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一大早就醒了过来,原本我还打算睡个懒觉呢。太阳挂在空中,预示着今天又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阳光照射到帐篷里,很快,狭小的空间就会变成桑拿浴室。这一刻,我还舒舒服服地待在我的睡袋里,用睡袋盖住脸,好使鼻子暖和暖和,下一刻,我就觉得热得难受,挣扎着从厚茧一样的睡袋里出来,睡衣贴在身体上。我毫不犹豫地走到门边,使劲儿拉开拉链。

立即就有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我心怀感激地吸了口气,不去理会艾玛表示抗议的呜咽声。

“几点了?”她摇摇晃晃地嘟囔道。

我伸手拿过之前被我丢在一角的手表,看了一眼。老天。

“还不到六点。”我坦白道。

“希瑟!你的脑袋是不是秀逗了?”艾玛一脸厌恶地说,把枕头拍打成更舒服的形状,躺了回去。“关上门,要不就出去。”她发起了牢骚,隔着厚厚的睡袋,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时间太早了,不过我知道自己是睡不着了。于是我一把拿起针织套衫和鞋子,轻轻走到外面。我伸了个懒腰,睡垫的气已经漏掉了一半,我一离开,里面的气体分布就变了样,艾玛等于直接躺在了地上,想到这个,我就想笑,不过想想还是忍住了。四下看了看,这才发现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早起的人。马丁正坐在一把折叠椅上,喝着一瓶水,看着渐渐变亮的天空。

“睡不着?”我走过去的时候他问道。

我摇摇头。

“我也是,太热了。再说了,达伦的鼾声比我爸的还要响。”他笑笑,“你的头疼不疼?”

“很——”我决定还是不要说“我很好”,“有点头重脚轻。”我实话实说。

“给你。”他把那瓶水递给我,“你喝了酒,现在有点脱水。你这是第一次宿醉吧?”

“是。”我喝了一口,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不过没我想象中那么严重。”

“我想严重与否取决于你喝了多少酒。”马丁一本正经地说。

“我知道。”我笑到喘不过气来。真是一个马丁式的回答。

我又喝了一大口水,向后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我穿好针织衫,向马丁看的方向看去。我们坐在一起,没有说话。若是换成道奇,我一定会觉得尴尬。要是和达伦在一起,我一准儿会不自在。至于艾玛,我根本就不可能和她在一起!此时此刻,我觉得很放松,聆听着海浪有节奏的声音,这声响听来悦耳动人,在日光下,大海看起来不再险恶,只有海水轻柔地拍打着沙滩。我闭上眼,向后仰着头。如果不是椅子布绷得太紧了,勒进了我的脖子,我都要睡着了。

快到八点的时候,其他人才陆续走出帐篷。那时,我和马丁的肚子都快饿扁了,于是我们把小煤气炉找了出来。他负责在面包片上涂厚厚的黄油和番茄酱,我则用小铲子,把培根半成品在煎锅里煎熟。

“真香呀。”达伦一边挠着头,一边说,“我要双份。”

他冲我眨眨眼,确定他的订单,然后消失在帐篷后面长长的草丛里,方便去了。

“要是我在他的三明治里吐口水,不太好吧?”马丁小声问我。

我被他逗笑了。“前提是被他抓到。”

“需要帮忙吗?”道奇穿着整洁,从男生帐篷里出来,打着赤脚,嘴里塞着一把牙刷。

“就快好了。”我对他灿烂一笑,“你去把橙汁拿来吧。”

“还得留着橙汁和伏特加混在一起喝呢。”达伦从沙丘后面大声喊道,距离这么远,他竟然听得到我说话。

道奇翻了翻白眼。

“我看达伦就是个醉鬼。”他开玩笑道,“我去车里拿橙汁。”

就在我们把培根三明治装上纸盘的时候,艾玛轻快地走出帐篷,露出一脸期待的表情。她是穿着昨晚的衣服睡觉的,这会儿却穿着睡衣,不难想到其中的缘由。这套短短的背心和短裤紧贴在身上,十分暴露,展示出了她那修长的美腿和小蛮腰。就在她溜达着走过来的时候,每双眼睛都盯着她,只有我的目光中充满了鄙夷。

“啊,真不好意思。我起晚了,没帮上忙。”她说道,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无辜的样子。

我强忍着没有唉声叹气。我最好的朋友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草包美人?

