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迎着轻柔的微风沿单行道朝村里走去。他低头望望山下,看到远处甘恩的背影,他正返回内斯港去取车。芬觉察到落雨了,但头顶黑色的天空已经开始放晴,他想也许最终什么也不会发生。

虽然刚到8月,但有人已经在壁炉里生了火。微风送来温暖浓郁、特点鲜明的泥炭烟味,把他带回了二三十年前。真是不可思议,他想,这些年他的变化如此之大,而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却依然如故。他感觉自己犹如回到过去的幽灵,正漫步在童年的街道上。他似乎看到他和阿泰尔正绕过路口拐角处的教堂,骑着自行车向山脚下的商店奔去,周六,他们可以挥霍零花钱了。这时,一个孩子的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扭过头,看到上面的高地上有两个小男孩正在一所房子附近的秋千上玩耍。衣服在晾衣绳上飘动,这时一个年轻女人从房子里匆忙走出来,在下雨前把衣服收了回去。

教堂傲然矗立在拐弯处,俯视着山下的村庄以及逐渐消失在大海里的那片陆地。碎石铺面的宽大停车场是芬离开后新建的,大门的出入口都有拦畜木栅保护,防止羊群和它们的粪便侵入,柏油地面用新涂的白漆划界。信徒们按指示有条不紊地停车。芬年轻时人们都步行去教堂。一些人从方圆数英里外赶来,黑色外套的下摆被风掀起,他们一手紧紧抓住帽子,一手紧握《圣经》。

从停车场有台阶通向牧师住宅,这是一幢雄伟的两层楼房。在建这座楼房的那个年代,教堂认为牧师需要三个公用房间和五间卧室:三间家庭卧室,一间用于接待来访的牧师,一间用作书房。从牧师住宅里可以一览从岛的最北端直到远处指向天空的灯塔的壮观景色,但同时也使它暴露于上帝的怒火之下,任何可能的天气都会出现,就连牧师自己也不能幸免于路易斯岛喜怒无常的天气。

在山坡弯道的另一边,道路顺着崖顶随地势继续攀升,克罗伯其余部分沿道路一字排开,绵延半英里。尽管从这里看不到,芬知道阿泰尔以前住过的平房以及他父母的小农场只有几百码远,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已做好准备。他推开拦畜木栅旁的大门,穿过停车场,踏上通向牧师住宅的台阶。

他敲了几下门,又按响了门铃,但无人回应。他试着推了下,门开了,过道里一片黑暗。“喂!有人在家吗?”迎接他的只有寂静。他关上门,眺望着整个教堂。这座用当地岩石凿的大石块建成的建筑依然那么壮观雄伟,侧翼是两座小小的角楼,钟楼高耸在拱形大门上方。里面没有钟,芬知道那里从来就没有钟。钟是轻浮的东西,有点天主教的味道。所有窗户都是拱形的,大门上方有两扇,两侧各有一扇,每边侧面下方各有四扇。高大而简单的窗户。在简朴的加尔文文化中没有彩色玻璃,没有画像,没有十字架,没有乐趣。

两扇门中的一扇敞开着,芬进入过道,牧师就在这里欢迎进来的会众,在他们离开时握手道别。一个沉闷的地方:破旧的地板,深色的清漆木头,散发着灰尘、潮湿的衣物和时间的味道,一种30年来从未改变过的味道。芬想起了那些漫长的安息日,父母让他耐着性子听完一个半小时的盖尔语唱经和激昂的午间布道,接着是6点钟的布道。下午,他不得不在教堂后部的大厅里忍受两小时的主日学校课。当他既不在教堂,也不在主日学校的时候,他还得留在家里听父亲诵读盖尔语《圣经》。

芬追随着童年的脚步,沿着左手的门进入教堂,成排冰冷的长木椅分布在两条通道两侧,通道指向尽头一块用栏杆围起的抬高区域,一脸阴郁的长老们在那里领唱赞美诗。布道坛高高在上,精雕细琢,嵌入墙内,两边有弧形楼梯通到上面。布道坛的高度使牧师拥有了绝对权威的主导地位,凌驾于凡夫俗子之上,他每个礼拜日都用死后永堕地狱的威胁痛斥他们。救赎就在他们手里,他每周都这样告诫他们,只要他们愿将自己交付于上帝之手。

芬耳边似乎响起盖尔语的唱诗声。那是一种奇特的、无伴奏的部落诵经,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听起来杂乱无章,但其中隐含着某种奇妙感人的东西:关于土地和自然风景,关于克服巨大的苦难争取生存的斗争,关于他成长于其中的人们的故事。他们中的大多数心地善良,通过对上帝的赞美发现了自身的某种独特之处,表达了在艰苦生活中发现生存意义的感恩之情。仅仅是这些回忆就足以让他激动不已。

他听到了一种敲击声,咚咚的响声在三面环绕的楼厅回荡,似乎充满了整个教堂。金属与金属碰撞的声音。他困惑地四下环顾,接着意识到声音来自沿墙的散热器。中央供暖系统是新的,高高的窗户上的双层玻璃也是如此。也许现在的安息日比30年前要暖和些。芬返回到门厅,看到远处的一扇门开着,也许咚咚的响声来自门外的某个地方。

