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我的胃里翻搅着,却与今早他们给我送来的食物没有一点关系,因为我一口都没吃。那盘子饭菜在房间对面的桌上,我尽量把它放得远远的,因为变冷的炒鸡蛋弄得我特别恶心,所以我赶忙到马桶边上等待着。不过我没吐出来。

摆脱恐惧可不是易事。

自打上次我和彼得森医生见面以来,已经过去了六天外加二十一个小时。通常我还会在周中接受辅导,但那天我得到了暂时的喘息。对于填写出院表格、进行手部手术的事儿,彼得森医生并没有撒谎。在初步会诊之后,医生相当乐观,称可以植皮,种植人造指甲。我的手永远也不能恢复“正常”了,他这么告诉我。但差别不会太大。

这件事让我在过去几天里都心情愉快,只是我今天早晨醒来,灰暗的光线从小窗户照射进来,我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恐惧在我心里盘旋不去。

我不愿意再回到彼得森医生的办公室。

房间里没有时钟,计算时间却不难。看护每天都会遵照固定的程序。送饭。发药。带我们这些没有其他事可做的人去做象征性的“锻炼”。查房。十点半的时候,他们刚刚检查完。不到三分钟前,一张脸在窥探我,以确定我没有在绝望之下,把床单拆成布条,巧妙地系在一起当绳子来上吊。我没有;我没有这么心灵手巧。不过我倒是很绝望。我开始意识到,我或许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了。

此时大门传来动静,我忙扭头去看。我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脸上带着期待的神情。胃里的翻腾感觉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只听吱的一声,门被向外拉开。一个看护冲我敷衍地一笑。他负责我的病房将近一年了,我却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该走了,希瑟。”

我叹口气,吞吞口水,花了一秒钟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过我没有试图去抵抗。通过以往的经验,我知道这毫无意义,弊大于利。在我走近的时候,看护连忙向后退,他小心谨慎,严格地遵守着规则。

我们走过一扇又一扇门,和以往一样,耳畔响起了只有这种地方才有的各种怪声:尖叫,哀号,呼喊。沉重的敲击声。自言自语的声音。每每听到这种声音,我都会紧张不安;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才会庆幸每扇门上都有锁。那些疯子叫我害怕。

我们跨过门槛,走进这栋建筑里舒服漂亮允许访客进入的部分,这时候,我放松下来,却也更紧张了。那些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较为正常的声音。公事化的谈话,高跟鞋的嗒嗒声,手指在键盘上每分钟输入一百个单词的敲击声,电话铃声。我在等待区停下,那里是海伦的地盘。就在我想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推我向前走,我刚一感觉到这股压力,就意识到彼得森办公室的大门开着,他正在等我。

用不着等了,马上就可以进去,我不禁松了口气,但与此同时,我还指望依靠珍贵的等待时间来让我自己平静下来,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

我走进办公室,却见彼得森医生不在办公桌后面。我蹙起眉头,转过身,只见他在我斜后面的一个文件柜边。他正在最上面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他这么矮。他穿着那双闪闪发光的黑色鞋子,要踮起脚尖,才能看到抽屉里面。这个认知让我的嘴角漾出一抹不合时宜的微笑。在未来一段时间里,这大概会是我最后一次真心的微笑了。

“希瑟!”彼得森医生和我打招呼,他微微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惊奇地扬起眉毛。他这样和我打招呼,真是太异乎寻常了。他通常都是端坐在办公桌后面。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是不是他想出来对付我的奇怪新花招。不过不是,他似乎有些心烦意乱,很不自在。我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翻找文件,然后拿出一份。他脸上流露出放松的表情,砰一声合上抽屉,把那份文件放在他办公桌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文件上面。就在我走到座位上的时候,我看到最上面的文件写着我的名字。

“有进展,希瑟。”他说着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他上年纪了,调整时他的骨头咔嚓响了一声,脸上随即露出痛苦的神情。

进展?我维持着无动于衷的样子,可好奇却在心里泛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一向从容不迫的彼得森医生如此焦躁不安?

