:“我看这栅栏虽甚高,但为非作歹之徒若存心翻越,却也难以阻挡。”

那差役笑道:“哪有如此大胆的盗贼,巡查之人来来往往,又有看门人在旁不时打量着,岂非自寻晦气么?”

待出了陈掌柜的香蜡铺,许世生谢过差役,离开木石巷,径直返回赵家客栈。刚走出不过几百步,许世生看到路边有间肉铺,身材壮硕的屠户正在挥刀剁肉,几爿猪肉悬挂在案板上方,案板上还堆满了头蹄之类。他走到肉铺前面,正想和那屠户搭讪几句,不料屠户见他走近,却露出戒备的神色,把刀放在一旁,沉下脸道:“客官若想买肉便买,若不买,便请往别处去,莫妨碍我做生意。”

许世生不明白自己因何开罪了这屠户,正有些莫名其妙,见那屠户又埋头剁起肉来,只好摇头离去。他边走边思量着这两日在康河县查访的情形,似乎有某种关键的线索贯穿其中,但一时之间他还难以确定。

回到赵家客栈,许世生正欲进门,恰巧封平穿戴整齐从客栈里出来,见了许世生拱手揖道:“许兄回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辞行,听人说你一早便出去了。”

许世生还礼道:“前日刚见面,封兄这便要走了么,何不再盘桓几日?”

封平叹道:“若非碰巧遇上这件案子,不好置身事外,我又怎会在此停留十余日,虽然日程本来并不紧,但也耽搁得够久了。不过那日晚间我已把所知的情形尽皆说了,心中如一块大石落地,昨日收拾好了行装,现在便可以安心启程往南方了。”

许世生连连点头道:“封兄如此仗义,我等皆感激不尽。我家主人有言,如今惶惶在外,无以致谢,日后定当图报。封兄既然执意要走,我就先送你一程吧。”

一个时辰以后,许世生再次出现在赵家客栈,他的神情看上去如释重负,然而若是仔细观察,眉宇间却似还留有一丝隐忧。见他回来,聚在店堂中的宝玉、焙茗、李贵等人都围上前来。

焙茗埋怨道:“许先生独自走了,却让二爷好生着急哩。昨夜不是说好的么,今日一起出去查案去。”

李贵在旁冲着焙茗直瞪眼咬牙。许世生笑道:“如何敢让二爷再冒风险,昨夜虽说是万无一失,过后思之也有些后怕。”

宝玉不以为然道:“哪有这许多顾忌,咱们人多势众,怕他何来?许先生且说说,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许世生见身边耳目众多,遂道:“世兄别着急,待上楼去,慢慢商议。”

张德辉早已会意,忙招呼宝玉等来到楼上房内,房间里只剩下宝玉、焙茗、李贵、张德辉、许世生几人,围着张大紫檀木桌坐定。许世生方缓缓道:“世兄,诸位,此案至今已真相大白,不必再查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张德辉道:“昨日议论时,还没甚眉目,怎地现在都弄清楚了,莫非许先生今日出去又有奇遇?”

许世生笑道:“并无奇遇,不过突然之间我犹如醍醐灌顶。仿佛雾里看花,以前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忽地一阵风吹来,云开雾散,全都清楚了。”

说着,他便把上午在木石巷见到韩玉材的情形讲述一番。张德辉听了,依旧不解道:“韩玉材与春桃是旧相好,纵然事实如此,我却看不出,这与薛少爷的案子有何干系呢?”

焙茗在旁抢着说道:“依我看,与幽兰在一起的那凶汉便是此案的罪魁祸首。当时薛大爷把春桃约到那所宅子里,不料遇到这伙盗贼,起了冲突,那凶汉失手杀了春桃,又将薛大爷打晕,便逃走了,剩下薛大爷背上杀人的罪名。”

宝玉叹道:“蠢材啊,你也不动脑筋想想,即便幽兰他们确实是盗贼,抢些钱财就罢了,又何必伤害人命呢?若是那凶汉下的手,薛大哥早就没命了。许先生,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真凶究竟是谁?”

