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欢快,有力,清晰。芬,芬·麦克劳德,但很遥远,远在浓雾之外的某个地方。好像从黑暗的海底迅速地浮起,意识的表层打开了,他被突如其来的炫目光线吓了一跳,痛苦地眨着眼。人影在他四周晃动,有人拉开了防水帆布,屋内充满了柔和的晨光,闷火里冒出的烟雾在和光一同偷偷潜入的风中盘旋。

当吉格斯说他们应当尽量在黎明前睡会儿觉时,芬还觉得难以想象,这怎么可能?然而现在他甚至不记得怎么蜷缩在对面墙边的石架上的,某个自我保护机制关闭了他的意识。也许是同样的机制把他所有不堪的记忆在这18年里都隐藏在了他意识中一个黑暗而难以触及的角落。

“芬·麦克劳德!”喊声又响起来了,但这次芬察觉到其中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阿泰尔。恐惧如同一支冻僵了的箭刺穿了他。他从石架上跳下来,挤过人群,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口。吉格斯和其他几个人已经在外面了。芬手搭凉棚,挡住东边天空仍然很低的阳光,看到在灯塔旁边的悬崖边上有两个被曙光笼罩的身影。天空几乎是黄色的,布满了粉红色条纹状的云彩,还有上万只不断扇动巨大翅膀的塘鹅,它们正用尖叫声对下面的人表示蔑视。

阿泰尔在芬利克斯上面,芬能看到芬利克斯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套在阿泰尔手里。男孩的手被捆在背后,他正濒临悬崖的边缘,仅靠阿泰尔在绳子上保持的张力,才不至于从边缘翻下去,坠落在300英尺下的岩石上。

芬磕磕绊绊,一步一滑,穿过布满卵石的泥沼和海草,向悬崖顶端的两个人靠近。阿泰尔看着他,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微笑,“昨晚我们看到拖网渔船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我们看到你设法跳到救生艇上。真他妈的疯了!不过我们为你加油,老兄。”他看着芬利克斯,“是吗,小芬?这可比原来期望的好多了。父亲目睹自己的孩子坠下悬崖。”他转向芬,“来吧,麦克劳德,靠近点,这样你就会从正面看到这一幕。我想DNA检测结果出来了吧?”

芬现在距离他们不超过50英尺,他几乎能在风中嗅到那孩子身上的恐惧。他停下来,气喘吁吁,用一种仇恨和怀疑交织的复杂眼神看着老同学。“不,”他大喊道,“你吐出了一片药,阿泰尔。泼尼松,治哮喘的,只能是你干的。”

阿泰尔大笑,“上帝,要是我能想到这一点,我就会故意这么做了。”

芬更加小心地向他们靠拢,想方设法拖住阿泰尔,“你杀死了天使麦克里奇,就是为了让我来这里。”

“我知道你用不了多久就能解开这个疑团,芬。你总是他妈的太聪明了。”

“你为什么要杀麦克里奇?”

阿泰尔大笑,“为什么他妈的不是他?他就是个人渣,芬,你知道的。谁会他妈的想念他?”

芬想起了多年前被天使弄残废的那个男孩眼里的泪花。

“不管怎样……”阿泰尔的微笑在嘴边凝固了,“他自寻死路。记得吗?18年前他就在这里,他知道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一天不提醒我这件事,没有一天不声称将它公之于众,让我当众受辱。”他的脸因为愤怒和仇恨扭曲了,“你现在想起来了吗,芬?吉格斯告诉你了吗?”

芬点点头。

“好,很高兴你知道了。该死的失忆症。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你是装的,接着我忽然意识到,不,这是真的,你他妈的解脱了。记忆,岛屿,所有的一切。而我却被困在这里,照顾一个需要用吸管喂食的妈妈,娶了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一个遭芬遗弃的女人,怀着他的儿子而不是我的,无法摆脱我父亲对我们所做的一切的记忆,无法摆脱很多人知道这件事的羞辱。都是因为你,而你他妈的却解脱了。上帝!”他仰头怒视着天空,“好了,再也不会了,芬。你将看着你自己的儿子丧命,就像我曾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在同一个悬崖上丧命一样。都是因为你。”

“我想你知道我的孩子在一场肇事逃逸的车祸中丧生了。”

阿泰尔咧嘴大笑,“在报纸上看到了,老兄,我读到这消息时真是高兴坏了。这个免受责罚的孩子终于也遭殃了。就在那时我有了明确的计划。这是用你毁坏我生活的方式来毁坏你生活的机会。”

芬现在距离他们不到10英尺了。他看到阿泰尔眼中的疯狂,还有芬利克斯眼里的恐惧。

“够近了。”阿泰尔厉声说道。

芬说:“如果你想看到我目睹儿子死亡的乐趣,上个月你应该在爱丁堡皇家医院。那个可怜的孩子只有8岁,当他的心脏停止跳动时我正在重症监护病房。”他看到阿泰尔的眼睛里瞬间闪现出一丝人性的光芒,“那样你就会近距离地观察到我的痛苦,阿泰尔,你就会知道我的生活因为失去了孩子而永远地被摧毁了。但你今天看不到了。”

阿泰尔皱起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看到小芬利克斯像这样在这儿死去会让我感到极度痛心,但我不会亲眼看到自己儿子的死亡。”

阿泰尔的惊愕变成了愤怒,“你他妈的在说什么,麦克劳德?”

