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萨丽正在外面的泥炭堆旁把泥炭装入篮子里。她穿着牛仔裤、高筒靴和厚厚的套头毛衫,头发没扎,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由于北风呼啸,她没听到芬的车停在车道尽头的动静。那是一辆小型大宇车,呕吐物的颜色,是他在镇上廉价租的日租车。她脚下是长长的海岸线,大海愤怒地吐着白色泡沫,准备对抗像入侵军队一样聚集在西北方的暴风雨。

“马萨丽。”

她被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站起来转过身,看到他后先是吃惊,随即又被他脸上的神情吓得慌了神,“芬,怎么了?”

“你一定知道他在打孩子。”她闭上了眼睛,篮子掉到地上,泥炭散落在草皮上。

“我试图阻止过他,芬,真的。”

“显然不够努力。”他语气严厉地责备道。

她睁开眼睛,芬看到里面盈满泪水,即将夺眶而出。“你无法想象阿泰尔是什么样的人。一开始,那时芬利克斯还小,我看到他身上的瘀伤时简直无法相信。我想这一定是意外,但意外不可能总是发生。”

“为什么你不带着他离开?”

“我试过,相信我,我确实试过。我想离开。但他告诉我如果我离开了,他会跟踪我们。不管我们去哪里,他都会找到我们,他说,他会杀掉芬利克斯。”她的眼睛绝望地寻求芬的理解,但芬无动于衷。

“你应该做点什么!”

“我尽力了,我留下来了。我做了所有能制止他毒打芬利克斯的事情。如果我在的话他永远不会打他,所以我尽量留在这里,保护他,让他安全,但总这样是不可能的。可怜的芬利克斯,他很棒。”眼泪从她脸上流淌下来,“他把这当作不可避免的事安然接受,从来不哭泣,从来不抱怨。他只是逆来顺受。”

愤怒和痛苦使得芬浑身颤抖,“天哪,马萨丽,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她几乎是在对芬吼叫,“他这样做好像是为了某件事在报复我。在那该死的安斯格尔岛上发生的事情,你们俩都瞒着我的事情,把他变得不可理喻。”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马萨丽!”芬绝望地抬起胳膊,然后又沮丧地垂下来。

她摇摇头,“不,我不知道。”她使劲地盯了他很久,对他的顽固感到费解,“这件事改变了我们所有人,你知道的,芬,但阿泰尔是最严重的。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我觉得他对我隐藏了什么。不过在芬利克斯出生后,它就像毒素一样,一下子从他身上释放出来。”

芬的手机突然在口袋里响起来。《苏格兰勇士》音乐铃声欢快活泼,在这种情境下可笑得离谱。他们站在那里四目相对,可笑的铃声在风中震颤着。“嗯,你不打算回应这个蠢货吗?”

这个岛上没人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所以一定是大陆的人。“不。”他等待着电话应答服务接电话。铃声终于停了,他松了口气。

“现在又能怎么办?”她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留下一道肮脏的泥炭污痕。

“我不知道。”他看到她失去生机的眼神里充满疲惫和内疚。多年来与阿泰尔的共同生活销蚀掉了她的活力,儿子被迫忍受毒打,她自己又无法阻止使她深怀内疚。他的手机又响了。“天哪!”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贴在耳边,是电话应答服务的回电,通知他有一条新信息。他不耐烦地听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但因为脱离了语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辨认出是谁的声音。

“忙得顾不上回你该死的电话,对吗?我希望你正在外面缉拿凶手。”是病理学家安格斯·威尔逊教授,“如果不是的话,我这里找到了一点也许对你有用的东西。我会写进报告里,不过我想也许可以先给你透露一点。记得我们在凶手的呕吐物中发现的那粒小小的可疑药丸吗?它含有一种口服的类固醇可的松,被称为泼尼松,一般用来治疗痛苦的皮肤过敏症,但对减轻呼吸道炎症也非常有效,因此经常作为哮喘病患者的处方药。所以我建议你一定要留意某个有严重皮疹或者习惯性哮喘的人。好了,朋友,抓捕愉快。”

芬纳闷大地怎么还没把自己吞没。他的世界已经支离破碎了,为什么大地还在支撑着他?他挂掉电话,把手机塞进裤兜。

“芬?”他能从马萨丽的声音里听出她的恐慌。“芬,怎么了?你好像见了鬼。”

他看着她,但好像又没有看到她。他在内斯港的舢板棚里。那是个周六的晚上,天已经黑了,那儿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天使麦克里奇,另一个进入月色里,是阿泰尔。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那里,但当麦克里奇背转身时,芬透过从那扇敞开的小窗洒进来的亮光看到一个像金属管或木棒的东西猛击在了他头上。那个大块头双膝跪地,脸朝下向前倒去。阿泰尔非常激动,呼吸急促。他跪在地上,想把天使翻过身来。但这个不再动弹的躯体比他预想的要沉重。他听到有响声从村里传来。是说话的声音吗?也许只是风声。他开始感到恐慌,并因此感到气管开始闭合,这引起了胃的剧烈反应,里面的东西喷了出来,全吐在了昏迷不醒的麦克里奇身上。阿泰尔从口袋里摸出药丸,吞下一粒,一边等待药物起作用,一边吸着吸入器。他仍然双膝跪地,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慢慢地,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他倾听引起他哮喘发作的响声,但什么都没听到,于是继续行动。他用肥胖的手指紧紧掐住那个大个子男人的喉咙,用力挤压,迫不及待,不惜一切代价。

芬紧闭双眼,极力把这个形象挤出脑海。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看到马萨丽惊慌失措。“芬,看在上帝的分上,和我说话。”

当他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好像喉咙里有痰,“告诉我关于阿泰尔的哮喘。”

她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他的哮喘?”

“直接告诉我就是了,”他的声音里有了力量,“是不是比以前更厉害了?”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是的,”她说,“它正在变成一场噩梦。发作的时候越来越糟糕,直到他们给他用了一种新药。”

“泼尼松?”