原来那扇门通向一个锅炉房,一个巨大的锅炉矗立在那里,防护盖被揭去了,敞着门,露出内部拜占庭式的运行方式。从里面扒拉出来的垃圾散落在锅炉下的混凝土护坦周围。工具箱敞开着,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男人躺在地上,正用一只大扳手敲松一个出口管的接口。

“打扰一下,”芬说,“我找唐纳德·默里牧师。”

穿工作服的男人吃惊地坐起来,脑袋砰的一声撞到锅炉门上。“该死!”芬看到了工作服敞开的领口下面的牧师领,认出了一团乱糟糟的沙色头发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现在头发已经灰白,而且比以前稀少了。那张脸也比以前瘦削,失去了童年的帅气,变得有些猥琐,嘴巴和眼睛周围出现了细纹。“你已经找到他了。”男人眯眼看着芬,因为后面的光线看不清他的脸,“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你可以先握握我的手,”芬说,“故友重逢都是这样,不是吗?”

默里牧师皱着眉头站起来,端详着这个自称认识他的陌生人的脸,恍然大悟似的眼睛一亮,“老天,芬·麦克劳德。”他紧抓住芬的手用力摇着,喜笑颜开。芬在他身上再次看到了多年前熟悉的那个男孩。“老兄,见到你真高兴,见到你真高兴。”他是打心眼里高兴,直到其他想法涌上心头,给他的笑容抹上一层阴云。笑容褪去后,他说:“好久不见。”

当甘恩告诉芬,唐纳德·默里已接替父亲的职位成为克罗伯自由教堂的牧师时,他难以相信。虽然现在仍然觉得难以置信,但眼见为实。“大约17年了,不过即使再过70年,我还是没想过你会穿上这身牧师服,除非在牧师和妓女的派对上。”

唐纳德微微歪了下头,“上帝使我迷途知返。”

芬想,他确实误入歧途太远了。唐纳德和他同时去的格拉斯哥,但芬去了大学,唐纳德则从事音乐推广的事业,管理和推广80年代一些最成功的格拉斯哥乐队。但后来事情开始向糟糕的一面发展,酗酒变得比工作更重要。代理的生意失败了,他迷恋上了毒品。芬在一次晚间派对上碰到他时,唐纳德向他提供可卡因,还有女人。当然,他烂醉如泥,曾经生气勃勃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芬后来听说唐纳德因为私藏毒品被捕并被罚款后离开了苏格兰,直奔南方,去了伦敦。

“那时你感染克莱姆(curàm)了?”芬问道。

唐纳德用抹布擦了擦沾满油污的手,刻意避开芬的眼神,“我不喜欢这个词。”

盖尔语颠覆词的原义在岛上是一种很普遍的情形。克莱姆(curàm)原义是焦虑,但对于那些重生的人来说,它意味着某种像病毒一样可能被感染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如此,思想的病毒。“我一直认为事实正好相反,”芬说,“孩童时期就被洗脑,接着是疯狂的反抗和放荡的生活。酗酒,毒品,狂野的女人。”他停顿了一下,“听起来熟悉吧?我想,在所有早期的地狱之火和诅咒的大餐后,恐惧和悔恨开始起作用,就像迟来的消化不良。”唐纳德阴郁地看了他一眼,拒绝发表任何意见。“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上帝和你交谈的时刻,你对于那些也渴望上帝和他们交谈的人来说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是这样吗,唐纳德?”

“我过去挺喜欢你的,芬。”

“我一直都喜欢你,唐纳德,从你第一天阻止默多·鲁阿兹把我揍得两眼发黑时起。”他想问唐纳德为何自暴自弃,然而他知道唐纳德早已把生活与酒和毒品一起从马桶冲走了。也许这真的是某种救赎。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和芬一样对上帝充满敌意。他心软了,“对不起。”

“你到这儿是有什么事吧?”显然,虽然芬道了歉,唐纳德还不准备马上原谅他。

芬遗憾地笑了笑,“我花了那么大的努力才考上大学,却早早辍学了。”他苦笑了一下,“后来只混了个警察的职位。这完全出乎人的意料,是吧?”

“我已经听说了,”唐纳德现在警觉起来,“你还是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正在调查天使麦克里奇谋杀案,唐纳德。他们让我参与进来是因为他被谋杀的方式和我调查的爱丁堡谋杀案如出一辙。”

唐纳德脸上现出一丝微笑,又回到了原来的自己,“所以你想知道是不是我干的。”

“是吗?”

唐纳德大笑,“不是。”

“你曾告诉我总有一天你要把天使麦克里奇该死的翅膀扯下来。”

唐纳德的笑容消失了,“我们现在可是在上帝之家,芬。”

“这应该让我觉得不安吗?”

唐纳德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开,蹲下来把工具放回盒子里,“是你那位无神论的姨妈让你和上帝作对的吧?”

芬摇摇头,“不,如果我和她一样成为快乐的异教徒,她会很高兴的。但太晚了,我和她一起生活时,她已经无法改变我的信仰。一旦你相信了某个教派,你就很难不再相信。我只是不相信上帝是善良的,仅此而已。唯一对此负责的应该是上帝自身。”唐纳德转身看着芬,难以置信地皱紧眉头。“就在他把我父母带到巴弗斯荒野的那个晚上。”芬挤出一丝微笑,“当然,那时我只是个孩子。这些日子,沉下心来时,我知道那些都是胡说八道。生活中这样的事情,”他痛苦地加了一句,“发生了不止一次。”他想起了另一个导致他憎恨的原因,“只是当我摆脱不了确实存在上帝的想法时,我才开始重新变得愤怒起来。”

唐纳德继续收拾工具箱,“你不是真的过来问我是否杀了天使麦克里奇吧?”