“我在说芬利克斯不是我儿子这个事实,阿泰尔。马萨丽只是在气头上才那样告诉你的,这是她为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不得不选择你而采取的某种愚蠢的报复行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认为一切得来的太容易。”他试探性地向他们迈近了几步,“芬利克斯是你的儿子,阿泰尔,一直都是,将来也是。”他看到了男孩脸上的震惊,但他坚定地继续下去,“这么多年来毒打这个可怜的孩子,把怒气撒在孩子而不是父亲身上。其实你虐待的一直都是你自己的儿子,就像之前你父亲对你一样。”

芬从阿泰尔的脸上看到,他曾坚持的每个信念,他所知晓的每个确定的事实,都被剥夺得一干二净,他面对的只是一个他死也无法接受的现实。

“胡说八道!你在撒谎!”

“是吗?想想吧,阿泰尔,记得是怎么回事吗?回想一下她有多少次想把话收回去,又有多少次告诉你她那么说只是想伤害你。”芬又向前迈了两步。

“不!”阿泰尔缓缓转过头,看着在那可怕的17年里他拳打脚踢惩罚过的男孩。他的脸因为悲痛和苦恼扭曲了,“她告诉了我真相,接着认识到那是个错误。”他用狂乱的眼神盯着芬,“你永远也改变不了事实,你知道的,芬。”

“为了伤害你她撒了谎,阿泰尔。你才是那个想让这件事成真的人,你才是那个想让这个男孩代父受过的人,你找到了一只替罪羊,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对我所有怨恨的出气筒。”

“不!”阿泰尔几乎在尖叫。他发出了野兽般的号叫,使得芬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扔掉了绳子,芬快步向前,把男孩从悬崖边缘拉回来。他立刻感到这个少年单薄的骨架在止不住地颤抖,究竟是因为痛苦还是寒冷,他无从得知。阿泰尔站在那里阴郁地盯着他们,满眼含泪,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芬向他伸出一只手,“来吧,阿泰尔,没必要这样结束。”

但阿泰尔的眼光越过他,“太晚了,覆水难收。”他看着男孩虚弱地倚靠在芬身上。他生命中所有的悲剧都闪现在他眼里,每个痛苦的瞬间,他捅出去结果却刺在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刀。“对不起。”他的声音不过是随风而来的耳语,是18年前他父亲对芬的道歉的遥远回声,“非常对不起。”他的目光和芬的短暂接触了一下,接着无声地转过身,纵身一跳,坠入了虚空的世界,塘鹅在他身旁飞起,如同要把他带入地狱的火天使。

芬给芬利克斯松了绑,带他穿过岩石朝黑屋走去。几个男人过来接他们,把毯子裹在了男孩肩上。他脸色惨白,一言不发,但他的痛苦显而易见。200英尺以下,在海角之间的小海湾,紫岛号的船员站在甲板上观望着,从西南方的某个地方,风中传来螺旋桨叶片击打湍流的空气的声音。

芬转过身,一架红白相间的西科斯基直升机像只大鸟一样从天而降,吓坏了它前面黑压压的海鸟。发动机轰隆作响,吼声震天。芬看到“H.M.海岸警卫队”的字眼醒目地用黑体印在一侧白色旋翼下面。直升机随着悬崖下的气流起伏不定,最后终于安稳地停在了灯塔旁边的停机坪上。舱门滑向一侧,制服警察和便衣警察一窝蜂地冲了出来。

芬、芬利克斯还有塘鹅猎手们站在那里,看着这些警察小心翼翼地穿过泥沼、跌跌撞撞地跨过岩石朝他们走来。总督察史密斯带队,他的雨衣被风吹到了身后,百利发胶也没能阻止头发在脑袋上飞舞。他滑了一下,脚步不稳地停在了芬面前,狠狠地瞪着他,“麦金尼斯在哪里?”

“你们来得太晚了,他死了。”

史密斯满腹狐疑地歪了下脑袋,“怎么死的?”