她惊讶地歪着头,蓝色的眼睛黯淡下来,“泼尼松,也许吧。你怎么知道的?”

他拽起她的胳膊向房子里走去,“给我看看。”

“芬,到底怎么回事?”

“给我看看就是了,马萨丽。”

他们进入卫生间,她打开了盥洗盆上方带镜子的柜橱。药瓶在最上层架子上。芬取下来打开,几乎是满的。

“他为啥不随身带着这些药?”

马萨丽很茫然,“我不知道,也许还有一瓶。”

芬不想再考虑这事,“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保存他的私人文件?他永远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神情恍惚,很难集中精力,“他爸爸的旧书桌上有一个抽屉总是锁着。”

“让我看看。”

在麦金尼斯先生以前的书房里,这张书桌顶着窗台放着,埋藏在成堆的文件和杂志下,网托盘里装着满满的已付或未付账单。芬不久前还在这里住了一晚上,但没注意到这张书桌。那把和书桌配套的将军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旧餐椅。芬拉出椅子坐下,拉了下左边的抽屉。抽屉打开了,里面是装满了日常文件的折叠式文件夹。芬迅速翻了翻,但没有他感兴趣的东西。他又拉了下右手边的抽屉,抽屉锁着。

“你有钥匙吗?”

“没有。”

“给我一把大螺丝刀或凿子。”

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房间,几分钟后回来了,带来了一把大螺丝刀。芬拿过来塞进抽屉上部和柱脚之间,用力上撬,直到木头裂开,锁被弄坏为止。抽屉拉开了,几个悬挂文件夹挂在一个内置架上。黄色,蓝色,粉色,他一一打开。账单,投资项目,信件,从网上下载打印的报纸文章。芬停下来,听到了自己的呼吸,浅而短促的呼吸。他把这些文章倾倒在桌面上:《先驱报》《苏格兰人报》《每日记录报》《爱丁堡晚报》《格拉斯哥新闻晚报》,日期都是5月下旬或者6月上旬。《利斯路惊现开膛死尸》《爱丁堡开膛手》《掐死并肢解》《十字架阴影下的死亡》《警方将对利斯路凶杀案上诉》,共20多篇消息,集中在对凶手报道最疯狂的三周里,在地方议会税将上涨的新闻占据头版之前。

芬一拳砸在书桌上,一摞杂志滑落到地板上。

“看在上帝的分上,芬,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马萨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

芬双手抱着脑袋,紧紧闭上眼睛,“阿泰尔杀了天使麦克里奇。”

房间里的静寂如此厚重,芬几乎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马萨丽微弱、惊恐的声音穿透寂静传过来,“为什么?”

“这是他确信能让我回到岛上的唯一办法。”芬翻动着这些打印的文章,使得几篇飘进静止的空气中,“报纸上到处是爱丁堡谋杀案的报道,所有骇人听闻的细节,还有我当时负责这项调查的事。因此如果路易斯岛出现另一具尸体,用了同样怪异的手法,这一定能保证我来调查此案,尤其是受害者是我的校友。也许这是一次赌博,但很值得。我来了。”

“不过为什么?哦,芬,我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为什么想让你来这里?”

“告诉我关于芬利克斯的事,这样我就会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他想起了唐娜·默里说过的话:好像他要在儿子身上消除掉父亲的罪过。

马萨丽沉重地坐在床沿上,双手蒙住脸,“我不明白。”

“你说你认为他打芬利克斯是为了报复你。他不是要报复你,而是我。这么多年来对那个可怜的孩子拳打脚踢,一直以来他用拳头打的都是我,脚踢的也是我。对他来说,重要的是先让我知道这件事,然后再……”他突然住口,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再什么?”

芬慢慢转身看着她,“他不怕把DNA样本交给警察,他知道当我们弄明白凶手是他的时候,他已经去安斯格尔了,阻止他已经晚了。”

马萨丽猛地站起来,好像她突然意识到这会导致什么后果,“阻止他,芬,阻止他!”

他摇了摇头,“这就是他不愿随身携带药瓶的原因。毕竟,如果他不再回来的话,有什么必要带着它们呢?”

他看了下表,站起来,抓起打印文章塞进原先的文件夹里。外面狂风大作,他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海岸,海浪扑打在岩石上,泛起白色泡沫。他转身向门口走去,马萨丽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阻止他杀害我们的儿子。”

她使劲咬着嘴唇,极力控制着差点让她窒息的哽咽,眼泪从脸颊上流淌下来,“为什么,芬?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出于某种原因,他想伤害我,马萨丽,想给我带来更多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一定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他看到了她的眼神,表明她对此一无所知,“还有什么比杀死另一个更能让我雪上加霜呢?”他挣脱她的手,但她跟着他来到门口,又抓住了他。

“芬,看着我。”她声音里有种不可抗拒的东西,他转过身,面对她热切的眼神,“在你走之前……你需要知道一件事情。”

雨敲打着专案室的窗户,模糊了从海港之巅到海湾对面半废弃的卢斯堡的视线。屋里差不多坐着20名警察,他们都看着芬,除了乔治·甘恩等几个正在打电话的人。总督察史密斯满面通红,十分恼怒。他洗过澡,也换了衣服,头发用百利发胶平滑地梳到脑后,身上又散发着百露香水的味道了。他本来可以在专案室占据中心位置,但在调查中被芬抢了风头。他闷闷不乐,被挤到了角落里。

他说:“好吧,我同意,阿泰尔·麦金尼斯也许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他的DNA将会证实这一点。”芬说。

史密斯不耐烦地扫了一眼附近桌子上摊着的报纸文章,“你认为他模仿了利斯路谋杀案来吸引你回到岛上。”

“是的。”

“为了告诉你他的儿子其实是你儿子。”

“是的。”

“然后杀了他。”

芬点点头。

史密斯停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为什么?”

“我告诉过你在安斯格尔岛上发生的事情。”

“18年前,他父亲在悬崖上为了救你送了性命。你真的认为这足以使他在这么多年后连犯两宗谋杀案吗?”

