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州的八王子城堡遗址,位于东京都八王子市中心的西面。乘坐中央线,在八王子前方两站的高尾车站下车换乘大客车。向北延伸的高尾街道连续上坡,海拔越来越高。两侧有森林夹道,犹如进入峡谷。东侧是多摩皇陵地带。车道在城山大桥前与高尾街道分开西行。这一带是台地,可以看到住宅小区。

穿过中央高速公路引桥下,有一个“陵园前”汽车站。要是去八王子城堡遗迹,可以在这儿下车步行,从高尾车站到那儿差不多有四公里路程。这一带称作旧八王子町,雕凿石塔的石材店鳞次栉比。道路旁和小巷中,宽敞的店门前摆满了白色石材,恐怕有上百家石材店。附近有占地面积最大的东京都营八王子陵园和另外两个陵园。

去城堡遗址要经过石材店街西侧的小路,从此向前再没有人家。这里地处杂树林和杉树林的下方,树冠枝叶繁茂密不透光,路上有几分幽暗。

右侧有一座造型大学的校舍,朴实的细长建筑延伸到爬墙虎攀援的篱笆墙外。另一侧山崖下,杉树旁停着四、五台大学生的小型轿车。沿其间树荫拾级而上,终于来到国家指定历史遗迹八王子城堡的石阶下。从此向上还有一公里陡坡,还得加把劲儿。而且途中无景可看,甚至连石墙都没有。所以,在爬到顶端之前视野很窄,只感到憋闷压抑。

在海拔四百四十六米的山顶附近,有一座北条氏照修建的山城。氏照是氏康的第二子,最初是以多摩川右岸的泷山城为据点,但害怕城池难保,便转移到以前的外围城堡八王子城堡。那好像是天正年间(十六世纪后半)的事情。

然而其后,在丰臣秀吉浩浩荡荡地出征小田原时,上杉景胜与前田利家两军很快将城堡攻陷。上杉景胜是谦信的养子,谦信自称姓上杉,以关东管领自居。其实,他与上杉家族毫无血缘关系。在河越夜战中惨败的山内上杉宪政对扇谷上杉朝定军弃而不顾,逃回了上州平井城。然而,他在那里也未能固守长久,又投奔到家臣越后守护代理长尾景虎的手下当食客。后来,景虎以宪政养子的名义得到了上杉的姓氏和关东管领之职。

如果考虑到山内上杉与长尾家族的因缘关系,宪政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此种举动的,因为宪政的祖父兄弟显定和房能(显定是关东管领,房能是越后守护)被谦信的父亲长尾为景杀害。宪政屈从于弑主杀亲的仇敌、家臣长尾家族,岂止如此,他还将上杉的姓氏与关东管领的官职出卖给长尾景虎。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而且一落千丈。“河越夜战”正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扇谷上杉家族彻底绝灭。

当然,即使没有河越夜战,两个上杉家族早晚也会灭亡,只是那场夜战戏剧性地加快了灭亡的脚步。

在城堡遗址入口处的告示栏中,贴着江户初期古城堡的图片。当时的城堡东西约一点五公里,南北约零点四公里,有周长三点八公里的城郭。东南城脚下有一条御殿谷川,左岸上方有一座氏照日常生活的公馆遗址“御主殿”,南面有一条“御主殿瀑布”。

北条氏康靠河越夜袭大获全胜,但到了其子氏政、氏照的年代却被丰臣秀吉所灭。特别是这座八王子城堡,居然被长尾为景之子即谦信之养子景胜攻陷,这也是因缘轮回吗?

从主城堡遗址的了望台向南看去,是里高尾满山的原始森林。那里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大叶栎、红楠、紫藤、野山茶等暖地性植物,还有水青冈、榆树、橡树、黄檗、枫树等冷地性植物。

向东俯瞰,八王子市区像玻璃碎片在闪闪发光。与之相连起伏的武藏野丘陵林木繁茂,远方是银链般的多摩川。乌鸦成群结队,啼叫着飞过山脚。它们翅膀都很大,嘴也很长、很粗。从上方看下去,它们显得很狰狞。