“除了张老,其实你们几位都见过他的。”许世生平心静气地道,“真凶便是你们昨日在茶馆遇到的胡善人,胡有信。”

李贵连连摇头,焙茗忍不住叫道:“怎会是他?他与春桃无冤无仇,与这件案子也没啥瓜葛……”

“我并没有说他杀死的是春桃。”许世生道,“他杀死了自己患病多时的妻子。你忘了茶馆里那两位客人怎么说的么?他们说胡善人的妻子虽然身染重病,但最近颇有起色,而且,胡夫人死后,胡善人可以得到大笔财产。”

张德辉沉吟道:“单凭这,恐怕不能就断定他杀了妻子,或许病势突转沉重亦未可知。再者,我仍不明白这与薛大爷的案子有何牵扯。”

“只凭这一点当然不能断定。”许世生道,“在鸣凤客栈,幽兰的兄长那虬髯大汉曾经说道,若胡善人再不依从他们,交出银子,便要把胡善人告到官府去,坐牢杀头。这分明意味着,幽兰等人抓住了胡善人的把柄,正向他勒索一大笔钱财,那么,这足以致胡善人于死地的把柄究竟是什么呢?便是当夜出现在那所荒宅里的无头女尸。”

旁边的宝玉恍然大悟道:“许先生是说,那具女尸并非春桃,而是胡善人的妻子。女尸之所以没有头颅,正是为了隐瞒遇害者的真实身份。”

许世生点头道:“世兄果然聪慧,一点即通。我们切莫忘了当日潘知县在堂上断案时的情形。据仵作验尸得知,被害的女子系被凶犯掐死,因此尸体的脖颈上会存在淤痕。仵作认为,过了些时候,凶犯才又砍断她的头颅,而正是由于人已故去多时,血流停滞,才没有当场留下太多血迹。潘知县据此认定,薛大爷在与春桃的争吵当中,因怕她大声叫嚷,失手将春桃掐死,又砍去头颅以掩盖死者身份,后因为醉酒没能及时离去。对潘知县推论中的疏漏之处,来康河县以前我们已议论过了,毋庸再多说,值得留意的是,这些疏漏都是为了迁就薛大爷就是凶手这个看似明摆着的结论。若摒弃成见深思熟虑,一切又自不同。”

宝玉长吁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我懂了,胡善人的妻子得了重病,却又渐渐恢复起来,他眼看到手的财产又要飞走,心有不甘,便狠心掐死了妻子。不知怎的这事被幽兰他们知晓,便以此讹诈胡善人,让他拿出一大笔钱财,否则便要将他告到官府。许先生,幽兰这也算以毒攻毒,端的不错。只是我还不明白,幽兰为何又将薛大哥拖下水,无头女尸案直弄得满城风雨,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另外,既然那具女尸是胡善人的妻子,藏春苑的春桃究竟到哪里去了?”

许世生淡淡道:“春桃不但没有死,而且眼下还在这康河县。”

“许先生怎生得知?”宝玉愕然。

“其中缘由却简单得很,只因就在一个多时辰以前,我刚与她见过面。”看到众人惊讶的神色,许世生并不以为意。

“当然,我本以为见到的是另外一个人,秀才韩玉材。我应该早就醒悟的,但是谁能想到,春桃竟会是如此机警善变的女子。在我最初敲门时,她以为有人前来买画,便想出声把我打发走,但当我自称是官府的差役时,她肯定在瞬间权衡了种种风险,然后做出决断,冒充韩玉材打开了门。”

焙茗直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万一来的真是官府差役,本就认识韩玉材,岂不是当面要被拆穿?”

许世生道:“韩玉材与官府中人素无来往,差役们怎会认得这穷书生?那春桃已在韩玉材家里藏了十多天,从不出门,连邻居也不知晓。如今既然差役已经找上门来,躲也躲不过去,她急于想知晓官府究竟了解到了哪些内情,而又不愿以外人的身份出现在韩秀才的住处,那样风险岂不更大?不要忘了,附近的邻居从未见到韩秀才与女子来往,这也说明,过去她一直是打扮成男子来木石巷的。”

宝玉催促道:“那么你后来又是如何发觉的呢?”

