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刚把包从行李输送带上提起来,一只大手就伸过来抓住提手,从他手里夺了过去。他惊讶地转过身,发现一张友好的大脸正冲他咧着嘴笑。这张脸圆圆的,没有皱纹,浓密乌黑的头发在额头形成V形发尖。这是个40岁出头的男人,体形健硕,但比芬的6英尺身高略矮。他穿着深色西装,白色衬衫,系蓝色领带,外面套一件厚重的黑色棉夹克。他把另一只大手伸向芬,“探长乔治·甘恩,”他说话带有明显的路易斯口音,“欢迎来到斯托诺韦,麦克劳德先生。”

“我是芬。乔治,你到底怎么认出我的?”

“我能在百步之外认出一名警察,麦克劳德先生。”他笑着说。他们向停车场走去,他说:“你可能会看到一些变化,”他扑进强劲的西风中,又笑了,“不过有一点从未改变,那就是风,总是吹个不停。”

但今天的风是暖风,8月的阳光不时从破碎的云层中闪露出来。甘恩在机场门口把他的大众汽车拐向环形交叉路口,他们翻过小山,又开下奥利弗斜坡,接着右拐,朝镇上驶去。谈话转向谋杀案。

“新千年以来的第一例,”甘恩说,“我们在整个20世纪只有过一例。”

“唔,但愿这是21世纪的最后一起谋杀案。尸体解剖一般在什么地方进行?”

“阿伯丁。我们这个岛上有三名法医,都来自镇上的联合诊所。其中两名是代理医生,他们负责检查任何突然死亡的人,甚至进行尸体解剖,但有争议的尸体都转移到福雷斯特山的阿伯丁。”

“因弗内斯不是更近吗?”

“没错,不过那里的病理学家不认可我们的代理医生。除非全让他做,否则他不愿做任何一具尸体的解剖。”甘恩狡黠地对芬眨了下眼,“不过你可不是从我这里听到这些的。”

“听到什么?”

甘恩的脸上又绽开了笑容,芬明白两人已经心有灵犀了。

当他们沿着那条又长又直的路向斯托诺韦驶去时,芬看到小镇在他们面前铺展开,环绕着港口和港口后面绿树覆盖的小山。在芬看来,90年代在新的防波堤头建造的这个玻璃和钢铁结构的渡轮码头像个飞碟,旁边的老码头好像废弃了。再次见到这个地方给他心头带来了奇特的震撼。从远处看,它几乎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有那个飞碟是新的,毫无疑问它也把几个外星人带来了。

他们经过刷着黄漆的肯尼思·麦肯齐有限公司的老工厂,那里曾有数百万米的家纺哈里斯粗花呢堆在成千上万个货架上等待出口。一排陌生的新房子通向一个大金属棚,政府在那里投资进行盖尔语电视节目的制作。尽管芬年轻时盖尔语并不时尚,现在却带来了价值百万英镑的生意。学校甚至用盖尔语教授数学、历史和其他课程。如今说盖尔语是件很酷的事。

“他们在一两年前重建了恩厄布勒酒吧,”当他们经过一个交叉路口处的加油站和小超市时,甘恩说,芬对这两样建筑没什么印象,“酒吧甚至周日也营业。现在安息日人们能在镇上的很多地方喝酒或吃饭。”

芬诧异地摇摇头。

“每周日有两班来自爱丁堡的飞机,甚至有来自阿勒浦的渡轮。”

芬年轻时,周日整个岛上都停业,根本不可能外出吃饭、喝酒、买烟或加油。他记得安息日游客在街道上走来走去,又渴又饿,直到周一的第一艘渡轮到来才能离开。当然,众所周知,在斯托诺韦的教堂人去楼空之后,每逢周日酒吧和旅馆里到处是从后门溜进来偷偷摸摸纵酒狂欢的人。毕竟,在安息日喝酒并不违法,但是违反习俗。至少,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么做。

“他们还把秋千锁住吗?”芬想起了孩子们的秋千被链条拴住并上锁的凄凉景象。

“不,他们几年前就不那么做了。”甘恩轻声笑起来,“严守安息日规矩的人说这是得寸进尺的开端,也许他们是对的。”

原教旨主义新教教会已经主宰岛上的生活几世纪了。据说公然反对教会的酒店或者餐馆老板会悄无声息地被迫停业,银行贷款会来电话催款,执照被取消。在那些大陆上的旁观者看来,教堂的权力似乎是中世纪才有的那种专制,但在岛上这是冷酷的现实。在这里,某些教派把任何娱乐都看成罪孽深重的行径,而任何削弱他们权威的企图则是魔鬼的恶行。

甘恩说:“说真的,尽管他们不再把秋千用链条锁起来了,你也永远不会看到孩子们在周日荡秋千,就像你不会看到任何人把洗的衣物晾晒出来一样。而且,无论如何不能出城。”

一个新体育中心遮挡住了芬儿时的学校。他们经过了岛议会办公区和老西弗斯旅馆,旅馆对面有一排传统阶式山墙砂岩屋。新丑和老丑的结合。斯托诺韦从来都不是最美的城镇,现在依然没有丝毫起色。甘恩右拐进入路易斯街,传统的港口屋紧挨着酒吧和黑暗的小店,然后向左转入教堂街,直奔警察局。芬注意到所有街道的名称都用盖尔语。

“谁在调查这个案子?”

“从因弗内斯来的一群人,”甘恩说,“他们是周日一大早乘直升机过来的。一个总督察,一个探长,七个探员,外加一个法医小组。一出乱子他们就忙乎起来了。”

警察局是一排粉色的粗灰泥大楼,位于教堂街和肯尼斯街的拐角处,旁边是耶和华见证会的教堂和中餐馆。甘恩把车开进大门,停在一辆大型白色警车旁。

“你在斯托诺韦多久了,乔治?”

“三年了。我在斯托诺韦出生长大,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岛上的其他警局,还有因弗内斯。”甘恩钻出汽车,尼龙防寒夹克磨得沙沙作响。

芬从副驾驶座边下了车,“你认为这些外来的人接手这项调查怎么样?”

甘恩遗憾地笑笑,“和我料想的差不多。大家都没多少经验。”

“首席调查官怎么样?”