“我解释不了,”芬的无奈变成了怒火,“我只知道这么多年来他把这孩子打得遍体鳞伤,现在他告诉我,我是这孩子的父亲,他要杀了孩子。为了让我到这里来他已经杀了一个人。证据在此,我认为没人能否认这点。”

史密斯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不

打算不顾警察们的生命危险,在暴风雨中把他们送到50英里以外大西洋的安斯格尔岛上去。”

甘恩挂掉电话,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海岸警卫队传来的最新天气预报,长官,安斯格尔附近有风暴,而且越来越迅猛。”他满含歉意地看了一眼芬,“他们说在这种条件下没办法把直升机安全降落在岛上。”

“你看,”史密斯听起来如释重负,“我们不得不等着风暴过去。”

甘恩说:“港长已证实紫岛号从安斯格尔返回了,一小时前停靠在了码头。”

“我也不想让船在这种气候下出海!”

一位制服警走进房间,“长官,”他的表情像岩石一样严峻冷酷,“我们无法用无线电民用波段和捕猎者联系上。”

芬说:“一定出了大问题。吉格斯总是保持通讯渠道畅通,从来如此。”

史密斯看看甘恩,想得到证实,甘恩点点头。这位首席调查官叹了口气,耸耸肩,“在明天之前,我们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那孩子明天可能就死了!”芬提高了嗓门,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史密斯举起一根手指碰了下鼻尖——一个表达威胁的奇怪手势,低吼道:“你太过分了,麦克劳德。你已经和此案无关了,记得吗?”

“当然和我有关,我就是他妈的案件的核心。”他转身推开旋转门,冲到走廊上。

当芬到达教堂街尽头,向左转入克伦威尔街时,浑身都湿透了。他的大衣和风帽护住了上半身,但裤子湿漉漉地贴在腿上。在从旷野上扑来的冷雨的侵袭下,他的脸变得僵硬。他拐进一家涂着绿漆的礼品店的门洞里避雨,发现1英尺高的路易斯棋子的仿制品正隔着玻璃用好奇的眼神盯着他,好像它们和他有心灵共鸣。他摸出手机,拨通了200码以外专案室的号码,一个制服警接了电话。

“我想和乔治·甘恩通话。”

“我能告诉他是谁打的电话吗?”

“不行。”

对方停顿了一下,“等会儿,长官。”

接着传来甘恩的声音:“探长甘恩。”

“乔治,是我。你说话方便吗?”

对方沉默了片刻,“不太方便。”

“好吧,你听着就行了。乔治,我需要你帮个忙,一个大忙。”

停在内港的拖网渔船随着波浪起起伏伏,绳子拉紧时嘎吱作响。一只红色塑料桶在前甲板上滚来滚去。沉重的锁链来回摇摆,相互摩擦,发出咯咯的响声,船上所有索具都在风中震颤哀鸣。大雨击打着舵手室的窗户,帕德里克·麦克比恩坐在因多年使用而破旧不堪的引航员的座位上,上面缠着绷得紧紧的管道胶带。他一只脚踩在舵轮上,正若有所思地吸着一截手卷烟。作为船长他相当年轻,不超过30岁。紫岛号曾是他父亲的船,18年前正是他父亲把芬带到了安斯格尔岛上,那时帕德里克只有12岁。30年来,老麦克比恩每年都带着塘鹅猎手去安斯格尔朝圣。他死后他的儿子们继承了这个传统。帕德里克的兄弟邓肯是大副。船员中只有一个叫阿奇的年轻小伙子不是他们本家人。他一直没工作,两年前加入进来时只有6个月临时工的经验。他现在仍然是个临时工。

“你给我讲了一个绝妙的故事,麦克劳德先生。”帕德里克用尼斯本地人那种慢吞吞拉长调子的语气说,“我得告诉你,我从来都不怎么喜欢阿泰尔·麦金尼斯。他儿子的性情倒是很安静。”他又吸了口烟,“但我不能说这次出行有什么异常。”

“你能带我去吗?”芬耐心地问,知道这是个非同小可的请求。

帕德里克低下头,从舵手室屋顶下向外张望,“那里有大风暴,先生。”

“比这更恶劣的天气你也出航过。”

“是啊,确实是这样,但从来都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

“事关一个孩子的性命,帕德里克。”

“而我关心的是我的船,还有那些因为我驾它出航将冒生命危险的人。”

芬什么都没说。他知道帕德里克在权衡利弊得失后才能做出决定。他已经问过了,这就够了。帕德里克吸了一口还剩下半英寸的卷烟,但它已经熄灭了。他看着芬,“我不能命令他们去。”芬感到所有的希望瞬间成了泡影。“不过我会告诉他们,让他们自己决定。如果他们说可以,那我就带你去。”芬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跟随这个年轻的船长来到厨房。油布雨衣挂在一面墙的钩子上,下面是一排黄色长筒雨靴。水槽里混浊的水里泡满了肮脏的盘子,表层的油脂反射着刺目的灯光。天然气炉具搁架上有一个锅,上面挂着一排豁了口的马克杯。

他们下了一段铁梯,来到拖网渔船后部一间狭窄的住舱。住舱周围有六个床铺,一张三角形餐桌和几只凳子占据了大部分可用空间。邓肯和阿奇坐在那里,手里端着茶杯,嘴里叼根烟,看着角落里一台高高悬挂在墙上的小电视,电视画面布满“雪花”。女主播安妮·鲁宾逊正在咒骂某些差劲的参赛者,坚持认为他们就是“最弱的一环”。这个中年女人表情严肃,因其蒙羞之旅对着镜头咆哮着。帕德里克关掉电视,用一个眼神就制止住了船员们的抗议。他身上有某种普通年轻人缺乏的东西,一种让人能感觉到的安静而有力的气场。