从城堡遗迹下来原路返回,到石材店街的大客车站等车。大客车开动,立刻穿过中央高速公路引桥下。下坡车道又与高尾街道会合,两侧山体迫近。前方住宅越来越多。

这时,人们看到了来时没有看到的建筑。不,是没有发现的建筑。车道西侧的深处有一道丘陵,坡下杂树林中有一座宾馆模样的白墙建筑。

来时向八王子城堡前进,所以只顾朝上看,没发现里面还有这样的建筑。本以为那是宾馆,中间是三层楼,向左右延伸的两翼为二层楼。建筑样式好像是优雅的巴洛克风格。

哎?要说是宾馆,这有些太过讲究。仔细观察,正门与主楼之间有相当一段距离。在加有装饰的科林斯式柱顶、营造出威严氛围的两根大理石角柱之间,架着彩虹般的穹形花梁,装饰着艺术体文字。

“婚宴会场观丽会馆”。

这家“观丽会馆”远离街道是有它的道理的,那就是为了留有存放四、五百台轿车的停车场。应邀赴宴的客人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几乎都是自驾车来到此地。即便是乘坐电车到八王子车站或高尾车站,也必须转乘出租车。

“观丽会馆”开业虽然只有八年,但却生意兴隆。

提到八王子市,从此乘坐电车到东京市中心约需一个小时。一般来说,婚礼及婚宴都可以到东京的宾馆或礼堂里举行,但市内的婚宴场馆在旺季时人满为患,不太容易预约。而且即使从此乘坐电车才一个小时,但从多摩地区到东京市内也会令客人望而却步。

八王子市北辖福生、秋川、武藏村山、青梅等各市,还靠近玉县的入间、饭能两市和各个乡镇。西边毗邻山梨县北都留郡的村镇,东南有町田市,南边有神奈川县的相模原市、大和市。东边有昭岛、日野、立川、国分寺、府中、小平、东村山、东久留米等各市,还与田无、小金井、调布各市接壤。

作为东京的大型住宅区,近年来这里人口超常剧增,而且形成了工业地带化的独立区域。

国木田独步的《武藏野》中有详细的描述。

“我曾经去过那条两旁霜叶尽染、长达四、五百米的笔直林荫道。独自漫步这条幽径,愉悦之情何以比拟?右侧秋林上空夕照红透,又不时有秋叶落下发出轻微声响。周围格外沉静,满目寂寥景象。前后不见有人来往,我亦形单影只。待到枯叶落尽,幽径失去踪影,迈步前行,踏出一串脚步声。林间无遮无拦,树梢如剑直指苍天。此时仍不见行人,更觉孤独清冷。踏碎枯叶之声不绝于耳,偶有一只野鸽振翅飞走,令人惊魂出窍。”

国木田独步名篇中的明治三十一年的武藏野杂树林道,如今已成为四通八达向西延伸的公路。到处建起城镇连接着工业区,高级公寓拔地而起。

婚礼会场“观丽会馆”就在这宽广的居民区之间,招徕八方宾客。这里有一座举行“神社婚礼”的朱漆大殿,还有一座举行“教堂婚礼”的基督教堂,座落在优雅白墙主楼两翼左右的山林之中。一条慢坡长廊,将它们与主楼的宴会厅连结起来。

婚礼会场有七个大厅,其中大宴会厅面向丘陵一侧的庭院。庭院开凿了丘陵的一部分,形成巍峨的峭壁。峭壁高达十米以上,上面就是繁茂的森林。左右也有松树、杉树和杂树林环抱,巧妙地利用了自然环境。

最壮观的就是断崖前的一挂瀑布。落差十米的瀑布折成三段落下,潭中水花四溅,潭边雾雨迷蒙。是模仿日光的华严瀑布?还是模仿美浓的养老瀑布?抑或是模仿纪州的那智瀑布?