“你非常不喜欢他。”

“好多人都不怎么喜欢他,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要杀死他。”他停了一下,用手掂了掂一把斧头的重量,“但如果你想知道我对此事的看法,我认为他的死对这世界没有任何影响。”

“你这话可不像基督徒说的。”芬说。唐纳德把斧子扔回工具箱。“你是因为我们童年时受到的欺负,还是因为你女儿控告他强奸了她?”

唐纳德站起来,“他的确强奸了她。”他充满戒备,带着挑衅。

“我一点都不吃惊,所以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唐纳德从他身边挤过去,走进过道,“我想你在警方报告中能找到所有你需要的信息。”

芬紧随其后,“我更愿意获得第一手资料。”

唐纳德停下脚步,转身朝老同学迈近一步。他还是比芬足足高出3英寸。芬想,6英尺多高,身强力壮,足以把体重18英石的麦克里奇用绳子吊在内斯港舢板棚的梁上。“我不想让你或其他任何人再和她谈论此事。那个人强奸了她,警察对待她的态度仿佛她在撒谎,好像被强奸本身还不够丢脸似的。”

“唐纳德,我不想羞辱她或指责她撒谎。我只是想听听她的说法。”

“不行。”

“听我说,我不想强人所难,但这是谋杀调查。如果我想和她谈话,我就要这么做。”

芬看到唐纳德眼中冒出一团身为人父才有的怒火,但只燃烧了一瞬间,然后某种内在的控制力熄灭了火焰。“但她现在不在这里,她和她妈妈一起去了镇上。”

“那我下次再来,也许明天吧。”

“芬,如果你不来更好。”

芬感觉到唐纳德话里冷冷的威胁,发现很难相信这就是那个曾为他挺身而出对抗恶霸的男孩,那个当他那晚在克罗伯商店外面被天使麦克里奇击倒时,不顾自身安危回来救他的男孩。“为什么?因为我或许会发现真相?谁害怕真相呢,唐纳德?”唐纳德只是瞪着他。“你知道,如果麦克里奇强奸了我女儿,我也许早就亲手解决这个问题了。”

唐纳德摇摇头,“我不相信你居然认为我会做这样的事,芬。”

“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你在那个周六晚上去了哪里很感兴趣。”

“既然你的同事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想也许你能在笔录中找到答案。”

“我不能辨别笔录中是否有谎言,但我通常能看出人是否在撒谎。”

“我周六晚上在我通常待的地方,在家为安息日写布道词。我妻子可以为我作证,如果你想问她的话。”唐纳德走到门口,为芬打开门,示意他们的交谈已经结束了,“无论如何,报复罪人不是我的事,上帝会以他的方式惩罚天使麦克里奇。”

“也许他已经这么做了。”芬走出门,外面狂风大作,滂沱大雨扑面而来。

当赶到甘恩停在停车场的汽车前时,芬全身都湿透了。他一屁股坐到副驾驶座上,雨水顺着卷发从脸颊流到脖颈。他砰地关上车门。甘恩打开空调,瞥了芬一眼,“怎么样?”

“告诉我,那个女孩声称麦克里奇强奸她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当他们驱车返回斯托诺韦的时候,一缕缕蓝色、黑色、紫灰色的云絮布满了天空。道路在他们面前平整地延展开来,直到天际。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大雨如注,从天而降。

“这件事发生在两个月前,”甘恩说,“唐娜·默里和一帮朋友在克罗伯社交俱乐部喝酒。”

“我记得你说过她只有16岁。”

甘恩偷瞟了他一眼,看他是否在开玩笑,“你离开这里太久了,麦克劳德先生。”

“这是违法的,乔治。”

“那是周五晚上,长官。那个地方很热闹,有些女孩已经超过18岁了,不管怎样,没人太在意。”

此时,阳光突然刺破阴云,洒向大地,雨刮器把阳光和雨水一起轻刷过挡风玻璃。在他们左侧,一道彩虹在旷野上空升起。

“这是通常发生在男孩和女孩之间的事,你知道酒精和青春期的荷尔蒙混合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不管怎样,麦克里奇出现在酒吧里,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只凳子上,脑袋斜靠在肘窝里,色眯眯地盯着所有年轻女孩。很难相信灌了那么多年的啤酒后他体内还有荷尔蒙。”甘恩笑起来,“你见过他的肝都成了什么样。”芬点点头,天使一直是个酒豪,青少年时就开始了。“不管怎样,年轻的唐娜吸引了他的视线。莫名其妙地,他好像认为唐娜也喜欢他,于是就请她喝酒。我想,当她拒绝的时候,事情可能就结束了。但显然有人告诉他这是唐纳德·默里的女儿,这一点似乎激起了他的兴致。”