“哦,你会喜欢他的,”甘恩笑得眼角堆起了细纹,“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这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是个结实的小个子,前额上浓密的浅棕色头发用百利发乳梳到了脑后。他长着一副老式面孔,同时散发着老式须后水味(是百露吗?),甚至在他开口之前,芬就猜到他是格拉斯哥人。“总督察汤姆·史密斯。”首席调查官从桌子后站起来伸出手,“我为你的不幸深感遗憾,麦克劳德。”芬怀疑他们是否全知道了,心想也许事先有人提醒过他们。史密斯的握手简短有力。他重新坐下来,烫过的白衬衫的袖子整齐地挽到肘部,浅黄褐色西装外套仔细地搭在椅背上。他桌子上堆满文件,但井然有序。芬注意到他粗胖的手指洗得干干净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谢谢。”芬机械地回答。

“请坐。”史密斯说话的时候看文件比看芬的次数还多,“我有13个刑事调查人员,包括当地的警察,还有27个制服警,在这个岛上我有40多个可以调派的警察。”他抬起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需要你。”

“我并没有毛遂自荐,长官。”

“是的,你是HOLMES推荐的,这当然不是我的主意。”他停顿了一下,“发生在爱丁堡的谋杀案你锁定犯罪嫌疑人了吗?”

“没有,长官。”

“都三个月了还没头绪?”

“最后四周我一直在休假。”

“是啊,”他看起来好像失去了兴趣,又回到了文件中,“那你认为你能对我们这项小小的调查有什么真知灼见?”

“在未获悉基本情况之前,长官,我没任何想法。”

“信息都在电脑里。”

“不过我有个建议。”

“哦,是吗?”史密斯怀疑地抬起头,“说说看。”

“如果还没有进行尸体解剖,不如把那位在爱丁堡谋杀案中做尸检的病理学家请来,这样我们就可以进行第一手资料的比对。”

“好主意,麦克劳德,也许这就是我已经这么做的原因。”史密斯向后靠在椅背上,他的自鸣得意几乎和他的须后水一样令人生厌。“威尔逊教授昨天已乘最后一班飞机抵达。”他看了下手表,“尸体解剖大约半小时后进行。”

“那你不准备把尸体运往阿伯丁了?”

“这里的设施足够完备了,所以我们就把山搬到了穆罕默德面前。”

“你想让我怎么做?”

“老实说,麦克劳德督察,什么也不用做。我这里有支完美的团队,不用你帮忙也完全能够开展这项调查。”他带着深深的挫败感叹了口气,“不过看来HOLMES认为你也许能说出这宗谋杀案是否和利斯路谋杀案之间有联系,上帝禁止我们违背HOLMES的意愿。你干吗不参加尸体解剖,看看类似的证据,如果你想到什么了不起的主意的话,我们会考虑一下的。好吗?”

“我不介意看一眼犯罪现场。”

“随意。甘恩探长可以带你去转转,反正给我们配备的当地警察除了打杂外对我们来说也没多大用。”他对自己团队以外的所有人都不屑一顾,包括芬,这点显而易见。

“我想看看档案,”芬得寸进尺,“也许可以和一些证人谈谈。还有嫌疑人,如果这边有的话。”

史密斯抿着嘴,冷冷地盯着芬良久,“我不能阻止你这么做,麦克劳德,但你也许知道我希望在几天内结案,所以你不要有任何幻想。我认为这宗谋杀案和爱丁堡案之间没有联系。”

“为什么?”

“就是直觉吧,这儿的人头脑简单。”他得意地笑着,“嗯,你知道的。”他用铅笔敲着桌子,为不得不向一个来自其他警局的下级警官解释感到恼火,“我认为这是一起幼稚的模仿杀人案。当时爱丁堡案子里有很多细节在报纸上被披露出来。我认为凶手是个怀恨在心的当地人,为了掩盖自己的形迹,设法转移我们的视线。所以我要走捷径,缩短整个进程。”芬抑制住想笑的冲动。他知道所有这些关于捷径的事,他在童年时就知道这些捷径会把你引入歧途,但总督察无须知道这些秘密。史密斯说:“除非验尸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我要从克罗伯每个成年男子,还有我们可以想到的任何嫌疑人身上提取DNA样本。我猜最多有几百个。规模经济。这可比让警官们没完没了地调查好几周实惠多了。”史密斯属于新一代高级警官中的一员,最关心的是账本底线。

芬很惊讶,“你有凶手的DNA样本?”

史密斯面露得意之色,“我们是这样认为的。除了对当地民情的了解,我们还在周日派出大量警员去事发地点搜查,发现被害者装在塑料袋里的衣服被扔到大约半英里外的一个沟渠里,衣服上到处是呕吐物。既然法医非常肯定被害者没呕吐,我们可以确信那是凶手留下的。如果病理学家能确认这点,我们应该有了完美的凶手DNA样本。”

在教堂街,还有去内港的一路上,悬挂的小花篮在风中摇曳,这是试图把色彩带入灰色生活的大胆尝试。粉色、白色、绿色的商店排列在街道两边。在街道尽头,芬看到一组渔船停泊在码头,随着海水的起伏摇晃着。一缕耀眼的阳光在对面海滩白色的舢板棚上晃了一下,又迅速掠过卢斯堡空地的树梢。

“你觉得这个首席调查官怎么样?”甘恩问。

“我非常同意你的评价。”芬和甘恩相视而笑。

甘恩打开车门,他们上了车。“那一位老认为自己是超级明星。我在因弗内斯的上司过去常说这些高层人物和你我没什么两样,脱裤子还是一条腿一条腿地来。”

芬大笑起来。他喜欢想象总督察史密斯是如何挣扎着把裤腿从粗壮的短腿上褪下来的。

“听着,”甘恩说,“很抱歉我不能为你提供这位病理学家的内线消息,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在岛上了。这回你知道他们在多大程度上把我当成圈内人了吧。”

“没关系。”芬不以为然,“事实上,我很了解安格斯,他是个好人,至少他会站在我们这边。”他们把车倒回到街上。“你觉得史密斯为什么自己不参加这次验尸?”

