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我明一太郎没有跟大村警部补打招呼,就默默地离开了八日市场警察署,他只是突然想一个人静一静。

实际上,曾我明一太郎已经猜到,剑崎一彻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曾我明一太郎到达八日市场车站不久,前往千叶的最后一班车子就来了。在空荡荡的车厢内,曾我找到一个昏暗的、靠窗户的位子坐下,他一面看着窗外不断往后退的、远处的万家灯火,一面想着心事。

剑崎一彻为什么要把高濑社长的事情,告诉给原田清之助;又为什么要委婉地向木伏直纪,透露藤平武彦被杀的情况呢?难道真的是因为那扭曲的自我表现欲?……

因为剑崎一彻说话是关西腔,所以自己也曾经怀疑过,他是石井农园主的遗属,但万万没想到这是真的。原田知道真相,也一定会很吃惊吧,而对木伏直纪而言,这可能是预料之中,但不管怎么样,这样的结局似乎太简单,也来得太仓促。而且,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不甘心的感觉呢?……

此时的曾我明一太郎,已经没有心思考虑,报纸的原稿和特别报道该如何写的问题。

一到千叶车站,曾我明一太郎就立即给原田清之助的住处打了电话,没有人。难道是在值夜班,于是又打给了支局报社。

“喂,你好,麻烦找原田先生……”曾我明一太郎焦急地叫着,“哦,原来你真的在值班啊,请你告诉我京林先生的住址。”

“找京林有急事吗?已经这么晚了。”原田这样问道。

但是,曾我明一太郎此时不想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因为他不想在这儿争论,要不要将这些事件,写成报道的问题。并且他觉得,要从核电站的入内者名单开始,讲述那些过程太麻烦。

“事实上呢,之前木伏直纪给我打来电话,说猴蟹杀人案件的凶手,可能是剑崎一彻,但他并没有解释理由,只说想跟我见一面。”原田清之助这样说道。

“不用了。”曾我明一太郎一口回绝。

“为什么?先听听他怎么说也许……这么重要的情报,你也不用听吗?真搞不懂你啊。你为什么突然急着要找京林的住处?今天晚上我值班也不能带你去,而且都这么晚了。”

原田清之助虽然无法理解曾我明一太郎的行为,但还是将京林的住址告诉了他。

曾我明一太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京林的住所。首先在京成电车的西登户车站附近下车,沿着和熊代家相反的海岸方向往前走,就能看见一幢幢很普通、很简单的二层建筑,看板上写着“让叶庄”。

夜已经很深了,大部分家庭都已熄灯,各房间内一片漆黑,曾我明一太郎都能感觉得到房间内,睡梦中的人们的均匀呼吸。

曾我明一太郎小心翼翼地走上铁板楼梯,以免自己的脚步声,惊扰了睡觉的人们。不一会儿,他已经站在京林家房屋的门前了,曾我轻轻地叩响了京林家的门,并竖起耳朵,偷听屋内的动静。

这时,屋内传来人活动的声音,接着就打开了电灯,然后,又听见细微的说话声,一会儿,随着一阵开钥匙的声音,门打开了。

“我是中央报社的曾我,之前还有原田,我们三人一起见过面的。”曾我明一太郎一边打招呼,一边用不经意、但很锐利的眼神,打量着整间屋子。

京林的房屋一进来就是厨房,厨房往里走,有两间卧室,卧室之间用隔扇隔开。此时,隔扇关着,听不见卧室有任何动静,但曾我却强烈地感觉到,那边有人在轻轻地呼吸。

曾我将目光移向门口的鞋子,却发现只有一双,可能是刚才迅速地整理过了吧。

“你有什么事情啊?我要睡了。”京林的态度明显很不耐烦,甚至都没有邀请曾我明一太郎进去坐一会儿。

“我想剑崎一彻先生,应该就躲在你这儿吧?”曾我单刀直入。

“剑崎一彻?……没,呃……没来啊。你凭什么认为,他在我这儿啊?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京林笨拙地否认道,并看看曾我明一太郎的背后。