“法官发来了传票。你要去接受第二次听证会。”

如果这是动画片《猫和老鼠》,我的嘴巴一定会张得大大的,下巴咚的一声落在地上,滑稽可笑。可惜这是现实生活,没有惊掉下巴这种事儿。我只是惊诧地瞪着他。

第一次听证会简直就是个玩笑。我甚至都不在场。我当时在医院,不过我的父母去了。他们坐在一个房间里,同在的还有法官、几个律师和老好人彼得森先生,我估摸他们也就谈了十分钟,便认定我发疯了。疯狂。神志不清。不适合受审。所以彼得森医生才能把我锁起来。或许还有一个医生在场提供补充意见(那时候我平躺在医院那个接触不到外界的病房,尝试弄明白我周围的世界,见到了很多穿白大褂的人),可就算有,他也会同意彼得森的判断。我的父母甚至都没反对。他们八成是以为那总好过坐牢。也不那么丢人。一个疯女儿总比罪犯女儿要强。

第二次听证会。彼得森在几次见我的时候都没暗示过。看他在椅子上扭动的样子,还有他额头上的汗珠,估摸这事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看到他紧张狼狈我倒是很开心,只是我自己也很吃惊,根本无暇享受这份快感。

“为什么?”我问。出现了什么变化吗?

彼得森医生咳嗽一声,正正领带,撅起嘴唇。

“法官希望重新评估你的案子。”

是呀,这我当然知道,可是……“为什么?”

他抽了抽鼻子,做了个深呼吸,直勾勾地看着我的脸。

“现在有了个新证人,法官认为这个人有可能就黑石冢案提供新证词。”

是道奇。不然还能有谁?

我控制自己不要怀抱希望。新证人——可能是个了解石冢的当地人;一个我们都没看到的遛狗的人。还可能是另一个急于了解我内心想法的医生。

但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一定是道奇。他醒了。他终于醒了过来。

“我要见他。”我说。

彼得森医生立即摇摇头。

“不行。”

“我要见他。”

我们都没有提到这个新证人的名字。没这个必要。彼得森医生不愿和我对视,这就说明了一切。难怪他会坐卧难安。如果道奇证明了我的说法,那他们就不能说我是疯子了。如果道奇证明了我的说法,那他们就不能管我叫凶手了。

如果?没有如果……他一定会这么做。

“我要见他。”

我会坚持到彼得森医生明白这件事没得商量。

不幸的是我没有商量的资格。彼得森摆摆手,表示不同意我的要求。

“听证会在七月七日周四那天。我会陪你去,你的父母也将出席——”

“我不希望在那里见到他们。”我下意识地说。

彼得森耸耸肩。“你未满十八岁,希瑟。你的父母必须在场。”

我皱起眉头,不过我其实并不在意。一时间我思绪万千。七号,周四……我尝试在心里盘算今天的日期。今天是周一,我很清楚这一点。上周与彼得森的见面时间和马拉松一样漫长,和噩梦一样可怕,那时候是一周年纪念日,我轻轻地哆嗦了一下,这么说……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问。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我一定要确认无虞。

“周一。”彼得森医生答。

我强忍着才没有发出啧啧声——他清楚我问的是什么。

“今天是几号?”我重新措辞问道,希望能压下语气中的讽刺。我觉得今天有必要在他面前表现友好。我可不愿意把他惹恼,给他借口在听证会时说出对我不利的话。当然了,我可能早在一年前就该这么做了。

彼得森医生叹口气。“四号。”

“七月?”

“是的。”

我开始消化这个信息。听证会在三天后举行。再过三天,我或许就能自由了。

再过三天,我可能被送进监狱,审判日期就会像夺命套锁一样勒住我的脖子。

再过三天,我可能还会回到这里。

这三天过得很漫长,却也是眨眼即逝。我在这些天里都是一个人待着。看护并不常和病人说话,而我拒绝离开病房,去锻炼或第七次去看同一部无聊的电影这种每周一次的消遣。在离开彼得森医生的办公室前,我又要求见道奇,但他没理我,全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那是我最后一次说话,到了周四早晨,因为很多天不说话的关系,我的喉咙开始发紧,声音都变得嘶哑了。我默默地吃完早餐,默默地走到淋浴室,默默地在海伦那个小办公室兼等候区里等待着。彼得森医生遵守承诺,陪我一起去,他准时出现,细条纹西装外面穿着一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深灰色羊毛外套。他的一只手臂下面夹着一个大文件夹,是有关我的文件,浓缩版的,写得都很精彩。