有人会觉得“御朱殿瀑布”似曾听说过,灵机一动,掌击膝头,“御朱殿”与“御朱殿”谐音。也就是说,这里是将八王子城主北条氏照的公馆“御主殿”的“主”字换成了“朱”字,的确堪称精妙之笔。

而且根据会馆的介绍,主持神社婚礼的是熊野神社的主祭,还配有吹奏笙笛的两个神官。熊野神社的祭神为素戋呜尊,即大国主命的父亲神,系属出云地方,也是姻缘之神。

但是,在观丽会馆神殿司职的主祭,还掌控着秋川附近一家独立的神社,名为御室熊野神社。那么,它与熊野神社有什么不同呢?据说,传统的御室神社是在南北朝时期迁移到出云国大原郡御室山的。这座山就是素戋呜尊“打造御室以供住宿”的地方。御室熊野神社的神徽很独特,龟甲上镌刻着半朵菊花,颇为少见。

在“观丽会馆”举行婚礼的新人,只在春秋旺季的黄道吉日里,一天就达到三十多对,包括“神社婚礼”和“教堂婚礼”两种。教堂是为基督徒所建,而且聘请了牧师。但因为基督徒新人较少,所以“神社婚礼”的新人也会被安排到教堂。否则,场地不够用。

因此,非基督徒新人及其父母、媒人、亲属们,都对陌生的“教堂婚礼”感到困惑。此时牧师必须向无所适从的客人们得体地传授“祝福的婚礼”。由于后面还有其他新人排队等待,仪式的排练及正式举行都必须高效率完成。虽然仪式非常精彩,却要花费近一个小时。而“神社婚礼”只需三十分钟或四十分钟,婚礼和婚宴都以流水作业进行。从上午九点半一直到下午七点半。

众所周知,所有的宾馆都要靠晚会和婚宴盈利,所以就成为只设婚礼会场获得巨大利润的原因。然而,那是在东京的中心。若在离东京一小时左右车程的外围城市开业,“上流”意识较强的客人就会选择预约东京市中心的一流宾馆。这是人生中唯一的盛大典礼,任何人都不会拒绝排场和虚荣。应邀宾客也以此为乐。

这是过去业界的固有观念,然而,八王子市高尾街道的“观丽会馆”却告诉人们,那是错觉。或者不如说,是地域人口的激增修正了人们的固有观念。近几年来,首都圈的婚礼会场连锁店突然增多,排场的铺张和费用的廉价颇得人气。但是,他们对此大众路线并不满足,于是向藐视市中心昂贵的宾馆和会场的消费者宣传“观丽会馆”的郊外型高品位路线。结果好评如潮,不久的将来,中央线的立川市、湘南的藤泽市和新横滨市等,也会出现同样的高品位郊外型婚礼会场。

“观丽会馆”的经营者是山内善朗,四十八岁的总经理。会长是妻子山内定子,与丈夫同岁。

定子不只是“观丽会馆”的会长,还兼任好几家企业的会长,其事业遍布关东地区,在浦和市设有“关东山内总业本社”。“关东山内”的名称,似乎要让昔日关东管领上杉扬名海内外,通称“关东山内集团”。创业是从三代之前开始的,从经营地方铁路起家。“观丽会馆”由定子创立。丈夫善朗是定子的上门女婿。

定子与山善朗结缘是在二十五年前,从纽约飞往西德法兰克福的客机中开始的。当时,定子遵从父亲的命令周游美国,正要前往欧洲企业考察学习。父亲对争强好胜、事业心强的独生女儿期望很高,打算将她培养成接班人。父亲给她配备了一名女秘书和一名女翻译,送她周游欧美各国,也是为了给女儿的未来镀金。所到之处,父亲通过客户中的大银行和综合商社,请当地的分公司职员陪同考察参观。

由于有了这样的目的,本来要从纽约到法兰克福,再顺路到伦敦去,但定子却从法兰克福改道维也纳,想在去伦敦之前享受一下休闲之旅。在美国参观的都是业务机构,后面的伦敦、曼彻斯特、就连巴黎,日程也是参观清一色的企业。定子想抽空享受一下富有情趣的时光,她早就对欧洲的古都、美术与华尔兹的故乡维也纳心驰神往。定子那时二十三岁。她从纽约给父亲发电报,通知旅行计划变更。

在从纽约去法兰克福的大西洋上空,定子的心中已经锁定了山善朗的形象。空中之旅显得格外漫长,善朗看到三位年轻的日本女子同行,也是很客气地与她们沟通。交谈之间得知定子是女主人身份,态度便有所变化,并产生了敬意和爱慕。谈吐中对方感到善朗才学渊博,秘书便腾出自己的座位,让他坐在女主人身旁谈话。

