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斯山脉耸立在他们面前,穿透了低矮的黑色云层,扯出一些巨大的破洞,露出里面炫目的蓝色条纹以及褴褛的白色碎片。阳光碎片洒落在深嵌在山间闪闪发光的湖面上。在山的弯道处,他们飞速驶过一间废弃的牧羊人小屋,那古老的小屋看起来像小岛本身一样恒久。

“有些人选择每天在M25高速公路上经历两小时的交通堵塞,”乔治·甘恩说,“这样的蠢货越来越多,是吧?”

芬点点头,心想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蠢货。他的生命中花了多少小时浪费在爱丁堡的交通堵塞中?这条去乌伊格的路,蜿蜒曲折地穿越地球上最荒凉、最美丽的乡村,提醒人们生活可以不必如此。但随着笼罩在云层以及蓝色、紫色和深绿色迷雾中的山脉越来越靠近,它们抑郁的特性越发具有传染性。在它们阴沉壮丽的阴影下,芬发觉自己又重新陷入了他在悬崖上被叫醒时的沮丧情绪。

他回到斯托诺韦后,在旅馆房间莲蓬头下的热水中站了很久,极力洗去头天晚上的记忆。但它们仍然顽固地萦绕在他心头,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年轻的芬利克斯的形象,就像年轻的芬一样,因为要去安斯格尔而深感困扰,闷闷不乐。他也为老朋友的变化而震惊。阿泰尔,曾经稚气未脱,那么活泼调皮,现在身材臃肿,满嘴脏话,酗酒成性,被困在无爱的婚姻里,和一个瘸腿的母亲、一个别人的儿子生活在一起。还有马萨丽,可怜的马萨丽,饱受生活和岁月的折磨,疲惫不堪。

然而,在厨房餐桌旁那短暂的几分钟里,他又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年轻的马萨丽:她那闪动的眼眸,迷人的微笑,手指在他脸上触摸的感觉,还有他曾经迷恋的机智的嘲讽。

甘恩意识到他走神了,看了他一眼,“我愿出钱猜你在想什么,麦克劳德先生。”

芬摇摇头,从回忆中走出来,挤出一丝微笑,“如果我是你,乔治,我就不会浪费我的钱。”

他们拐入一条长长的溪谷,这是数百万年来无情的水流在坚硬的岩石上切割而成的,一条曾经宽阔的河流现在缩成了巨石间的涓涓细流。汽车驶出阴影时,他们第一次通过山间缝隙看了一眼乌伊格海滩,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他们甚至看不到大海。

甘恩掉头离开海岸,沿拦畜木栅上方的一条单行道来到了山上,顺着一条宽阔湍急的浅河行驶,河水撞击着河床上散乱分布的锯齿状大块石头。

“麦克劳德先生,在爱丁堡有这么多野生鲑鱼吗?”

“没有,我们现在只有养殖的东西。”

“是啊,很讨厌,对吧?该死的化学药品和抗生素使这些可怜的小东西绕圈游动,肉质松软得可以用手指头穿过去。”他扫了一眼从他们身边匆匆流过的河水,“我想这就是有人愿意付这么多钱过来捕捉货真价实的东西的原因。”

“也是另外一些人愿意冒大风险偷鱼的原因。”芬避开甘恩的视线,“乔治,你最近吃了不少货真价实的东西吧?”

甘恩耸了耸肩,“哎呀,你知道,偶尔尝上一点,麦克劳德先生。我妻子认识某个能不时给我们搞来零星真货的人。”

“你妻子?”

“是的,”甘恩偷偷瞥了他一眼,“我从来没问过,麦克劳德先生,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在法律看来,无知不是借口。”

“是啊,有时法律就是狗屁。上帝没有把世界上最好的鲑鱼放在我们的河流里,麦克劳德先生,以便某个英国人能来这里向另一个英国人收取一大笔钱,再让他们把鱼带走。”

“如果你知道是谁偷捕鲑鱼呢?”