“也许他爱呕吐。”

“不清楚。一个能用那么多须后水的人不可能太敏感。”

“是啊,说得对,尸体都比他好闻。”

他们悄悄驶离了肯尼思街,向城北的湾头开去。芬透过副驾驶座的窗户看着外面的儿童游乐场、网球场、草地保龄球场、远处的运动场以及后面山上的高尔夫球场。在街道另一侧,公寓的老虎窗下挤满了小商店。芬感觉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不禁感叹道:“80年代的周五、周六晚上,年轻人通常开着他们的老爷车在这儿转来转去。”

“他们现在还这样,和钟摆一样准时,每个周末都是如此。一大群人。”

芬想,对年轻人来说这是多么悲哀的生活,整天无所事事。沉闷的宗教统治着这个社会,人的天性受到了很大压抑。经济下滑,失业率上升,酗酒成风,自杀率大大高于国家平均值。现在他想离开的冲动和18年前一样迫切。

芬年轻时,西部群岛医院就取代了山上战争纪念碑下的乡间诊所,成为当地最新的医疗机构。它装备齐全,设施现代,比大陆给城里人服务的许多医院都要先进。他们从麦考利路拐进去,芬看到在一个宽阔停车场的拐角处有一栋低矮的两层楼建筑。甘恩把车开到山脚下,向右拐入一个小小的私人停车处。

安格斯·威尔逊教授正在停尸房等着。他把护目镜推到头套上面,防护面具拉到下巴以下,露出铜色和银色混杂的浓密胡子。他在长袖布衫外套了件绿色手术衣,外面罩着塑料围裙。面前的不锈钢解剖台上摆着一副用来保护前臂的塑料套袖,还有一双棉手套、一双乳胶手套以及一只戴在不动刀的手上的特殊钢网手套,以防止刀刃不慎偏斜。他急不可耐地要开始了。

“血腥时刻到了!”他绿眼睛里闪烁的光芒给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一个脾气暴躁的怪人。这是他为了给自己的粗鲁无礼寻找借口而刻意树立的形象,眼下这个毛病就要犯了。“你好吗,老兄?”他伸出手来和芬握了握手,“是同一个凶手,对吧?”

“这是你在这儿要告诉我们的。”

“鸟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原以为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地方能找到鲜鱼,这儿就是。我昨晚在宾馆点了鲽鱼。是啊,确实新鲜。新鲜得刚从该死的冰箱里蹦出来,又跳进了油炸锅。上帝啊,我在自己家里也能做!”他看着甘恩,探身从甘恩的胳膊底下拽过文件夹,“这就是和这宗谋杀案有关的报告和照片吗?”

“是的。”甘恩伸出手,“探长乔治·甘恩。”但教授已经转身开始看报告,并摆出了照片。甘恩自觉地把手缩了回去。

“你们能在过道对面的病理室找到头套、鞋套、护目镜、防护面具和手术衣。”

“你想让我们把它们都穿戴上?”甘恩说。芬想,也许他有段时间没参加尸检了。

“不,”威尔逊教授转过身,“我想让你们把它们堆成堆,放把火烧了。”他瞪着甘恩,“我当然是叫你们把这些该死的东西穿戴上,除非你们想感染艾滋或其他病毒。当我们用摆锯切开受害者头盖骨的时候,这些病毒会隐藏在空气中的骨粉里。要么你可以站到那边去,”他朝走廊一侧的大窗户挥了下手,“不过你就听不到我说的任何该死的话了。”

“天哪,”他们在病理室穿上防护服时甘恩说,“我还以为那个首席调查官是最坏的。”

芬大笑起来,随即又停下来。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大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一旦意识到这点,无论他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都会被重新涌上心头的情感浪潮迅速压下去。他冷静片刻,让自己镇定下来,“安格斯人不错。会叫的狗不咬人,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如果我被他乱咬得了狂犬病,我会吓死的。”甘恩对病理学家的尖嘴利舌仍心有余悸。

他们回到停尸房时,教授已经把照片铺满了几乎所有可利用的角落。他正在检查桌上受害者的衣物。不锈钢桌上盖着一大张白色羊皮纸,用来收集布料上掉落的纤维或变干的呕吐物残渣。受害者生前穿一件带拉链的羊毛衫,里面是一件白色棉衬衫,下面是一条蓝色粗斜纹棉布牛仔裤,一双肮脏变形的大号白色跑鞋放在桌子一端。病理学家已经戴上防护手套,左手拿着一个方形放大镜,右手仔细地用镊子在深蓝色羊毛衫上干燥的呕吐物里挑拣着,“你没告诉我这个受害者和我同名。”

“他们从不叫他安格斯,”芬说,“大家都叫他天使。不管你在哪里寄一封收信人地址为‘路易斯岛内斯天使’的信,他都会收到。”

甘恩探长大吃一惊,“我不知道你认识他,麦克劳德先生。”

“我和他曾在同一所学校。他弟弟在我班上。”

“天使……”威尔逊教授的注意力还在镊子上,“他长翅膀了吗?”

“这个绰号是讽刺性的。”

“啊,也许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有人要杀他了。”

“也许吧。”

“逮住你了,你这个小混蛋!”教授直起身,把镊子举到灯光下,一粒小小的像白色念珠样的东西被小心地夹在镊子齿间。

“这是什么?”甘恩问。

“鬼魂,”他看着他们,咧嘴笑了,“一粒药的鬼魂,某种缓释药物的外壳。这种外壳上到处是微孔,让药慢慢渗透出来。这个壳里是空的,这种药的外壳完成使命后有时会在胃里存留几小时。我们经常看到这种现象。”

“这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吗?”芬问。

“也许有,也许没有。但如果这真是凶手的呕吐物,它就能告诉我们一些关于他的特别信息。毒性检验也许能检验出药物名称,也许不能,但我们还是有办法知道他吃的是什么药。”

“怎么办?”