“快回到客栈时,我突然醒悟了。”许世生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在韩玉材家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长得很秀气,身材瘦削,身上的衣袍大了些,不太合身,还有他说话时的声音……但这些都不是关键。桌子上有幅没画完的《仕女戏蝶图》,工笔细致,而墙上的那些山水画却全然是另一风格,重写意而非写实,这两种迥异的画风出自一人之手,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后来,当我想到那幅工笔画笔调秀媚,更像是出自女子的手笔,我便得出了结论。其实,今日我也见到了真正的韩玉材,如果我所料不错,他便是我在巷口遇到的那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说来与男装的春桃倒有几分神似。”

“原来春桃躲到韩秀才那里去了。”宝玉思忖道,“那么薛大哥又是如何被牵涉进这件案子的?”

“幽兰的确没有理由将薛大爷拖进一场人命官司当中,事实上她也并没有这么做,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昨日我与张老到县牢里看望薛大爷时,他曾说起,身上带的几百两银票和玉佩都不见了,这个细微之处说明,他的确遇到了一伙盗贼。而通过那只并不值钱的翡翠玉镯,我们可确知幽兰与此事有关,其实他们便是最近在康河县活动频繁的那伙盗贼。”

“刚开始幽兰在风云观遇到薛大爷时,便认定他乃是富家子弟,等回到康河县,更时时留意他的行踪。凶案发生的当晚,薛大爷从藏春苑被赶出以后,醉意朦胧赶回客栈,幽兰自然不会放过此等良机,他们对康河县了如指掌,迅速设置好了圈套。于是,薛世兄途中遇到了幽兰的丫鬟,并被她引领到那所废弃的宅院。此时,宅院的看门老头儿已被捆了起来,酒宴已在亭台中摆下,推杯换盏之际,薛世兄不省人事,那酒中想必是放了迷药的……钱财到手,幽兰便离开了那所宅院。如果事情到此为止,第二天早晨,薛世兄会在荒宅中醒来,除了损失的钱财,昨夜之事不过如南柯一梦罢了。”

“许先生说的不错,但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那具女尸总不会自己飞到荒宅里去吧。”焙茗耐不住性子,又催许世生快讲。

宝玉忽然手拍桌案,说道:“依我思量来,韩秀才与此案脱不了干系。许先生刚才说,那无头女尸乃是胡善人的妻子,但各位切莫忘了,藏春苑的院主王氏去衙门认尸时,从尸体身上所穿的衣物,一口咬定便是春桃无疑,对这一点,藏春苑的姑娘们也无异议。胡善人的妻子身上穿的却是春桃的衣物,岂非咄咄怪事?由此看来,韩秀才与幽兰他们原是一伙,商议好了这个圈套,那夜,正是韩秀才从藏春苑叫走了春桃,后又拿去了春桃的衣物……这当真是一箭双雕之策,既可以以此敲诈胡善人,又能造出春桃已死的假象,从而帮她摆脱妓籍,日后与韩秀才远走高飞。”

许世生赞道:“世兄所言,已近此案关键,所谓‘虽不中,亦不远矣’。”

大约半个时辰之前,在康河县城城门外的一处凉亭当中,封平与许世生分坐在石桌两侧,两人的谈话忽然停顿下来,许世生的表情依旧很轻松,而封平面色凝重。从凉亭里往外看去,四外并无行人经过,封平的马拴在道旁的柳树上,远处的城门遥遥在望。

封平终于开口道:“我不明白,你为何说我才是解开薛蟠杀人一案谜团的关键之人?”