在这艘锈迹斑斑的拖网渔船昏黄的灯光下,他用低沉的声音告诉他们芬要求他们做什么,还有为什么。这两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年轻人坐在那里,断裂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油污和泥垢,长着岛上世世代代的贫民生来就有的苍白瘦削的脸颊。他们一边听着帕德里克的故事,一边不时瞥一眼芬。这些小伙子整天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或者说根本不叫生活,一天24小时就在这艘破旧的船上吃喝拉撒,一周五天,甚至有时六天都是这样。他们日复一日地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帕德里克讲完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阿奇说:“这应该比去酒吧划算吧。”

7点之后他们离开了港口,绕过卡迪角,进入外港,直面来自明奇海峡的汹涌波涛。当他们通过山羊岛,驶入深海,艰难地穿过暴风雨的先头部队时,海浪此起彼伏,波涛汹涌。帕德里克站在舵轮后面,精力集中,眉头紧锁。控制台周围布满不断闪烁和嘟嘟作响的破旧雷达,在雷达屏幕的反射下,他脸色发青。天空中有一点余光,但很难看清任何东西。帕德里克在用仪器和直觉指引他们,“是的,风暴确实很猛烈,不过这里是路易斯岛的下风处,情况倒不是太糟。等我们到达路易斯岬时要糟糕得多。”

芬想象不出更糟糕的情形。当他们经过蒂姆彭角灯塔时,他已经呕吐了两次。他拒绝了阿奇的煎蛋和火腿,这个小伙子竟然能在一个失去固定基准点的厨房里变戏法似的弄出这两样东西来。

“还要多久到?”芬问帕德里克。

船长耸耸肩,“昨晚花了近8小时,今晚有可能是9小时或者更多。现在正进入风暴中心。到达安斯格尔时肯定是凌晨了。”

芬想起了18年前他们绕行路易斯岬时的情景,灯塔的光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岛上的安全也离他们远去,他们已经进入了浩瀚无边的北大西洋,安危完全取决于一艘几吨重的生锈拖网渔船和船长的技术。那时他就感到恐惧、孤独、无比脆弱,但这一次,当他们绕过路易斯岛北端时,大海向他们喷发的怒火还是让他始料未及。柴油机在黑暗中奋力运转着,他们在和看起来不可逾越的困难抗争,周围的海浪陡然耸起,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船头,撞击着舵手室。芬紧紧抓住任何可以依附的东西,感慨帕德里克怎么还能如此镇定,很难想象在接下来的七八个小时里,如何才能完好无损地存活下来。

“我父亲去世前,”在机器的咆哮和风暴的狂啸声中,帕德里克不得不提高嗓门,“他买了另一条船来替代紫岛号。”他点点头,暗自笑着,眼睛紧盯着面前的屏幕和窗外的黑暗,“是啊,它也是一个大美人。他叫它铁娘子。他花费了大量时间和金钱把它改造成他期望的样子。”他瞥了一眼芬,“有时候你会希望和它打交道像和女人打交道那么容易。”他扭过头去,冲着茫茫夜色笑了笑,接着面色凝重起来,“他打算一有机会就卖掉这个老情人,只是再也没遇到机会。肝癌。几周后就去世了。我不得不继承他的事业。”他用一只手从弗吉尼亚烟盒里拿出一支看起来皱巴巴的香烟,点燃了,“我第一次带着铁娘子出航就失去了它。轮机舱里一根管道破裂了,等我们开始处理的时候,进来的水太多了,我们无法排出去。我让其他人把救生艇弄出来,我尝试了各种办法来拯救它。水一直淹到了我的脖颈,我好不容易才逃生。千钧一发。”烟雾从他嘴里冒出来,融入周围骚动的空气中。“不过我们很幸运,那天天气很好,附近有另一艘渔船。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沉下去,带着我父亲寄予的全部情感、所有的希望和梦想,我当时能想到的就是,我怎么告诉我的叔叔们我把父亲的船弄没了。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只要我们安全,他们就很高兴了。一个叔叔说,‘一条船只不过是一堆木头和金属,孩子,它唯一的心脏就是驾驶它的人。’”他深吸了口烟,“只不过,每次我经过船失事的地点时身上总是起鸡皮疙瘩,我知道它躺在海底,就在我们最后看到它的水面下。我父亲所有的梦想也永远消失了,和他本人一样。”

芬感觉到了年轻船长强烈的情感,好像还有第三个人在场一样。他看着船长,“我们刚经过那地方,对吗?”

“是的,麦克劳德先生,确实如此。”他飞快地扭头看了芬一眼,“你应该到铺位上躺一下。你也许会睡上一小觉。这将是一次漫长而艰辛的行程。”

邓肯取代了芬在舵手室的位置,芬走到下面,躺在他多年前曾睡过的同一张铺位上。他不指望能睡着,只是想在这段漫长难熬的时间里,有足够的时间反复思考所有困扰他的问题,那些他知道不到安斯格尔就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甚至到了那里,也不能保证能得到答案。阿泰尔和芬利克斯可能已经死了,他将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同时他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没有哪怕一丁点的预感。

因此当阿奇把他唤醒时他很惊讶。“快到了,麦克劳德先生。”

芬吃了一惊,从铺位上溜下来,感到晕头转向,坐在那里用手揉着眼睛。引擎平稳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好像已经变成了他的一部分,在他脑中砰砰作响,使他的灵魂感到震颤。拖网渔船疯狂地摇晃,他拼尽全力才爬回舵手室。邓肯在掌舵,脸上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帕德里克坐在他身旁,神情阴郁地盯着茫茫夜色,脸色很糟。他在玻璃上看到芬的身影,就扭过头来,“最近一小时里,我一直试图通过无线电联系他们,但只听到白噪声和静电干扰。我不喜欢这样,麦克劳德先生,这不大像吉格斯的风格。”

“还要多久到?”芬问。

“10分钟,也许更短。”

芬向黑暗中望去,但什么也没看到。帕德里克也伸长脖子往黑暗里张望,“该死的灯塔在哪里?”他按了一下开关,紫岛号的灯光瞬间划破了黑暗的夜色。那个险些让芬丧命的300英尺高的悬崖从海中赫然升起,耸立在他们面前,漆黑发亮,沾满了一道道海鸟粪。他大吃一惊,没想到已经距离悬崖如此之近。

“天哪!”他不由自主地喊道,抓住门框稳住自己。

“该死,快拐弯!”帕德里克对邓肯吼道。邓肯猛地把舵轮向左一打,紫岛号冒险偏离了航线,歪歪斜斜地穿过翻腾的巨浪。“没有灯光!”他吼道,“没有该死的灯光!”