“哦,我就会逮捕他们,”甘恩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我的工作。”他的眼睛直视前方的道路,“也许你今晚愿意与我们夫妇共进晚餐,麦克劳德先生。我敢说她或许能从什么地方找到一条货真价实的鲑鱼。”

“真是诱人的提议,乔治,我也许会接受。不过先让我们看看今天收获如何。很难说,也许他们今天下午就会把我送上飞机。”

他们来到一个上坡处,脚下的苏艾纳瓦尔山庄依偎在一湾灰色的小湖岸边,山庄周围精心种植着一排排欧洲赤松,生长在群山怀抱中。看起来山庄是在一个老农舍的基础上改造的,被主人向外和向上扩建了。这是一处引人注目的房产,最近刚粉刷过,明亮的白色在这片黑暗阴森的地方显得异常醒目。一条碎石路通向下面房子一侧的停车场,还有一个码头,码头上一些小船漂浮在泛着涟漪的湖面上。停车场里只停着一辆车,是一辆破旧的路虎。甘恩把车停在它旁边,他们下了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屋里匆忙走出来。他穿着蓝色工装裤,粗花呢夹克衫,一顶与夹克衫匹配的鸭舌帽拉下来遮在红润的圆脸上。

“有什么需要帮忙吗?”在芬看来,他40多岁,但很难说。他的脸饱经风霜,青筋暴露,帽子下面的头发是姜黄色的,掺有斑驳的白色。

“我们是警察,”甘恩说,“来自斯托诺韦。”

那人松了口气,“唔,很高兴听到这个。我认为你们是提前一天从部里来的。”

“什么部?”芬问。

“农业部。他们过来清点羊数,计算补贴。他们昨天在康尼克·伊恩那里,我还没找到机会把他家的羊挪到我这边来。”他朝着对岸的一间小农舍点点头,上面的山坡上圈出一块地,白色的羊群点缀在石南花间。

芬皱了皱眉,“那里早就有羊群了。”

“是啊,它们是我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康尼克·伊恩的羊带过来?”

“这样农业部的人就会认为我拥有的羊是现在的两倍,就会给我两份补贴。”

“你的意思是同一群羊计算两次?”

“是的。”那人看起来对芬反应如此迟钝感到奇怪。

“你应该告诉我们吗?”

“哎呀,这不是秘密。”男人不屑地答道,“甚至农业部的人也知道。如果他们到的时候羊在这里,他就把它们计算在内。这是我们生存的唯一方式。这就是我不得不接受在山庄这里工作的原因。”

“什么工作?”甘恩问道。

“看门人。约翰爵士不在的时候我照看这个地方。”

“什么约翰爵士?”芬问。

“约翰·伍尔德里奇爵士。”看护者嘿嘿地笑了,“他让我叫他乔尼就行了,但我不喜欢这么做,他毕竟是个爵士。”他伸出一只大手,“我是肯尼,顺便说一下,”他咧嘴大笑,“另一个康尼克,人们只叫我肯尼,大肯尼。”

肯尼熊掌般的大手铁钳一般紧握住芬的手,芬把自己几乎被捏碎的手抽出来。“唔,大肯尼,”他说,活动了下手指,“乔尼在附近吗?”

“哦,不在,”大肯尼说,“约翰爵士夏天从来不在这里。他总是在9月份带一群人过来,秋天是狩猎的最好季节。”

甘恩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纸打开,“那个叫杰姆斯·明托的人在吗?”

大肯尼的脸阴沉下来,鼻子周围静脉曲张的血管变成了深紫色,“哦,他呀。是的,他在附近,他一般都在。”

“你好像对此并不怎么高兴。”芬说。

“我和这个人并无嫌隙,先生,但是没人喜欢他。必须有人制止偷猎了,他干了好多次,我想。但做事总有做事的方式,做事的方式有很多种,如果你理解我的意思的话。”

“而你不喜欢他做事的方式。”甘恩说。

“是的,先生,我不喜欢。”

“我们在哪儿可以找到他?”芬问道。

“他在乌伊格海滩南部沙丘中的一栋老房子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好像忽然意识到他在跟谁说话,然后皱起眉头,“他做什么了?杀人了吗?”

“如果是的话你会感到惊奇吗?”芬问道。

“不,先生,一点也不会。”

明托的房子以前是假日出租屋,位于海岸路尽头的沙丘之间。从那里可以看到整片乌伊格海滩,从西边遥远的大海一直到东边的乌伊格山庄。这座引人注目的狩猎小屋鹤立鸡群般地耸立在峭壁上,俯瞰着整个沙滩,后面是波状起伏的淡紫色和蓝色的山脉,如同一张张叠放的剪纸。它正对面海滩的另一边是贝利那基尼的一排白色建筑物。贝利那基尼是苏格兰预言家肯尼思·麦肯齐的出生地。

“当然,”芬的父亲曾告诉过他,“他的盖尔语名字叫康尼克·奥德哈,世人称他为布朗先知。”芬清楚地记得他和父亲坐在草场上,父亲边组装风筝边给他讲故事:一个幽灵在一天晚上回到他在贝利那基尼的墓穴,告诉康尼克的妈妈去附近湖里找一块圆圆的蓝色小石头。“幽灵让她把石头交给她儿子,他把石头放在眼睛上就能看到未来。”

“她找到了吗?”芬睁大双眼问父亲。

“是啊,儿子,她找到了。”

“他真能看到未来吗?”