许世生微微一笑,说道:“最初我也认为,这一切都是韩秀才的安排,利用胡善人妻子的尸身,制造春桃已死的假象。但仅凭韩秀才自己,怎能完成这种种复杂的布置,他又从何得知胡善人杀妻之事?若说他与幽兰那伙盗贼勾结,并无任何迹象说明他们早已相识,况且盗贼们能从这样的穷秀才身上得到什么呢?当我站在木石巷外那肉铺旁时,猛然记起了凶案现场的那柄屠刀,屠户恶狠狠的眼光,更使我想到了很多……据你所说,那夜你是在一更天时去拜访韩秀才,韩秀才也证实了这一点,但木石巷口香蜡铺的陈掌柜却说,韩秀才快到三更时,才匆匆自外面返回,这么长的时间,韩秀才莫非都与你在一起?”

封平分辩道:“那晚我在韩秀才家只停留了一会,不到二更天便离开了,怎知他后来的行踪?前晚你们刚到康河县城,我便说了那日见到薛蟠以及拜访韩秀才的情形,现如今许兄竟怀疑到我身上来

,真是好人难做!若我是杀人凶犯,岂会自己送上门来?”

许世生笑道:“我并未指认封兄乃杀人凶犯,否则早去官府告发,封兄哪能安安稳稳坐在城外?在本案之中,凶手另有其人,便是那为富不仁的胡善人,对此你想必已经心中有数。至于前晚你所说的那些情形,正所谓言多必失,当时你说过去看望朋友,这并没有什么,然而你又说,回来的时候走的是另外一条路,那边也有所大宅院……”

“不错,我所说皆为实情,那又怎么了?”

“你可知道,那一带皆是些破败的民宅,依你所说的方位,除了薛蟠案发的宅院,唯一的另外一所大宅院便是胡善人家的宅子。也就是说,在凶案发生的当晚,你先在藏春苑外遇到薛蟠,跟随他到废弃的宅院,随后又去拜访韩秀才,之后又到了胡善人家。依我看来,你当晚的行踪正好可以解释此案最大的疑点,那具女尸为何会从胡善人家到了废弃的宅院?”

“其实,摆在我们面前的本来是几起不同的案子,却相互纠缠在一起,才使得此案如同团团乱麻,理不清楚。幽兰等盗贼设计骗取薛蟠的钱财,胡善人杀妻,春桃假死以求与韩秀才远走高飞,幽兰一伙又企图讹诈胡善人。正是由于你的出现,这些本来似乎互不牵涉的案子才联接在一起……”

封平猛地站起身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许世生淡淡道:“封兄何必急躁?其实我想说的很简单,是你将胡善人妻子的尸体转移到那栋荒宅,尽管眼下我还不清楚其中细节。至于你的目的,想必是为了嫁祸于薛蟠,让他背上这杀人罪名。前日我们刚到康河县时,你听张德辉说,此案案情有模糊未明之处,薛蟠或可摆脱罪名,便假充仗义说出了当晚看到薛蟠到那荒宅的情形,以为这样一来,更能落实薛蟠的罪名,我们便无计可施了。我得承认,最初没有疑心到你,一者因为你向我们提供了新案情线索,再者的确没有想到你在此案中的动机……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呢?”

封平呆立良久,长叹一声,颓然坐下:“既然你已经看穿,我也不必再隐瞒了。其实我本姓冯,有个同宗兄弟名唤冯渊,自幼手足情深,不过我长到十一二岁时,随父远迁陕西,自此天各一方,断了音讯。不久前重返故里,多年不见,本想重叙亲情,谁料得知的却是天大的噩耗,兄弟冯渊竟已被那恶少薛蟠活活打死!”

许世生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见你的行事,也早猜测你与薛蟠有私怨在前。此事我略有耳闻,听说最后不了了之了。”

冯平恨恨道:“还不是薛蟠依仗有钱有势,昏官只认门楣,贪赃枉法。冯家本来就人丁寥落,那时更无人出头与他争论,拿了些银子,草草了事。我却咽不下这口气,兄弟死得冤枉,岂能善罢甘休!”

