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中的献礼还在继续。礼物实在太多,但有了公主别出心裁的木鹊礼物,其他奇珍异宝实在不算什么了。那木鹊还在昭府上空“哗啦啦”地不停地盘旋,要等到三日力尽后才会落下。到了明日天亮时,肯定会吸引全城人的目光。

孟说又四下巡视了一圈,刚回到前院,便听见一片吵嚷喧闹声。走过去一看,却是卫士抓住了一名可疑男子。

那男子腰间挂着黑色的木牌,径直朝宴会厅走去。到灯光亮处时,却被眼尖的卫士发现他那腰牌可疑,上前拦住一看,竟然是一枚黄色腰牌,往灶灰里滚了一圈,看起来是黑牌,其实是假的。那男子当即被拦下,绑了起来。

自从孟说和屈平几人想出了用不同颜色的腰牌来区分不同的人后,就再也不会出现巡逻卫士因不认识所有人而出现的误放过坏人或是误抓好人的状况了。按照事先的约定,只要是不该出现在某一区域的腰牌出现,无论牌主是谁,均立即逮捕,捆绑起来丢进空房,等宴会结束后再具体审讯。

那男子却不肯服气道:“你们一定弄错了,我是黑牌,怎么会是黄牌呢?”

卫士讥讽道:“您老再眼花看不见,也不该分不出黄与黑吧。”正要将那男子拖走,他却认出了孟说,叫道:“孟宫正,你不是孟宫正吗?我是张仪啊,我们见过的。”

孟说一眼认出对方正是当初那紧盯着他腰带的下等门客张仪,忙解下他腰间腰牌,用袖子擦了几擦,果然是块下等奴仆戴的黄色腰牌,牌上的字已经被利刃刮花。

孟说一见那划痕细微如发,显是极锋利的利刃所划,忙命人解开绳索,问道:“你刚才去了哪里?”张仪道:“茅房啊。”

孟说道:“茅房里还有什么人?从你出来宴会厅到刚才被卫士拦下,一路上都遇到过什么人?”张仪道:“这个……”孟说厉声道:“快说。”

张仪吓了一跳,道:“我在茅房遇到了陈轸,再没有别人了。”忽听见宴会厅里一片欢呼雀跃,知道昭阳就要取出和氏璧供大家玩赏了,忙道:“我得去看和氏璧。”转身就朝厅堂奔去。

卫士未得孟说号令,本待阻拦,但也有心看看那天下至宝和氏璧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居然只虚伸了一下手,便假意转身去追张仪。

孟说忙跟来宴会厅,命卫士立即封锁堂门,不准任何人进出。

却见厅堂中一下子静寂了下来。昭阳不知道按动了什么机关,面前铜禁的面板忽然缓缓滑开,露出一个桃木盒来。原来那铜禁是中空的,和氏璧就藏在铜禁中。

难怪当初孟说和南杉发现可疑人,在昭府展开大搜捕,昭阳一点也不惊慌,原来他知道和氏璧就完好无缺地躺在他眼皮底下的酒禁中。这当真是个绝佳的藏处,一般人收藏珍贵物品,都会选择最隐秘的地方,譬如寝室的床下,书房的暗格,又譬如密室等。这铜禁却置放在正堂最显眼之处,再高明的盗贼也想不到这一点。加上铜禁本身刚硬无比,不怕刀剑,只要有机关锁住,万难用武力开取。昭阳虽然是个赳赳武夫,在收藏和氏璧上,却是花足了心思,由此可见他对和氏璧是如何珍惜了。

昭阳打开木盒,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块璞玉来。看起来像是白色,但稍微转动之下,又变成了碧绿色。等到特意捧到灯下时,又变成了青绿色。当真奇妙无比,令人赞叹。

张仪早已敏捷地挤到赵国太子赵雍身后,凝视那玉璧流光溢彩,连叹几声,又提议道:“和氏璧号称夜光之璧,能在黑暗中发光,令尹君何不命人熄灭灯火,让臣等彻底一开眼界?”

孟说忙高声叫道:“不要答应!”只是他这一声瞬间被湮没在了众人浪潮般的附和声中。

昭阳应道:“好。”将和氏璧小心翼翼地置放在铜禁上,叫道:“来人,熄灯!”

