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说回到郢都时,已是半月之后。刚进家门,老仆便气急败坏地迎上来道:“主君可算回来了。主君离家后,那盗贼又来了两次,第一晚将小人枕头下的金饼取走,第二晚将小人缝在贴身内衣里的珠玉拿走了。第二个晚上,小人可是一夜没睡,可他还是……还是……”

孟说见他顿足捶胸的样子,忙安慰道:“这不是普通的盗贼,他名叫筼筜,老单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老仆不禁咋舌道:“啊,他就是昔日入齐军军营盗取主帅发簪的筼筜?主君如何惹上了如此厉害的人物?这人来无影、去无踪,万一他起了歹意,想要害主君性命,那可怎么办?”

孟说道:“你不用害怕。我下令通缉筼筜全是出于公心,跟他之间并无私人恩怨,他不过是一时之气,折腾几次大概也就算了。”

口中安慰老仆,心中却暗道:“我已经让官署发出筼筜的图像告示,郢都是天下第一大城,城中人烟稠密,他脸上被刻了墨字,本领再高,也不可能不被旁人看到,如此毫无踪迹,多半是有其他原因。”

思忖一番,便赶来王宫,找到医师梁艾,问道:“可有什么法子去掉脸上的墨字?”梁艾立即本能地露出警惕之色来,道:“孟宫正问这个做什么?”

孟说见他反应怪异,料想他在赵国为刑徒时,多半也受过黥刑,而今脸上不见半点墨迹,当是自行医治痊愈了,忙道:“我正在追捕杀死唐姑果的凶手,他受过黥刑,应该不难寻找,但这些天始终没有他的踪迹,我怀疑他是不是用什么法子除去了脸上的墨字,所以想请教医师。”

梁艾道:“就是那怀有鱼肠剑的神偷筼筜么?”孟说道:“是。”

梁艾道:“嗯,大王也很厌恶这人,好,看在这点上,我就告诉孟宫正。的确是有办法能去掉刺字,只是这法子有些古怪——即取活水蛭一条,将一枚生鸡卵剖开小头,放入水蛭,再把小头盖牢封死。水蛭把鸡蛋清吃尽后,就会自己死去,然后打破鸡蛋,取出水蛭,用其体汁搽在墨字上,连续一个月,墨字就会褪去。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也不难,但却是我们梁家的祖传秘方。就是因为梁家治愈过不少受过黥刑的人,才惹怒了赵王和赵国太子,将我们全家不分老幼,全部关到三角城为刑徒。”

孟说道:“原来是这样,多谢医师坦诚相告。照这样说来,天下只有梁家人才知道这个方子,会不会是……”

梁艾摇了摇头,道:“梁家只有我一个人侥幸逃了出来。但天下还有一个人可能会知道这个方子。”

孟说道:“是谁?”梁艾道:“江南君田忌。”

昔日孙膑在魏国被师兄庞涓陷害,同时受膑刑和黥刑,到齐国显达后,当时还是齐将的田忌曾多方为他寻找名医,去除脸上象征耻辱的墨字,但始终没有找到好的医治办法。“围魏救赵”后,赵国为感激田忌和孙膑的存国之恩,派来一名姓梁的医师到齐国,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医治,最终除去了孙膑脸上的墨字。那医师,就是梁艾的大伯了。

孟说道:“你是说,你大伯教会田忌去除墨字之法?”梁艾道:“我大伯在齐国待了半年之久,就住在田忌府上,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早学会了这法子。”

孟说心道:“田忌虽是齐国人,现在却是我楚国的封君。如果当真是他设法为筼筜除去了脸上的墨字,筼筜势必是为他所用。他不可能为了自己盗取和氏璧,必然是为了他的母国齐国。莫非他在华容夫人遇刺当晚到齐国质子田文府上,为的就是这件事?”一念及此,忙谢道:“多谢梁医师提醒。”

梁艾笑道:“不用客气。我帮了宫正君一个忙,宫正君也要帮我一个忙才好。”

孟说道:“医师但说无妨,只要孟说能力所及,必不敢推辞。”梁艾四下一望,见左右无人,才道:“那日我被人跟踪的事,卫士已经告诉我了。我自己后来设法到十里铺看了一眼,宫正君可知道自称主富的赵国商人是谁?”

孟说道:“是谁?”梁艾道:“赵国太子赵雍。”

孟说虽然早料到主富的身份非同一般,但闻言还是吃了一惊,随即点头道:“难怪有那样的气度,原来是赵国太子。”

梁艾道:“宫正君放心,赵雍不是常人,他生平志向极大,对和氏璧这样的玩物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和氏璧是楚国镇国之宝,又有“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谶语,诸侯国无不趋之若鹜,他却说是“玩物”,也可谓十分独特了。

孟说道:“那么医师认为赵太子是为何来到楚国?”梁艾道:“为我,为我而来。宫正君别不相信,当初力主将我们梁家尽数没为刑徒的就是赵雍,那番‘法重于城’的话也是他说出来的。听说他曾经立下重誓,非要把我抓回赵国不可。”

孟说道:“既然如此,医师为何不向大王禀报此事,由大王派人将赵太子扣留或是驱逐回国了事?”

梁艾道:“赵国与楚国虽不交界,却一直是盟国。昔日魏国攻打赵国,楚国也曾派兵援救。赵雍这次秘密来到楚国,不肯表露身份,也为了方便行事。我若揭破他的身份,他就会立即成为大王的座上宾。宫正君也知道,大王而今病得很重,万一赵雍说服大王,要用财物或土地等外交手段换我回赵国,那我不是要遭殃了?”

孟说道:“那么医师是要我帮你设法对付赵雍?这怕是有些难办,毕竟他是赵国太子。”梁艾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主富就是赵国太子赵雍,他自己不肯说出来,谁还会知道?宫正君不是奉大王之命全权负责守护和氏璧么?只需给他冠上个觊觎和氏璧的罪名,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驱逐他出楚国了。”孟说道:“这个……”

梁艾正色道:“宫正君,我敬你是个坦荡君子,才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你。其实我本来可以说赵雍就是为了和氏璧而来,那样你不一样要派人防备他么?”

孟说道:“医师说的极是,我也很感激。如果赵雍一直在图谋暗中绑架医师,劫质在楚国也是重罪,我一样要派人调查他。医师放心,只要有我孟说在,就绝不会让赵雍从我眼皮底下将你绑走。”

梁艾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来,道:“如此,就多谢宫正君了。”

孟说离开路寝,赶来官署拜见令尹昭阳,禀报筼筜一事。而今楚王病重,令尹总揽国事,田忌和田文身份都非同小可,他要有所行动,势必要先请示昭阳。

昭阳闻报后道:“孟宫正亲受大王之命守护和氏璧,只要事关和氏璧,可自行处置,无须禀报本尹。”

他如此做,一来显得尊重楚威王、信任孟说,有刻意笼络这位楚国第一勇士之意;二来也可以避免亲自得罪田忌。

孟说微一迟疑,即躬身应道:“遵命。”

昭阳又道:“宫正君不妨再叫上屈莫敖和他那位聪明过人的姊姊作为帮手。窥探和氏璧的有不少都是诸侯国的人,牵涉外交,这也是屈莫敖分内之事。”

孟说心道:“虽然令尹说有事不必回报,但和氏璧事关重大,终究还是要小心些才好。”忙禀道:“请令尹准许将南宫正调派给臣做帮手,专门追查和氏璧之事。”

昭阳见他谨慎周全,很是高兴,道:“准。我会命屈司马暂代你二人宿卫王宫之职。宫正君,你办事精干,这次可就全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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