(作者按:冯渊之事参见《红楼梦》第四回。)

“后来,听说薛蟠已经北上,我也辗转来到京城,暂时在家茶叶行谋了个差事,仍念念不忘寻机报仇之事。无奈侯门深似海,我一个平民百姓,平时连他的面也见不着。前些日子我得着消息,薛蟠欲出门往南方做生意,这正是报仇的良机,我讨了个采办来年新茶的差事,也出了京城,路上远远跟随着薛蟠他们,一直就到了这康河县城。”

许世生本来一直专注地听着,此时突然道:“那夜在青雾山风云观,你不是有机会对薛蟠下手么?”

冯平诧异道:“这你从何得知?啊,想必张德辉把当晚的情形告诉你了。实不相瞒,在青雾山,我始终紧盯着薛蟠,那夜我也留宿在风云观。只因白日里见薛蟠看上了来观里进香的女子,后来才知便是那盗贼幽兰,因为雪大没有下山,也住在观里,我猜测依薛蟠的脾气,半夜必去骚扰。我在他门外等到半夜,果然见他出了房门,在观里踉踉跄跄乱转起来……”

许世生道:“其后的事我大致清楚了,薛蟠下楼时跘了一跤,直摔得不省人事,莫非也与你有关?”

冯平微露笑容:“不错,薛蟠上楼以后,我见楼梯甚陡,当时心中起意,在近旁捡了根道士们洒扫庭院留下的长柄扫帚,横挡在楼梯上,想着若能先把他摔晕了,可再做计较。真乃天遂人愿,薛蟠片刻后便慌慌张张往下跑……你知道,我虽深恨此贼,但不想行事太显眼,一刀杀却固然解气,但事情闹得太大,我孤身一人也就罢了,若因此连累到冯家其他人,于心难安。薛蟠跌倒在雪地上后,昏厥过去,这时楼上的道士也听见声响,下来查看,我只好躲开了,顺手又把那扫帚远远扔开。”

许世生沉吟片刻,接着道:“好吧,下面就到了案子最关键的部分。从青雾山回到康河县城以后的那天晚上,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其实我前日晚间所说皆为实情,只不过并非全部实情。当夜薛蟠从藏春苑被赶出,在门口与苑里的人对骂一阵,其时我就在不远处观望。后来薛蟠悻悻离去,我便亦步亦趋紧紧跟随,走了一阵,我正怀疑他醉酒走错了路,心中窃喜,说不定机会又来了。此时却出现了当日在风云观外见过的那丫鬟,令我甚感意外。那丫鬟不知与薛蟠说了些什么,他便乐滋滋地随着去了,转过几条小巷,进了一所大宅子。等我赶到时,已是宅门紧闭,我透过门缝往里看时,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到。我虽心中略有疑虑,但一时却彷徨无计,又想这大约是开业的名妓,看准了薛蟠这世家子弟,想从他身上捞一笔。当时我记起新结识的朋友韩玉材,便到了他那里探听些消息。”

“从韩玉材那里得来的消息让我吃惊,既然那所宅子已废弃多时,那丫鬟引着薛蟠进去,到底所为何事呢?我匆匆辞别韩玉材,想回去再一探究竟。因为道路生疏,却误打误撞到了胡善人的宅子,原来,这两处宅院分别在两条街上,中间却只隔着一片树林。我见到宅子的门口聚着几个人,后来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因为胡善人的妻子去世了,他们乃是前来抬棺材的杠夫。”

“我正欲离开,却发现有两名杠夫甚为面熟,端详一番才猛然记起,他们乃是昨日在风云观所见的那女子的两名随从,此时为何变成了杠夫?我心中盘算,那女子的丫鬟引走了薛蟠,两名随从偏偏又在此地出现,这其中显然隐藏着精心策划的计谋。荒宅那边不知现在是何情形,即便立时赶回去,说不定早已人去宅空,不如先在这里紧盯住几名杠夫,既然他们与那女子是一伙的,不愁摸清这帮人的底细。”