“猴蟹杀人案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我就想问问剑崎先生的想法,能不能打扰一会儿呢?”曾我站在进门处,努力争取和剑崎说话的机会。

“里面很乱,就在这儿吧,不好意思。”

既然京林这样说了,曾我明一太郎又不是刑警,不能强行进去。

看样子,自己这样做,果然还是行不通!曾我明一太郎一边反省,一边将身后的门紧紧地关上了。接着,他努力控制着合适的音量,开始说话了。他既要保证卧室那边,能够听清楚自己的声音,又不能大到门外也能听见。

“你既然说剑崎先生没来,那就没办法了。你要是见着了他,一定要帮我传达一下啊。”曾我明一太郎无奈地叹息道,“虽然‘猴蟹杀人事件’到今天这个地步,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今天之前,我心里一直有些话,但是不知道要对谁说,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了。我知道你也许会笑话,我太多管闲事了。本来我可以让刑警一块儿来,我也可以将这所有的真相,写成独家新闻,这样我就很好地,尽到一个市民的义务;并且我的贡献,也会得到领导的嘉奖。但是,我并没有这样做,就是因为我想将自己的想法,亲自告诉给剑崎先生,并当面倾听他的真实心声,仅此而已。而将我引入‘猴蟹杀人案件’中的一半原因,都是因为你京林先生的话。”

话说到这儿,曾我明一太郎眼光锐利地盯着京林看。京林低下了头。

“你当时絮絮叨叨地说,高濑社长的失踪,肯定不是离家出走那么简单,你还拜托我帮忙,调查事件背后的真相,并报道在《中央报纸》上;你自己也十分努力地,在寻找着真相。”曾我明一太郎冷静地叙述着,“当我怀疑高濑社长没死的时候,你又将剑崎先生介绍给了原田。后来原田清之助就去见了总务部长藤平武彦,随后还发表了一篇报道。由于报道的写法和排版很不合理,结果,中央报社被电力公司要求订正、取消报道,遭受到很大的损失。”

“对不起!……”京林深深地低下了头,向曾我明一太郎道了歉。

“现在道歉也没什么用了,但是,我当时并不觉得,那篇报道上的事情,真的是子虚乌有。我需要的不是你的道歉,而是解释。为什么要暗中怂恿中央报社?你有意将我们引到这些事情上,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我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些问题。其实那时,你就已经知道,这一系列的猴蟹杀人案,都是剑崎先生所为,对吧?”

“剑崎?……”京林瞪大乐眼睛,仔细端详着曾我明一太郎,很认真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说怎么你说的话,听着这么奇怪,你还真认为一切都是他干的啊?搞错了,关于猴蟹杀人案件,剑崎先生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你误会了。”

“不可能,我能理解你想为朋友辩护的心情,但你还是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他干的,现在隐瞒也……”

“我没有隐瞒,你凭什么说他是凶手啊?”京林不忿地追问道。

曾我明一太郎详细地讲述了,找出剑崎一彻是凶手的经过,他从十六年前的石井农园主横死事件讲起,接着讲了关于种村议员尸体,如何被搬进核电站建筑内部的密室的推理,由这个推理,得出了罪犯一定是核电站作业员的结论,并且也把藤平武彦被杀害的密室之谜,一同告诉了京林,最后是调查电脑记录,找出剑崎一彻的经过。

“你并不是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剑崎君干的吧?”曾我明一太郎尖锐地问道,京林没有回答。

“你不回答也行。剑崎先生……哦,不,应该叫做石井先生吧,他巧妙地将小心谨慎的种村议员带走,并将其杀害了。但他是如何知道种村议员当时的所在地的?我想一定是你同情他,然后将种村的去向告诉他的。”