“别担心,我们给你做了一个。”道奇笑着把纸盘递给她,我再次怀疑她就是他喜欢的那个神秘女孩。他并没有展开追求行动,起码在她和别人约会期间没有,想到这里,我倒也感觉到一丝欣慰。

大家忙着吃早餐,喝橙汁,所以有一会儿,谁都没出声,只有达伦一直在抱怨不该这么浪费掉橙汁。

“那我们今天做什么?”马丁问,舔掉手指上的油脂和番茄酱。

“做什么?”达伦问道,他看着马丁,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是呀,做什么。”马丁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不是打算在这里坐上一整天吧?”

“晒日光浴多好呀。”艾玛肯定地说,还抬起一条腿,用手指滑过光洁丝滑的小腿。“我现在就在晒日光浴。我太白了。”

马丁扮了个鬼脸,一看就知道,晒日光浴就跟自挖双眼一样没有吸引力。

“我要去探险。”道奇提出,“我父亲说翻过这座小山,能看到一座古老城堡的废墟。”

“探险是个好主意。”马丁笑道。

道奇转身看着我。“希瑟呢?”

“希瑟要和我一起晒日光浴。”艾玛宣布。

我冲她扬起一边眉毛,跟着扭头看着道奇。

“我要去探险。”我小声说。

达伦选择留下来,“看艾玛晒日光浴”,他如是说,眼睛一直瞟向穿着挑逗的艾玛。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缓缓地向停车场走去。我们从沃尔沃汽车边走过,找到了一条小路,这条路从海滩开始,呈之字形向公路反方向延伸出去。坡很陡,我很快就发现自己远远地落在了两个男孩后面,还直喘粗气。幸好太阳并没有升得很高,天气还算凉爽。纵使如此,我还是脱掉针织衫,把它系在腰上。

“来欣赏一下风景吧。”道奇在我爬上山顶时说。

他指着我们来时的路,我原地转了个圈,借此掩饰我通红的脸和急促的呼吸。不过他说得对。真是太美了。大海宛若一张起伏的蓝色毯子,周围环绕着一圈很窄的奶油色沙滩。沙滩旁边是一片翠绿,在阳光下犹如一块绿宝石。这景色美得令人屏息凝神,徒步走上来真是不虚此行。

“我想我看到你父亲说的城堡废墟了。”马丁在我身后喊道。我转过身,就见他指着另一座小山的山峰。从我们脚下开始,地势向下倾斜,所以,尽管那片乱石堆看起来并不比我们高,却要攀上另一道陡峭的斜坡才能到。我不由得在心里哀叹一声。

山顶上没有小路,于是我们三个并肩穿过欧石南丛生的崎岖荒野。艳阳高照,草地里却都是露水,很潮湿,不出一会儿工夫,我的牛仔裤腿就湿透了,鞋子里也湿了。

“你觉得考试怎么样?”我们向前走的时候道奇问我。

我耸耸肩,皱眉道:“不知道。我想英文还可以。至于数学……谁知道呢。我的物理可能考得不好。”

“我觉得你肯定能考上大学。”

我又耸耸肩。“借你吉言吧。你呢?”

“我觉得还好。”道奇说着露出顽皮的笑容。

我大笑起来。道奇一直都是学校里的尖子生,拿到5个A级成绩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马丁,”我扭头看向另一侧,“你呢?”