“我在胡家宅院外面等候良久,才见四名杠夫抬着棺材出了宅子,后面跟着的大概是胡宅的管家,往荒郊野外走去。我远远在后面跟随,最后到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庙宇前面,唤作‘天仁庙’。杠夫们把棺材安置在天仁庙里,看来是想暂时停放,改日运送出城。我见那管家嘱咐几句,便匆匆离开了,庙里只剩下几名杠夫。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想不到其中还有这许多曲折,那些杠夫又干了些什么?”许世生听得入神,不由问道。

“等那管家走远,此时庙里庙外一片寂静,再无人声,四名杠夫假寐片刻,便放心大胆跳起身来,三两下便把棺材撬开……他们自然料不到暗夜之中,还有我在庙外窥伺,那时我实在猜测不出这些人究竟意欲何为,心中忐忑不安。只见他们推开棺材盖,把棺材中的尸体抬出,放在一旁。其后,两名杠夫绕到那破旧不堪的神像背面,随即传来沉闷的掘地之声,接着又是一阵忙乱,再过片刻,只见两人从神像后抬出一只大木箱。一名杠夫掀开箱盖,借着庙中供案上那盏长明灯以及杠夫身边的琉璃灯,我虽在庙外,仍觉眼前似有金光一闪。”

“原来内中还有如许秘密,我知道了……”许世生喃喃道,“这伙狡猾的盗贼听说胡善人的妻子去世,便扮作杠夫上门。他们的如意算盘乃是,把尸体挪出,却将这段时日在康河县或骗或盗得来的大宗金银珠宝之类放置在棺材中。只因最近官府在城门口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盗贼们难以将这些金银珠宝运出城外,但借助于这口棺材,他们可以轻易混出去。县城有名的富翁胡善人将去世的妻子运往城外安葬,谁能想到其中另有玄机,棺材中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了呢?”

冯平道:“许先生一语中的。我当时见了那副情景,隐约猜到他们的身份,但事先未曾料到在风云观所见的那女子竟是盗贼同伙,吃惊不小。正思忖间,庙里几名杠夫朝门口走来,我忙隐身藏在暗处。他们在庙门口商议几句,一人留在门口守望,另外几人又回到庙里,再过片刻,只见两名杠夫抬着那具尸体出了庙门,还带着锨镐,进了旁边的密林。我远远跟着他们,树林里黑沉沉的,杂草丛生,此时只从树梢间透下些光亮。那两人找了个隐蔽的所在,开始在地上掘坑,想是为了埋藏尸体。”

“此地的情形看来大致如此了,这时我想起,那女子今晚找上薛蟠,肯定也是图谋他随身所带的财物,现在那荒宅中不知怎样了,还应尽快回去看看。等我急匆匆穿过树林,赶到那座荒宅,门前仍是一片寂静,我见四外无人,试着一推门,竟然应手而开。进了宅子,我在前院停留片刻,只见各门户皆紧闭落锁,没有半点灯火。穿过月洞门,来到后花园,却见远处临水的小亭中透出灯火。”

“等我来到亭外,面前的一切其实早在预料之中,那女子已经得手离开,亭子里只剩下趴在石桌上昏睡的薛蟠,看样子是被下了迷药。想着便是这厮生生打死了我兄弟,恨不得索性在这里结果了他性命。然而猛然间,我却另有了一个主意。若能依计而行,让他背上人命官司,在刑场上可耻地死去,岂不是更让人解气,我也不必担心家里人因此受连累了。”

“我想起了新结识的朋友韩玉材,他与藏春苑的名妓春桃自幼相识,在康河县重逢以后,一直暗中来往。当晚我去韩玉材家时,曾听木石巷卖馄饨的老人说起,有个年轻后生夜里常来找韩玉材,那大概就是女扮男装的春桃。而薛蟠当夜也曾去过藏春苑,他与藏春苑的人在门口争吵时,我在旁边隐约听到‘春桃’的名字被提起……一个在我看来天衣无缝的计谋逐渐清晰起来。许先生,这以后的事情,我想你大致都已清楚了吧。”