芬可以想象,也许肆意玩弄唐纳德·默里的女儿激发了麦克里奇病态的满足感,尤其是如果她父亲听说这件事的话。

“他整个晚上都对她纠缠不休,买了她碰都不愿碰的酒,想用胳膊搂住她,做出各种下流的暗示。她的朋友们都认为这很搞笑,没人认为麦克里奇是个真正的威胁,他只不过是个酒吧里喝醉酒的老家伙而已。但唐娜确实被惹恼了,她的整个晚上都被他破坏掉了,因此她决定回家。按她的伙伴们的说法,‘带着愠怒的表情冲出门去’。但一分钟后,麦克里奇从凳子上溜下来,尾随唐娜而去。除了酒吧女招待外,很多人并没注意到这一点。从这里开始,就存在相互冲突的不同说法了。”

他们的汽车经过一群挤在南戴尔混凝土公交车候车亭的少女。这是路易斯特有的建筑,平顶,四个开放的隔间可以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风。芬记得他们过去常把这种建筑称作巨人的野餐桌。这些少女看起来和唐娜年纪相仿,正等着公交车把她们带到斯托诺韦玩个通宵达旦。酒精和青春期荷尔蒙。芬确信这些女孩不知道鸡尾酒会变得多危险。面带微笑的苍白脸庞从挂满雨水的车窗旁飞速闪过,生活正驶向一个她们无法预知但同时又完全可以预测的方向。

“从唐娜离开社交俱乐部到她回到家花了35分钟。”甘恩说。

芬发表了异议,“那段距离最多也就花10分钟。”

“7分钟。我们一个女警察实地测试过。”

“那余下的半小时里发生了什么?”

“根据唐娜的说法,麦克里奇对她进行了性骚扰。她回到家时衣衫不整,这是她父亲的说法。满脸通红,妆都弄花了,像婴儿一样号啕大哭。他报了警,她被带到斯托诺韦接受法医的询问和检查。那是她第一次用强奸这个词。所以从内斯到斯托诺韦,性骚扰变成了强奸。当然,按照惯例,我们必须确定骚扰的确切性质。当我们深入细节时,这个女孩开始变得歇斯底里。是的,她确信,麦克里奇强迫她躺在地上,实施了性行为。不,她没答应。是的,她是个处女,或者曾经是。”甘恩不安地扫了芬一眼,“但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麦克劳德先生。她身上或衣服上没有血迹,没有外在的迹象表明她曾在一个雨夜被迫躺在地上。她胳膊上没有瘀青,衣服也没有湿或弄脏。”

芬一脸困惑,“医学检查的结果如何?”

“是这么回事,麦克劳德先生。她不配合医学检查,断然拒绝了,说这太丢脸了。我们告诉她,如果我们没有物证或者证人证词的话就不能对麦克里奇提出控诉。结果我们在俱乐部外面找到的唯一目击者说,麦克里奇和唐娜的方向正好背道而驰。既然她拒绝医学检查……”

“那她父亲说什么?”

“哦,他从头至尾都支持她,说如果她不愿接受医生检查那是她的权利。我们向他说明了情况,但他说自己不可能去劝说她做她不愿做的事。”

“他在整个过程中的态度如何?”

“我得说他很愤怒,麦克劳德先生,紧咬牙关,拳头紧握,你知道,那种禁锢在内心的一触即发的愤怒。他外表上看起来相当平静,太平静了,就像闸门还未打开前水坝里的水一样。”甘恩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调查人员盘问了那晚在社交俱乐部的每个人,没人能证实唐娜的话。理论上说,这个案子还没结。但事实上,调查已经被搁置起来了。”他摇摇头,“当然,谣言产生了。流言蜚语满天飞,很多人深信麦克里奇强奸了这个女孩。”

“你认为他干了吗?”

遍布旷野的小湖把大地分割得支离破碎,水面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蓝光。雨带已经过去了,放眼南望,天空一片晴朗。西雅达躺在他们身后,斜阳洒在原野上,照着巴弗斯白色的农舍,也照亮了远处南部山脉的缓坡。

“我愿意说我相信他干了,麦克劳德先生。据我了解,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但你知道,没有证据。”

“我没问你证据,乔治,我问你是怎么想的。”

甘恩双手紧握方向盘,“嗯,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麦克劳德先生,只要你不把我说的记录在案。”他犹豫了片刻,“我认为这个女孩撒了个弥天大谎。”

派克宾馆位于现在的卡拉德酒馆的对面,是一排砂岩房子——石墙乌黑,布满雨痕,黑漆漆地蹲伏在铁艺围栏后面。这里有镇上数一数二的饭店,餐厅设计的是玻璃屋顶,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夏天的光线。夏至前后,午夜就餐时天空可能仍然布满粉色霞光。

芬提出一楼的客厅不适合他们交谈后,克里斯·亚当斯很不情愿地把芬领到他二楼的单人小卧室。脚下的地板嘎吱作响,就像踩在积雪上,芬注意到亚当斯爬楼梯时身体僵硬,看起来不大舒服。从他一口绵软柔滑的伦敦口音可以听出他是个英格兰人,这一点芬倒是没料到。他30岁左右,又高又瘦,金黄色的头发。对于一个显然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户外争取动物权利的人来说,他的肤色显得异常苍白。然而,象牙色的皮肤被左眼和颧骨周围发黄的瘀伤破坏了。他身穿宽松的灯芯绒休闲裤和写着类似“钱非万能”口号的运动衫。他留了很长的指甲,像女人的一样。