侍立在两旁的卫士、奴仆便一一吹灭灯烛,堂中陡然暗了下来。

人影憧憧中,只见堂首铜禁上的和氏璧发出柔和的光芒,流传不息,带得它周围的尘埃不停地漂浮闪烁,仿若有生命力的活物一般。此情此景,如梦如幻,心惊目眩,令人终生难忘。

厅堂酒气本重,忽然又升腾起一股奇妙的香气,闻之心醉。

孟说根本没有心思去观赏那和氏璧的奇异,一直留意着坐在下首的陈轸。正要走过去时,忽觉得一阵晕眩,差点踩到旁边的人。陡然想起老仆人说过曾经闻见过异香,之后就毫无声息地丢失了贴身内衣里的珠玉,登时一惊,大叫道:“点燃灯烛!快点燃灯烛!”

卫士们不情愿地打火重新点亮了灯烛,夜光之璧的幽光黯然熄灭了。人们依旧望着铜禁上的和氏璧,各自脸上有恋恋不舍之色。

张仪居然已经抢到了铜禁前,贪婪地盯着和氏璧,道:“难怪会有谶语说,得和氏璧者得天下,这真是宝物啊。”那副模样,简直恨不得立即要将其据为己有。

昭阳对他的失礼很是不满,但转念想到今日是夫人寿诞,不便当众呵斥,只是干笑了两声,上前捧起和氏璧,欲收入木盒中。手触摸到一刹那,便立即像火烫般缩了回来,怔在了那里。

他身后侍女打扮的媭芈见昭阳神色有异,忙抢上前来,摸了一下和氏璧,立即叫道:“孟宫正!”

孟说忙应道:“厅堂大门已经封闭,不得我号令,任何人不得走出这里。缠子,去传我号令,命弓弩手封住大门,硬闯者当场射杀。”缠子道:“遵命。”

太子槐惊疑交加,问道:“出了什么事?”昭阳道:“和氏璧……这和氏璧是假的。”

太子槐一呆,道:“什么?”一旁南娟听见,居然吓得跌坐在地上。

众人均大感意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江芈道:“可是我们刚才都亲眼看见它发光,明明就是那块夜光之璧啊,怎么可能是假的?”

媭芈道:“公主,刚才大家见到的玉璧是真的,而这块只是样子很像的普通玉璧。应该是就在孟宫正下令点燃灯烛的那一刹那,有人用假璧换走了真和氏璧。”

众人登时一阵哗然。又见媭芈不过是个婢女,居然敢越过主人,当众回答公主,更是暗暗称奇。也有人认出那正是莫敖屈平的姊姊,不由得去看屈平,却见屈平正仰头看着屋顶,似在发呆,又似在沉思。

张仪叫道:“筼筜,一定是那筼筜来了。”

堂中又是哗声一片,面面相觑后,一齐去看主人昭阳。昭阳手足发冷,面色如土,嘴唇抖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孟说忙上前道:“禀令尹君,适才熄灯之前,臣已经下令封闭堂门,到现在一直没有人出去过。也就是说,盗贼和和氏璧一定还在这里。”

昭阳这才如大梦初醒,道:“好,好,这里全交给宫正君处置。”

孟说便下令先逮捕陈轸和张仪,搜查二人身上,却并没有发现和氏璧。

陈轸倒是神色平静,一言不发。张仪则连声辩道:“不是我,怎么会是我呢?一定是那筼筜换走了我的黑牌,混进堂中,偷走了和氏璧。”

孟说也不理睬,命将二人绑起来,带出去分开关押。

众人虽不知道孟说为何一开始就针对陈轸、张仪,但见二人被卫士粗暴地拖了出去,想到这一幕也许很快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才开始有惊惧之色。

孟说道:“太子虽然无干此事,不过为表公正,这里的每个人都要搜查,请恕下臣无礼。臣搜过殿下后,殿下交回腰牌,就可以先回宫了。”

太子槐虽然惶惑,却也不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当即点点头,又道:“赵太子是贵客,不如放他先走。”

孟说道:“赵太子暂时还不能走。不过请殿下放心,臣决不敢对赵国太子无礼,臣只是还有几句话要请教。”言外之意,分明是指赵雍有很重大的嫌疑了。

太子槐遂不再多问,道:“宫正君,请搜吧。”

孟说上前亲自搜了太子槐,媭芈则搜了太子妻妾南媚和郑袖,示意无异。孟说便命卫士送三人出去。

太子槐都肯接受搜身,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公子兰、大司败熊华、司马屈匄等大小官员都主动上前,让卫士搜查。

媭芈道:“公主,我搜一下你,也好让你早些回宫歇息。”江芈道:“好啊。”等媭芈搜过后,江芈似笑非笑地看了孟说一眼,扬长而去。

很快搜过一轮,宾客中除了赵国太子赵雍还没有被搜过外,余人都没有嫌疑,尽数交回腰牌离去。当然,再出大门时,他们乘坐的车马以及一直被软禁在院中的随从也要再经过一轮严密的搜查。

厅堂中一下子空了许多,下面就该轮到昭阳门下的舍人了。

屈平一直在堂中转来转去,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连每具酒禁下面都俯身看过,行为极为古怪,忽然叫道:“不用再搜了。宫正君,你快来看!”

