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伊·福克斯之夜(11月5日焚人像并燃放焰火之夜)只有三天了。我们已经收集了一大批旧轮胎,期待着内斯最大的篝火。每个村庄都有篝火,每个村庄都希望自己的篝火最棒。这是那时我们非常看重的一场竞争。我当时13岁,正在克罗伯上中学二年级。那年的年终考试将会决定我的未来。当你13岁的时候,你的余生对你来说是需要肩负的沉重责任。

如果我考好了,就可以去斯托诺韦的尼克尔森读书,也许学习六年,甚至参加甲级考试,那我就有机会上大学,有机会逃离这个地方。

如果我考砸了,我就会去卢斯堡学校,那时它还在那个城堡内,但我所接受的就是职业教育。这所学校以培养出一流的水手为傲,但我不想出海。我不想学习一门手艺,然后和父亲一样,在捕鱼不能提供生活来源时,被困在某个造船厂。

问题是,我学习一直不太好。13岁少年的生活充满各种各样的诱惑,比如篝火之夜。那时我和姨妈已经一起住了五年,她总是让我在农场忙个不停:挖炭、给羊洗药浴、配种、给羊接生、割草。她对我在学校里表现好坏根本不在意。在那个年龄,激励自己坐在枯燥的历史书或数学方程式面前熬夜苦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时,阿泰尔的父亲首次登门拜访姨妈,主动提出给我辅导功课。她告诉他别犯傻,她怎么能支付起家教的费用。他说她不用费心,他已经在辅导阿泰尔了,加上我也没什么。而且,他告诉她(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后来逐字逐句给我转述了一遍,声音里充满怀疑),他相信我是个聪明的孩子,只不过还未能充分发挥学习潜能。只要稍加引导,他确信我能在年末通过考试,顺利毕业并考上尼克尔森高中。而且,谁知道呢,也许还能上大学。

就这样,那天晚上,我坐在了阿泰尔家平房里那间狭小里屋的桌子旁,他父亲喜欢称之为书房。它的一整面墙排满了书架,沉重的书籍把书架都压得有点凹塌了。成百上千本书。我记得当时非常好奇,一个人怎么能在一生中读这么多书。麦金尼斯先生有一张红木桌子,绿色皮革的桌面,一把配套的将军椅被推到了书架对面靠墙的位置。一把宽大舒适的扶手椅是他读书时专用的,旁边是一张咖啡桌,桌上摆放着一盏万向灯。如果他愿意抬头看的话,就会看到窗外的海景。我和阿泰尔在麦金尼斯先生放在屋子中间的一张折叠式牌桌上接受辅导。我们坐的硬椅子背对窗户,这样我们就不会因为外界分心。有时他会同时辅导我们两个,一般是数学课,但更多时候是单独辅导,男孩们在一起会习惯性地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对于那些在冬夜的灯光下和早春的晨光中上的漫长的辅导课,我现在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我不喜欢上这些课。不过,我确实记得一些很有趣的事:比如巧克力色的毡面牌桌,桌面上轮廓清晰的灰白色咖啡渍看起来像塞浦路斯地图。我记得房间一角的天花板上有一块陈旧的褐色水印,让我想起飞翔的塘鹅,还有将之横向切断的墙泥上的裂缝,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檐口,最后消失在奶油色的浮雕壁纸后面。我还记得,当我偷瞄窗外的世界时,发现了窗玻璃上的一道裂缝,还有阿泰尔父亲身上挥之不去的污浊的烟臭,尽管我不记得看到过他吸烟。

麦金尼斯先生又高又瘦,足足比我父亲大10岁。我想在70年代他也许终于承认自己不再年轻了,但他多年来坚持留一种发型,直至80年代,虽然那种发型早已过时。真奇怪,人们怎么总是被锁定在某个时间段。他们生命中曾有过一段辉煌的时光,他们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固守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同样的发型,同样的服装款式,同样的音乐,即使他们周围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姨妈沉溺于60年代:柚木家具,紫色地毯,橘色油漆,披头士。而麦金尼斯先生喜欢听老鹰乐队的歌曲,我记得有《龙舌兰日出》《镇上新丁》《快线生涯》等。