“芬利克斯,他预言的很多事情后来都成为现实。”父亲告诉儿子,并一口气说出一系列对年幼的芬来说毫无意义的预言。现在,当成年的芬站在这里,凝视着远方沙地上的墓穴时,他想起了父亲在有生之年无缘见到的一个已经实现的预言。布朗先知曾经写过:当人们乘着无马马车潜入海底来到法国,苏格兰就会重新崛起,摆脱一切压迫。当他和父亲在海滩上放风筝时,英法海底隧道在玛格丽特·撒切尔眼中不过是星光一闪,那时即使是最热诚的民族主义者也不会预言,20世纪结束之前苏格兰议会将在爱丁堡重新召开会议。康尼克·奥德哈因行巫术被烧死的时间比这早约300年。

“这是个神奇的地方。”乔治·甘恩说。起伏不定的风像波浪一样吹过海岸草场高高的草丛,他不得不提高嗓门才能让芬听到他的声音。

“是的。”芬想起了那个发现了埋藏在乌伊格海滩、由12世纪的北欧人用象牙雕刻的路易斯棋子的小农场主。他能想象得到,如传说所言,那个农场主认为它们真是侏儒和精灵,凯尔特民间传说中的俾格米人精灵,于是迫不及待地脚底抹油逃命去了。

他们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后,一名男子从农舍的前门走出来。他穿着斜纹棉布裤,裤脚塞进一双黑色过膝皮靴里,上身穿一件厚厚的羊毛套头衫,外面罩一件肩膀和肘部有皮革补丁的夹克。一只胳膊上架着一杆破猎枪,一个帆布包斜挎在肩上。黑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脸庞瘦削,上面一块深褐色的太阳斑也未能遮盖住周围黄色的瘀伤,被划破的嘴唇上有几处正在愈合的伤疤。他有一双引人注目的浅绿色眼睛,芬断定他大概和自己同龄。这人停了一会,关上身后的门,慢慢向他们走来,从他的步态中可以看出脚有点跛。“有什么需要我为你们效劳的吗?”他说话温和,一口伦敦腔在风的呼啸中几乎听不到,但声音中并没有流露他奇怪的绿色眼睛中的谨慎,或者芬从他站立的姿势中看出的紧张。他有些像猫,浑身绷紧,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你是詹姆斯·明托?”芬问道。

“你们是谁?”

“督察芬利·麦克劳德,”芬朝甘恩点点头,“还有探长乔治·甘恩。”

“身份证明?”明托仍然警惕地看着他们。他们出示了授权证,他检验过后点点头,“好吧,你们已经找到他了。你们想怎么样?”

芬朝他的猎枪歪了下头,“我猜你得到狩猎许可证了?”

“你们认为呢?”戒备变成了敌意。

“我觉得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我有许可证。”

“你想射杀什么?”

“野兔,如果这和你有关系的话,督察。”所有那些军队中的士兵表现出的对上级军官的轻蔑,在他身上都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不打偷猎者?”

“我不打偷猎者,我只是抓住他们,然后交给你们警察。”

“上周六晚上8点到午夜之间你在哪里?”

明托的自信第一次动摇了,“怎么了?”

“我在问你问题。”

“除非我知道原因,否则我不回答。”

“如果你不回答,我就给你戴上手铐,放在那辆车后面带到斯托诺韦去,在那里你会被起诉妨碍警官执行公务。”

“他妈的,你试试,老兄,我会打断你两只胳膊。”

芬看过甘恩关于明托的打印材料:前英国特种空军部队成员,在波斯湾和阿富汗服过役。从明托的语气可以看出,他说到做到。芬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威胁警官可是犯法,明托先生。”

“那你就给我戴上手铐,把我扔到你车后座好了。”

“我觉得你最好回答麦克劳德先生的问题,明托先生,否则要断的是你的胳膊,而我就是那个在给你戴上手铐时折断它们的那个人。”此时甘恩开了腔,芬对他语气中平静的威胁感到惊讶。

明托用审视的目光飞快地扫了甘恩一眼,他之前还未怎么注意到甘恩。如果他曾把甘恩看作一个无足轻重的下级警官而不屑一顾,现在显然他要重新考虑一下了。他做了个决定,“我周六晚上在家看电视。这里的图像效果不太好。”他把视线从甘恩身上移开,回到芬身上。

“有人能证明吗?”芬问。

“呵呵,好像我在乌伊格有很多伙伴似的,他们总是过来坐坐,陪我喝酒聊天。”

“那你就是独自一人了?”