如果我今天得到释放,我能看到里面的内容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不会。

我还以为会坐来时的那种“救护车”,然而,我们却慢慢地从前门走了出去。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这个地方的正门,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然后上了一辆豪华轿车的后座。这车看起来……很贵,气派得如同一栋乡村庄园。车里没有一丝疯狂的迹象。我信守保持沉默的誓言,并没有就此发表任何评论。我只是盼着再也不要看到这样的情形。

现在是七月,天气却并不温暖。天空乌云密布,蒙蒙细雨从浅灰色的苍穹中坠落下来。我告诉自己,这绝不是不祥之兆,可焦虑就像蛇,在我的肚子里蠕动。车子启动,稳稳地开着。彼得森医生在我身边翻看记录。我很想偷瞄几眼,但肾上腺素开始飙升,我的视线开始摇晃起来。再说了,我可不想表现出我对彼得森医生所写内容感兴趣的样子,轻信他的“专业”意见。所以我只是凝视窗外,等待熟悉的风景进入我的视线。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如愿。我们穿过一栋栋商业大厦,跟着,不知不觉中,我们进入了住宅区,却是高档住宅区。这里是有钱人住的社区。不知道那些居民发现一座疯人院与他们比邻而居会做何感想。我不知道他们半夜醒来,会不会担心有个疯子正悄悄穿过他们那精心修剪的草坪。也许不会。

一直来到高速公路上,我才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只有一条车道向北延伸,标志牌上的名字清晰可见。我惊诧地挑高眉毛。我与家中的距离比我想象的还要远。事实上,这里与黑石冢的距离,比我与格拉斯哥之间的距离还要近。我看向西边,就好像我能够看到大海。我看不到,毕竟大海在数英里之外。不过我有种感觉。焦虑,恐惧,不确定。我不再向大海的方向张望。

听证会在格拉斯哥郡法院里的一个侧室里进行。这个房间和豪华酒店里的会议室很像。里面有一张长桌,一扇巨大的窗户可以俯瞰另一栋建筑,墙上挂着品位高雅的画作。一开始,里面只有我、彼得森医生和我的看护,但我们刚一到,其他人就开始一个接一个走进来。一个拿着闪亮黑色公文包的西装男走了进来,我肯定这人是个律师。他没理我,却和彼得森握手。跟着,我父母进来了,我真是尴尬极了。我尽全力不让自己去看他们,可我就是忍不住。我父亲紧张地笑了,我母亲一脸痛苦相。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说点什么,但是,彼得森医生和律师在房里,我突然忸怩起来。我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只是盯着大门,等着能有人进来,缓解这一刻的尴尬。

确实有人进来了。大门砰一声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个轮子。一开始,我看不到是谁坐在轮椅上,因为推轮椅的人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不仅撞到了门上,还帮倒忙净添乱。我听到一声叹息,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小声道,“我来吧。”

是道奇。我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可当我看到他的情况有多糟的时候,我的笑容便僵在了嘴边。他弯腰驼背地坐在轮椅上,身体像是缩水了。他的脸颊凹陷,黑眼圈很严重。头发平直柔软,油腻腻的。不过他在看到我时笑了,在操纵轮椅时还冲我挥挥手。

我们没有说话,因为紧跟着道奇走进来一个胖子,头发花白,一脸严肃,肯定是法官。他直接走到长桌首席位置坐下,其余人则在下手找了各自的位置坐好。

我坐在长桌最末尾的位置上。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大部分谈话都将在这张椭圆形红木长桌的另一端进行,而那里距离我很远。

“各位,”法官那洪钟一般的声音终止了房间里的低声交谈,集中了大家的注意力,“现

在举行希瑟·肖尔的听证会,是这样吧?”他环视众人,那个律师简略地一点头,“很好。现在是——”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手表,“——七月七日上午十一点四十七分,在座各位包括——”就在他一一说出出席者姓名的时候,他身边一个留着灰褐色头发的女人则用一台小笔记本电脑记录下他说的每一个字。她和冷静的海伦可不一样,正焦急地拼命跟上法官那尖刻的讲话,“我是麦克道尔法官,负责主持今天的听证会。好了,客套话讲完了。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首先发言的是那个律师。他读了他面前的一份打印文件,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到目前为止我的案件报告。在听到几个地方的时候,麦克道尔法官点点头,由此可知,他要么是看过了这份报告,要么他就是第一次听证会的法官,就是他同意把我送到彼得森医生那里去的。我希望是前者。律师读出我最初给彼得森医生的证词的时候,我在椅子上扭动了几下。非常详细。一字不差。我的脸开始发烫。如果我不是此次讨论的主人公,那我准会说,提出这份供词的人毫无疑问是个疯子。在律师念的时候,道奇都听得很仔细,他的眉头轻皱着。他有几次挑挑眉毛,像是很惊奇,但我看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可能开口问。