但麦金尼斯先生不是书呆子,他身体健壮,喜欢航海,还是每年一次去安斯格尔捕猎塘鹅的固定成员。他那天晚上对我有点恼火,因为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我刚到时阿泰尔就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我什么事情,但他父亲把我推到里屋,让阿泰尔保持安静。无论什么事上完课再说。但我能感觉到隔壁阿泰尔的不耐烦,麦金尼斯先生终于意识到他正在进行一场无望的战斗,于是告诉我可以走了。

阿泰尔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带出屋子,我们在黑暗中匆忙冲向门口。那是一个寒冷刺骨的夜晚,天空从未有过的黑暗,镶嵌着宝石一样的星星。一丝风都没有,浓厚的白霜笼罩着大地,如同尘埃遍布整个旷野。月亮缓缓升到秋日的天空,把美妙的月光抛洒在波澜不惊的海面上。赫布里底群岛上空有一片高压区,他们说几天之后就会到那里。真是篝火之夜最理想的天气。我从阿泰尔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可以听出他的兴奋。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比我高,但仍受到哮喘的威胁,时刻有窒息的危险。他猛吸了一口吸入器,“斯温波斯特那伙人找到一条旧拖拉机轮胎,直径有6英尺多!”

“该死!”我说。一条这样的轮胎比我们所有的东西燃烧的效果都好。我们已经收集了一打多,但只不过是汽车轮胎、自行车轮胎和内胎。毫无疑问,斯温波斯特的男孩们已经储备了大量类似的东西。“他们从哪里找到的?”

“这有关系吗?关键是他们已经找到了,他们的篝火将比我们的棒很多。”他停顿了一下,看到我失望的表情又笑了,“也许吧。”

我皱了下眉,“你说的‘也许’是什么意思?”

阿泰尔变得诡秘起来,“他们不晓得我们已经知道这件事,把它藏了起来,只等篝火之夜再推出来。”

也许因为老是被关在麦金尼斯先生书房里的缘故,我好像没听明白他的意思,“那又怎样?”

“他们认为如果我们知道轮胎的事,我们就会嫉妒,会想办法去搞破坏。”

我终于看出了点端倪,“唔,我们确实知道了,但我不明白我们怎么能破坏一条拖拉机轮胎。”

“是这样的,我们不打算破坏轮胎,”阿泰尔激动得眼睛闪闪发亮,“我们要把它偷出来。”

这让我很诧异。“谁说的?”

“唐纳德·默里,”阿泰尔说,“他有办法。”

第二天课间活动的时候,地面上的霜仍然很厚。所有的人都跑到操场上。大约有五六个人在滑冰。他们中的佼佼者一直滑到了离门口最远的地方,那里的柏油路面向一条排水沟的方向倾斜,足足有15英尺长。只需一个短暂的助跑,地心引力就会帮你完成其余的事情。但最后跳下来的时候动作要迅速,否则你就会栽到沟里。

我心痒难耐,跃跃欲试,准备排队尝试一下,但唐纳德·默里开始召集克罗伯的男孩们开会,我们全都聚集在工艺大楼前面。

唐纳德是个又高又瘦、相貌英俊的男孩,漂亮的沙色头发更增加了一份魅力。所有的女孩对他都很痴迷,但他对此却漫不经心。他是男孩中的男孩,男人中的领袖,如果你和唐纳德在一起,就不用再害怕麦克里奇兄弟。那时天使已经离开克罗伯学校,去卢斯堡职业学校学习了,但默多·鲁阿兹仍是一个无处不在的威胁。

一开始,唐纳德的威信来自他人人敬畏的父亲。人人,也就是说,除了唐纳德本人以外的所有人。那时牧师在社区里的威望仍然很高,而且肯尼思·默里是个让人畏惧的人。康尼克是肯尼思在盖尔语中的称呼,尽管教堂外的黑板上写的是肯尼思·默里,但所有人还是叫他康尼克,虽然不是当面。你只能当面称呼他先生或者默里牧师。我们总想象他的妻子也叫他牧师,即使是在床上。