他用鼻子吸了口气,把眼镜向上推了推。

“科学课还不错。英文大概会扯后腿。”

“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提前毕业的。”我问道。

我知道他还没有申请任何专业,但好在有补录程序。只要是没有满员的专业,就算是在最后一刻去申报,大学也会接受。不过马丁摇摇头。

“我爸妈不允许,他们说我太小了。再说我还想参加几门高级高等教育考试呢。就是数学和化学。要是我的成绩不错,我还会考生物。”

“你会想我们吗?”我开玩笑道。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不过他的语气很认真。

“会。”他严肃地说。

我笑不出来了。

“嗯,不要紧,”我说,“我也许八月回来,参加补考。”

他还是没有一点笑容。

“不会的。”他轻声说。

我别开脸,感觉有点局促不安,不过我也说不清这是为了什么。

山坡很陡,我们也就顾不上说话了,也没什么可说的。有那么几分钟,四周只有我们不均匀的呼吸声。太阳渐渐升高,温度上升,我能感觉到阳光开始炙烤我裸露的肩膀。我压根就没想到在这里还需要涂防晒霜。

我们终于爬上山顶,顶峰的中心位置矗立着道奇说过的废墟。他说这里曾经可能是一座城堡,但从废墟看,很难分辨出是什么建筑。没有围墙遗迹,只有一大堆石头散落在边缘,有的石头还滚到了草地里。

“我看这根本不是城堡。”道奇双手叉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父亲可能只是从沙滩上看了一眼;他不喜欢徒步旅行。而且依我看,这甚至不是个建筑物。”

他走到近处去查探。

“快来看这个。”他喊道,挥手示意叫我和马丁过去,“这里像是个入口。”

我看向他指的地方,努力分辨他看到的东西。这就是我要在大学里学习的专业,我不得不承认,我只看到了一堆石头。我蹲下,试图寻找任何可以分辨得出的形状。我想起从前我表姐给我看胎儿的B超图像,她指着那些斑点和圆形,告诉我哪里是四肢,哪里是头。当时,我什么都没看出来,现在,我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看到了吗?”道奇问,“就是那儿。”

马丁绕废墟走了一圈,非常认真地看着。

“好啦,印第安纳。”他开玩笑道,表情充满了怀疑。

起码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看不出来。

不过道奇没有放弃。他在那里站了十分钟,挥动手臂打手势,指着石块说这里是入口,这里是屋顶,那里是防护墙。一开始,我还是看得稀里糊涂,不过随着道奇的介绍,这个模模糊糊的结构便开始渐渐显露出来。我一点点地看到了他所说的结构。

“你觉得这里是什么?”我问道,这个结构的大致轮廓已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房子?”

道奇摇摇头。

“一座坟墓。”他说,“石冢。”看到我迷惑的表情后,他又解释道,“这片区域可能就是以这里命名的。大人物死了,人们就会把他埋在山顶,在上面堆放很多石头。要是能进到里面去,就能看到墓室。要是那里没塌陷的话。”

他侃侃而谈,我一边听一边点头,尽量表现得我不是头一遭遇到这种情况。马丁原本就心存疑窦,这会儿,他蹙着眉头,显然是不相信道奇的话。

“他们把石头搬到这里来?堆在山脚下更简单。我看这里以前一定很气派。”

道奇点点头。

“你们知道,”他扭头看着我说,眼睛里闪烁着顽皮的光芒,“德鲁伊教团的鬼魂必定就潜藏在这种地方,伺机复仇。”

我看着石冢,突然心中一凛,肾上腺素飙升,感觉像是有好几百只蜘蛛在我身上爬,刹那间,恐惧将我包围了,我好像中邪了一样,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闭嘴,道奇。”我说,“你说得太吓人了!”

“是吗?”他咧开嘴一笑,接着背对我,俯下身,扒开几块挡在他认为是入口处的大石头。

“你干什么?”我问。

“或许我们可以进去看看。”他说。

进去?进墓穴里去?

“你该不会觉得里面有死尸吧?”我说,虽然我很反感,却还是深受吸引,向前走去。不过我可不想看到带着裂缝的发黄头盖骨滚出来,落在我的脚边。

“不可能。”道奇气喘吁吁地说,仍旧在费力地搬开一块超大的石头,“这座石冢有几千年历史了,不会有任何东西留下。不过人们会把这种地方看作圣地。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地方原本是干什么用的。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把这些障碍弄开后,会在里面有什么发现。”

“我打赌,里面只有一个空苹果酒瓶和一个薯片袋。”马丁嘲讽道。

“错!”道奇说,这会儿,他终于搬开了那块石头,用双手向深处挖去。“是一个果汁罐才对!”