“昨晚灯塔正常吗?”芬大喊。

“是的,数英里外都能看到。”

邓肯重新控制了拖网渔船,使它再次乘风破浪。他们绕过安斯格尔南端,避开灯塔岬,最终驶入黑水湾相对安全的水域。这里的风明显有所缓和,但海浪起伏的落差仍然有10英尺或更多。他们看到汹涌的海水在他们通常放供给的海岬周围掀起白色浪花,冲撞着深入安斯格尔腹部的洞穴的入口,然后分成几股水流。

帕德里克摇摇头,“今晚你不能乘小艇去那里了,麦克劳德先生。”

“我费尽周折来这里,”芬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大喊,“不是为了在那个男人杀害我儿子的时候坐在这艘该死的船上。”

“如果我让紫岛号靠近些,再把你放到小艇上,很有可能我们被那些岩石撞得粉身碎骨。”

“我见过你父亲有一年在暴风雨中把拖网渔船开回到了内斯港码头,”芬说,“在他们把塘鹅带回内斯的时候。”

“你记得这件事?”帕德里克的眼睛闪闪发亮。

“所有人都记得,帕德里克。那时我只是个孩子,但大家谈论了它好几年。”

“我父亲没有恐惧。如果他认为他能做某件事,那他就去做。大家说他有

钢铁般的意志,事实是他一点都不紧张。”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先抛锚,然后倒退着进去。他想如果他陷入麻烦的话,他就会挂上挡,拉起锚,这样就会化险为夷。”

“那你身上有多少父亲的影子,帕德里克?”

帕德里克认真地盯了芬很久,“一旦上了那条小艇,你就自求多福吧。我可什么也帮不了你了。”

芬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海水从四面八方拍打着岩石,他从来没有感觉如此失控。这是和最强大的大自然赤裸裸的对抗,相比之下,他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然而他们完好无损地穿越了50英里狂风暴雨的海洋,现在只有几百英尺就到达目的地。邓肯在救生艇上拴了根绳子,把它系在船尾。帕德里克把紫岛号一点点倒进小海湾,锚链绷得紧紧的,两个海角上的悬崖把他们夹在中间,距离近得触目惊心,拖网渔船随着海浪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海水噼里啪啦地击打着安斯格尔岛,像要吞噬它。

帕德里克示意他已经把船靠得足够近了。邓肯对芬点了点头,该走了。在他溜下梯子的时候,大雨向他横扫过来,沾了水的手指在刺骨的寒冷中冻得僵硬。现在覆盖着油布雨衣的身体还是干的,但他知道这维持不了多久。他的救生衣看起来单薄得可怜。如果他落入水中,救生衣只能支撑他在海上漂浮一会儿,然后他就会被海水推到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救生艇疯狂地颠簸摇晃,很难迈进去。他深吸了口气,好像要潜到水底去,松开手,跳进救生艇中。在他的重压下,救生艇突然下沉。他急急地用手摸索绕在船舷外的绳子,结果除了湿滑的皮艇外什么也没摸到。他觉得自己正向水中滑去,救生艇就要离他而去。他鼓起勇气准备迎接海浪的冲击,但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右手掌像烫着一般触碰到了粗糙的塑料绳。他紧紧地抓住它,救生艇又一次回到了他身下,这一次,他紧抓着绳子,随着它起伏,又紧紧抓住了左手边的绳子才获得了安全。

他抬头向上看,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到了邓肯苍白的脸,他好像在喊叫什么,但芬听不清。他挪到救生艇后部,把船尾的舷外马达翻转过来。他打开阻风门,拉开启动绳,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没任何反应。到第五次的时候,它扑哧了几声,噼啪作响,接着卡壳了,他疯狂地加大油门,想阻止它停火。真是危在旦夕。只有一根类似脐带的绳子把他和大船相连,他马上就要离开它安全的怀抱了。

他把救生艇打了个转,身后的绳子随之展开,随着海浪高高翘起的船头对准了着陆点。他转动了加速器,橙色的小艇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朝着岩石破浪前行。借助拖网渔船的灯光,他看到洞穴巨大的黑色嘴巴在他上方张开,听到了岛腹部洞穴里的咆哮和大海的奔腾。狂暴的奶白色泡沫在他周围沸腾,他感到救生艇被浪潮托起,向岩石推去。他猛拉船舵,把马达的马力加到最大,在最后一秒脱险,没让自己撞得粉身碎骨,大海又重新把他吸回到了海湾。海水的咆哮声震耳欲聋,他甚至没有勇气回望一下拖网渔船。

他把救生艇转过来,再次面对岩石。它们在潮水下忽起忽落,好像在揣度他,然后隐藏起来准备伏击。他停了整整一分钟,任凭海水起伏,鼓起所有的勇气。他意识到把握时机最重要,不能再像第一次那样被浪潮卷进去了。潮水要比小小的马达强大得多,会在瞬间把他冲到岩石上去。他必须在海浪退却时驶入,逆水行舟,这样才能避免冲撞。太简单了!他这种试图用理性分析寻求脱险方式的努力荒唐得让他觉得可笑。事实是,如果上帝存在的话,那现在芬的生命就实实在在地掌握在了他手里。他做了个深呼吸,等待海水再次冲向岩石,然后他就会在向后翻涌的海浪中全力加速。洞口再次向他逼近,好像他在原地未动,只不过在泡沫的迷雾中勉强维持平衡,接着他突然被一股不可控制的力量向前推去。他拼尽全力转动船舵,但螺旋桨已经跃出了水面,叶片徒劳地在空气中嘶鸣。整个安斯格尔岛大山一般向他压来。大海把他从救生艇中整个儿托起,以一股让他窒息的力量把他扔到岩石上。他痛苦地大叫着,尝到唇边的血腥味,感觉到片麻岩的锯齿状边缘正在撕扯他的皮肉。小艇不见了,他被海水的力量钉在了岩石上。接着几乎在瞬间,那股把他按压在那里的力量消失了,大海开始把他往回吸。他觉得自己正从千百年来磨得光滑闪亮的黑色岩石表面滑下去。他急切地摸索着寻找抓点,但遍布岩石的绿藻像黏液一样从他的指间滑过,他意识到大海的力量正在把他拉回到一个冰冷黑暗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在那里会沉睡不醒。