教授把放大镜举到这个微小的外壳上,“用放大镜确实看不出来,但如果放在解剖镜下,我们就会清楚地发现刻在表面上的数字或字母,甚至医药公司的标志。我们可以从药书上查找到这些标记,以辨别药物名称。这会花费一点时间,但我们会有所收获的。”他把这粒幽灵似的药丸外壳小心地放入一个塑料证据袋,封上口,“你看,我们是现今最聪明的家伙吧。”

“那DNA呢?”芬看着羊毛衫上粘的干结的没有消化的块状食物,猜不出它们到底是什么。看来不管人们吃的是什么,最终看起来都会像麦片粥里切碎的胡萝卜末。“你能从这些东西里提取出DNA吗?”

“哦,我想是的。我们肯定能从唾液中找到口腔黏膜细胞。我们会从口腔、食管或胃里的任何细胞核中找到DNA,它们时刻在脱落,肯定能在呕吐物中找到。”

“时间长吗?”甘恩问。

“如果我们今天下午把样本拿到DNA实验室,提炼,放大……明天上午就会拿到结果。”教授把一根手指放到嘴唇上,“不过别告诉任何人,否则每个人都想这么快拿到结果了。”

芬说:“那位首席调查官说他要采集至少两百个DNA样本,用来和你从这团呕吐物中提取的东西进行比对。”

“啊,”威尔逊教授笑了,胡子竖了起来,“那就要多花些时间了。况且,我们还没有确定这不是受害者自己的呕吐物。”

两个身穿白外套、戴着黄色大橡胶手套的助手从过道对面六搁架的冷柜里把尸体推出来,放到解剖台上。天使麦克里奇是个大块头,比芬印象中的还要壮,比芬最后一次见他时重了约50磅。在橄榄球的并列争球中,他绝不会给前排丢脸。他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厚密黑发现在稀疏多了,白发比黑发多。他死后皮肤变成了暗淡的浅灰褐色。嘲弄的嘴唇、所向披靡的拳头现在变得松弛无力,再也不能像童年时那样肆无忌惮地向别人施加精神或肉体上的伤害了。

芬看着他,努力让自己无动于衷,但是天使的尸体仍让他感到紧张,让他胃部抽搐痉挛,让他浑身不舒服。他的目光移到尸体腹部那个可怕的裂口上,一团肿胀发亮的红褐色小肠挂在腹壁裂口外,被一块脂肪挡住了(芬从爱丁堡的验尸报告中知道它叫肠系膜)。好像还有一段气球状大肠鼓了出来。大腿上布满了一道道干结的血印和体液痕迹。萎软的小阴茎看起来像个干无花果。芬转过身,看到甘恩探长面朝房间后面站着,几乎紧贴在窗户上,面色惨白。

威尔逊教授从尸体腿上部的股静脉里取了一点血,又从眼睛里取了点玻璃体液。芬觉得目睹一根针扎进眼睛里太残忍了,眼睛总是特别脆弱。

教授一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一台手提录音机自言自语,一边检查尸体的脚和腿,指出尸体膝盖上有红紫色的瘀青,接着检查腹部的裂口。“嗯,伤口从左上腹部开始,在右下腹部结束,末端渐渐淡化成一道划痕。”

“这点重要吗?”芬问。

教授直起身来,“唔,从凶手的角度看,这意味着切开腹部的刀刃是从右向左划的。”

芬突然看出了其中的玄机,“爱丁堡那桩凶杀案是从左向右。这是否意味着一个凶手惯用右手,而另一个是左撇子?”

“我们不能因此判断左右手,芬,你现在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你可以用同一只手从两边砍,只不过这两者是不同的。”他用一根手指沿伤口上部边缘比画了一下,那儿的皮肤变干后颜色更深了,“爱丁堡受害者的伤口比这更深、更触目惊心,从腹膜后腔把肠系膜切断了。你应该记得,垂在两腿之间的大约3英尺的一团小肠已经有部分被切断流干了。”芬回忆起现场的情景,在人行道上,一道道淡绿色和黄色的液体与血液混合成了大理石似的花纹,发出刺鼻的气味。验尸时,干瘪的小肠变成了一团暗金色的东西,和天使的完全不同。“这里鼓出一片楔形网膜,还有一个球状的横结肠。”教授围着尸体腹部的刀口和里面冒出的东西忙活着,他量了量刀口,“25.5厘米,我想,比爱丁堡案中的刀口短,不过我需要再核实一下。另外,这个人要重得多,攻击他得花更大的力气。”

尸体外表检验转移到手和胳膊上。教授注意到死者两个肘旁都有瘀青,满是油污的手上有旧伤疤。他从有缺口的指甲下面刮下一些黑色污垢,“有意思,这可不像一个和攻击者进行过殊死搏斗的人的手,没有外伤,指甲缝里也没有皮屑。”

对胸部进行仔细检查后发现那里也没有外伤,但脖子上有明显的伤痕,和膝盖与肘上一样的紫红色瘀伤。脖子左侧有排成一列的四个圆形伤痕,其中两个直径接近半英寸,右侧有一个更大的椭圆形伤痕。“这和指尖造成的伤痕一致,你可以看到新月形伤口,应该是凶手的指甲抓伤的,细小的片状皮肤堆积在凹陷处。”教授抬头看了一眼芬,“真有意思,你知道吗,把一个人掐死需要的压力是多么小啊。你不用令其窒息,只要阻止脑部血液向下流动就可以了。促使脑部血液下流的颈静脉只需4磅半的压力就可以切断,而向脑部供应血液的颈动脉则需要施加11磅的压力才能停止工作。你需要用66磅的压力切断椎动脉,33磅去阻塞气管。这种情况下,受害者脸上会布满鲜红的瘀点。”尸体右太阳穴上有一大块紫色瘀伤,他翻开瘀伤下面的眼皮,“对了,还有结膜周围,这表明死亡可能是由于中断静脉回流引起的。”

教授又把目光移回到脖颈处,“不过很有意思的是,还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们的天使进行过任何形式的搏斗。一个人在进行自卫时为了把对方的手掰开可能会抓伤自己的脖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查看指甲盖下面有没有皮屑的另一个原因。同样有趣的是脖子周围绳子勒的伤痕,从其颜色几乎可以断定他被吊起来的时候已经死了。”他走到摆放照片的工作台旁,“看看这些照片里地面上的血泊,再把它与尸体上的血痕和体液痕迹对比,我们可以断定剖腹是在天使被吊上屋顶后进行的,而且是在死后。因此血液没有遇到阻力,只是从伤口直接流淌出来,否则地板上就会留下血液喷溅的痕迹。”

甘恩说:“你的意思是说整个过程是他先被掐死,然后吊到屋梁,最后被剖腹?”