律师终于读完了。

“那么今天我们要来听取道格拉斯·弗莱彻的证词,是不是这样?”

“是的,法官大人。”

“请提醒我一下,为何之前没有听取弗莱彻先生的证词。”

“他之前因头部受伤而陷入了昏迷,法官大人。”律师道。

“昏迷了一年?”

“是的,法官大人。”

“那倒真是有点不方便来作证。”

我真想笑,但我紧紧咬住舌头,疼得我差点掉眼泪。法官为他自己的玩笑话抿嘴一笑,我想要大笑的冲动却无可阻挡。我绝不会用“有点不方便”来形容道奇的伤及其在过去十二个月里对我的生活产生的影响,说是现实版的噩梦更合适。

“法官大人,我能否打断您一下?”彼得森医生向前探身,讨好地笑了笑。我的胃拧成一团。我此时真后悔曾对他说过那么多充满恶意和侵略性的话。我甚至后悔曾经试图刺伤他。因为他有权一直锁着我,而且,是我惹火了他,才让他想要这么做的。我屏息以待他在法官面前说我的坏话。不过他没得到这个机会。法官一皱眉,他就不敢说话了。

“彼得森医生,我希望先听一听弗莱彻先生的证词,然后,你可以畅所欲言。”他转头看着道奇,“弗莱彻先生,现在我们举行的是一场正式听证会,但我希望能让你感觉随意一些。我能否称呼你为道格拉斯?”

“叫我道奇好了。”他的声音比我记忆中的还要轻,我不知道这是昏迷一年的缘故,我只昏迷了几天,就感觉喉咙像砂纸,还是因为他和我一样紧张。我对他笑笑,但他并没有看我。

麦克道尔法官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格拉斯,对于你去年的黑石冢之行,我要问你几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尽可能详细地回答。我需要你记住一点,我是个法官,现在是法庭听证会,你所说的必须都是真话。明白吗?”

道奇的脸色煞白,可他点了点头。

“那我们从头开始说起吧。请你讲一讲那次出行的事情。”

道奇首先讲到了驱车去时在路上遇到的状况,给麦克道尔法官讲了露营的事儿,喝酒的事儿,马丁和达伦之间剑拔弩张的事儿。听他讲起那时候的事,感觉怪怪的。像是透过彩色玻璃看这个世界。他说到了马丁的失踪,达伦的消失,还有艾玛的古怪行为。他讲到海滩上极富戏剧化的最后一幕,我慌忙闭上眼睛,但这并不能阻止他的话穿透我的想象。我强忍着才没有用手去捂耳朵,我不想听,不愿意重温当时的情景,因为我知道那样的话我会是个什么样子。今天,我一定不能表现得像个疯子。

道奇的版本结束得比我的早一点。他说了他是如何被猛拉着向后退,他感觉自己飞到了空中,还有在那一年他的整个世界都是漆黑一片。他说完后,房间里陷入了沉默。有人咳嗽了两声。我睁开眼睛,就见咳嗽的人是我父亲。我们对视一眼,跟着我别开了目光。

道奇的故事虽然缺少一两处小细节,却与我的故事不谋而合。一两处小细节,还有一个重要细节,那就是他并没有提到那个幽灵。他也没有解释为什么马丁、达伦和艾玛会消失。他只是说他们消失了。道奇的故事里有一个巨大的漏洞,而我知道彼得森医生正等着用它来大做文章。

“道格拉斯,我是彼得森医生。”他说。道奇点点头,跟着看了我一眼。我们交换了一个眼色,我这才意识到,道奇都知道:彼得森医生是负责看守我的人,不止如此,他还是暗藏的敌人。我看着道奇镇定下来;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是否可以问你一两个问题?”

