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遂来到王宫公主殿。

江芈这次倒是爽快地出来,问道:“什么风又把孟宫正吹来我这公主殿了?”

孟说道:“臣是为和氏璧失窃一案而来。请恕臣冒昧,臣想见见公主的那两名随从。”转头问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庸芮道:“杨良,王道。”孟说道:“臣想见见这两个人。”

江芈惊道:“他们两个跟和氏璧失窃有干系么?”孟说道:“臣听说他们两个失踪了一阵子,推测时间,应该正好是甘茂拿到和氏璧的时候。甘茂就是那时被两个人打晕,和氏璧也被夺走。”

江芈道:“难怪,难怪。”孟说道:“难怪什么?”江芈道:“他们两个是我的家奴,和氏璧失窃当晚,他们护送我回王宫后就失踪了,再也没见到人影。”

孟说道:“公主为何不早说?”江芈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两个家奴失踪,况且我又不知道他们跟和氏璧失窃有关。”

孟说问道:“那他们可有住址、家眷在城中?”江芈道:“或许有吧,或许没有,这我可不知道,孟宫正想知道详情,得去问我的家令。”孟说道:“是,臣告退。”

江芈道:“孟说站住!你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们全都退下。”

孟说心“怦怦”直跳,不知道公主单单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做什么。

江芈缓缓地走到他面前,道:“你不是很想知道真相么?我现在就将真相告诉你。”

孟说失声道:“当真是公主指使手下盗走了和氏璧?”江芈大怒,扬手扇了他一记耳光,斥道:“你又在怀疑我!我手里根本没有和氏璧!”

孟说愕然道:“那么公主说的真相是什么?”江芈道:“就是我娘亲华容夫人遇刺的真相。”

自从荆台回来后,孟说也听说过许多关于越王无疆无辜受过的谣言,虽不如何相信,但这些风言风语就像天下的白云,即使阻挡不住普照的阳光,终究还是在大地上投下了斑斑阴影。指控无疆为行刺主使的唯一证据就是刺客徐弱的口供,而徐弱的真实口供又只有江芈一个人知道,也就是说,江芈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此刻她忽然要主动和盘托出真相,孟说心中登时生起一种不祥之感来——莫非无疆当真是清白的?这其中有什么内幕?公主之前为什么又要说谎呢?

江芈道:“这世上只有我和父王两个人知道真相,现在你是第三个,你要答应我,绝不能再让第四个人知道。”

孟说惊疑不定,不知道公主为何突然要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诉自己,但他心中还是难以抑制对真相的渴望,当即点了点头,道:“下臣遵命。”

江芈叹了口气,道:“那刺客徐弱背后的主使,就是我娘亲。”

原来刺客徐弱要行刺的对象正是楚威王本人,而派他来行刺的不是旁人,正是华容夫人本人。华容夫人有宠于楚王,多次要求楚威王改立自己所生的儿子公子冉为太子。楚威王表面答应,却从无实际行动。他并不是不爱公子冉,甚至他也认为公子冉比太子槐更有才干,但他着实有两大顾虑:一是春秋战国时期已经确立了嫡长继承制,诸侯、卿大夫应该以自己的嫡妻所生之子继承爵位和身份。如果“废嫡立庶”,即以妾所生之子为宗法继承人,就构成犯罪,往往成为讨伐或刑惩的理由。鲁昭公八年,楚国出兵灭掉陈国,就是以“废嫡立庶”为其罪名。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主持葵丘之盟,订的国际条约,内中也有“无易树子”的内容。熊槐是故王后所生之子,有嫡长子的身份,立为太子已久,又无大的过失,若是楚威王贸然废去熊槐的太子位,改立华容夫人所生的公子冉为太子,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冒险,给了其他诸侯国攻打楚国的理由;二是楚威王多少听到一些关于华容夫人的风言风语,虽然从没有发作过,但也有所怀疑。如此,他更不愿意立血缘不清不楚的公子冉为太子。

只是楚威王这番真实心意,从不对外表露,这实在是因为他太过迷恋华容夫人的风情和肉体,他想享受她所带来的欢娱至死,所以他不能让她觉察到异常,这样她才会全心全意地侍奉他,她以为只要继续讨好他,亲生儿子最终会被立为楚国太子。所有的人都被楚威王蒙在了鼓里,郢都因而满城风雨。太子槐一方以为已经失宠,惶惶不可终日。