孟说和昭阳都以为他找到了和氏璧,欢喜异常,拥到堂首,齐声问道:“找到了么?”

屈平摇了摇头,指着木雕座屏道:“他已经从这里离开了。”

原来那座屏后面的地上竟不知道何时开了一个洞。

媭芈道:“啊,原来他是从这里离开的。我……我就站在令尹君身后,居然没有丝毫觉察。”一时自责不已。

孟说忙俯身一探,见洞口太小,以自己的身形,无论如何都难以爬过,忙叫道:“来人,快来人!”预备选一个体型稍小的卫士下地道追踪。

媭芈道:“不必叫了,我个子小,还是我去吧。”孟说道:“这可不行,万一……”

媭芈急道:“我们才刚刚发现这地道,已耽误了不少时日,万一这地道通到外面,我们知道了地点,也许还能来得及搜索。”也不等孟说答应,自行钻进了地道。

南杉忙提醒道:“幸好现在是晚上,各城门已经封闭。令尹君,请你立即传令封锁城门,以免天亮时盗贼携璧出城逃走。”

昭阳道:“啊,好,好。”忙取出令尹节信,派南杉驰去各城门,敕令天亮后也不得开启城门。

孟说走到赵雍面前,道:“实在抱歉,臣必须得暂时扣留赵太子。实话告诉太子,你有嫌疑,是受张仪牵累。不过眼下臣没有工夫审问张仪,请太子去隔壁厢房稍作休息,等事情弄明白,自会放太子和随从离开。”赵雍道:“好说。”

孟说又命卫士继续搜查余下的舍人、奴仆,一一核验腰牌,这才出来厅堂,长叹了一口气,既感慨又气愤。

他自认为为今晚寿宴殚精竭虑,却想不到还是被筼筜在众目睽睽之下取走了和氏璧。且不说他如何花费工夫掘了一条地道,单是那在灯烛点燃的一刹那,他能以假璧换走真璧,又越过媭芈等人,悄无声息地钻进地道,这是何等敏捷的身手!难怪其人昔日能于齐军军营中轻取齐将发簪,当真是闻名不如亲见。

忽然听见头上“哗啦”一声,急忙抬头,却见一个黑影盘旋地飞过去了,原来是江芈公主送给令尹夫人的那只木鹊。

昭阳正好出来,也吓了一跳,厌烦地骂道:“这个破木鸟!”又问道:“本尹刚才就想问宫正君,张仪倒也罢了,陈轸怎么会有嫌疑?”

孟说道:“张仪被人换去了腰牌,他自称途中只遇见过陈轸一人,那么陈轸也就有嫌疑。”

昭阳道:“可那筼筜不是从地道中出入的么?”孟说道:“不,筼筜是从地道中出去的,但却是从大门进来的。原因很简单,臣在宴会前反复检查过宴会厅,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可见地道只是打到座屏后,并没有贯穿。宴会开始后,堂中宾客如云,人来人往,筼筜更不可能从地道里钻出来,那样动静太大,势必引起注意,所以地道只是他的逃离之路。宴会开始后不久,他就应该正大光明地进来了,一直静等机会。”

昭阳道:“进入宴会厅需要有特殊的腰牌,他怎么会有呢?”孟说道:“臣一直在全力防范外来的宾客,对昭府内部的人则没有关注太多,臣猜想筼筜应该早就混入了昭府做奴仆,所以他有黄色腰牌,今晚他用他自己的黄色腰牌换走了张仪的黑色腰牌,堂而皇之地进了宴会厅。令尹君放心,臣正派人一一核验腰牌,很快就能找到他。”

昭阳道:“但是他已经带着和氏璧从地道逃走了呀。”孟说道:“如果臣没有猜错,那条地道的出口一定就在昭府内。”