他打开门让芬进入房间,然后拿走折叠椅上的衣服和文件请客人坐下。卧室好像处于纸张大爆炸的中心,成百上千的纸片和双面胶粘在墙上,地图、备忘录、剪报、便利贴。芬不知道业主看到后会有何反应。床上堆满了书籍、活页文件夹和笔记簿。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在窗户旁的五斗橱上,与更多的文件、空塑料杯和中餐外卖的残渣争夺着空间。从窗户往外看,可以穿过詹姆斯街一直望到老西弗斯旅馆冰冷的玻璃和混凝土大厦。

“我已经在你们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克里斯·亚当斯抱怨道,“你们没有逮捕那个殴打我的人,在他离奇死亡的时候还指控我谋杀他。”他的手机响了。“对不起,”他接了电话,告诉对方他现在正忙,有空再回话,接着期待地望着芬,“好了,你现在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周五在哪里,也就是今年的5月25日。”

这句话让亚当斯乱了阵脚,“为什么?”

“请告诉我你在哪里,亚当斯先生。”

“唔,我不知道,我得查查日志。”

“那就查吧。”

亚当斯用明显的惊愕和愤怒交织的眼神看着芬,啧啧有声。他坐在床边,长长的手指炫耀似的在笔记本电脑上舞动,屏幕被激活了,闪现出日志页面,从每日安排到每月安排。亚当斯从8月份滚动到5月份。

“5月25日我在爱丁堡。那天下午我们在办公室与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的当地代表有个会议。”

“那天晚上你在哪儿?”

“不知道。也许在家吧,我不做社交日记。”

“我需要你向我确认这一点。有人为你作证吗?”

他深叹一口气,“我想罗杰也许知道,他是我的寓友。”

“那我建议你问问他,然后回复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麦克劳德先生?”

芬对此置之不理,“约翰·西夫赖特这个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亚当斯甚至连想都没想,“不,没有什么意义。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今年5月26日一大早,爱丁堡一位产权交易律师被人发现吊死在利斯路附近一条街道的树上。其人叫约翰·西夫赖特,33岁。他被人掐死,剥光衣服,然后开膛破肚。仅仅在三天前,一个叫安格斯·约翰·麦克里奇的人在路易斯岛上遭遇了同样的劫难。”

从亚当斯喉咙深处发出轻微的叹息,“你想知道我有没有在苏格兰到处乱逛给人开膛破肚?我?真可笑,麦克劳德先生,可笑。”

“你看到我笑了吗,亚当斯先生?”

亚当斯怀疑地盯着芬,“我会问罗杰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什么,他会知道的,他比我有条理。还有别的事吗?”

“有,我想让你告诉我天使麦克里奇为什么殴打你?”

“天使?这是你们对他的称呼吗?我想他现在已经堕入地狱而不是升上天堂了。”他皱了下眉头,“我已经进行了正式声明。”

“对我,你还没有。”

“哦,现在去调查这次人身攻击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既然作恶者对你们来说已是鞭长莫及。”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就行了。”芬控制着自己的不耐烦,但他的语气把他的情绪明白无误地传递给了亚当斯。亚当斯又叹了一口气,比刚才更做作。

“你们当地的一家报纸《赫布里底群岛报》报道了我在岛上组织示威游行,阻止每年一次的塘鹅捕猎行动的事情。你知道,他们一年能捕猎2000多只鸟儿,对它们进行大屠杀。他们爬上岩石,杀死这些可怜的小东西,而成年鸟在他们头顶疯狂地盘旋哀鸣,为它们死去的孩子哭泣。这是残忍的,不人道的。也许这是一种传统,但在21世纪的文明国家是不合时宜的。”

“我们能否跳过说教,直奔主题……”

“我猜,和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地方的其他人一样,你也赞成这种捕杀。这可出乎我的意料。这岛上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支持的话。我还曾指望召集当地反对的力量来扩大我们的队伍。”

“人们喜欢塘鹅的味道,你可能觉得野蛮,但他们用来杀死鸟儿的方法是瞬间致命。”

“用带着绳套的棍子,还有大棒?”亚当斯厌恶地瘪了下嘴。

“这些办法非常奏效。”

“好像你知道似的。”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就干过。”

亚当斯看着他的神情好像他嘴里散发出恶臭,“那和你讨论这些就没意义了。”

“那好,我们可以回到人身攻击这个话题了吗?”

亚当斯的手机又响了。“我是亚当斯……哦,是你。”他压低声音,像在密语,“你在阿勒浦?好。渡船什么时候到……好,我们在码头见。”他下意识地扫了芬一眼,“我过会给你回话。我这儿有警察……是的,又来了。”他转了转眼睛,“好的,再见。”他把手机放在床上,“对不起。”但言不由衷。

“你的抗议者们要来了吗?”

“是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这没什么可保密的。”

“有多少人?”

“12个。每人对付一个捕猎者。”

“你们打算怎么做?躺在拖网渔船前面吗?”

“那太好笑了,麦克劳德先生。”他假装好笑地撇了下嘴,“我知道我们不可能阻止他们。无论如何,今年不行,但我们能影响公众舆论。现场会有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全国的新闻媒体都会报道。如果我们能劝说苏格兰行政部门取消他们的许可证,那捕猎就成了违法,像你们这样的人就不会被允许去那儿杀死那些可怜的鸟儿了。”

“你说《赫布里底群岛报》报道过关于你的新闻?”