接着他摸到了一样东西,是一个冰冷扎手的铁环,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它不松手。大海对他又拉又拽,他的胳膊快要脱臼了,大海最后不得不屈服。好一会儿,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手里紧抓着系船环,像一个被冲到了岩石上的海洋生物。接着他开始奋力向上攀爬,摸索着落脚点和抓手,以免海水返回来把他带走。他能感觉到海水在咬他的脚跟。好在他摸到了那个岩架,18年前他们登上安斯格尔时,就是在这个岩架上,天使点燃泥炭火为他们煮茶。他成功了。他爬上了岩石,远离大海的威胁,它现在只能把愤怒喷洒到他脸上。

这时他才觉察到雨已经停了,头顶上黑色天空中的巨大裂缝突如其来地把月光的碎片洒向整个岛屿。在一片炫目的银色月光中,他看到紫岛号回到了安全的港湾,大海似乎因为这艘船促成了芬的逃脱而余怒未消,依然用力摇晃着它。

芬摸索着找别在腰间的手电筒,希望它还能管用。手电筒的光照在他脸上,他在黑暗中挥动着它,让船员知道他安全了。接着他把双膝抬到胸前,后背紧贴着悬崖,蜷缩在那里整整5分钟,努力让自己恢复气力,平静心情,鼓足勇气,以便爬到崖顶。他用手电照了下手表,凌晨4点多了。不到两小时,黎明就会到来。他几乎不敢设想黎明会带来什么。

雨停了,月光在支离破碎的天空忽隐忽现。风似乎小了些,芬不知是出于他的想象还是真的如此。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手电筒照向上面的斜坡。光束下出现了塘鹅猎手们过去把供给拉到小岛顶上那条光滑闪亮的滑道,这么多年了还在使用。芬举起手电筒,沿着它曲折向上的路线一直照到斜坡最陡处,看到他们用过的绳子弯弯曲曲地穿过大大小小的石块垂下来。他开始向上爬,直到抓住了绳子的末端。他用力拉了拉,发现绳子系得很牢。他把它系在腰间,开始向小岛顶端攀爬。黑暗中绳子给他指引了正确的方向,使他越来越接近终点。他时不时停下来,把绳子在腰间绕一圈,这是一个防止坠落的安全措施。

他足足花费了20分钟才把自己拉到了岛屿之巅。他从身上解下绳子,气喘吁吁,狂风畅通无阻地穿过杂乱的岩石,狠狠地抽打着他。他回头张望,发现紫岛号的灯光在海湾熄灭了。他转过身来,看到一轮满月从破碎的暴风云中钻出来,将光洒满了整个安斯格尔岛。他看到灯塔蜷伏的侧影,在岛屿之巅的黑暗中矗立着。而在100码之外,越过一片片杂乱的岩石和鸟巢,就是老黑屋蜷缩在黑暗中的身影。没有灯光,没有生命的迹象,只有风传送来泥炭的烟味。他知道里面一定有人。

他借着手电筒的光线,跌跌撞撞地在岩石间穿行,不时碰翻鸟巢,惊得鸟儿嘎嘎叫着飞入夜空,吐了他一脚黏稠的东西。挂在黑屋入口处的防水帆布用沉重的巨石压着,他用力把它扯开,挤了进去。

他看到屋子中间泥炭火的余烬仍在黑暗中发光,还能闻到人体酸酸的汗味,比无处不在的泥炭烟味还要浓。他用手电筒照了下墙壁周围,透过蓝色烟雾弥漫的空气,看到铺在石架上的垫子上躺着一个个缩肩弓背的身影。有几个人被惊醒了,他的手电筒光照在一张苍白而满是睡意的脸上,是吉格斯。吉格斯抬起手遮住眼前的光线,“阿泰尔?是你吗?出了什么事?”

“不是阿泰尔,”芬放下身后的防水帆布,“是芬·麦克劳德。”

“天啊,”他听到有人说,“你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现在他们全都醒了,有几个人把腿从垫子上放下,坐了起来。芬快速数了下人头,共有10个。“阿泰尔和芬利克斯去哪儿了?”有人点燃了煤油灯,借着幽幽的光线,芬透过烟雾看到他们都在瞪着他,好像他是一个幽灵。

“我们不知道。”吉格斯说。另一盏灯也点上了。有人弯腰拨拉了一下火,在火堆上加了些泥炭。“我们忙着安装滑轮,一直干到黄昏。阿泰尔和芬利克斯离开了大伙儿。我们都认为他们先回黑屋了,但我们进来后却不见他们的踪影。他们的衣物和装备不见了,无线电也摔碎了。”

“你们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芬觉得难以置信,“在安斯格尔没有多少地方可以藏身。在这种天气下,他们也不可能在外面逗留很久。”

其中一个人说:“我们觉得他们一定在下面的某个岩洞里。”

“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吉格斯紧盯着芬,“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

“你究竟是怎么到这儿的,芬?”说话的是阿斯泰里斯,“昨天我并没有看到你长翅膀。”

“帕德里克送我来的。”

“在这种天气下?”普鲁托在黑暗中盯着芬,自从芬那年参加捕猎起他就和这支捕猎队伍在一起了,“你疯了吗?”

