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槐一到,宴会厅中乐声陡起,代表晚宴正式开始。

宴会厅设在正堂中。楚人喜欢浓烈的色彩,好红衣翠被。厅堂周围的墙面上挂上了轻软的翡帷翠帐,给这潮闷的初夏带来几许清爽的凉意。绿色的轻纱轻轻飘动,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光,仿若碧波荡漾,又仿若置身竹林中,绿意盈盈。帷帐下端垂着流苏,流苏系着料珠。每每有人从墙边走过,便会带动帷帐,料珠互相撞击,飒飒作响,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正堂也是坐西朝东,西首为上首。上首正中摆着一具巨大的木雕虎座飞鸟形座屏,造型奇特,髹有彩漆。座屏前摆着两座青铜酒禁,分别是太子槐和主人昭阳夫妇的座次。这两座酒禁要比其余宾客的酒禁大出许多,显出主人的不凡身份。也只有这两座酒禁后铺着精美的象牙席,其余的宾客只能席坐桂席。

太子的亲弟弟公子兰坐在北首第一座。赵国太子赵雍虽然身份尊贵,却是不速之客,坐了南首第一座。大司败熊华、司马屈匄、莫敖屈平、昭阳之子昭鱼等人均依官秩在座席间。

昭阳府下门客不少,分坐在南、北两边宾客的后边,面前所摆的都是刷着黑漆的木制酒禁,虽然精美,但比起铜禁,则要明显低一个档次了。不过即使是用木制酒禁,也倍觉荣耀,毕竟只有上等门客才有这个机会。因为人数太多,低级门客都没有座次,只能站在墙边看热闹。也有自尊心强的低级门客觉得伤了面子,干脆赌气躲在自己房中生闷气,不肯出来见客。

主宾寒暄一阵,各自分案就座。各人面前的青铜酒禁上早摆满了各色漆器,如杯、盘、豆、俎、勺、匙等,红黑相间的髹漆中描着细细的金线,色彩浓烈,华丽典雅。酒爵中早已斟满美酒,托盘则盛满了食物。肉如山,酒如池,一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孟说听到宴会开始,刻有名字的绿牌尽数发完,表示宾客均已到齐,便下令关闭大门,道:“从现在开始,任何人要走出这扇门,都必须要经过我和南宫正的批准。硬闯者当场射杀勿论。”卫士道:“遵命。”

正要掩上大门,忽听见门口有人尖声叫道:“公主驾到!”

孟说吃了一惊,忙命人拉开大门,果见江芈公主一身雪衣,芳华绝代,婷婷站在门前,不由得愣住,嗫嚅道:“公主,你……你怎么来了?”江芈微笑道:“我不能来么?”

孟说自从在凤舟上拒绝与公主交欢后,被她狠狠打了两个耳光,她从此再没有跟孟说说过一句话,却不知道今晚为何忽然一改常态,变得如此和颜悦色。

庸芮抢过来道:“公主是贵客,理该由主人出迎,请公主稍候,让臣进去通传。”江芈道:“有劳。”

孟说垂手站在一旁,头也不敢抬。自从荆台之行回来后,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令尹昭阳府中为寿宴做准备,很少回王宫,自然也很少再见到公主。他偶尔听到过一些传闻,说是而今在楚威王身边侍奉的都是太子槐和公子兰,再也不是江芈公主,大约是受了关于她两个弟弟身世流言的牵累。一直承欢膝下的掌上明珠,忽然遭逢母亲去世,又被父亲冷落在一边,想来她的日子,应该很不好过。

只在那浅浅的一瞥间,他发现她瘦了许多,昔日丰润的脸庞深深凹陷了下去,本就苗条的身段愈发纤弱,才花样年华的公主,竟是有几分深闺怨妇的落寞了。他虽然初时惊愕她竟会强颜欢笑地出现在这里,但很快猜到她今晚的用意——她失去了母亲,也等于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依靠,必须得竭尽全力来讨好太子。毕竟,她是两个弟弟的唯一寄托、唯一希望。

不知怎地,他心中忽然一紧,异常难过,命运让公主变成了这副样子,而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江芈倒是若无其事,招手叫道:“孟宫正。”

孟说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躬身应道:“臣在,公主有何吩咐?”

江芈歪着头想了想,叹了口气,道:“还是算了。”深潭似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怅然来。

孟说不禁心头一热,低声道:“公主有事尽管吩咐,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江芈微笑道:“当真?”

她反问得十分平静,但孟说还是听出了嘲讽的意味,不禁面上一红。他自然知道对方意有所指,想解释当初在凤舟上拒绝与公主亲热仅仅是因为她还在为母亲服丧期间,于礼不合。他喜欢公主,心中也渴望将来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娶公主做妻子,虽然那只是一个极渺茫的希望,但在那之前,他绝不会碰公主一下。如果仅仅因为欲火就玷污了公主的清白,既对不起公主,也对不住自己。

江芈道:“孟宫正,这是你第二次说这类的话,我可是记住了。”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似怨非怨。

她就站在他面前,距离如此至近,但他却看不透她的心,仿若天上的浮云一般缥缈蒙蒙,遥不可及。

幸好这时女主人南娟亲自降阶出迎,赔罪道:“公主大驾光临,臣妾不胜荣幸。原以为公主伤心华容夫人之事,身子不好,未敢惊扰,想来是臣妾的不是了。”

江芈笑道:“夫人何须见外?你是太子的姊姊,太子是我的兄长,你也就是我的姊姊。姊姊过生日,妹妹理该来道贺。”

南娟道:“公主有心。”命孟说取来一枚绿牌,亲自为江芈系在腰带上,道:“公主请进吧,大伙儿正在等你。”

公主侍从随即抬着一个大箱子跟了进来。孟说问道:“这是什么?”江芈回头道:“这是我为夫人准备的寿礼。”

楚国习俗,宾客会在宴会中向寿星祝寿献礼。南娟虽不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但既是公主所送,料来非同小可,便命侍从直接抬去宴会厅外。

孟说见那箱子大的可以藏下一个人,有心拦下查验,可又忌惮公主,不敢开口。南杉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低声道:“宫正君放心,那箱子虽大,内中的东西却极轻,不会有人藏在里面。”

孟说仔细一看,果见两名侍从各用一只手提着箱子两边的铜环,脚步甚是轻快,丝毫不似有重物在里面,这才放下心来,命人掩上大门,用木柱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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