“不,我没说过任何这样的话,”教授不耐烦了,“我只是在自言自语。上帝啊,我们才刚开始这该死的检查。”

助手小心地把尸体翻过来,松弛的肉体从腹部成堆的脂肪中掉落下来,落到冰冷的钢板上。白胖松弛的臀部微陷,布满了粗硬的黑色毛发。脖子和肩膀周围也长满了与阴毛同样紧紧卷曲的毛发。还是那样,除了脖子之外,没有明显的外伤痕迹。

“啊……”教授失望地摇摇头,“我原先还希望能在他肩胛骨下找到翅根呢。”他开始检查尸体的头皮,一点点拨开头发,看得很仔细,像找虱子一样。

“相反,你认为能在里面找到角吧?”芬问道。

“如果找到你会感到惊奇吗?”

“不会。”

“啊……”这次教授终于找到了一点让他不再失望的东西。他走到工具箱边,取出一把解剖刀,又回到尸体旁,剃掉后脑勺上部的一片头发,一块比核桃稍大的紫红色瘀斑露了出来,还有一个按上去软软的椭圆形凹痕,破损的皮肤上面有变干的血迹。“头骨上有道很深的裂纹。”

“有人从背后偷袭了他。”芬说。

“看起来是那样。他倒下时膝盖、胳膊和前额都受伤了,表面上看相当严重。头骨上凹痕的形状表明他是被金属管、棒球棒或者类似的圆柱形物体袭击的。我们打开头骨就会看得更清楚。”

尸体被脸朝上翻转过来,头部枕在一个大小合适的金属块上,威尔逊教授开始剥去天使深藏秘密的外壳。他先做了一个“Y”形切割,从两侧的肩膀向下切到胸骨的某个位置,然后让刀锋顺着胸部、胃和腹部的中心一直到耻骨,这样他从两侧都可以把皮肤掀开,露出胸腔。他先用一把大剪刀剪断肋骨,接着把肋骨从锁骨部位分离,同时取出胸骨,以及人类独有的用来保护脆弱的内脏器官的两扇盾形骨架。器官一个个被取出来了——心脏、肺、肝脏、肾——都被拿到房间另一头的工作台上去称重,并在黑板上记下测量结果。然后这些器官被分割成了楔形物,如同面包片一样,以备检验。

和同龄同体重的人相比,天使的身体状况一般。肺部因常年吸烟被熏黑了,动脉硬化了,但还没到迫在眉睫的危险境地。肝脏显示出多年酗酒造成的破坏:呈浅灰棕色,布满结节和瘢痕,这是轻度肝硬化导致的。教授不得不挖透厚厚的腹膜后脂肪才找到肾脏。

胃袋里黏滑的液体被清空到一个不锈钢碗里。芬被难闻的气味熏得退后一步,但威尔逊教授看起来似乎乐在其中。他闭着眼睛,像条狗那样嗅了好几次。“咖喱,”他说,“孜然咖喱羊肉。”看到芬嫌恶的样子,他得意地笑了。

甘恩小声说:“周六晚上8点前后,他在斯托诺韦的巴尔蒂餐馆吃了咖喱羊肉。”

“嗯,”教授说,“真希望昨天晚上我也去尝一下。”

芬厌恶地吐了口气,“闻起来也有酒精味。”

“据目击者称,他从镇上回来后在克罗伯社交俱乐部喝过几杯啤酒。”甘恩告诉他们。

“唔,”教授说,“我得说他胃里的东西相当完整,只消化了一部分。没有明显的药物残渣。乙醇气味显著。不管他吞下了什么该死的咖喱和白酒的混合物,他没有再吐出来。因此我觉得,我们可以断定在他衣服上发现的呕吐物实际上是凶手的。”

病理学家开始把肠子从脂肪层中剥离出来,捋直了,用剪刀剪开。排泄物的气味令人作呕。芬极力克制自己呕吐。他听到甘恩大口喘着粗气,转身看到他正用一只手使劲捂住口鼻,显然想坚持到底。

最后,丢弃的肠子被扔到一只桶里拿走了。“没什么特别的。”威尔逊教授说,显然丝毫没受影响。他转向尸体的脖子部位,把“Y”形切口上面的皮肤掀起盖到脸上,露出了两次遭到伤害的颈骨和软组织——先是用手掐,后又经绳索勒,不过他很快证实脖子本身并没断。

病理学家又在尸体后脑勺两耳之间切了道口子,把头皮揭起来覆到脸上,露出头骨。他请芬让开道,一名助手用摆锯锯开颅盖骨,脑髓落到了一只不锈钢碗里。教授查看了一下头骨,点头表示满意,“和我想的一样。左顶骨有一块区域帽状腱膜下出血,2.5到3.5厘米,和头皮挫伤的面积大致相同。少量的深硬膜下出血。顶骨相应的位置骨折,这和我的猜想非常接近。一根金属管、棒球棒或者类似形状的东西,从后面把他击倒在地。即使他不是毫无知觉,也无力反抗。”

芬走到病理学家摆放犯罪现场照片的工作台旁。照片上的舢板棚好像被一位狂热的舞台灯光师给打了灯光,颜色苍白炫目,血液已经变干,成了锈棕色。天使的尸体看起来出奇地庞大笨重,堆积着一层层布满褶皱的青白色的肉。从他裂开的腹部淌出的肠子看起来极不真实,就像60年代二流电影中粗劣恶心的画面。芬脑海里出现了天使最后几小时的画面。

他先去斯托诺韦吃了咖喱羊肉,然后返回内斯,在克罗伯社交俱乐部喝了几杯啤酒。他要么是和凶手一起去了内斯港的舢板棚,要么是在那儿遇到了他,至于何种原因尚不清楚。但不管什么情况,他要么认识凶手,要么对凶手毫不戒备,所以才背对着他,这才使凶手有机会从背后偷袭。他在后脑勺被重击后昏了过去,被人翻过身掐死了。凶手一定是在精神高度紧张、异常激动或者肾上腺素飙升的情况下才吐了受害者一身。