不过,唐纳德总是叫他父亲“那个老混蛋”。他不放过任何与父亲作对的机会,拒绝周日去教堂,结果每个安息日都被关在牧师住宅里。

有个周六晚上,我们正在某人家里聚会。那家父母都去斯托诺韦参加婚礼了,他们决定在那里过夜,省得酒后冒险驾车回家。当时并不太晚,也许10点半左右,门突然打开了,康尼克·默里如同上帝派遣的复仇天使站在那里,准备惩罚我们的罪行。当然,有一半的孩子在抽烟喝酒,还有一些女孩也在那里。康尼克对我们咆哮着,威胁要通知每个人的家长。我们难道不知道那是主日前夜吗?不知道我们这么大的孩子这时应该在家里睡觉?除了唐纳德,其他人都吓坏了。他待在原地没动,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当然,牧师来的真正目的是找唐纳德。他用一根颤抖的手指愤怒地指着儿子,令其滚出去。但唐纳德还是坐在那里,愠怒的脸上带着挑衅,竟然叫父亲滚蛋。我们全都惊呆了,你甚至能听到一枚针掉落在斯托诺韦的声音。

康尼克·默里羞愤地涨红了脸,大步走进房间,把唐纳德手中的啤酒罐打翻,啤酒洒得到处都是,但没人动,没人说话,甚至包括康尼克。除了牧师领赋予他的权威外,他强壮的外表本身就是一个震慑。他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男人。他揪着唐纳德的脖子把人从沙发上拽起来,然后在霜气浓重的夜色中把儿子押送回家。那是面对挑衅表现出的一种令人畏惧的权力。在他父亲把他带回家的时候,我们谁都不想成为唐纳德。

果不其然,康尼克·默里牧师拜访了那天晚上在那所房子里的每个孩子的家长,他们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过我倒是躲过了一劫。我姨妈一向脾气古怪,所以在一个敬畏上帝的社区里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她斩钉截铁地告诉牧师——虽然用词不像唐纳德那么粗鲁——他自以为是的义愤可以另寻出处。他告诉她,她肯定要下地狱。“那我们就在那儿见吧。”她说着就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门。我想我对教会的蔑视可能是从姨妈那里学来的。

就这样,唐纳德凭自己的本事为其赢得了某种传奇地位。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是谁,而是因为他反对父亲及其所代表的一切的做法。唐纳德是同龄人中第一个抽烟、第一个喝酒的人,也是我见到的同龄人中第一个喝醉酒的人。但他身上有阳光的一面:擅长各类运动,在班里名列第二。尽管他在体力上不是默多·鲁阿兹的对手,但在智力上可是绰绰有余。默多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总的来说他对唐纳德敬而远之。

那天我们有六个人聚集在操场:唐纳德、我、阿泰尔,以及几个来自村子底层的男孩——伊恩、肖尼和卡卢姆·麦克唐纳。我总觉得卡卢姆很可怜,他比我们都瘦小,显得有些软弱。他擅长艺术,喜欢盖尔音乐,在学校管弦乐队弹奏克拉萨克琴——一种小型凯尔特竖琴。他被默多·鲁阿兹及其走狗们毫不留情地欺凌。他从来不说,也不抱怨,但我总想象他晚上肯定哭着入眠。我把目光从远处操场上的滑道移开,专心听今晚去斯温波斯特偷走轮胎的计划。

“好了,”唐纳德说,“我们在斯温波斯特墓地路的尽头碰头,明天凌晨1点。”

“我们怎么才能从家里溜出来?”

卡卢姆瞪大眼睛,眼神里充满惶恐。

“那是你的问题,”唐纳德毫不同情,“谁要是不想来,随便。”他停顿了一下,看看是否有人退缩。没有人。“好吧,离墓地约100码远的路边有一间锡皮屋顶的破黑屋,主要用来储存农具,门上有把挂锁,那里就是他们藏轮胎的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的?”肖尼问。

唐纳德得意扬扬地笑了,“我认识斯温波斯特的一个女孩。她和她哥哥不和。”我们都点头,没有人对唐纳德认识斯温波斯特的女孩感到惊讶,每个人都在想他很有可能是以《圣经》上的方式认识她的(Know,“认识”一词在《圣经》中有性交的意思)。

“这里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默多·鲁阿兹挤进人群,身边跟着两个从上学第一天起就追随他的小喽啰。其中一个脸上长了可怕的粉刺,你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盯住他鼻子和嘴巴周围一簇簇化脓的露出黄头的青春痘。我们这个圈子迅速地为他让出一片空地。

“和你没关系。”唐纳德说。

“不,有关系。”默多在唐纳德面前显示出从未有过的自信,“你们要去偷斯温波斯特男孩藏在那里的轮胎。”

他居然知道这件事,我们都大吃一惊。最初的震惊过后,我们意识到肯定有人向他泄了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卡卢姆,他局促不安地扭来扭去。

“我没说,真的。”

“我怎么知道的重要吗?”默多·鲁阿兹嚷嚷着,“我知道了,怎么样?我们想加入。我、天使,还有这些男孩。毕竟,我们都是克罗伯男孩,不是吗?”