我真想冲到他们之间,保护道奇,以免彼得森医生用他那些狡猾且蛊惑人心的手段对付他,可现在这种状况,我只能坐在椅子上,而且,我已经尽可能发出了警告。

“当然可以。”道奇用沙哑的声音说。

“你是说,达伦·吉普森,还有你的朋友——马丁·罗伯森?——”彼得森医生一边用提问的口气说到马丁,一边在记录上核对他的名字,“——消失了。你能否向我解释一下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说过了。马丁一个人走了,不见踪迹,达伦在与艾玛去海湾里拾柴的时候不见了。希瑟一直和我在一起。这两次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道奇的表情很坚定,充满防御意味。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但他没有收到我的目光。

彼得森医生笑了。“你保护你的朋友,这一点很难得,道格拉斯。但你到这里来,是为了向我们解释发生的事情,而不是为希瑟辩解。”

“我说的是事实。”道奇固执地说。

“道格拉斯,在艾玛·柯林斯消失的时候,你是否与希瑟在一起?”

可怕的沉默像是在无限延伸。我看着道奇,可我用眼角余光看到麦克道尔法官蹙起了眉头。

“道格拉斯?”

“我们都在沙滩上。”

“你们在一起吗?”

又是一阵尴尬的停顿。

“没有。”道奇终于说。

“这么说,你没看到艾玛·柯林斯发生了什么事?”

没看到。这是实话实说,可我看出道奇并不愿意这么回答。

“他们就在一百米之外。我能看到手电筒。希瑟只离开了几分钟。”

但几分钟已经足够。透过彼得森医生和律师的表情,我能看出他们都是这么想的。我仔细看着麦克道尔法官,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那次旅途中你生病了,对吧?”律师问。道奇扭头看着他,因为突然改变问题而有些迷惑不解。“对不起,道格拉斯。我是汤普森先生,我为郡检察官工作。你能否告诉我,那个时候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只是有点感冒。”道奇闪烁其词。

“只是感冒?你的病例中显示你对医生说自己发烧了。你发了高烧,还受到了头部创伤。当时的医生称你可能出现过头昏、恶心甚至是呕吐的症状。你记不记得你有过这些症状,道格拉斯?”

“如果有,会怎么样?”道奇问,“你想说什么?”

律师笑了,承认他话里有话。

“我要指出的是,道格拉斯,你当时病得很重,记忆出现了混乱。考虑到你头部遭受的创伤,你——”

“我没有撒谎。”道奇插嘴道。

律师笑得更灿烂了。“我并不是在暗示你在说谎。”他向道奇和法官保证,“但你的记忆也许并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实。都是因为你生病了这个缘故。我明白,你很想帮你的朋友,但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你不能歪曲事实,或是钻空子,哪怕只是小小的空子,道格拉斯。你记得什么,就说什么,这才是帮助希瑟的最好办法。”

“我告诉你们的都是事实。”道奇咬着牙说,“我是有点不舒服,但我并没有胡编乱造。我还扭伤了脚踝。你是不是也想要告诉我,因为伤了脚踝,我就在编造谎言?或者你要说,是希瑟弄断了树枝,要杀了我?”

“道格拉斯。”麦克道尔法官插口道,微微扬起手,表示他注意到了情势越来越紧绷,“深呼吸。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帮助希瑟。”

这次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我的笑声太轻了,我想别人都没听到。我在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个朋友,我真害怕他会招架不住彼得森医生和律师汤普森的轮番轰炸。

“道格拉斯,”彼得森医生再次向前探身,道奇在轮椅上动了动,好面对他,“你需要了解一点,那就是希瑟生病了。”我低着头,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因为大家像是我不在场那样讨论我,我有多窘迫,“她认为是邪灵杀死了你们的朋友。一团黑影俯冲下来,掠走了他们。”

我屏住呼吸,很清楚此时是非常危险的一刻。彼得森是在为道奇设置陷阱,一个非常高明的陷阱。要是道奇同意我的说法,那他就是和我一样出现了妄想;那样的话,或许我们是同谋。若是不同意,那我就是个疯子。疯子会干疯狂的事儿……比如杀人。不同意,就是道奇亲手把他们送回彼得森的魔掌。