芬的紧迫感渐渐变成了恐慌,“我觉得阿泰尔要杀芬利克斯。我必须找到他们。”他把防水帆布拉向一边,重新冲进狂风中。吉格斯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抓住他的胳膊。

“别像个大傻瓜,伙计!外面一片漆黑。你还没找到他们,自己就丧命了。”他把芬拽回到屋里,把门口的防水帆布重新拉上,“谁也不要出去找人,等天亮时再说。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泡杯茶,听你把话说完?”

火焰吞没了干干的泥炭,塘鹅猎手们围坐在火堆旁,阿斯泰里斯把一壶水放在灶上,一些人用毯子裹住了肩膀,其他人戴上了鸭舌帽或棒球帽,几个人点上了香烟,把更多的烟雾吐进已经充满浓烟的空气中。他们沉默地坐着,等着水烧开后阿斯泰里斯泡上茶,气氛显得紧张而怪异。芬从他们安静耐心的等待中寻找到了一种奇怪的慰藉,他努力想放松一下因为一路劳顿而绷紧的肌肉。对他来说,他能到这里来简直不可思议。

茶泡好了,阿斯泰里斯给每人的杯子里倒上水,全脂奶粉和糖罐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芬把茶调得甜甜的,喝了一大口这种糖浆似的乳状液体。它喝起来不大像茶,但它的热度使人感觉舒服,在糖进入血管后他像被猛击了一下。他抬起头,发现他们都在盯着他,他有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18年前他在这个岛上的时候,曾经每天晚上都坐在岩石上这个庇护所的火堆旁,但这次不同。这次有种做梦的感觉,某种不那么真实的东西。黑色幽灵般的忧虑开始使他思想混乱。他以前曾经在这里,但他不记得是怎么回事了。

“那么……”吉格斯打破了沉默,“阿泰尔为什么要杀他的儿子?”

“两天前,他告诉我芬利克斯是我的儿子。”外面的风听起来像远方的哭喊。黑屋里的空气死一般的沉寂,悬浮在其中的烟雾几乎纹丝不动。“因为某种原因,”芬摇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毫无道理地恨我。”他深吸了口气,“是阿泰尔谋杀了天使。为了吸引我回到路易斯岛,他效仿了我调查过的爱丁堡的一桩谋杀案。我非常肯定他想让我知道芬利克斯是我的儿子,这样杀了他就能让我痛苦。”

火堆旁有一阵不安的骚动,芬看到几个人面面相觑,阴郁的表情显得意味深长。吉格斯问:“你连一条阿泰尔这么恨你的理由都想不出来吗?”

“我能想到的只是他一定是因为他父亲的死而怪罪我,”芬突然意识到也许火堆旁其他的人也是这样想的,“但那不是我的错,吉格斯。你知道的,那不过是个意外。”

吉格斯仍然专注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满困惑,“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芬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恐惧用长而冰冷的手指攫住了他,“你什么意思?”

吉格斯说:“我一直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脑袋受了撞击,也就是脑震荡,还是你脑子里某种更深的东西,一些心理的原因使你的记忆一片空白。”恐惧如洪水般淹没了芬,他感觉好像为取出一枚隐藏的弹片,某个久已遗忘的伤口被打开了,这让他难以忍受。他想向吉格斯大喊住嘴,无论是什么,他都不想知道。吉格斯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一开始我去医院探望你的时候,我想你一定是假装失忆,但我现在非常肯定这是真的。你真的不记得了,也许这是件好事,也许不是。你到最后才能知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吉格斯,你在说什么?”芬手中的马克杯在颤抖,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悬浮在他们上方的烟雾中。

“你记得我发现你醉倒在路边的那天晚上吗?含混不清地说你不想去安斯格尔?”芬缄默地点点头。“你不记得为什么了?”

“我害怕了,就是这样。”

“害怕,是的,但不是害怕安斯格尔。那天晚上当我把你带回农场后,你向我诉说了我难以想象的让你痛苦的事情。你坐在火堆前的椅子上,哭得像个孩子。我从没见过一个成年男人那样哭泣,那是恐惧和羞耻的泪水。”

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吉格斯说的是另一个人,不是他。他那天晚上在那里,但没有哭泣。他只不过喝醉了,仅此而已。

吉格斯的眼睛阴沉地扫视着坐在火堆旁的人,“那年你们中的一些人也来到了安斯格尔,所以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一些人没来,对于他们,我要说一遍我以前说过的话。无论在安斯格尔岛上发生过什么事,无论我们之间说过什么话,都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岛上。它会记在我们脑子里,但永远不会从我们口中传出去。如果我们中任何人对其他人吐露一个字,在接受上帝的审判之前,他要先过我这一关。”火堆旁没有一个人不相信这是真的。

火苗吞噬了泥炭,聚集在火堆旁的人们的影子在墙上舞动,像一次沉默誓言的沉默见证人,火光外的黑暗似乎使四周的墙壁靠近了,把他们紧紧地夹在中间。所有的人都转头盯着芬,他们看到他神思恍惚,在黑暗中颤抖着,脸上血色全无,像漂白的骨头一样苍白。

吉格斯说:“那个人本身就是个魔鬼。”

芬皱起了眉头,“谁?”