许世生道:“不错,这个计谋的确很周密。当时,你再次赶到木石巷,让韩玉材到藏春苑接出春桃,等春桃在韩玉材家换过男装后,你拿到了春桃原先穿的衣物,走出木石巷时,顺手还在屠户那里偷了把刀。回到藏尸的树林,你挖出尸体——那锨镐之类,杠夫不会再拿回庙里,大概就丢弃在密林中了吧,你用起来倒也方便。给女尸换过衣物后,你把她背到了那座荒宅。这中间当然会有风险,但那片密林离荒宅甚近,周围本就偏僻,夜深人静之时,你迅速进入荒宅,布置好了一切……”

“可笑那薛蟠此时犹在昏睡之中,却不知自己已落入了圈套。至于那伙盗贼,胡善人为妻子出殡时,他们已如愿将金银财宝运往城外,日后从棺材中取出就再容易不过了。他们对你的计谋事先虽不知情,但案发后,听了潘知县在公堂上的断案,前后印证,或许又到密林中看视当日埋藏的尸体,已不见踪影,自然便明白,尸体已被调包。盗贼们不明白这是何人所为,却从仵作的话中意外得知,胡善人的妻子并非病死,而是被胡善人所害。其后,幽兰等人便藉此敲诈胡善人,亦属题中应有之义,胡善人有苦难诉,自然咎由自取。”

“韩玉材与春桃被卷进这场是非旋涡中,起初大概不由自主——你在劝说他们加入时,肯定软硬兼施。韩玉材既与春桃有旧,想必早有意为春桃赎身,但却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如果春桃被官府认定已死,他们二人便可以远走高飞了。而韩玉材与春桃暗中来往,一直瞒着藏春苑的院主,如果你去告发,他们便再难相见……这真是对苦命的鸳鸯啊,我想他们之所以眼下还滞留在康河县,大概因为参与此事,致薛蟠蒙冤入狱,毕竟心中不安,想看看事情究竟如何了局。”

“你的种种举动,既是为了复仇,本无可厚非,但是,在此案中,有一个人,你对她未免太残酷了……”

说到这里,许世生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冯平,语气变得严厉起来。“胡善人的妻子不过是可怜的弱女子,惨死于狠毒的丈夫之手,死后却还不得安定,尸体遭损毁,身首分离。即便你的复仇之举是正当的,然而对于她,你当真能心安么?”

冯平沉默良久,长叹道:“不错,自从那夜重新把她的头颅埋到那片密林里,我便无时无刻不受到良心的责备。午夜梦回,未尝不大汗淋漓……如今此事既已水落石出,若能让她身首合葬一处,入土为安,或可稍稍减轻我的罪责。”

困扰康河县知县潘云多日的荒宅命案终于有了结果。这一日,潘知县发布文告,称经多方查实,本县商人胡有信乃此案真凶,他与藏春苑妓女春桃本有旧情,因其发妻去世,春桃求他明媒正娶,胡有信不允,两人争执不下,胡有信便痛下杀手。今胡有信已被官府抓获,另外查明,京城人氏薛

蟠系酒醉后误入荒宅,与此案无关。布告一出,百姓围观,议论纷纷,痛斥胡有信名为善人,实则人面兽心,暂且不提。

原来贾琏去州府活动,打点各道关节已毕,返回康河县,听说许世生等人已查明此案真相,心中甚喜,连声说道,若早知如此,便可省下些银子了,忙叫着许世生一同去县衙找潘知县。潘知县听许世生讲完此案内情,先是目瞪口呆,等明白过来之后却又面有难色,只因他当初并未看破这移花接木之计,若此时承认误判此案,颜面上有些过不去。还是许世生出了个主意,既然冯平、韩玉材等涉案之人皆已逃走,只把胡善人认做杀人凶犯,缉捕了事,也不必另行澄清受害者并非春桃这一节。贾琏点头赞同,说事已至此,这确为上策,潘知县也只得依他们所言,胡乱判断了此案。