您从法兰克福去维也纳吗?真巧,我也是去维也纳。

哦?定子瞪大了眼睛。你是去学习音乐吗?她以为对方比自己小一、两岁。

不。我是学建筑学的。我想考察一下,奥托瓦格纳分离派运动对现代建筑风格有什么样的影响。

在法兰克福他们只能各自行动,但在维也纳却又会合了。在这里发生了恋爱故事,也是因为甜美颓废的华尔兹音乐和古典现代相融合的美术营造出了浪漫的氛围。后来,就是一场爱情浪漫剧。

有事实为证,定子在招善朗作上门女婿八年之后,很快便从美梦中醒来,对自己的亲密女友吐露后悔之情,招善朗当上门女婿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误。我给山内上杉家脸上抹了黑,真是愧对祖先。定子是山内世家、关东管领山内上杉支系的后裔。“观丽会馆”中的“观丽”,其实就是“管领”的谐音。

山内定子的丈夫善朗绝非生活无能之人,然而,妻子在所有的方面都过于出类拔萃。无论是财产方面,还是事业管理方面,也包括性格方面。

原姓山的善朗,是一家中等规模建筑公司董事的三儿子,父亲打算将他培养成自己公司的设计师。他从工科大学毕业之后,父亲叫他到欧

洲去考察学习。虽说是董事,其实只是工薪董事,并没有雄厚的资产。他家里子女很多。

回国之后,善朗在定子的陪伴下去见她的父亲山内宪章。定子的家在东京的芝区高轮。善朗并不知道,在他离去之后,宪章对女儿有话要说。

“定子啊,善朗君确实够帅。不过,这方面究竟怎么样呢?”说着,宪章用拳头捶打另一侧的臂膀。

“没问题!父亲。他虽然是搞技术的,但年纪还轻,今后一定能学好本领,接好父亲的班。我也能给他做一些指导。”

“问题是他的素质如何。我本来已经为你看好了女婿候选人的。”

“父亲有些遗憾了吧!父亲是不是想说,善朗能力有限,可是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所以眼力也差了,对吗?”

“我没这样说过。”

“不,你就是这样想的。但是,父亲经常对我说,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我真是这样想的。如果你是我的独生儿子,不光可以继承我的事业,还可以把事业发展壮大。”

“父亲心目中的女婿候选人,一定是符合父亲要求的佼佼者,是发展壮大公司事业的经营家。但是,即便招了这样的女婿又能怎样?我们每天都会争论不休。不过,如果只是争论倒还罢了。可我是个不肯让步的人,所以夫妻做不到和和美美。”

父亲沉默了。

“父亲经常说我是一匹烈马,如果女婿也精明强干,我们终究是要离婚的。而且,事业心强的人走到一起,会发生同型相斥。”

“是吗?你不妥协吗?”

“妥协是在对手软弱的情况下。软弱者没有出息,因为不是经过恋爱而结婚的。与其说招一个精明强干的女婿,不如招个从一开始就了解其软弱的善朗,夫妻关系才会更加稳固。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实行我的事业计划,善朗会无条件地支持我,我们夫妻永远和和美美。”

“原来如此。你要做一位母爱型的妻子。”父亲被女儿说服了。

婚礼在东京超一流的宾馆举行,请来了五百宾客。不仅是东京,就连与集团打交道的地方名士也来参加。这次婚宴成为定子筹建“观丽会馆”的借鉴模式,并使善朗热情地投入到建筑设计工作中去。

一般说来,婚后第三年就会进入夫妻倦怠期。而定子此时早已恍如梦醒,发现丈夫能力之差超乎想象。他唯一的优点就是灵活圆滑。虽然努力按照定子的指导去完成工作,却只会照猫画虎,毫无开拓创造精神。当时让他担任宪章总经理手下一个公司的事业主任,但无论给他什么任务都要弄出岔子,成为员工们背后嘲笑的对象。

“定子啊,善朗君确实够帅。不过,这方面究竟怎么样呢?”父亲用拳头捶打另一侧臂膀道出的担忧不幸言中。

定子请求父亲允许自己担任下属几家公司的专务或常务,而善朗却不过是两个公司的普通干部,还得不到局长之类指挥现场的职权。宪章似乎颇为得意,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请求。烈马即将走上“山内集团”的前台。