显然,凶手胆子很大。他开始着手剥去天使的衣服,这会费一段时间,鉴于一个250磅重的人死后的分量,这绝不是件简单的活。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还在死者脖子上系上绳子,绕到屋梁上,把尸体吊起来,双脚离地面6英寸多,这一切都说明凶手一定十分强壮。尽管谋杀本身让凶手感到恶心,但他心意已决。时间越久,被抓住的危险性就越大。他一定知道周六晚上舢板棚是年轻情侣经常光顾之地,他可能随时会被发现,这样凶杀就会受到阻碍,而不是通常的性交中断。但他并不满足于害命,还脱掉死者的衣服,然后吊起,再进行开膛剖腹,既费时又麻烦。想到这一切,芬感到很不安。

他转身问威尔逊教授:“你觉得这桩案件和利斯路谋杀案有什么联系吗?是同一个凶手吗?”

教授把护目镜推上前额,把防护面具拉到胡子下面,“你知道情况是怎样的,芬。病理学家从不给直接答案,我也不会打破这个传统。”他叹了口气,“表面上看,作案手法非常相似:两个受害者都是从背后遭到袭击,在头部遭到重创不省人事后被掐死。两人都被脱去衣服后吊起来。都被剖腹。是的,伤口的角度和深度不同。杀害天使的凶手异常焦躁,直接吐在了受害者身上。我们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否在爱丁堡案件中也出现了。那具尸体上没有呕吐的痕迹,而且我们从未找到衣服。你记得吧,我们在那具尸体上发现的是地毯纤维,这意味着也许受害者是在别处遇害,然后被带到利斯路处以绞刑示众。爱丁堡案件中流血更少,这可能意味着受害者在死亡一段时间后才被剖腹。”

教授开始重新组合他面前桌子上的尸体残骸,“问题是,芬,环境和背景如此不同,细节也注定会不同。因此真相就是,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两者之间的联系,没法说是否是同一个人行凶。也许这些凶杀案的仪式化特征让你以为他们是同一个凶手,但是利斯路凶杀案显著的特征已经被几家小报披露过细节了,如果有人想仿效凶杀过程,会很容易做到。”

“不过为什么有人会想这么做?”甘恩问,他的脸色没那么绿了。

“我是病理学家,不是心理学家。”教授轻蔑地盯了甘恩一眼,接着转身面对芬,“我会拿走皮肤化验标本,然后我们就会看到出现什么毒性,如果有的话。不过不要期待太多。”

巴弗斯路曲曲折折地拐出了斯托诺韦,把去往科尔岛、图阿斯湖和海边岬角的壮观景色留在了身后。阳光在海湾上闪烁,破碎的云层在深邃湛蓝的海面上追逐着自己的影子。道路向西北方向延伸。当他们朝着西海岸巴弗斯小小的定居地行驶时,前面还有12英里的荒野。这里的景观令人捉摸不透,在阳光出现的一瞬间,就会发生神奇的变化。芬非常熟悉这条道路,无论什么季节,这片一望无际、毫无特色的泥炭沼会在每月、每天甚至每分钟发生变化,令芬惊叹不已:冬天死气沉沉的麦秆色、春天由小白花织成的地毯、夏天光彩夺目的紫色。在他们右侧,天空暗淡下来,内陆地区的某个地方正在下雨。在他们左侧,天空几乎是清澈透明的,夏天的阳光覆盖了整片土地,可以看到远处哈里斯山苍白的轮廓。芬已经忘记了这里的天空是如此广阔。

芬和甘恩默默地开着车,满脑子都是刚才在验尸房目睹的临床尸检的血腥场面。没有什么比亲眼看见别人赤裸裸地躺在冰冷的验尸台上更能提醒自己生命的短暂了。

车子行驶到一半路程的时候,道路经过一个下坡后攀升到山顶,从那里可以眺望到大西洋正朝着岩块剥落的海岸线发泄它的怒火。在下坡处的山谷中,道路北侧大约100码的坡底立着一间小石头房子,锡皮屋顶漆成了明艳的绿色。这是牧羊人小屋,过去沿海的农场主往往在夏天把牲畜迁移到内陆寻找更好的牧场,这就是他们临时的家。这样的房子在岛上随处可见,大多数和这个小屋一样已经废弃很久了。芬在每周一去斯托诺韦学校宿舍的路上,以及每周五回来的路上,都会看到巴弗斯荒野中绿色屋顶的牧羊人小屋。他见过这种小屋在各种季节的样子。他经常会看到,就像今天这样,小屋被从南边洒下的阳光照亮,与北边漆黑的天空形成鲜明对比。这是岛上几乎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能辨识的路标。然而,对芬来说它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看到它他胸中就充满久已忘怀的或至少深埋在记忆深处不愿再触碰的伤痛。但他知道只要他在这个岛上,就会有无法回避的记忆。这些记忆,如同他儿时的其他东西一样,在他近20年前成人后就已经被抛于脑后了。

甘恩驾车的时候,芬默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上,这趟去西海岸的车程把他更深地带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绵延空旷的道路把聚集在不同教派的教堂周围的聚居区连接起来。苏格兰教会、苏格兰联合自由教会、苏格兰自由教会、苏格兰继续自由教会——小自由长老会(苏格兰自由长老会少数派的别称),因为自由教会举世闻名。每个教会都是前者的一个分支,每个教会都是人们不能相互妥协的见证,每个教会都是相互怀疑和仇恨的聚集点。他看着村子一个个在眼前缓慢移动,就像老式家庭相册中的移动画面,每幢楼房、每根栅栏柱、每片被它们身后的阳光精心挑选过的小草。始终看不到一个人,只是偶尔会在路上、乡村小店或者加油站前看到有汽车驶过。村里的小学也是空无一人,大门紧闭,因为还在放暑假。芬在想孩子们都去了哪里。右边是一望无际的泥炭沼,中间点缀着一些神态自若的绵羊,坚定地迎着大西洋的强风立在那儿。左边,大西洋卷着漩涡扑向海岸和遍布岩石的水湾,永不休止,奶白色的泡沫被黝黑坚硬的片麻岩——地球上最古老的岩石——击得粉碎。油轮的轮廓如同远方的海市蜃楼,在天边隐约可见。