“作为警察来说你思维还算敏捷。”

“你看的是什么节目?”甘恩的语气让人毫不怀疑他周六晚上也看了电视。

明托又警惕地盯了甘恩一眼,“我他妈的怎么知道!该死的电视每天晚上都播放同样的内容,都是垃圾。”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听着,你们越早告诉我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就越快告诉你们。我们快点结束这个小游戏怎么样?”

“也许我们应该进屋聊,”芬说,“你可以给我们倒杯茶。”看起来这是个缓和敌意的好办法。

明托想了片刻,“是啊,好吧,为什么不呢?”

对一个独居的男人来说,明托的房间井然有序。小小的客厅简朴整洁,没有任何图画或装饰。唯一的摆设是靠窗的桌子上的一个棋盘,黑色和奶白色方格上散布着处于各种战斗阶段的对立的棋子。当他们坐在那里等着明托上茶的时候,芬可以看到厨房里面。他没有看到一个脏盘子,餐具都挂在墙上整齐的架子上,仔细折叠的洗碗布悬挂在暖气上烘干。明托用一个托盘端着一壶茶、三套杯碟、一小罐牛奶和一罐方糖进来了。芬原想他会端来马克杯。在明托的过分讲究中有些躁狂症者的痕迹,也许是成年累月的军队生活潜移默化形成的整洁和自律的习惯。芬纳闷是什么原因驱使这个人来到这样的地方独自生活。他的工作性质使他交不到多少朋友,但他看起来到处树敌。人们都不大喜欢他,大肯尼曾说过。芬知道是为什么了。

明托倒茶的时候,芬说:“一个人下棋可不容易。”

明托看了一眼棋盘,“我通过电话和老上级下棋。”

“你有路易斯棋子,我看到了。”

明托咧嘴笑了,“是的,可惜不是原件,我还没想出闯入大英博物馆的办法。”他停顿了一下,“它们很美,不是吗?”

美可是芬从未想到明托嘴里会说出来的一个词。如果芬曾一度猜想明托也许意识到了生活的美,他也没想到明托会欣赏它们。但他多年从警学到的一件事情就是,无论你多么坚信自己对一切了如指掌,人们总是会毫无例外地让你大跌眼镜。“你见过原件吗?爱丁堡的苏格兰国家博物馆保存了几件。”

“从来没去过爱丁堡,”明托说,“事实上,除了这里之外,我没有去过苏格兰的任何地方。自从我15个月之前来到这里后一直没离开过岛。”芬点点头。如果这是真的,就可以排除明托与利斯路谋杀案的任何联系。“我原想你们过来是要当面告诉我已经抓到了和我作对的那些狗杂种。”

“恐怕还没有。”甘恩说。

“算了,”明托慢吞吞地说,“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和这里其他混蛋一样,你们对自己的事情更感兴趣,对吗?”他坐下来,向自己的茶里扔了两块糖,放了些牛奶搅拌。

“很多偷猎者露面时都不贴标签。”甘恩说。

“很多偷猎者不想被抓住。”

芬问:“你独自工作吗?”

“不,约翰爵士还雇了其他两个家伙。当地人,你知道,也许他们不和我一起外出时自己也偷猎。”

“约翰爵士的报酬一定很丰厚,”芬说,“你们三个拿着薪水只是为了抓住偷猎者。”

明托大笑,“九牛一毛,老兄。你知道,常有成群结伙的渔夫来到这里,一周花1万美元待在山庄里,只为了换得一周的捕鱼权。一个捕鱼季就能换来一大笔钱,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河里没有鱼的话这些家伙才不高兴付那么多钱呢。100年前,他们一年在格瑞默斯特庄园能抓到2000多条鲑鱼。那时他们说庄园主一天抓住了57个偷鱼者。现在如果我们一季能抓住几百条就算幸运的了。野生鲑鱼是濒危品种,督察,我的工作是保证它们不会灭绝。”

“就靠你把那些非法捕鱼的人狠揍一顿?”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芬若有所思地啜了口茶,被格雷伯爵茶意想不到的香味吓了一跳。他扫了一眼甘恩,发现他已经把杯子放回桌子上,没有喝茶。芬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明托身上,“你记得一个叫麦克里奇的人吗?大概6个月前,你在这个庄园抓到他非法捕鱼,把他交给了警察,显然他当时很狼狈。”

明托耸耸肩,“在过去6个月里,老兄,我抓过几个非法捕鱼的人,每个人好像都叫麦克什么东西。给我点提示。”

“他周六晚上在内斯港被杀了。”

明托暂时没有了那种天生的狂妄,他皱起了眉头,“就是前几天报纸上报道的那个家伙?”