婚后第七年,山内宪章病故,定子接班,成为自明治时代创业者宪实、显明、宪章之后的第四代当家人。不知从远祖山内上杉宪显算起,这应该是第几十代。当然,本家早已被长尾景虎(上杉谦信)篡位,这一支只是旁系罢了。

夫妻没有生子,所以,善朗没被恶意贬为种马。而且善朗品行方正。本来他人长得够帅,一定容易讨女人欢心。然而也许是顾忌定子的目光,他主动规避这种机会。他似乎对自己的位置十分了解。如果有了孩子当然另当别论,然而此时并没有孩子,妻子的感情又那么冷淡。她可是被誉为胜过父亲、酷似祖父的事业家,经营能力比一流企业家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望尘莫及。

因为所有的下属企业都由定子掌控,所以资金也是一样。当然,父亲留下的遗产属于她。她从来没让他看过巨额股票、公债、土地权利证书以及存折之类。资产总额共有多少,也从没向他说过。

然而善朗灵活圆滑。如果定子死了,财产就应该归他所有。他俩年龄相同。根据统计,丈夫先于妻子死亡的概率较高。这是因为丈夫比妻子年长,而且工作过度辛劳。酗酒会损害肝脏,高血压会导致脑溢血,频繁宴会的美味佳肴会引起糖尿病,但善朗却一样都不沾。相反,倒是同龄的妻子一年忙到头,独自照管多种经营。她不仅睡眠不足,还要为公司的应酬频繁参加宴会,违心地吃下那些美味佳肴。她眼下就正在为高血压和糖尿病而苦恼。看来,长寿应该属于悠然自得度日的丈夫了。

定子绝对不会说,我忙得焦头烂额,你也来帮帮我嘛!因为她清楚,即便叫他帮忙,他也没那个本事,搞不好反而碍事。此前曾有三、四次叫他帮忙,但他太迟钝了,定子心焦气躁、歇斯底里。对这个“绣花枕头”丈夫,她无法给予些微的“母爱”。

由于没有正事儿可干,善朗经常囊中羞涩。他被请下公司常务的交椅,连一般干部职务都被免了。这是定子为了避嫌而采取的公平措施。当然,连第一线的职务也没有,只是为了顾及面子,让他做两家分公司的监查人员,津贴比主任级别的工资还少。

可以想见,连零花钱都不够用的困境,就是善朗无奈地坚持品行方正的原因。就算他是个俊俏美男,腰包里没钱也难以出入美女如云的交际场所。当然,这位昔日的英俊小生也已经憔悴了许多。

这时,定子出乎意料地冒出了经营婚礼会场的念头。定子推出这个新项目的动机不得而知,但她的长处就是善于捕捉商机。这个动机最初大概产生于应邀出席熟人的婚礼,在东京市鹿翠苑的婚宴上。鹿翠苑从大正时代起就是名扬四方的一流酒家,现在大半都改建为婚宴会场了。

靠过去的酒家繁荣起来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鹿翠苑改建成婚宴会场后飞速发展,接连扩建了日本式和西洋式等各种会场。即使这样,旺季时节订单纷至沓来,仍然应接不暇。婚宴会场生意真的那么赚钱吗?

定子派人暗中调查,得到鹿翠苑婚宴(二百人)的订单(A.B.C三级)。她仔细地分析了订单的内容,并弄到了当天的菜单,请专家核算了成本额。主人回赠宾客礼品以五种一组送出,当然因选择不同而单价不同,她对此进行了推算。包括租用婚礼服装,新郎的和服外套、裙裤、晚礼服,新娘换装用的和式罩衫、宽袖和服、晚便服等。仪式费用(神社婚礼、教堂婚礼)以外,还有花饰、钢琴现场演奏、陪侍、套装纪念照等,定子都作了十分仔细的核算。最后是包括人工费的经常性费用。

定子慧眼识金,锁定了东京市远郊的八王子市高尾街道沿线作为婚宴会场。一是因为此地是祖父创业的地方。更为敏锐的是,她早就估计到远郊卫星城市将会有巨大的发展。所以这种设施的盈利前景非常远大。