京林听到曾我明一太郎如此缜密的分析,心中一阵颓丧,但他始终一言不发,也不反驳。

“行吗?……”曾我明一太郎再次重复道,“希望你能传达给他。对于他杀人究竟是可以原谅,还是十恶不赦,我现在不想评论,只是我不明白,他如此有能力的一个年轻人,能想出那么缜密的计划,并冷静地实行,为什么要为了复仇,而搭上自己宝贵的人生呢?不是很可惜吗?……”曾我明一太郎说到这里,愤愤地连连顿足长叹,他反问京林,“不是将只有一次的人生,如此草率地就丢弃了吗?不觉得不值得吗?……是不是应该试着原谅,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呢?那么聪明的他,想想也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啊……”

“但是,那些家伙根本不值得原谅。”京林咬牙切齿地恨道。

“不值得原谅的人,也不值得去报复。比起和那些家伙同归于尽,他为什么不能选择别的人生道路呢?”曾我明一太郎尖锐地批评着。

京林没有说话。

“想想敌人以外的东西,就能明白我所讲的话了。”曾我明一太郎想尽办法劝说道,本来还想对着隔扇里面叫剑崎一彻来着。

“敌人以外的东西,那些都是什么?”

“呃,有时候是这个美好的世界,有时候是亲密的恋人,虽然我也讲不清楚,但就是比敌人更重要、应该好好珍惜的东西。”

“哈,你是想说神灵吗?我讨厌神灵。”京林冷笑着说。

“你讨厌就讨厌吧,但不管怎么说,一定有比自己、比敌人更重要的东西,我想只要用心感受就会懂的。他是成功复仇了,但真的由衷地感到,很满足很快乐吗?我想不是的,他现在一定在心里,千遍万遍地责问自己:混蛋究竟干了些什么,这就是我说那些话的证据。”

京林静静地听着。

“我呢,因为对被杀的那些家伙,心里有十万分的不满,所以才跑来这儿跟你说这些话。剑崎一彻杀了一些根本不值得他动手的家伙……但是,他为什么要把‘猴蟹大战’的纸片,随便塞在被害者手中呢?其实,他要是不那样做,也许不会被发现,难道自我表现,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那样的行为,让他的复仇变得有点肮脏。剑崎一彻自己不也到处散布过,有关‘猴蟹大战’的谣言吗?我虽然能够理解,他的孤独和优郁,但是仅仅因为孤独,就把世人都作为自己玩弄的目标,那我就想问问他了,他复仇难道是因为世人都负了他吗?”

京林似乎想说什么,但想了片刻,还是沉默不语,隔扇那边也安静依然。

“他现在战战兢兢地站在逃亡者的黑暗十字路口……”曾我明一太郎越说越激动,言语中带着讽刺,“真是可怜啊!……以前,自己的父亲被杀、财产被霸占,每天以泪洗面,过着万念俱灰的日子,童年时代的他也很可怜,但你不觉得:将所有敌人杀光,最后穷途末路的、如今的他更可怜吗?

“他应该再也没有杀人的意愿了吧,因为该杀的都杀了。我不会劝他去自首或者逃跑,就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来选择吧,反正现在已经无处可去了。”曾我明一太郎长叹一声,最后温柔地总结着,“我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对他而言,现在听到这些话也都太迟了吧。”曾我想,再继续说下去,也只不过是些赘言,还不如就此打住。

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的京林,从腹部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知道了,要是碰见剑崎一彻的话,我一定会传达你刚才说的话的。”说完,京林问道,“曾我先生,你待会儿要回家吗?”

当然,我要是想去警察局,还会特意跑到这儿来吗?曾我明一太郎这样想着,但他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回答道:“我在附近坐计程车离开这里。”

“你能告诉我,你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吗?”

曾我明一太郎将写好住址和电话的纸递给京林,就走出了他的房间。隔窗那边,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声音,曾我不禁感到一阵空虚和寂寞。

冬日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显得那么地凄凉与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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