在克罗斯,芬看到那棵曾经在克罗斯旅馆的遮蔽下长高的树已经被砍掉了。一个路标消失了,这是西海岸唯一的一棵树,村里没有了它看起来光秃秃的。克罗斯自由教堂仍然高耸于天际线,黑色的花岗岩屹立在装着双层玻璃的粗灰泥房子之上。那些固执的岛民决心打败大自然的力量,偶尔他们的祈祷会得到回应,因为有时候,就像今天这样,风动了恻隐之心,阳光使它刀刃般锋利的边缘变得柔和,艰难的生活得到了片刻愉悦的回报。

在教堂附近,道路达到了最高点,他们看到了下面岛上最北端的景色。东边地平线上的阳光照耀在白色小屋两端的山形墙上,中间是老黑屋的废墟,纹理石胡乱堆放着,从草皮中显露出来。芬看到那条熟悉的土地的曲线逐渐消失在石壁道上的克罗伯村里,教堂突出的轮廓向克罗斯村的人显示克罗伯的村民和他们一样虔诚。

他们经过斯温波斯特和莱昂内尔来到内斯港的小村子,路过通往克罗伯和米兰尼斯的单行道。道路就在那里结束了,悬崖在半英里长的空旷的金色海滩的西北角形成了一个天然海港。人们通过建造防波堤和港湾壁来对抗大自然的破坏。拖网渔船和捕鱼船一度在港口进进出出进行贸易往来。但大自然进行了反击,摧毁了一头的防波堤,大块大块半裸露的岩石和混凝土因无力抵抗汹涌海水的袭击而倒塌。这个港口现在基本上废弃了,只是用作小渔船、捕蟹船和无篷小船的庇护所。

甘恩把车停在海港路对面的海边别墅外面。一条黑黄相间的警戒带在风中猛烈抖动着,噼啪作响,横跨整条道路把人们拦住。一名制服警斜靠在海景画廊的墙上,当他认出从驾驶座上下来的甘恩时匆忙丢弃了手中的香烟。某个爱搞恶作剧的人把指向海港的“去岸边”(To the Shore)的标志中的“S”抹去了,变成了“去嫖妓”(To the hore)。芬猜想这是否是对这些年来在舢板棚——在那里的某个周六,一个堕落天使死去了——接连失去贞操的少女们的评价。

他们抬腿跨过警戒带,沿曲折的小路向下走到码头的避风处。涨潮了,绿色的海水淹没了黄沙。一条捕蟹船和一些无篷小船紧挨着拴在内墙边,渔篮堆积在上面的码头上,旁边是乱糟糟的绿色渔网,还有粉色和黄色的标志浮标。一艘从水里拖上岸的大船,摇摇欲坠地斜靠在沙滩上。

这个舢板棚很像芬记忆中的模样:绿色的波纹铁皮屋顶,白漆墙。右侧没有遮挡物,饱经风吹雨打。后墙上的两扇窗口面对着远处的海滩,左边有两扇大木门,一扇关闭,一扇半开,露出里面拖车上的一条小船。这里的警戒带更多。他们进入光线昏暗的舢板棚内部。地板上还有天使的血迹,空气中盘旋着死亡的气味,混合着柴油味与咸咸的海水味。头顶的木横梁上有一道绳子留下的深深的沟槽,凶手就是在这里把天使吊在梁上的。海的声音和风的呼啸在此变得柔和了,但仍然听得见。透过窄窄的窗口,芬看到海水正从平滑潮湿的沙滩上退却。

除了血迹外,混凝土地板异常干净,连一片碎屑也没剩,都被穿着特卫强工作服的警察仔细收集了,以用于缜密的法医检验。墙上刻满了一代人的涂鸦:默多是个同性恋,安娜爱唐纳德,还有那句古老的经典之言——去他妈的教皇。芬感到难以忍受的压抑。他走到舢板棚敞开的半间,深吸了口气。一架做工粗糙的秋千从屋梁上垂下来,座椅是两块用橘色塑料绳绑在一起的木板。这根橘色绳子和把天使吊在隔壁屋梁上的那根一样。芬觉察到甘恩在他身后,他没有转身,问道:“为什么有人想杀他,我们有什么线索吗?”

“他树敌不少,麦克劳德先生,你应该知道这点,克罗伯有一整代人都曾受过天使麦克里奇或他弟弟的欺负。”

“噢,是的,”芬向地板啐了一口,好像记忆给他嘴里带来了苦涩的味道,“我就是其中之一。”他转身微笑道,“也许你应该问问我那个周六晚上在哪里。”

甘恩扬起一侧的眉毛,“也许我该问问,麦克劳德先生。”

“你介意我们沿海滩走走吗,乔治?我好久没去那里了。”

海滩靠陆地的一侧紧临不足30英尺高的低矮剥落的悬崖,远处的沙滩让位给了裸露的岩石,它们试探性地伸入水中,好像在测试水温。零零散散的岩石聚集在海湾各处,在翻滚的浪花中隐约可见。芬童年时在这片海滩上消磨了不少时光,赶海,在海边岩石间的潮水潭中捕蟹,攀崖。现在他和甘恩在沙滩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问题是,”芬说,“25年前在学校受过欺负很难成为谋杀的动机。”

“看来有更多的人和他有仇,麦克劳德先生,不仅是那些他欺负过的人。”

“什么样的人,乔治?”

“哦,首先,我们在斯托诺韦的案卷中有两桩针对他的引人注目的指控:一桩是人身攻击,一桩是性侵犯。从理论上来说,两桩案件都仍在调查中。”

芬只对人身攻击的指控感到惊讶,“除非他已经改变了,天使麦克里奇总是在打架斗殴,但这些事情总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得到解决,不是在停车场恶拳相向,就是在酒吧里把酒言欢,没人去报过警。”

“哦,这人不是本地居民,甚至不是岛民。毫无疑问天使让他大吃苦头。我们只是无法找到任何人承认目睹此事。”

“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这是某个该死的来自爱丁堡的动物权利活动家。他叫克里斯·亚当斯,一个动物权利保护联盟的宣传总监。”

芬嗤之以鼻,“他在这里做什么?保护绵羊在周五晚上店铺打烊后不被骚扰?”