芬点点头。

“上帝啊,你们认为我和这件事有关?”

“几周前你被一个或一群不知名的攻击者狠狠修理了一顿。”

“是啊,不知名是因为你们这帮该死的警察还没有抓住他们。”

“那么他们不是你无意中撞见的非法捕鱼者?”

“不,他们是蓄意过来教训我的,他们就在那里等着我呢。”

“你没有认出他们来,为什么?”甘恩问道。

“因为他们戴着该死的面具,不是吗?不想让我看到他们的脸。”

“这意味着你可能认识他们。”芬说。

“你让我大吃一惊,我从没想到这点。”明托喝了一大口茶,好像要冲刷掉他蹩脚的讽刺。

“那么这里一定有很多人不喜欢你。”芬说。

明托最终看出了些端倪,他的绿色眼睛瞪得大大的,“你认为是这个叫麦克里奇的家伙干的。你认为我知道是他,所以杀了他。”

“对吗?”

明托阴郁地笑笑,“让我告诉你吧,老兄,如果我知道是谁对我下的手,”他指着自己的脸,“我会不动声色地快速解决这件事情,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外面,狂风依旧在劲吹,云彩的阴影飞速掠过绵长坚实的沙滩。他们看到潮汐已经转向了,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浅滩。他们在汽车旁停下,芬说:“我想去内斯,乔治,和几个人谈谈。”

“我需要返回斯托诺韦,长官,史密斯总督察对我们控制得很严。”

“我想我得向他借辆车。”

“哦,我要是你,我不会那样做的,麦克劳德先生,他可能会拒绝你。”甘恩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你不把我丢在车站,然后用我的车?先斩后奏总比出师不利好些,对吧?”

芬笑了,“谢谢你,乔治。”他打开车门。

甘恩说:“那你是怎么想的?”他朝农舍的方向点点头,“关于明托。”

“我想我们在浪费时间。”甘恩点点头,但芬感觉这个点头有些勉强,“你不同意?”

“不,我认为也许你是对的,麦克劳德先生,但我不大喜欢这个家伙,他让我心惊肉跳。他受过专业训练,知道怎么恰如其分地用刀,我相信他动刀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芬用一只手向后捋了一下浓密卷曲的金发,“特种空军部队的人都训练有素。”

“是啊,确实如此。”

“你认为你能折断他的胳膊?”

甘恩看了他一眼后脸红了,嘴角绽开一丝微笑,“我想也许在我还没接近他之前他已经把我身上每根骨头都折断了,麦克劳德先生,”他轻轻地歪了下头,“不过他不知道这点。”

自从芬能记事起,那个陶器厂就在山脚下。当伊辰·斯图尔特第一次接管老农场的时候,他还是个留着长发、目光狂野的30岁左右的男人,在克罗伯的孩子们看来非常老。芬和村里其他男孩曾以为他是个巫师,因此他们遵照父母的建议,一度远离陶器厂,担心他会给他们下毒咒。他不属于这个岛,尽管据说他的祖父来自卡洛韦,那里和路易斯岛荒凉的西部差不多。他出生在英格兰北部的某个地方,他受洗礼时的教名是赫克托,但回到原籍时自称伊辰,这是相应的盖尔语名字。

当芬把车停在对面的草丛边,看到伊辰正坐在房子前门外。他现在已60多岁了,头发还是那么长,但全变白了,眼神少了些狂野,和他的脑子一样因常年吸食大麻而变迟钝了。在墙皮脱落的斑白山墙上,他30年前刷在墙上的红色字迹“陶器厂”依然清晰可见。凌乱的花园里到处堆满了成年累月赶海积累的破烂物件,腐烂的栅栏柱间悬挂着绿色渔网。摇摇欲坠的木门夹在漂白的浮木桩中间,几条磨损的绳子把它们和横梁系在一起,绳子上挂满了各种颜色的浮标、鱼漂浮子和标记物,在风中咔哒作响。饱受风吹的矮小灌木丛顽强地附着在贫瘠的泥炭地上。芬还是个孩子时,伊辰就种下这些灌木丛了。