既然要在郊外建造这种婚宴会场,那就干脆设计成豪华型的建筑。要是降低投入,建起的设施中看不中用,那不成了情人旅馆了吗?虽然没必要像东京一流宾馆那样超一流,但也得是差不多的、独具风格的建筑。否则,岂不是给享誉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名扬武州、甲州、上州、相州方圆千里的财界泰斗脸上抹黑吗?而且,也给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家族丢人。

定子周密调查、慎重选址,决定将会馆建在高尾街道沿线,并在这片台地上购买约一万平方米的地皮。当时市政府大力提倡开发住宅区,所以这片广大农田转为建筑用地的审批手续办得也很顺利。

这块地与丘陵相连,定子头脑中早想好了基本布局。她要将大自然中雄伟的山体纳入庭院,这是东京所有超一流宾馆都无法具备的。她曾听说,只有古巴的哈瓦那有一个特罗皮卡纳达咖啡厅将丘陵圈入了院内,精灵般的舞女成群结队地出没于森林之中。

武藏野台地山丘延伸到里高尾,绵延至多摩御陵地带,林木繁茂。附近还有农林水产省的林业试验场浅川实验林。富于野趣的庭院无可挑剔。

名字就叫“观丽会馆”吧!定子在沐浴时想到了这个名字,禁不住自己欢呼起来。在她的意识中,执著地潜藏着表现“管领”的愿望。仿佛浴盆中的肥皂泡一样,“观丽”突然冒出脑海。“观丽”与“管领”音韵相合,字面效果也很称心如意。

但是,工程并非没有难点。虽然庭院一侧的山坡柔缓,便于步行迂回上下,但却营造不出风景如画的效果。她想将庭院修成宽阔的草坪,再将对面的山丘劈出峭壁挂上一道瀑布。瀑布从跌水潭流向小河,水流用电力循环。水源采自城山川支流,存在大水池中备用。

挂瀑必须开挖山丘,但挖出来的都是红土,而关东垆坶层的红土无法造型。没有岩危崖,挂瀑只得放弃。所幸现代的合成树脂工艺可以解决这个难题,强化塑料的人造岩石可以乱真,被称为模拟岩石。简单说来,模拟岩石就是将合成树脂溶液涂在作为原型选好的自然岩石上,凝固后取下即得到阴模。拿到工厂里倒入新的树脂溶液,取出凝固的硬壳就是阳模,也就得到了从自然岩石上复制的树脂岩石。其坑洼起伏、缺角裂缝都与自然岩石毫无二致,即使风吹雨淋、太阳曝晒也绝对不会风化变色。建造巨大的峭壁,可以通过拼接模拟岩石来完成。

模拟岩石的厚度只有五毫米到一厘米,如果直接罩在丘陵的表面也还有脱胶剥落的危险,毕竟是落差高达十米的垂直峭壁。所以还得向山体内部深挖,并嵌入金属支架,然后再固定模拟岩石,这样就绝对不会松动脱落了。

那么,会馆建筑怎样设计呢?采用美式还是欧式?当然是欧式!因为婚礼的三分之二都是“神社婚礼”,所以就在山坡北麓建造一座小型神社,山墙檐板上装饰交叉长木和脊木。

同样是欧式,但如果过于新潮离奇的话,就与神社建筑极不协调,所以不能采用。古典风格的最好,令人感到优雅而正统。而且,周围富于野趣的景色更能衬托氛围。

只有在此时,善朗才有了用武之地。

定子心中产生了“起用”丈夫的念头,是因为想起他有志于成为建筑设计师,并且曾经远赴维也纳学习。但在旅行途中的飞机里相识,已经成为不幸婚姻的开始,这对他也是不幸的,都怪自己择偶眼光有误。

此时定子心想,“观丽会馆”的设计可以交给丈夫来做。工程全部完成之后,几年之内营业即可步入正轨,会馆的总经理倒也可以让丈夫来当。定子心中油然而生怜悯之情。

然而,定子后来却因此导致丧命的结局,真是她自己始料不及的厄运。

善朗在“观丽会馆”的设计中粉墨登场,干劲十足地投入工作。他将整幢建筑设计成巴洛克样式,范本就是巴黎的卢森堡宫。与其说是宫殿,莫如说是贵族的公馆。规模小巧,H形的主楼和前院具有显著的个性。卢森堡宫是在十七世纪初,亨利四世为妃子玛丽德梅蒂希丝建造的。