“不用,”唐纳德毫不买账,“我们这些人足够了。”

但默多相当有耐心,“那可是条大轮胎,足有一吨重,要想搬动它可是需要很多人力的。”

“我们不打算搬它。”唐纳德说。

默多颇感意外,“那你们怎么才能把它弄回克罗伯?”

“我们用手推,傻瓜。”

“噢,”默多·鲁阿兹显然没想到这点,“不过,你们还是需要多些人手把它竖起来才能推动。”

“我说过了,”唐纳德态度坚决,“我们不需要你。”

“听着!”默多用一根手指戳着唐纳德的胸部,“我才不管你他妈的说过什么,要么让我们加入,要么我们就去揭发你们。”亮出自己的王牌后,他得意地退后一步,“你挑哪样?”

我从唐纳德耷拉下来的肩膀知道他这次被击败了。谁也不想让麦克里奇兄弟和他们的喽啰掺和,但我们也不想让斯温波斯特男孩在篝火之夜拥有最棒的篝火。“好吧。”唐纳德叹了口气。默多·鲁阿兹得意地眉开眼笑。

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合眼,即使我想睡也办不到。我熬夜做着下周要交给麦金尼斯先生的家庭作业。我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带着凹面反射镜的双片电热器,但对抵御寒冷的侵袭毫无作用,除非离它只有6英寸远,那样的话又会被烫伤。我穿了两双袜子,外面套双大农夫靴,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穿着T恤衫,外面套一件沉甸甸的羊毛针织衫和一件厚夹克,但仍然感到冷。这间屋子又大又阴暗,建于20世纪20年代,当风从海面吹来时,窗和门就会咯咯作响地给风让道。今晚没风,但温度降到了零下,客厅里的炭火看起来离得很远。不管怎么说,如果我姨妈睡觉前顺便进来看我的话,我会为穿这么多衣服找到充分的借口。但是,我知道她肯定不会。她从没那么做过。

我听到她10点半上了楼。她通常习惯晚睡,但今晚连她也怕冷。床,外加一只热乎乎的暖水袋才有可能提供温暖。我在床头灯下又学了一个半小时后,合上课本,站在门边听了听。什么也没听到,因此我蹑手蹑脚地来到漆黑的过道。令我恐惧的是,我看到姨妈卧室门下方泻出一缕灯光,她一定在看书。我迅速溜回卧室。陈旧的木头楼梯总是嘎吱作响,我知道不可能不被发现。唯一的办法是从窗户爬到屋顶,然后顺着排水管滑下去。我以前这么做过,但今晚屋顶的石板瓦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霜,这将是一次冒险行动。

我小心翼翼地拨开插销,把生锈的金属窗框推开,合页发出可怕的尖叫声。我待着不动,等着姨妈叫我的声音。但我只能听到50英尺之下大海冲刷卵石滩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哗哗声。冷空气刺痛了我的脸,当我抓住窗框探出身子向屋顶攀爬时,寒气渗透了手指。瓦片覆盖的屋顶从老虎窗向下面的排水槽急剧倾斜。我用脚摸索到了排水槽,沿着排水槽一点点挪到山墙,然后抓住墙顶,蹲下身,探出脚,在排水管上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当我终于沿冰冷的金属管道滑落到地面时,真是如释重负,我出来了。

空气中弥漫着冬霜和泥炭烟的味道,姨妈的旧车停在房前的车道上。在一座老宅子废墟的另一边,下面的卵石滩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昼。我抬头看到楼上姨妈房间的窗户仍然亮着灯,便匆忙跑到东山墙下的混凝土棚。我推出自行车,瞥了一眼手表,艰难地沿单行道朝克罗伯骑去,左侧的旷野发出幽幽的光,右侧的海洋波光粼粼。此时是午夜12点半。