那时,对孩子们来说,在上学路上最具有吸引力的就是伊辰·斯图尔特到来后不久就开始的神秘的土方工程。在接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房子周围的芦苇丛和寸草不生的沼泽里忙碌:把土挖出来,用手推车推到荒野里,堆成高高的土堆,就像巨大的鼹鼠丘,各土堆之间相距30到40英尺。孩子们会坐在山上,隔着一段安全距离看着他把土堆一个个铲平,在上面撒上草种,只是后来才意识到他给自己建了一个三洞的迷你高尔夫球场,有球座,还有洞里插着旗杆的球穴区。他第一天出现在球场上时,他们都惊呆了。他穿着方格套头衫,戴着布帽,肩膀上斜挂着高尔夫球袋,把球放在第一个洞的球座上,打了第一场高尔夫球,给球场进行了洗礼。那天他只打了15分钟,但自此之后,打球成了他每天早晨带着宗教的狂热进行的常规运动,风雨无阻。过了一段时间,孩子们不再感到新奇了,他们又转向了新的兴趣。伊辰·斯图尔特,这个古怪的陶工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名副其实地成了隐形人。

芬看到,这个疯狂的陶工以前花费那么多精力辛苦建造的高尔夫球场现在已经废弃了,淹没在疯狂生长的深草丛中。听到杂草丛生的小路上的大门吱呀作响,伊辰抬头看了一眼,当芬走近时他探究地眯起了眼睛。他正在给陶瓷风铃穿线,准备把它们和房前挂着的20多个风铃挂在一起。上过釉的彩色陶管在风中发出单调的音律,回荡在周围的空气中。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芬,“从你穿的鞋子看,小伙子,我想你是个警察,对吗?”

“你说得没错,伊辰。”

伊辰诧异地歪着头问:“我认识你吗?”这么多年了,他那兰开夏郡的口音依然没变。

“你曾经认识我,你记不记得是另一回事。”

伊辰仔细看着他,芬想象着他记忆的车轮在飞速旋转,几乎能听到嘎吱作响的声音,但他摇了摇头,“你得给我点提示。”

“我姨妈以前经常买,怎么说呢,你那不同寻常的作品。”

老人眼睛一亮,“伊莎贝尔·马尔,”他说,“住在港口上面的那座老白屋里。她经常让我给她制作一些原色大盆放她那些干花,她还是唯一一个买了我两头猪的当地人。她是个怪人,一点也不错。上帝保佑她安息。”芬心想真是荒谬,伊辰把他姨妈叫作怪人。“那你一定是芬·麦克劳德。天哪,小伙子,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是老麦金尼斯摔死在岩石上那年,我把你从紫岛号接上岸。”

芬感到脸腾地红了,火辣辣的,好像被掴了一巴掌。他没想到伊辰是那年把他从船上接上岸的人之一。对于自己怎么从安斯格尔岛上回来的,或者救护车如何呼啸着穿越荒野来到斯托诺韦的,他完全丧失了记忆。他回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医院病床上的白色被单,还有一个像天使一样俯视着他的年轻护士关切的脸庞。他记得有一瞬间他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来到了天堂。

伊辰站起来,握住他的手摇晃着说:“很高兴见到你,小伙子,你好吗?”

“很好,伊辰。”

“你回到克罗伯有什么事吗?”

“过来调查天使麦克里奇谋杀案。”

伊辰的友善立刻消失了,突然变得警觉起来,“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有关麦克里奇的一切都告诉警察了。”他突然转身进屋,留给芬一个穿着棉布工装裤和肮脏的老爷爷长袖衬衫的步履蹒跚的背影。芬跟着他走进屋。这是一个集车间、展厅、起居室、厨房和餐厅于一体的大房间。伊辰就在这里生活、工作、卖货。每张桌子和架子上都摆满了陶罐、高脚杯、盘子和小雕像。没有放陶器的地方堆着脏盘子和衣物。数百个风铃悬挂在屋梁上。窑在房子后面的披屋里,室外厕所在花园的一个破棚子下。一条狗睡在一张好像也充当主人卧具的长沙发上,烟从烧泥炭的铸铁炉上冒出来,模糊了从拥挤的窗户照射进房间的光线。

“我不是以官方的名义来这里的,”芬说,“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只对真相感兴趣。”

伊辰从水槽上方的架子上拿起一个几乎空了的威士忌酒瓶,把一个脏杯子里的茶叶末冲掉,为自己倒了杯酒。“很主观的事情,真相。你想来一杯吗?”芬摇摇头,伊辰一饮而尽,“你想知道什么?”