薛蟠此时方从县牢中脱身,虽然众人早已贿赂了牢头,他在牢里并未吃许多苦头,但这一番所受惊吓却着实不小。众人商议之下,此事若传扬出去,恐又有谣言蜚短流长。故此薛蟠在康河县休息几日后,还是依原来的行程去南方,并不提前返回京城。临别时众人叮嘱,路上更需小心,以防盗贼们再次骚扰袭击。

一切安排妥当,这日一早,宝玉、贾琏等人离了赵家客栈,启程返回京城。离家已有十几日,然而宝玉觉得,这次出来一趟,并未尽兴,只有那夜在客栈见到幽兰和那伙盗贼,还有些意思,案子虽然破了,自己却没出多少力,未免美中不足。他在骡车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气闷,便换了马,与许世生等人并辔而行。

许世生见宝玉闷闷不乐,说道:“世兄莫非还在想着这件案子?其实结果已经比较圆满了,薛世兄洗清了不白之冤,真正的杀人者受到了惩处。虽然冯平逃走了,但是他若被官府拿获,再扯出以前打死冯渊的案子,反而招惹更多麻烦。至于韩玉材和春桃,他们的遭遇本来便令人怜悯,又属被迫参与此案,趁此机会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也让人感觉欣慰。”

宝玉道:“许先生言之成理,其实这些人抓住与否,我倒并不在意。反正薛大哥已经从牢里出来了,他这次又吃了个大亏,以后想必要学好了。还有那伙盗贼,神出鬼没,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着实让人佩服。”

许世生笑道:“缉拿盗贼是潘知县的事情,我们无须费心。世兄想必对幽兰这红粉女盗印象很深吧,他们混迹于城里的街巷、酒店、破庙之中,外表看来与寻常百姓没甚区别,官府确实很难抓住他们。而且听说平时他们还不忘赈济贫苦人,更有义盗之名。”

宝玉听他说起幽兰,不禁叹道:“漂泊江湖之女,自然不同于富贵公侯家的女儿,然而容貌灵气,又何尝稍逊!”

两人正闲谈间,忽然背后响起一阵马蹄声,须臾五六匹快马赶了上来,在贾府一行人身畔疾驰而过,抢到前面,官道上扬起阵阵尘土。略过片刻,其中的三匹马却又在道旁停下来,似是候着宝玉一行人。许世生此时已看清马上的骑士是谁,不由笑道:“当真说曹操,曹操便到。”

宝玉认出,前面一匹马上坐着的正是幽兰,她仍是男装打扮,娇美之中带着几分英气,粉面含笑,与宝玉等人并辔而行。李贵、焙茗有些紧张,不知她意欲何为。宝玉见了却喜上眉梢,摆手笑道:“你们慌里慌张的做什么,且放宽心吧。光天化日之下,幽兰姑娘难道还能强抢我们不成?”

幽兰如银铃般笑道:“公子果然善解人意,今天我们出城去游玩,能在这里遇上公子,真是巧得很,正好也为公子送行。”

这话正中宝玉心事,他的好兴致顿时低落下来:“多谢姑娘,今天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

幽兰笑道:“有缘自能再见面,不过公子恐怕不想再见到我们吧,嘻嘻,还有那位薛公子。”

旁边的许世生缓缓说道:“案子既已结束,风头已过,此时去取出那棺材中的财物,倒正是时机。”

幽兰一惊,对着许世生拱手道:“先生似乎无所不知,小女子佩服之至。其实对这件案子,我们还有些未明之处,望先生指教。”

许世生笑道:“此时却非解释案情的好时机,你们还是先去打点自己的事情去吧。”

幽兰沉吟片刻,身边的随从低声催她快行。幽兰点头道:“既然如此,只能留俟他日请教了。”

说罢又向宝玉、许世生拱手道别,宝玉本想再多聊几句,幽兰已与那两名随从一起策马如飞而去。他们来去匆匆,并未引起贾府一行其他人留意。此时,唯有宝玉望着幽兰远走的身影,只恨自己不能跟随而去,心头无限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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