姨妈的房子在村南约1英里远的地方,孤零零地矗立在小克罗伯港口附近的悬崖上,悬崖一侧是万丈深渊。我只用了几分钟就回到村子,途经我家的老房子,里面黑乎乎、空洞洞的,关着门,破败不堪,令人伤心。我总是尽量不去看它,因为它几乎每次都会让我想起过去的生活,并设想现在的生活原本会是什么样,这一点让我难以忍受。

阿泰尔家的平房位于路面下方,泥炭堆的阴影映衬着银色海洋,精心搭建的人字形泥炭堆在月光下异常清晰。我在门口停下,向房子四周的阴影里张望。阿泰尔很久以前就有个外号叫“呼噜噜”,但我从来不这么叫他。“阿泰尔!”我的低声呼唤听起来大得吓人,但他并没有现身。我又等了5分钟,越来越急躁,一次次看表,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变慢。我们要迟到了。我正要放弃之际,靠近泥炭堆的房子一侧传来“咣当”一声,阿泰尔甩掉一个绊了脚的塑料桶,从黑暗中呼哧呼哧地走出来。他穿过草地跑过来,没看到面前的篱笆,被边缘紧绷的铁丝顶了一下,几乎是一个跟头翻了过来。他仰面朝天摔倒在我脚下,在月光下对我咧嘴笑着。

“这可怪了,”我说,“究竟是什么把你拦住了?”

“我老爹半小时前才去睡觉。他的耳朵像该死的兔子一样敏锐,我得听到鼾声才能确信他睡着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哎呀,天哪,我浑身都是羊屎。”

我的心一沉。他要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不仅裤子会弄脏车座,沾满屎的手还要搂着我的腰。“上车!”他骑到后座上,仍然傻乎乎地笑着。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屎味,“别把那玩意儿抹我身上!”

“如果不能有难同当,朋友有啥用?”阿泰尔紧抓住我的厚夹克。我咬紧牙关,顺着单行道向主道上骑去。为了保持平衡,阿泰尔使劲张开双腿。

我们把自行车藏在距离斯温波斯特的墓地路几百码远的一个沟里,跑完了剩下的路程。其他人正在路尽头不耐烦地等着,挤在那栋已经被内斯建筑商接管的老合作社大楼的阴影里。“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究竟去哪儿了?”唐纳德悄声问。

天使麦克里奇从黑暗中钻出来,把我推到墙角,“你这个愚蠢的小杂种!我们在这里等你们越久,就越有可能被发现。”

“上帝啊!”默多·鲁阿兹在阴影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到底是他妈的什么味道?”

我瞪着阿泰尔。唐纳德说:“快点,我们开始吧。”

天使的大手放开了我,我跟随其他人从内斯建筑商的庇护所中走出来,到了斜照着路面的月光下。这里显得十分开阔。错落不齐的栅栏柱画出了到墓地全程的路线,远处海岬上的墓碑闪闪发光。在我们匆忙穿越左边房子的花园时,脚下的霜发出嘎吱声响,听起来异乎寻常地响亮。我们的呼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了,像头顶升腾起来的一团烟雾。

唐纳德在一间波纹铁皮屋顶的老黑屋外停住了,坚实的木门上有一个结实的铁扣环,上面挂着一把大锁。门楣是三角形的,方便大型农具出入。“就是这儿了。”

默多·鲁阿兹上前一步,从外套里面抽出一把强力割刀。

“你到底在搞什么?”唐纳德悄声问。

“你告诉过我们这里上锁了。”

“我们来这儿是偷轮胎的,默多,不是要破坏别人的财产。”

“那我们怎么才能把锁打开?”