他既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而是哈哈笑了起来。

我盯着他,有些不明所以,不过道奇看起来自信满满,并没有方寸大乱。

“那就是个故事而已。”他说,“我给大家讲过这个鬼故事,是用来吓唬他们的。不是真的。”

“对希瑟来说就是真的。”彼得森医生轻声说。

我用两只手死死抓住位于桌子下面的椅子扶手,没有理会右手传来的钻心痛楚。我并不希望事情这样发展。我想说话,但我知道没人会听。说到底,我只是个疯子。

“是吗?”道奇冷静地问道。我觉得他这并不是要自投罗网。他在彼得森回答之前继续说道,“这世上没有幽灵,没有怪物。”道奇顿了顿,看着我,注意到了我惊恐的脸,严肃地笑了,“却有一个人。”

一个人?我惊愕地看着道奇,但他没有等着看我的表情。他扭过头,看着法官。

“我有好几次都看到一个男人。一开始我以为那个人是在小山上遛狗,但我并没有看到他身边有狗。第一次没看到,第二天他又回来了,我也没看到。他就站在高高的小山上看着我们,而且那正是马丁失踪的一个小时之前。”

“一个男人?”法官缓缓地说。

道奇点点头,与此同时,汤普森大声道,“他长什么样子?”

律师的脸上写满了怀疑。道奇对他眼中的嘲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却对他的这个问题耸耸肩。

“不知道,我没看到。他站得太远了,我只能看到一个轮廓。我只知道他穿着深色衣服。”

“你在马丁失踪那天见到了那个男人?”

“是的。”道奇飞快地点头,显得很机敏。

“那之后你见过他吗?在你说达伦失踪那天,你有没有见过他?”

道奇蹙起眉头。

“我不能肯定。我和希瑟步行去了大路,我觉得我看到了一辆面包车停在远处,但等到我们走到更高的地方,那辆车就不见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辆面包车是什么样的,道格拉斯?”法官问。

“太远了。”道奇提醒他们。

“什么颜色呢?”法官轻声追问,“大小呢?”

道奇张开嘴刚想说话,彼得森医生就插话进来。

“希瑟从没提到她见过一个男人。在我们的辅导中,她一次都没说起过。”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父母的表情有些茫然,也很小心。法官很好奇。我看不懂那个律师在想什么,彼得森则流露出了他一贯的鄙夷神情。我把注意力放在道奇身上,我好像一个被暴风雨突袭的小港。他期盼地看着我,等待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做了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号啕大哭起来。

这会儿,我哭起来真的很惊人。哭声震天,眼泪横流,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是有意要这样的:我很紧张,一直在努力把泪水憋回去。

“我吓——吓坏了。”我含糊不清地说,蹭了蹭横流的鼻涕,“马——马丁、达伦和艾玛都消失了,后来是道奇——”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受伤了,火灭了,我看不到他怎么样了。我……我想把火点着,不过我的手哆嗦得厉害,把打火机油弄得满身都是,后来,我划亮了火柴——”

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连抬起手都很困难,但我还是把手举了起来。我把手举起来,就看到法官瞥了一眼我那只手:畸形,布满了可怕的伤疤。他皱起了

眉头。

“希瑟。”彼得森在尝试控制我的注意力,但要不理会他太容易了,我缩成一团,哭得更大声了。这会儿,我痛哭流涕,像是停不下来一样。“希瑟,你从没说过那个男人的事儿。你只对我讲过那个幽灵,还记得吗?石冢里的幽魂。”

“我——我——”无数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闪过。突然,我灵光一闪。“我怕他也会来抓我!”

我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就见道奇的一边嘴角轻轻上扬,似乎是在微笑。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就会是那个摔倒、陷入昏迷的人,由道奇负责拯救我们两个,我可以肯定,他绝不会像我一样愚蠢,他一定会等我苏醒,在这之前悠闲地过他的日子。他肯定早就做了我慢慢才明白过来要做的事:编造一个故事,编造一个谎言。留下一个洞,并且相信警察会用一个他们可以理解的怪物来填补这个洞。可能是个连环杀人犯,也可能是当地的一个疯子。毕竟,如果我没有大声尖叫着说看到了正常人都不会相信的怪物,谁又会怀疑我呢?

只是我迟了整整一年才有所顿悟。我只能盼着现在弥补还来得及。最后,我从道奇脸上移开目光,看着麦克道尔法官。

说到底,我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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