“是的,我说过。”

“那你可出名了。”

“我错在不该允许他们刊登我的照片,这意味着我失去了匿名权。”

“发生什么事了?”

“我去内斯侦查情况。显然那艘拖网渔船从斯托诺韦出发,但克罗伯那些人乘一条小船从内斯港口出发去和渔船会合。我想拍几张当地的照片,以备参考或其他用途。我想我不够谨慎。我在克罗斯旅馆吃过午饭,有人根据报纸上的报道认出了我。我不习惯那样的语言,麦克劳德先生。”

芬抑制住想笑的冲动,“你和那里的人交谈了吗?”

“嗯,我迷了好几次路,不得不向别人问路。我遭到攻击之前问过的最后一个人就在克罗伯外的一个小陶器厂,那是个怪异多毛的男子,我不确定他是否完全清醒。我问他我从哪条路可以到达港口,他告诉了我。我返身向离我20码远的车走去,就在这时出事了。”

“确切地说,什么事?”

亚当斯在床边微微动了动,皱起眉头。至于是出于回忆还是疼痛,芬说不上来。“一辆白色货车追上了我。可笑的是,我那天见过它好几次了,司机一定一直在跟踪我,等待时机。不管怎样,这辆货车在我面前停下,一个大个子从驾驶座跳下来,后来我知道他叫安格斯·麦克里奇。奇怪的是,我印象中车里还有其他人,但我从未看到他们。”

“他说什么了吗?”

“一句话没说,至少那时没说。他开始对我拳打脚踢。我惊慌失措,来不及躲开。我想就在他打我第二拳的时候我膝盖一软,像纸牌搭的房子那样轰然倒地。接着他开始踢我的肋骨和腹部,为了自我防卫,我蜷起身子,他又在我小臂上猛踢了几下。”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瘀青,“这就是你们这些善良的捕鸟人干的。”

芬清楚被安格斯·麦克里奇殴打是什么感觉。他不愿这种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即使像克里斯·亚当斯这样幼稚的人。“麦克里奇并不能代表典型的克罗伯男人。你要是知道他去安斯格尔根本没有捕杀过鸟儿,一定会很惊奇。他只是厨师。”

“哦,我确定那对我来说是个安慰。”亚当斯的语气中充满了讽刺。

芬对此置之不理,“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弯腰在我耳边悄声说,如果我不收拾行囊滚蛋,他会把一整只塘鹅塞进我喉咙里。然后他回到货车里,开走了。”

“你记下车牌号了吗?”

“令人惊奇的是,我确实记下了。我不知道自己居然能这么镇定,但确实如此。我确信我把号码印在脑子里了。”

“有没有目击者?”

“周围有几栋房子。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声称他们什么也没看到。我看到有人拉上了窗帘,还有那个陶器厂的家伙。他过来把我扶起来,带我到他家喝了杯水。他说他什么也没看到,但我不相信他。我坚持让他报警,他报了,不过很不情愿,我得说。”

“那既然麦克里奇威胁要把塘鹅塞进你喉咙里,亚当斯先生,你怎么周六晚上还在这里?”

“因为我直到周一才订到船票。当然,随后某位有高尚品位的人杀死了他,现在你们这些人又不让我离开。”

“关于这点我想你没什么可抱怨的,既然你能继续进行抗议活动。”

“我的两根肋骨都断了,麦克劳德先生,我想我有足够的理由抱怨。如果警察工作干得更漂亮的话,你的麦克里奇先生也许现在还活着,在拘留所里闷闷不乐,而不是死在舢板棚里。”

芬想,也许确实如此,“你周六晚上在哪儿,亚当斯先生?”

“就在我房间里,晚餐吃的是炸鱼薯条。哎,不幸的是没人能作证,这一点你们这些人已经幸灾乐祸地提醒我多次了。”

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许亚当斯在正常情况下有能力实施这项犯罪,但两根肋骨断了会怎样?芬想这就不可能了。“你喜欢吃鱼,亚当斯先生?”

亚当斯好像对这个问题感到吃惊,“我不吃肉。”

芬站起身,“你有没有想过渔民把网拖到岸上后,鱼多久才会因缺氧窒息死亡?”但他没等亚当斯回答,“那可怕的情景比套索里塘鹅持续的时间长。”

专案室在斯托诺韦警察局一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大会议室里,两扇窗户面向肯尼思大街以及大街后面一排排地势越来越低、一直延伸到下面内港的屋顶。晚上拖网渔船的桅杆都被捆扎了起来,越过桅杆,海湾另一边树丛上方卢斯堡的塔楼隐约可见。办公桌椅都被推到了墙边,上面是摆放整齐的电话机、电脑终端机和不停运行的打印机。一面墙上钉着触目惊心的犯罪现场照片,白板上涂满了用蓝色水彩笔记的笔记。一张小桌子上,一台幻灯机安静地工作着。

芬坐在四个HOLMES终端机前了解最新动态,另外还有差不多12个警察在工作,有的在接听电话,有的在敲击电脑键盘。芬要了解的不仅仅是麦克里奇凶杀案,还有对麦克里奇强奸和人身攻击的指控。另外,他还能接触到所有关于约翰·西夫赖特谋杀案的案卷,这有助于他回想各种证词以及法医和病理学报告。但他现在累了,不确定思维是否清晰。专案室里只剩下三名警员了。这是漫长的一天,紧接着是无眠的夜晚。他第一次想到莫娜,以及她的威胁:别指望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这里。还有他的回答:也许这样最好。在这两句简单的对话中,他们实际上已经结束了双方的关系。没有人打算这么做。无疑会有遗憾,大多是为14年婚姻生活虚度的岁月,但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如释重负感。芬默默扛着的痛苦被卸去了,尽管随之而来的是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疑虑,他现在不想思考的未来。