“一般用钥匙。”唐纳德拿出一把系在皮挂饰上的大钥匙。

“他到底是从哪里搞到这个的?”那个青春痘男孩问,他的青春痘在月光下好像会发光。

“他认识一个女孩。”卡卢姆说,好像这就能解释所有的事情。

唐纳德打开锁,推开半扇门。门发出嘎吱声,里面一团漆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电筒,我们都拥在他身后。他晃动着手电筒,照着里面数量惊人的废品:一台老拖拉机生锈的外壳、一把老犁、一个烂水瓢,还有小铲子、锄头、钉耙、铁锹、绳子,以及从屋梁上垂下来的渔网、在我们头顶摇晃的橙色和黄色塑料浮标,还有一辆老爷车的后座。在那边,靠着远处的墙有一条巨大的旧拖拉机轮胎,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要大,胎面花纹里可以放进去一个拳头。面向我们的一侧有一道10英寸深的裂口,想必是司机粗心酿成的。也许保险公司已经赔付了置换轮胎的费用,但轮胎自身是没什么用了。真是点燃篝火的绝佳材料,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心怀敬畏。“太棒了。”阿泰尔低语道。

“它能一连烧他妈的好几天。”天使说。

“我们把它弄出去吧。”唐纳德语气里透着胜利的喜悦。

轮胎有一吨重,正如默多·鲁阿兹预测的那样,在我们设法把它弄到门外的路上时,所有人一起上才没让它倒下。之后唐纳德回去把门关上,重新上了锁。他回来时脸上挂着期待的笑容,“他们不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像轮胎突然蒸发了。”

“是的,直到它在我们的篝火中变成烟升上天。”默多幸灾乐祸地说。

把轮胎沿斜坡推到主路上是个艰难的过程,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斜坡。我们深刻体会到把它推上山,弄到克罗伯有多费劲。我们面前是漫漫长夜。

到了路尽头后,我们把轮胎斜靠在老合作社大楼的山墙上,休息片刻,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们已经积聚了足够的热量,不用再担心寒冷的困扰。香烟分发下去了,我们都吞云吐雾,暗自庆祝,对自己相当满意。

“从这里开始就比较麻烦了。”唐纳德说,用手罩着香烟的余烬。

“什么意思?”默多瞪眼看着他,“从这儿到克罗伯岔道口是下坡。”

“确实如此。地心引力会增加轮胎的重量,我们要防止它从我们手里溜走。我们需要最高大、最强壮的男孩在前面控制它。”

就这样麦克里奇兄弟、青春痘男孩和他的伙伴被分派到前面控制轮胎,他们要倒退着向山下走。我和阿泰尔在一边,伊恩、肖尼在另一边,唐纳德和卡卢姆两人扶着轮胎后部的边缘。

我们刚把它推到主路上,从山顶上的一个急转弯突然射来一束车头灯的光。没有人听到车过来,我们顿时一片惊慌,这时把轮胎放回大楼的阴影处已经来不及了,因此唐纳德用肩膀把它顶到了沟里,连带着默多·鲁阿兹一起。我们听到薄冰破裂的声音,在卧倒寻找掩护时,又听到鲁阿兹压低声咒骂道:“你们这群狗娘养的!”

汽车飞驰而过,灯光渐渐消失在去五便士路和路易斯岬的远方岔道口。默多·鲁阿兹浑身湿透,脸上沾满污泥,还有天知道什么东西。他从沟里摇摇晃晃地爬出来,在冷风中气急败坏地咒骂着。当然,其他人忍不住大笑起来,直到默多气恼地大踏步走过碎石路,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的耳朵里顿时嗡嗡直响。这家伙从来都不喜欢我。“觉得很好笑,是吧?你们这群垃圾!”他瞪着其他人的脸,大家赶紧拼命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有谁觉得这件事很好笑?”自然没有人承认。

“我们继续吧。”唐纳德·默里说。

我们花了整整5分钟把轮胎从沟里弄出来扶正。我的脸一阵阵刺痛,心想明天脸颊上定会有一大块瘀青。我们重新站好位置,开始缓慢而小心地把轮胎向山下的克罗伯路尽头滚动。起先,这样做好像比把它推上斜坡容易。接着,随着坡度逐渐增大,轮胎变得越来越重,获得了自身的冲力。

“看在上帝的分上,”唐纳德低吼道,“慢点!”