但知夫莫若妻,华容夫人终究还是看出了端倪。尤其楚威王将楚国之宝器和氏璧赐给令尹昭阳后,她愈发明了丈夫的心意,不由得又气又恨。她本有自己倾心爱慕的男子,只是为了保全爱人的性命,才勉强嫁给了年纪比自己大许多的楚威王为侍妾。现在楚威王非但毁了自己的一生,还要毁去亲生儿子的一生,这可不是她所想看到的。最毒莫过妇人心,华容夫人当下起了杀机。她反复盘算,楚威王活着,公子冉就当不上太子,楚威王死了,她可以趁机将罪行推到太子身上,这样她还有很大的机会当上王太后。

计议已定后,华容夫人派人找来一名武艺高强的死士,即是徐弱,交给他一副韩国弓弩,令他在云梦之会上射杀楚威王。又问徐弱有何心愿,徐弱久闻江芈美艳无双,随口应道:“只愿与公主一亲芳泽。”华容夫人遂许诺事成后一定将徐弱从狱中救出来,再将江芈公主许配给他。徐弱明知道这些都是空话,他到纪山行刺,无论能否得手,都会立即被捕下狱,遭受各种拷掠,即使不死在酷刑之下,也必会被处以车裂酷刑,既无活命的机会,当然也绝不可能娶到公主。所以他早有打算,预备一旦行刺成功,就立即用藏在袖中的匕首自杀。但当他到纪山上预备动手的时候,看到台座上江芈公主的背影,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所以他从南侧挤到了北侧,只为在死前看清楚公主的花容月貌。等到这一切完成后,他才取出弓弩来,正瞄准楚威王时,墨者唐姑果蓦然扑了上来,导致弩箭微偏,正好射中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华容夫人。

唐姑果那一扑不但误杀了人,还令徐弱失去了自杀的机会,他被一拥而上的卫士牢牢按住,当场捆缚起来。他自然对此沮丧无比,心中报了必死之念,所以被捕后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后来卫士庸芮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刑罚对付他,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中愈发思念那美貌无双的江芈公主,便主动妥协,以此来换得见公主一面。

江芈来到屈府,按照徐弱的要求,令侍从、卫士退出,连孟说也不例外。徐弱这才笑道:“公主,你本该是我的妻子。”

江芈对母亲生前安排之计一无所知,自然大为意外,怒气顿生,就上前抽了徐弱几个耳光。

徐弱却道:“是真的,华容夫人亲口承诺要将公主许配给我,虽然我从没有奢望过,但只要能再看到你,我就很心满意足了。”当即将华容夫人的计划告诉了江芈。

江芈震惊无比,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徐弱却连连催促道:“公主,杀了我吧,杀了我,你就是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只要你不说,再没有人知道华容夫人才是主使。夫人虽死,局面仍然对你有利,你大可以咬定我供出了太子槐是行刺华容夫人的主谋。”

一语惊醒梦中人,江芈遂拔出匕首,一刀刺死了徐弱。

孟说随即闯进来,斥责江芈不该杀死徐弱,因为她本人正是最大的嫌疑人。江芈有苦说不出,遂愤然离开屈府,赶来囚禁唐姑果之处。是唐姑果那一扑造成了她娘亲之死,她自然不会放过他。哪知道世事难料,唐姑果暗中被人杀死,孟说又一路跟踪现场,以为是她打死了唐姑果。她既难以从嫌疑中脱身,又伤痛被心爱的男子怀疑,一气之下回去王宫,将徐弱的口供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楚威王。

楚威王听后良久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抚摸着泣不成声的女儿的头发,最终才道:“你不希望你娘亲背负骂名,寡人也不希望夫人背负罪名,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这么算了,但楚国太子之位,你们也别再指望了。来为你提亲的诸侯不少,既然七国之中以秦国最强,你就带上你的两个弟弟,嫁去秦国吧。”

至于后来楚威王为何要将罪名推到越国太子无疆身上,其心思则不为江芈所了解。

孟说默默听完经过,心中的震撼难以形容。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江芈一再说是他毁了她,原来就在那一晚,她遭逢了世上最惨烈最沉重的打击——母亲华容夫人被自己的阴谋害死。公主被真相惊骇得无所适从时,又被倾心的男子怀疑是幕后主使,遂一怒之下将真相告诉了唯一可以倚靠的父王,却又被父王断然推开!她在一夜之间,经历了所有至亲之人的背叛,难怪她如此伤心欲绝,难怪她始终不肯原谅孟说。

江芈讲述这一切的神情倒是极为从容,仿佛是在叙述一件完全与她不相关的事。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她陡然变得成熟起来,不再是那个惘然的少女。

江芈见孟说神色变幻不定,知道他心潮澎湃起伏,再也不会平静下来,遂道:“你既然已经明白了经过,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拍手命人送孟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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