“他跳崖了,总督察。”看到史密斯噘起嘴,他补充道,“这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扫了一眼吉格斯,对方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无论警方报告中怎么记录,那都只不过是故事的一半,整个事实的真相将会永远留在安斯格尔岛。它将会躺在纷乱的卵石堆和喧嚣的鸟儿中间,只能被风窃窃传送。当所有目击者死去以后,它将会随着他们心脏的停止跳动而消散。那样就只剩下上帝才知道这个秘密了。

他望着下面图阿斯湖冰冷的海水,直升机的水平旋翼产生的下曳气流在海湾上划出一圈圈光弧,接着飞机倾斜了一下,向东一转,大幅度地摇摆后降落在候机楼后面的停机坪上。那里聚集着数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闪烁着刺眼的蓝光。阳光透过云层的间隙像仙尘一样洒落在旷野上,转瞬间又消失了。

芬再次看了一眼男孩,他裹着毯子坐在舱门口。整个飞行途中这孩子一直面无表情。无论脑子里如何翻江倒海,他外表上却无动于衷。芬感觉自己已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空壳。他再次绝望地将视线移开,看到马萨丽在救护车旁等着他们,乔治·甘恩局促不安地站在她身旁。她上身裹着一件黑色长外套,下面穿着牛仔裤和靴子。她的脸苍白得如同8月的月亮,头发被一阵风吹向了脑后。在甘恩身边,她显得身材娇小。芬在她身上又一次看到了入学第一天那个坐在他身边、扎着马尾辫的倔强小姑娘,但现在有了点小时候没有过的脆弱。阿泰尔的死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海岸警卫队的直升机在停机坪降落时,她扭开脸,以躲避螺旋桨的叶片掀起的强大气流和尘埃。

芬转过身,看到吉格斯和普鲁托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地坐在机舱后面,是史密斯要求他们来的,他想把正式声明带回斯托诺韦。其他人留在后面打包,然后乘坐紫岛号返航。没有一只鸟被捕杀,几个世纪以来路易斯岛上头一次没有塘鹅被吃掉。

引擎停下来,舱门打开了,马萨丽焦急地在走下飞机的人群中搜寻。芬看到她的目光落到芬利克斯身上时屏住了呼吸。她跑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搂住儿子,好像再也不想让他离开。芬从舱口下来,站在那里犹豫地看着他们,感觉无助又无奈。甘恩走过来朝芬手里塞了一张从笔记本中撕下来的纸条,并用一只手温柔地拍了拍马萨丽的肩膀,“我们需要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麦金尼斯夫人。”马萨丽不情愿地放开儿子,接着用双手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也许在寻找他不那么恨她的些许痕迹,“和我说话,芬利克斯,说点什么吧。”但他扭头看向芬。

“你在岛上告诉我爸爸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马萨丽惊恐地看着芬,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告诉阿泰尔什么了?”

芬攥着甘恩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不敢去看,“我告诉阿泰尔,芬利克斯是他的亲骨肉。”

“我是吗?”芬利克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胸脯因愤怒一起一伏,似乎认为他被排除在了某个他们应该共享的秘密之外。

马萨丽说:“你只有几周大,芬利克斯,每晚都哭个不停。我得了产后抑郁症,各种你能想到的抑郁都有。”她蓝色的眼睛和芬对视了一下,又迅速移开,盯着远处的某个地方,从那里她可以回首过去,“我们吵得很凶,我和阿泰尔。我现在甚至不记得当时是为什么了,但我想伤害他。”她看着儿子,内疚在她的前额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所以我利用了你。我告诉他你是芬的儿子,不是他的,就那么脱口而出。我怎么能想到这会导致什么后果,会有这样的结局?”她抬眼望着头顶疾驰而过的云朵,“当时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我千百次地告诉他,我那么说只是为了伤害他,但他从来都没相信过我。”她低下头,用指尖爱抚着儿子的脸颊,“从那以后,你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

“那他真的是我爸爸。”芬利克斯眼睛里泪光闪闪,所有的痛苦和失望都写在了脸上。

马萨丽犹豫了一下,“芬利克斯,你想知道事实吗?”她摇摇头,“事实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和芬在格拉斯哥分手后,我回到了路易斯,非常痛苦,于是直接投入了阿泰尔的怀抱。他高兴极了,愿意给予我正在寻找的安慰。”她叹了口气,“我从来都不知道究竟是阿泰尔还是芬使我怀了孕。”

芬利克斯感到四肢无力,视线无精打采地落在警车闪烁的灯光上。他眨掉眼泪,决心坚强面对一个难以把握的世界,“那我们就永远都不要知道。”

马萨丽说:“我们可以查出来。”

“不!”芬利克斯几乎是在大喊,“我不想知道!如果我不知道,我就可以不认为他是我爸爸。”

芬捻开手里的纸条,垂下眼帘看了看。他感到喉头发紧,“你现在不想知道已经太晚了,芬利克斯。”男孩看着他,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恐惧。

“你什么意思?”附近车里的警方波段发出噼啪的声响。

“昨天晚上,我让甘恩探长给处理周三采集的DNA样本的实验室打了电话,他们反复核对了你和阿泰尔的DNA。”芬利克斯和马萨丽用希望和恐惧交织的眼神紧盯着他。芬把纸条塞进兜里,“你喜欢足球吗,芬利克斯?”男孩皱起了眉头。“如果喜欢,我可以弄两张下次在格拉斯哥举行的苏超联赛的票。这不是父子间通常做的吗?一起去看足球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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