“你认为我们他妈的在做什么?”天使的声音里流露出恐慌。

轮胎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快,我们极力想抓牢它,手火辣辣地疼,随着它逐渐加速我们也跟着跑起来。麦克里奇那帮人再也抓不住它了,青春痘男孩摔倒在地,轮胎撞到他腿上。卡卢姆绊在青春痘男孩身上,四脚朝天地倒在路上。

“我们抓不住它了,我们抓不住它了!”默多·鲁阿兹几乎在嘶吼。

“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声点。”唐纳德小声制止,路两旁都是房子。但事实上,嗓门大小已不重要,问题是轮胎已经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天使和默多跳到一旁,轮胎最终摆脱了唐纳德最后绝望的努力,获得了自由。

它一直向下滚去,仿佛获得了生命和方向。我们都跟在后面追赶,匆忙地向山下冲。但它滚得越来越快,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噢,上帝……”我听到了唐纳德的呻吟,意识到了他也想到的事。轮胎正直直地冲向坐落在山脚下面对着主路拐弯处的克罗伯商店,以它的重量和速度,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对此完全束手无策。

玻璃破碎时尖厉的响声引起的巨大冲击波划破了夜空,轮胎已经直冲进门左侧的窗户。我发誓整栋房子都在摇晃,然后一片沉寂。轮胎继续直立在那里,牢牢地嵌在窗口里,如同某个怪诞的现代雕塑。大约30秒后我们也冲到商店前,喘着粗气,震惊得哑口无言,只是站在那里无奈而恐惧地看着它。最近的房子里亮起了灯,离商店约有100码远。

唐纳德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我不相信,”他一直在说,“我不相信。”

“赶快开溜吧。”默多·鲁阿兹倒抽一口气。

“不,”天使伸手挡在弟弟胸前,“如果我们逃跑了,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查出是谁干的。”

“你说什么?”默多看着哥哥,好像认为他发疯了。

“我说的是替罪羊。有人得背黑锅,不把大家揭发出来。他们只要找到有人承担责任就满意了。”

唐纳德摇摇头,“这太疯狂了。我们走吧。”我们现在能听到远处的声音,人们在大声互相

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天使坚持他的立场,“不,我是对的,相信我。我们需要一个自告奋勇的人。”他挨个把我们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你,小孤儿,你代价最小。”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对,一只大拳头就打在我脸上,我扑通跪在地上,喘不过气来。接着他用靴子在我肚子上猛踢一脚,我像无助的胎儿似的缩成一团,吐了一地。

我听到唐纳德在大喊:“住手!该死的,快住手!”

接着是天使低沉的威胁声:“想逼我吗,牧师的公子?两个比一个好。下一个可能就是你。”

然后是片刻的沉寂,接着是卡卢姆的哀号:“我们得走了!”

我听到脚步声消失在远方,然后一种奇怪的宁静和霜冻一起降临到这个夜晚。我无法移动,甚至没有力气翻身。我模糊地意识到附近房子里越来越多的灯亮起来,听到有人在喊叫:“商店!有人闯进了商店!”手电筒的光束刺破了夜空,接着一双手把我从地上粗暴地提起来。我几乎站立不住,感到两侧的腋下有两个肩膀支撑着我,然后听到了唐纳德的声音。

“抓牢他了吗,阿泰尔?”

接着是阿泰尔熟悉的喘息声,“抓牢了。”

他们把我拽起来就跑,穿过马路来到沟里。

我不确定我们在被茂密的草丛掩盖的冰和泥中躺了多久,但看起来好像永无尽头。我们看到当地人穿着睡衣和长筒雨靴来了,用手电筒照着马路和店面周围。我们听到他们惊骇的声音。一条6英尺高的拖拉机轮胎镶嵌在商店窗户上,而周围连个鬼影都不见。他们认为其实没人闯入商店,但最好还是报警。人们散去后,唐纳德和阿泰尔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们跌跌撞撞地穿过了那个结冰的泥炭沼。在小山阴影下的一个门口,我和唐纳德一起等着阿泰尔把我的自行车取回来。我感觉糟透了,而且越来越糟。但我知道唐纳德和阿泰尔冒着被抓住的危险回来救了我。

“你们为啥要回来?”

“哎呀,这首先是因为我的蠢主意,”唐纳德叹了口气,“我不会让你为此代人受过的。”然后他停顿了一下。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听到他声音里的愤怒和沮丧,“总有一天我要把那个该死的天使麦克里奇的翅膀扯下来。”

他们永远没有查出是谁把斯温波斯特轮胎弄到克罗伯商店窗户里面的,但他们也不会把它还给斯温波斯特的男孩们。警察把它没收了,因此克罗伯在那年有了内斯最棒的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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