“麦克里奇为你提供毒品,对吗?”

伊辰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斯托诺韦的警察怀疑麦克里奇进行毒品交易有段时间了,伊辰,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喜欢偶尔来支大麻。”

伊辰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是吗?甚至是警察?”

“甚至是警察。”

“那怎么从来没人逮捕我?”

“因为还有比你更大的鱼,伊辰。”

“天哪。”伊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好像人人都知道,而且一直知道他吸大麻的消息剥夺了他所有非法吸食的乐趣。接着他抬头看着芬,突然恍然大悟,“你认为这给了我谋杀他的动机?”

芬几乎大笑起来,“不,伊辰,我认为这是你为他撒谎的原因。”

老人皱起了眉,“你什么意思?”

“唐娜·默里强奸案,还有他在你门前殴打的那个动物权利活动家。”

“哦,等会儿,”伊辰的声音提高了,“好吧,我承认。大天使把那家伙狠揍一顿。我看到他这么做了,就在我门口,就像你说的那样,不过其他好多人也见到了。我可能对那家伙感到抱歉,但他咎由自取,在克罗伯还没有人因为这个向警察告发过天使。”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把残留的威士忌倒入杯中,“不过那个小唐娜·默里在撒谎。”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天晚上俱乐部打烊前我也去喝酒了,我看到她来到停车场,然后从路上开车走了。”他把威士忌一饮而尽。

“她看到你了吗?”

“没有,我想没有。她看起来神情恍惚。我在路对面,那边的街灯几个月前就坏了。”

“然后呢?”

“接着我看到天使出来了,或者说摇摇晃晃地出来了。天哪,他喝得醉醺醺的,即使有心也无力了。寒冷的空气如同无情的大锤给了他狠狠一击,他吐在了人行道上。我对他敬而远之,告诉你,我不想让他看到我,他喝醉的时候可能更好斗。因此我就站在坏了的路灯下的阴影里,盯了他几分钟。他斜靠在墙上,喘了口气,接着摇摇晃晃朝他家的方向走去,正好和唐娜·默里背道而驰。之后我就去喝啤酒了。”

“你没看到外面有其他人吗?”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芬沉吟着,“那你认为她为什么指控他强奸?”

“我怎么知道啊?这重要吗?他现在死了,没什么区别了。”

不过不知为何芬认为还是有区别的。“谢谢,伊辰,谢谢你的坦诚。”他朝门口走去。

“那年在安斯格尔到底发生了什么?”伊辰又一次压低了嗓门,不过即使他大喊也不会产生比这更大的影响。

芬停住了,在门口转过身来,“你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说那是个事故,但没人再谈论过它。这些年来一直没人谈论过,甚至天使都没提起过,而他本是个守不住秘密的人。”

“那是因为没有秘密可守。我从悬崖上摔下来,麦金尼斯先生为了救我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但伊辰摇了摇头,“不,我就在那里,记得吗?就在船驶过来的时候。肯定有更多内幕,我一生中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对一件事如此守口如瓶。”他透过昏暗的光线眯眼瞅着芬,摇摇晃晃地上前几步,“来吧,你可以告诉我。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只有你知我知。”他的笑容里有种令人不快的东西。

芬说:“你知道卡卢姆·麦克唐纳住哪儿吗?”

伊辰皱起了眉头,被话题的转换弄得有点儿发蒙,“卡卢姆·麦克唐纳?”

“他和我年纪相仿,我们一起上过学。我想他现在是个织布工。”

“那个瘸子?”

“就是他。”

“他们叫他松鼠。”

“是吗?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山顶上那个灰泥卵石涂层的小屋里,村里最后一座这样的房子,就在右边。”伊辰停顿了一下,“他和安斯格尔岛上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芬说,“我只不过想拜访一下老朋友。”他转身弯腰穿过风铃,进入强劲凛冽的北风中。

卡卢姆·麦克唐纳的灰泥卵石涂层平房坐落在山顶上,被三所房子簇拥着。芬最后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是一栋破旧的单层锡皮屋顶的白屋,差不多快废弃了。在那之后有人曾在上面花了很多钱。它换了新屋顶和双层玻璃,在后面加盖了厨房。花园有围墙,墙上喷刷着和房子同样的灰泥卵石涂层。还有人花费了大量时间开垦荒地,铺设草坪,种植花圃。芬知道应该有某种补偿金,尽管多少钱都弥补不了一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的惨淡时光。他猜想补偿金都用在了房子整修上,或者至少用了一部分。