“事情进展如何,长官?”甘恩坐着打字员的转椅挪到他身边。

芬向椅背上一靠,揉了揉眼睛,“每况愈下,乔治,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那我就陪你走到宾馆吧,你的包还在我的汽车行李箱里。”

他们一起走过训练室和地区行政办公室,浅黄的墙面,柔和的紫色地毯。他们在楼梯上意外碰见了总督察史密斯。“你们在验尸后回来汇报,很好。”他说。

“没什么可汇报的,”芬停顿了一下,补充说,“长官。”他很久以前就发现无言的傲慢是对付上司冷嘲热讽的唯一办法。

“我从病理学家那里得到口讯,看来这桩案件和爱丁堡谋杀案有几点相似之处。”史密斯已经超过他们几个台阶,这样站在上面可以弥补他身高的不足。

“尚无定论。”芬说。

史密斯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一会儿,“那么,你最好在明天下班前得出结论,麦克劳德,因为我不想让你在这里进行任何不必要的逗留。明白吗?”

“是,长官。”

芬转过身,但史密斯并没说完,“HOLMES发现了另一处可能的线索,我想让你和甘恩探长明天一早就去核实一下。甘恩会给你介绍详细情况。”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一步两个台阶向上面的楼梯平台走去。芬和甘恩继续下楼。

芬说:“如果他只派我们两个人,我想他没把这件事看得多重要。”

甘恩挖苦地一笑,“这是你说的,麦克劳德先生,我可没那么说。”

“和爱丁堡案有什么联系吗?”

“我没看出来。”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甘恩为芬拉开门,他们经过停车场收费口来到后面的入口。夕阳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麦克里奇六个月前因为非法捕鱼被抓,就在岛西南部的一个大庄园里——一个英格兰人的产业。在他们那里捕捞鲑鱼要花一大笔钱,因此业主热衷于保护河流,防止他人非法捕鱼。一年前他从伦敦带来某个重量级拳击手,从部队退役的。你知道那种人,真正的暴徒。对捕鱼一无所知,但如果他逮到你,伙计,你知道会怎样。”

他们从行李箱里取出芬的包。“他逮住麦克里奇偷捕鱼了?”

甘恩砰地把行李箱关上,他们朝港口走去。“是的,麦克劳德先生,还有其他一些事。麦克里奇栽到我们手里的时候狼狈不堪,但他对此毫无怨言。你知道,如果承认被别人修理了会很丢脸。麦克里奇算得上一个大块头,但这个伦敦来的小子可是专业的。不管你有多强壮,在这些家伙面前你都束手无策。”

“那这里面的联系是什么?”芬想到麦克里奇挨揍就很高兴,但他找不出甘恩的故事和案情有什么联系。

“大约三周前,伦敦小子在庄园遭到突袭,是一群戴着面具的人干的,很多人。他被揍得很惨。”

他们经过了位于肯尼思街和教堂街拐角的慈善商店,窗户上一个布告上写着:世界公平贸易——贸易不是援助。“因此HOLMES就判断出麦克里奇可能在进行小小的报复。还有什么?那个退役的小子发现了这件事是他干的,然后去杀了他?”

“我想大概是这样,麦克劳德先生。”

“所以史密斯认为这是个好借口,把你我从他眼皮底下支开一段时间。”

“这是去西南部的一次不错的出行。你知道乌伊格吗,麦克劳德先生?”

“我很熟悉,乔治,我们夏天经常去那里野餐。我和父亲过去经常在乌伊格海滩放风筝。”他想起了沉寂平坦的沙滩,绵延数英里,一直从卷须状岩石伸展到远处的浪花处。还有把他们自制的箱形风筝吹到蓝天上的风,它把他们的头发吹向脑后,拉扯着他们的衣服。父亲的脸上笑得堆起了褶子,闪亮的蓝眼睛与夏天晒成的深棕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他还记得涨潮时他是多么失望,因为这样数英亩沙滩就会被两英尺深的碧蓝海水淹没,他们就不得不坐在沙丘间吃三明治了。

潮水已经涨到了内港,芬和甘恩向南边的北滩码头走去。他们经过如林的船桅、雷达格栅和分离舱,停泊在克伦威尔街码头的船只高耸在他们上方。斯托诺韦顺着那个把内港与外港分开的海岬延伸着,外港的深水码头上停靠着渡船和油轮。芬即将入住的皇冠酒店位于海岬的黄金地段,介于岬角街和北滩之间,俯瞰内港和卢斯堡。在芬看来,这里没有多少改变。几处换了新主人的商业经营场所,一些刚粉刷过的店面。帽子商店还在那里,橱窗里到处是女人在安息日用来别在头上的奇异饰品。帽子,和长袍一样,在路易斯是去教堂的妇女的必备品。在陡斜的石板屋顶和老虎窗之上,可以看到市政厅上的钟塔。两个人绕开成堆的虾篮,还有许多缠绕在一起的绿色渔网。船长正和船员们一起把货车上的货物卸到拖网渔船和小渔船上去,在明天的准备工作没完成之前,今天的劳动还没结束。海鸥在头顶上不停地盘旋,片片白色映衬着蔚蓝的天空,追逐着最后一抹晚霞,哀怨地向上帝倾诉着。