“麦金尼斯,阿泰尔的父亲。就在他的书房里,他对你们这些男孩做出了难以启齿的事。所有这些年的折磨,都被关在了紧锁的门后。首先是阿泰尔,接着是你。没有一个孩子应该受到那样的凌辱。”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周围的沉默让他感到窒息,“这就是那天晚上你告诉我的事,芬。你和阿泰尔从来没有谈论过它,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件事,但你俩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另一个人忍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在你们之间有个沉默的约定。这也就是那个夏天你特别高兴的原因,因为一切都结束了。你就要离开路易斯岛了,再也没有任何理由见麦金尼斯先生了。这件事永远结束了,你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怎么能面对他使你所蒙受的耻辱?太丢脸了。但现在你再也不用这样。你可以把它抛于脑后,永远忘掉。”

“但是接着他告诉我们,我们要去安斯格尔。”芬的声音近乎耳语。

吉格斯的脸异常严峻,罩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突然,在如释重负之后,你要和他在安斯格尔岛上待两个星期,和这个毁了你年轻生命的人朝夕相处。天知道,在我们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根本无路可逃。即使他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你也不得不忍受和这个男人差不多一天24小时待在一起。对你来说,这是无法想象的。那时我没有因为你的感觉责怪你,现在也不会。”

尽管芬的眼睛紧闭着,却在18年来第一次睁大了。在他整个的成年生活中,他一直感觉有一种他无法看清的东西,某种超出他视线之外的东西存在着,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了,就像给马去掉了眼罩。它所带来的震惊引起了身体上的痛苦,他因为紧张而浑身僵硬。他怎么能不记得这些呢?现在他所有的意识都被记忆充斥着,如同从噩梦中醒来时依然生动清晰的画面。当画面断断续续地从他眼前闪过,他感到胸中充满了怒火。他能闻到麦金尼斯先生书房里的书上灰尘的气味,麦金尼斯先生嘴里陈腐的烟草和酒精的臭味热乎乎地喷在他脸上。芬能感觉到他冰冷干枯的手的抚摸,甚至现在都让他退避三舍。如同记忆恢复的预兆,他又一次看到罗比死后那个经常萦绕在他梦中,有一双出奇的长腿的怪人。那个沉默地站在他书房角落里的男人,脑袋从天花板旁耷拉下来,胳膊从风帽夹克的袖子里垂落下来。现在芬终于认出他来了,他就是麦金尼斯先生。他那长长的、覆盖住了耳朵的灰色头发,还有那双死气沉沉、惊恐万状的眼睛。为什么他以前没有看出来呢?

芬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泪如泉涌,像硫酸一样灼伤了脸颊。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来到门口,把防水帆布拉到一旁,把胃里的东西全吐进了大风中。接着他双膝跪地,不停地干呕,直到胃部肌肉抽搐,无法呼吸。

几双手轻轻把他搀扶起来,领他回到温暖的屋内。有人在他肩膀上围上了毯子,他又被领回到火堆旁原来的位置,坐在那里抽泣。他止不住地颤抖,如同发高烧一样,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闪闪发亮。

他听到了吉格斯的声音:“我不知道你现在记得多少,芬,但是那天晚上你告诉我之后,我想杀了他。想想一个男人居然对孩子们做出这样的事!甚至自己的儿子!”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我又想报警,去起诉他。但你求我不要去,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永远不要。就在那时,我意识到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在这里,就在安斯格尔岛上,我们自己解决。这样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芬点点头。他不需要吉格斯告诉他其余的事,他现在清楚地记得一切,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仿佛蒙蔽物被一层层揭去而逐渐变清晰的电影。他记得来到安斯格尔的第一个晚上,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吉格斯读完《圣经》后直接揭露了阿泰尔的父亲所犯下的罪行,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继而是可怕的沉默和抵赖。如同高级法院的律师,吉格斯不停地软磨硬泡、威胁恐吓,身体上的威胁,对上帝的惩戒的呼唤,用芬告诉他的事情与麦金尼斯当面对质,直到那个年长者最终失控了,在恐惧和羞耻的驱使下,像倾倒毒药一样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那么做,他本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他非常非常地抱歉,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他会对孩子们做出补偿,两个都要。在他们面前,麦金尼斯先生彻底崩溃了。

芬也记得阿泰尔在火堆对面看他的那种眼神,流露着受伤和背叛的眼神。芬破坏了他们之间沉默的协议,打碎了允许麦金尼斯家庭继续运转的唯一的东西。否认,如果你否认了,它就没有发生过。芬现在意识到,也许是第一次意识到,阿泰尔的妈妈一定也知道,她也一直在否认,但芬对吉格斯的坦白意味着再也不能否认了,其他的选择是不可想象的。

吉格斯环顾了一下火堆旁的面孔,火焰照出了他们眼中的恐惧。他说:“那天晚上我们就坐在这里审判他,一个由他的同行们组成的审判团。我们判决他有罪,把他逐出了黑屋。他受到的惩罚是在我们留在这里的两周里,他在安斯格尔岛上过着艰苦的生活。我们会在石冢上给他留下食物,在结束的时候把他带回去。但他将永远不能再来安斯格尔,永远、永远都不能再对任何一个男孩动一根指头。”

芬明白了,为什么他记忆中待在安斯格尔岛上的两周里,麦金尼斯先生从未出现过。现在他又一次瞥见阿泰尔的父亲鬼魂一样飘忽的身影,从下面的洞穴里爬上来捡拾为他留在石冢旁的食物,一个因羞愧而弯腰驼背、步履蹒跚的背影。尽管他从来没说什么,吉格斯一定感觉到了阿泰尔在芬坦白之后对他的敌意,所以一直把他俩分在不同的工作组。

芬凝视着照耀着吉格斯脸庞的火焰,“我在悬崖上出事的那天,麦金尼斯先生把我拴在绳子上之后没有失足,是吗?”

吉格斯伤感地摇摇头,“我不知道,芬,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怎样才能下去到你身边,接着有人看到他从下面爬了上去。他一定是从下面的洞穴里听到了骚动声。我猜他努力想以某种方式为自己赎罪。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做到了。也许是他救了你的命,但他是失足坠崖还是自己跳了下去,没人说得清。”

“没人推他吗?”

吉格斯微微把头歪向一边,瞪着芬,“谁会推?”

“我。”他必须知道。

屋外,暴风雨正慢慢平息,但风仍然在岩石上的每个洞口和缝隙中呼啸尖叫,经过所有溪谷和洞穴,穿行在世世代代去世的塘鹅猎手们的石冢之间。吉格斯说:“他掉下去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你向上拉了50英尺,芬。没有人推他,除非,也许是上帝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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