昭阳愕然道:“这是为什么?”屈平亦跟了出来,接话道:“这是因为凤凰山一带居住的全是王宫贵族,当街挖掘地道根本不可能,只能秘密进行。昭府这么大,最近的也是几里外的景府,挖地道费时费力,他又只有一个人,半里都嫌太长。他既然混进了昭府为奴,必然会就近行事,譬如从他的住处开挖,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孟说道:“令尹君放心,四面墙边都伏有弓弩手,他出得了宴会厅,也出不了昭府。我们只要仔细搜寻,一定能找到他。”

昭阳还是半信半疑,正好卫士引着披头散发的媭芈过来,这才完全信服。

孟说忙上前问道:“地道出口在哪里?”媭芈道:“舍人张仪的床下。”

昭阳“啊”了一声,脸上怒气大盛,迭声问道:“张仪人关在哪里?本尹要亲自拷问个清楚。”

孟说不及理会,与屈平姊弟赶来北边下等舍人的傅舍。命卫士举火,认明写有张仪的门牌,进来房中——果见房中摆有两张床和两张案几,一张床铺有被褥,挂着帐子,另一张床则空着,上面堆了一些杂物。床铺下有一个木箱子,箱子后有地洞,正是地道的出口。空床下则堆满了土,显是挖地道所铲出的浮土。

如此看来,张仪是将自己的黑色腰牌换给了筼筜。但他自己又忍不住要看看和氏璧的神奇,或者想亲眼看看传奇神偷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盗走和氏璧,所以将筼筜的黄色腰牌用灶灰滚黑,试图鱼目混珠,重新进入宴会厅中。

搜查张仪私人物品时,发现了一封赵国相国苏秦写给张仪的书简。信中称很是怀念昔日同窗之谊,力邀张仪到赵国为官。

屈平道:“日期写的是两个月前,会不会是赵国太子带了这封信给张仪?”孟说道:“我怀疑赵国太子,也是因为我亲眼看见张仪用假腰牌闯入宴会厅后,立即赶到赵雍身后,俯身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话。”

也许赵雍这次来到楚国,并不是为了捉拿梁艾归国,真正的目标还是和氏璧。苏秦写信给张仪,无非是要用同窗之谊让张仪为赵国效力。张仪在昭阳门下本就不得志,收信后自然喜出望外,又有赵国太子当面做保证,遂决意投靠赵国,为赵雍做内应,盗取和氏璧。

如此看来,筼筜也是为赵雍所用。梁艾说过,梁家人都被赵雍下令关在三角城为刑徒,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但三角城中的梁家人应该还有活着的,懂得治愈黥刑之法,也许赵雍用什么手段,让他们去掉筼筜脸上的墨字,筼筜感激之下,答应为赵国盗取和氏璧。那么之前推断筼筜是为江南君田忌所用,就完全是冤枉田忌了。

孟说和屈平计议一番,愈发觉得赵国太子赵雍可疑。

媭芈却不同意,道:“如果赵雍真是幕后的主使,他为什么今晚要刻意暴露身份赴宴呢?地道口就在张仪床下,若是搜到苏秦写给张仪的书信,不是立即会怀疑到赵雍身上么?”

孟说叹了口气,道:“赵雍今晚贸然现身,是为了一个人。”当即说了桃姬的事。

媭芈道:“啊,难怪南夫人让我留神那女乐,说她的眼睛总往令尹身上瞟。如此看来,赵雍也是有情有义之人。”

屈平却极是赞叹桃姬的事迹,道:“堂堂贵族,居然肯放下身份,装扮成女乐,好为父报仇,当真是个奇女子。”

忽听得外面有争吵声,出来一看,却是卫士捉住了舍人甘茂。

孟说道:“做什么?”卫士道:“我们刚刚巡逻到这里,发现他坐在花丛下,觉得他形迹可疑,就将他抓了起来。”

媭芈道:“甘茂君,今晚是你主母寿宴,你不在宴会厅里,在这里做什么?”甘茂道:“我……我有些不舒服,宴会开始不久就回房了。适才觉得气闷,出来散步,正好遇上卫士。”

卫士道:“你可不是在散步,你坐在那边花丛下。”甘茂赌气道:“坐在花丛下看风景不行么?”

孟说道:“你的腰牌呢?”甘茂道:“在这里。”从怀中取出黑色腰牌递了过来。

孟说验过腰牌无误,遂命卫士放开甘茂,道:“这腰牌我先收了,你回自己房中待着,不要轻易出来。”甘茂道:“是。”又问道:“出了什么事么?”孟说道:“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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