他得意扬扬地把果汁罐举起来,我和马丁不约而同地爆笑起来。显然那罐果汁已经在里面放了很久。金属瓶身已经褪色,压根儿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瓶罐边缘都是锈迹

,中央有一道裂缝。

“还是给国家博物馆打个电话吧。”马丁咯咯地笑。

道奇没理他。他跪在地上,把脑袋伸进他挖出来的洞里。

“有人带手电了吗?”他的声音模糊不清,有些扭曲。

“啊,是呀,我向来是随身携带手电筒。手电筒、电击器,外加威尔士袖珍地图和一对骑自行车用的裤腿夹。”

“哈哈。”道奇向后斜身,用犀利的眼神瞪了马丁一眼,“那带手机了吗?”

“我在我的手机里装了个手电应用程序。”我说着掏出手机。

“谢谢。”他又把脑袋探进石冢里面,只是伸过手来笨拙地摸索我的手机。结果他抓到的不是手机,而是我的手,我立马感觉手上火烧火燎的。“这里还有别的东西,”他喊道,“我也许能够到。”

“这次是什么,杜蕾斯包装纸?”马丁哼着鼻子说。

道奇冲他做了个鬼脸,他侧着身,这样就能把肩膀伸进缝隙,把手臂又往前伸出一点点。

“只差一点了。”他说,竭尽全力去够那东西,“啊哈!”

这一次当他把手举起来的时候,我们都说不出话来了。我和马丁一声不吭地走到近处,好瞧得清楚些。

“是什么呀?”我问。

这个东西小小的,很扁,呈圆形。中心是空的,一条细线横贯那个空洞。那东西表面有很多纹理,疙疙瘩瘩,布满凹痕,很像一块生锈的铁,而且上面沾满了泥土。不过在锈和土下面,我能看出那东西表面有褪色的蚀刻曲线和形状。

“不知道。”道奇在手指上吐了口唾沫,揉搓那个东西的表面,抹掉了最上面的泥土。“反正是金属的,有年头了。太酷了。给你。”他把那东西抛给我,“你看看。”

我用指尖擦去上面的脏东西,差一点就把这个脆弱且已被腐蚀的圆环弄断。我把它翻转过来,看着上面暗示性的蚀刻图案。

“需要清理一下。”我喃喃地说,“不然看不清楚。”

“去海里泡泡吧。”道奇表示同意。

我抬头看着他,有点惊讶。

“你要带它去海边?”

“当然了,为什么不呢?”他对我笑笑,被我的语气搞糊涂了。

“可这是……”我本想说这是偷,但我不确定到底算不算,“可这是别人的坟墓。”

盗墓当然是非法行为,这一点我很肯定。

“这不是墓里的东西。”道奇不同意,“或许是有人放在这里的,是祭品。石冢有点像是石头围城的圈圈;人们早就忘了它们原本的用途,只记得它们很重要。”

我噘起嘴。这样解释并没有让我感觉好一点。可我没有阻止道奇伸出手,从我手中把圆环拿走。我看着他最后一次抚摸它,然后揣进衣兜。

“想不想回去?”他提议道,“现在肯定到午饭时间了。我饿了。”

在马丁的帮助下,他把移开的石头搬了回去,然后带头向沙滩走去,一路上还指出了更多山腹上具有考古价值的地方。我试着去注意他说的话,希望能学到点知识,留待考上之后用,可我就是集中不了精神。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座石冢和古老石块环绕的漆黑深洞。还有道奇的那句玩笑话:德鲁伊教成员的鬼魂在那里游荡。

我隐隐觉得我们做错了。我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落在道奇的衣兜上,此时此刻,那东西就安然放在那儿。

我感觉自己像个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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