卡卢姆的母亲在他出生前就成了寡妇——另一起海难事故。母子俩住在学校附近的一排廉租房里。芬知道卡卢姆从未告诉过母亲他被人欺凌的事,或者他摔断背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们所有人都曾生活在恐惧中,担心如果真相被揭露会发生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和他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一样,他的恐惧、他的梦想、他隐秘的渴望,卡卢姆都深埋在心底,想象中的暴风雨从未来临。

芬把车停在大门口,走上通往厨房门的人行道。在本来该有台阶的地方有段坡道。他敲了敲门,耐心地等着。卡卢姆的房子后面有两栋房子,还有一间煤渣水泥砖建的车库,锈红色的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满是拆除了配件的拖拉机和破旧拖车的残骸,与墙这边整洁的花园形成鲜明的对比。门打开了,芬转过身,发现一个老妇站在坡道上方,她在套头毛衣和呢料短裙外穿一条印花围裙。芬最后一次见到卡卢姆的母亲时她还是满头黑发,现在却已白发苍苍,但被很用心地卷成了蓬松的波浪卷,包围着一张苍白而刻满皱纹的脸庞。她用一双混浊的浅蓝色眼睛瞅着他,眼神里满是陌生感。芬看到她时几乎吓了一跳,他永远也无法习惯这样的现实:他这个年龄阶段的人居然还有父母健在。

“是麦克唐纳夫人吗?”

她皱起了眉,怀疑自己是否认识来人,“是的。”

“我是芬·麦克劳德,以前和我姨妈住在港口附近。我和卡卢姆是同学。”

她不再皱眉,但也没有笑容,嘴唇绷成僵硬的线条。“噢。”她说。

芬尴尬地挪动了一下,“我不知道能否见见他。”

“唔,你抽出时间来看他,对吗?”她的语气很生硬,盖尔语使它像钢刃一样刺耳,同时还带着老烟民的粗哑,“卡卢姆摔断背差不多有20年了,你们没有一个人来看他,除了天使,可怜的孩子。”

芬既内疚又好奇,“天使过来看过卡卢姆?”

“是啊,每周都来,和时钟一样准时,”她停下来喘了口气,“但他不会再来了,对吗?”

芬站了会儿,不知如何回答,接着决定避开这个话题。“卡卢姆在吗?”他越过她向房子里面望去。

“不在,他在工作。”

“那我在哪儿能找到他?”

“在房子另一边的棚屋里,是天使为他的织机盖的。”她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点燃了一支。“你过去的时候就会听到声音,敲敲门就行了。”她喷出一团烟雾,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了。

芬沿着小路绕到平房后面,人行道上的石子铺得很精细,抹上了水泥,便于轮椅畅通无阻地通过。芬怀疑这也是天使干的。一根晾衣绳上挂满了洗涤的衣物,在风中摆动。他弯腰穿了过去,看到棚子在房子的背风处。这是一间煤渣水泥砖砌的简易小屋,为了防雨涂抹了粗灰泥,上面有一个尖尖的锡皮屋顶。每面都有扇窗户,一扇门正对着外面一个隆起的泥炭堆和远处的荒野。阳光不时照在零星散布在荒野的小水坑里,闪烁着波光。

芬靠近门口时,听到织布机有节奏的咔哒声和转轮的转动声,羊毛梭子在毛线之间来回穿梭的速度让人目不暇接。孩提时代,走在内斯的任何一条街道上几乎都会听到织布机的声响,在某户人家的棚屋或者车库里。芬一直纳闷为什么在路易斯织的粗花呢叫哈里斯粗花呢。无论它叫什么,织工都不会赚太多钱。如果不是手工制作,哈里斯粗花呢就不叫哈里斯粗花呢了。有段时间,数千名岛民在家里辛苦制作这种产品,斯托诺韦的工厂支付给他们菲薄的工资,然后卖到欧美的市场上,以赚取丰厚利润。但是现在市场已经陷入谷底,粗花呢被更时髦的布料所替代,只有寥寥无几的织工保留下来,仍然收入微薄。

芬抬起手要敲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再次感到自从那件事发生后萦绕在他心头多年的负罪感席卷而来。有一瞬间,他怀疑卡卢姆是否还记得他,继而认为这种想法是愚蠢的。他当然记得,他怎么能忘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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