到了岬角街,他们停在皇冠酒店入口外。芬注视着带有装饰性花坛和铁艺长椅的步行街,当地人称之为“窄街”。周五和周六晚上的岬角街到处是成帮结伙的青少年,他们喝着罐装啤酒,吸毒,饱餐从炸鱼薯条店购买的炸鱼薯条和汉堡包。在缺乏其他娱乐形式的时代,这儿就是孩子们自娱自乐的地方。芬曾在这里度过许多夜晚,和校友们挤到商店门口避雨,等待年长点的男孩带来外卖。那时这里看起来令人兴奋,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女孩、酒,有时抽一口别人的大麻烟卷。如果在商店打烊时间你还没离开的话,很有可能会看到一两场争斗。如果幸运的话,你会听说某个地方有个聚会,早早就去了。每一代人都重蹈前代人的覆辙,就像他们父母的鬼魂一样。目前,窄街基本上被遗弃了。

甘恩把芬的包递给他,“明早见,麦克劳德先生。”

“来吧,我请你喝杯酒,乔治。”

甘恩看看手表,“那就只来一杯吧。”

芬登记后,把包扔在房间里。他下来时,甘恩已经在酒吧点了两杯啤酒等着他了。这时的豪华吧间几乎空无一人,但他们仍能听到从下面的大众吧传来节奏强劲的音乐,还有贪杯的渔民和工人的大嗓门,辛苦工作了一天,他们在犒劳自己。这里有块匾,记录了一桩丑闻:未成年的威尔士亲王随学校参加西部群岛航海旅行,途中逗留的时候点了一杯樱桃白兰地酒。14岁大的查尔斯随即被一辆汽车秘密带走,送回了他在大陆的高登斯顿学校。时间真的改变了一切。

“你看完所有的案卷了吗?”甘恩问。

“大部分吧。”啤酒清凉可口,沁人心脾,芬喝了一大口。

“找到有意思的东西了吗?”

“找到了。在唐娜·默里声称自己被强奸的那个晚上,有个证人说他看到天使麦克里奇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甘恩皱了皱眉,“那个证人叫伊辰·斯图尔特。他怎么了?”

“那么,你没有直接调查亚当斯被袭案?”

“没有,弗雷泽探长经手此案。”

“哦,我想我们不能指望HOLMES找出所有关联。你认识伊辰·斯图尔特吗?”

“是的,他是个性情古怪的老瘾君子,在克罗伯外有一个陶器厂。他在那里好多年了,自从我记事起他就把陶器卖给夏天来游玩的旅客。”

“从我童年时就开始了,”芬说,“就是在他的陶器厂外面,克里斯·亚当斯遭到麦克里奇的殴打。斯图尔特在亚当斯被暴打前一分钟还在和他谈话,一分钟后又把他从路上扶起来,他却声称自己什么也没看到。在两起事件中,麦克里奇很方便地找到了同一个矢志不渝的证人为其作证。这两人间有什么交集吗?”

甘恩思考了一会儿,“我想麦克里奇可能为斯图尔特提供毒品。我们怀疑他从事毒品交易有段时间了,但从没在现场抓到过他。”

“我想也许明天我要和斯图尔特聊聊。”芬又喝了一大口啤酒,“乔治,你今天下午说还有其他人对麦克里奇怀恨在心,但不是那些小时候受过他欺负的人。”

“是的,那是他兄弟说的,不过只是传闻。”

“默多·鲁阿兹?”

甘恩点点头。

“传闻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有多少可信度,麦克劳德先生,但看起来默多认为他哥哥和同校的一个男孩之间有宿怨。一个叫卡卢姆·麦克唐纳的家伙。听说他在数年前的一场事故中残废了,眼下在他家后面的小屋里以织布为生。我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芬小心翼翼地把酒杯放到吧台上,想起往事他感到难过,“我知道。”甘恩等着他做出解释,但他什么也没说。终于,芬好像从神思恍惚中清醒过来,“即使他不瘸……”芬想起那个男孩倒下时脸上的表情,“我怀疑卡卢姆·麦克唐纳是否有能力对任何人造成那样的伤害。”

“默多认为这个卡卢姆·麦克唐纳可以指使其他人干这事。”

芬瞟了他一眼,心想是否有这个可能性,甚至卡卢姆是否有这个想法。但是为什么呢?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不这么想。”他最终说。

甘恩再次期待他做出解释,但很快明白芬无意这么做。他扫了眼手表,“我该走了。”他喝干酒,穿上外套,“顺便问一下,亚当斯那边进展如何?”

芬停顿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高高瘦瘦的动物权利活动家的生动形象。“很有意思,我已经多少猜到一个断了两根肋骨的人是没法对付麦克里奇的。不过,我又突然想到另一个我错过的线索。”

“什么?”

“亚当斯是个同性恋。”

甘恩耸了耸肩,“唔,那毫不为奇,麦克劳德先生。”然后脑中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让他皱起了眉头,“你不是在说麦克里奇是同性恋吧?”

“不是。不过爱丁堡案的受害者,约翰·西夫赖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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