甘恩大笑,“这可不是一个动物权利活动家能解决的事,麦克劳德先生。”他的笑声渐渐消失了,“不,他在这里——现在还在——想阻止今年的塘鹅大丰收。”

芬轻叹一声,“上帝啊。”这是他多年来从没想过的事情。古加(Guga)是盖尔语对塘鹅幼鸟的称呼。克罗伯的男人每年8月都花两周时间去路易斯岛尽头东北偏北方向50英里处的一座岩石岛上捕猎塘鹅。他们叫它安斯格尔(An Sgeir),简单来说,就是岩石的意思。它是耸立在北大西洋中一片300英尺高的悬崖,饱受暴风雨侵袭。每年此时都被筑巢的塘鹅和它们的幼鸟占据。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塘鹅聚居区之一。400多年来,内斯的男人每年都来这里一次,坐在敞篷船里穿越波涛汹涌的海洋带回猎物。近年来他们驾着拖网渔船去。克罗伯村是内斯仅存的继承了这个传统的村庄,12个来自克罗伯村的男人在岩石上度过艰难的14天,在各种恶劣的天气条件下吃力地攀上悬崖峭壁,冒着摔断四肢甚至丧命的危险将塘鹅幼鸟捕杀在网中。最初这种捕杀是为了满足留守在家的村民生存的需要,现在塘鹅成了岛上一种供不应求的美味佳肴。不过国会法令限制2000只的捕杀量,这是1954年在伦敦的国会下议院通过的鸟类保护法的一项特殊规定,所以现在只有那些运气好或者有关系的人才能品尝到塘鹅的美味。

现在芬仍能清晰地回忆起舌尖塘鹅肉细腻油滑的香味:先用盐腌制,然后在沸水中煮,它有着鸭的肉质,鱼的口感,令人垂涎欲滴。有人说它是一种需要后天培养的口味,但芬是伴随着这种口味长大的,它一直是应季的美味。在人们去安斯格尔的两个月前,他就开始向往塘鹅的美味,就像每年他都会在偷猎季节品尝野生鲑鱼丰富的味道。父亲总会设法找到一两只鸟,然后全家在第一周大快朵颐。有些人会把它们放在盐水桶里储存,整年定量食用。但以这种方式储存的塘鹅不合芬的口味,而且盐会让他的嘴巴发痛。他喜欢吃新鲜的鸟肉,配上土豆,就着牛奶吃。

“你吃过塘鹅吗?”他问甘恩。

“吃过,我母亲在内斯有些关系,我们每年总能设法搞到一只。”

“动物权利保护联盟在设法阻止这次捕猎?”

“是的。”

“天使每年都参加捕猎,对吗?”芬想起自己只参加过一次,但当时天使已是第二次参加了。记忆像道黑影从他脑海中倏地闪过。

“像钟表一样准时。他是厨师。”

“那么他对企图破坏捕猎的人不会太友好。”

“是的,”甘恩摇摇头,“其他人也不会。这就是我们找不到任何目击者的原因。”

“他造成的伤害大吗?”

“对方身上和脸上有很多擦伤,断了几根肋骨,没啥大不了的,不过这家伙会记一段时间的。”

“那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还希望阻止拖网渔船把这些人带到安斯格尔。该死的疯子!明天会有一群活动家到达码头。”

“他们约定什么时间去安斯格尔?”仅说出这句话就让芬浑身一激灵。

“明后天的某个时间,取决于天气。”

他们已经走到海滩的尽头,芬开始攀岩。

“我穿的鞋子不适合攀岩,麦克劳德先生。”甘恩差点儿在光滑的黑色岩石上滑倒。

“我知道一条从这里通向崖顶的路,”芬说,“来吧,很简单。”

甘恩狼狈地跟在他后面,几乎手脚并用。他们艰难地爬过一段窄而迂回的石子路后,接着是一段坎坷不平的天然台阶,最后终于登上了悬崖顶端。从这里他们的视线可以越过海岸草场,看到克罗伯村的房子在石壁道底部半隐半现,环绕在冷酷专横的自由教堂周围,芬童年时曾在那里度过许多冰冷痛苦的礼拜日。教堂后面的天空阴云密布,芬能在风中嗅到雨的味道,就像孩提时那样。他因攀岩变得格外兴奋,渐渐强劲的微风温柔地捶打着他,所有关于安斯格尔的念头烟消云散。甘恩气喘吁吁,担心着他闪亮的黑色鞋子上的刮伤。“已经很久没这么做了。”芬说。

“我是城里人,麦克劳德先生,”甘恩喘息着说,“我从没这么做过。”

芬笑了,“这对你有好处,乔治。”他很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你认为动物权利保护联盟的那个人为了报复天使麦克里奇的殴打而杀了他?”

“不,我没那么想。他不是那种人。他有点……”他在搜索合适的词,“神经质。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我干这行很久了,麦克劳德先生,知道有时最不可能的人会犯最可怕的罪行。”

“而且他来自爱丁堡。”芬陷入沉思,“有人查过他在利斯路谋杀案中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吗?”

“没有,长官。”

“也许该查一查。DNA结果会显示他是否与麦克里奇凶杀案有关,但要等一两天。也许我该和他聊聊。”

“他住在镇上的派克宾馆,麦克劳德先生。我猜动物权利保护联盟财政紧张。而且总督察史密斯已经告诉他不要离开这个岛。”

他们开始穿越海岸草场,向大路走去,前面的羊群受惊后四处逃散。芬在风中提高了嗓门:“你说还有性侵案件,那是怎么回事?”

“一个16岁的女孩指控他强奸。”

“他强奸她了吗?”

甘恩耸耸肩,“这类案件往往很难找到指控的证据。”

“唔,也许不是那回事。不管怎样,反正和本案无关。我认为一个16岁的女孩很难对麦克里奇实施凶手那样的手段。”

“也许是这样,麦克劳德先生,但她父亲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芬停下了脚步,“她父亲是谁?”

甘恩冲远处的教堂点点头,“唐纳德·默里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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