“观丽会馆”规模较小,所以善朗认为卢森堡宫是最合适的范本,但也还是缩小到了原型的五分之一。而且后院迥异于前院,拓展得非常宽阔,就是为了展示丘陵峭壁和瀑布。

卢森堡宫中,在连接主楼和两翼配楼的长廊中央,建起一座楼门与前院隔开。但“观丽会馆”不需要如此漫长的走廊,首先因为这里没有前院,所以用短廊向后院连接两翼配楼,改建成从左右两侧也能观赏庭院的小型休息厅。

主楼为三层建筑,楼顶设计成穹顶,也要装修成巴黎的代桑巴德结构,而室内则要设计成富于优雅曲线的罗可可风格。善朗将设计图纸拿给定子看,并进行了详细的说明。

“我以卢森堡宫做范本,这是建筑学家萨洛蒙德布罗斯为王妃玛丽建造的。玛丽出身于意大利佛罗伦萨大富豪梅蒂奇之家,所以卢森堡宫洋溢着王妃娘家的氛围。会长,你也是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家族的后裔,绵延四代的关东地方财阀的独生女儿,所以,我认为这样更富于联想和象征意义。”

善朗将定子称为“会长”,因为她是关东山内总业的会长。虽然这是正式场合的称呼,但夫妻之间也这样叫惯了。

定子当然不会叫他“监查”,仍采用家中的称呼。他把欧洲历史上著名的金融家梅蒂奇家族与日本小小一介地方资本家相提并论,阿谀吹嘘得过于露骨。更何况用法国王朝比喻关东管领,更是荒谬绝伦。

这也是因为善朗得以实现施展建筑设计师才能的夙愿,将来又能当上“观丽会馆”的总经理。所以他重温旧梦,喜出望外。

定子仔细审查了丈夫的建筑设计图,立刻提出了批评。“真够华丽的!那种西洋风格的装饰太多了。”

“可是,不这样庄重就达不到规格。这是巴洛克的精粹,在东京也是前所未见的。”

“装饰过多,穹顶太夸张了,这里又不是大教堂。”

的确,这种穹顶来自圣彼特罗大教

堂中礼拜堂的屋顶。然而,定子当着丈夫的面用红铅笔划掉了那座穹顶。

“主楼中央设计成圆形,前后左右再对称地建几个小型圆建筑,并且用方形连接起来,这才是巴洛克样式的基本设计方案。从一层连到三层。”

“去掉了穹顶,就可以避免造成下面圆形空间的浪费。圆形房间不够经济。房间的布局采用现代风格就可以了,这种结构营业效率高。这座主楼怎么使用?”

“顶层是VIP专用大厅,也就是原方案穹顶下的圆形大厅。装修成罗可可风格,墙上装饰壁镜和白色浮雕,与蔓藤花纹交相呼应。正面墙壁下方装修大理石的壁炉台,上方挂山内家族祖先的、十九世纪风格的大型油彩肖像画。地板上铺红色地毯。所有的棱角都镶上金边。从天花板垂下……”

“垂下豪华的钻石吊灯,对吧?……好了、够了,我又不是建造迎宾馆。你的设计简直就像《世界宫廷建筑大全》的大拼盘,要不就是教会建筑,装饰得花哨累赘,看着心烦。装饰过剩则浪费太多,应该注重实用。必要的部分只在表面装饰一下就行了,看上去有豪华感就可以了。这座建筑目的是盈利,不是无节制的投资。”

“……”

“你从山家入赘到我家,可能还不知道山内家族讲求稳健、踏实。从祖辈开始拓展家业,对合理投资毫不吝啬。但其他方面都勤俭节约,最反对只顾眼前的大手大脚。这是我家的家规,你也要牢记在心。”

“……”

这并非出于对窝囊丈夫的母爱,而是对上门女婿的严厉训诫。善朗的设计方案被定子彻底删改,面目全非,然后将草图委托给职业设计师。善朗不敢反对,只能旁观。关于在庭院前面的山坡上修造瀑布,两人之间还有一段花絮。

要想在庭院正面修造瀑布,必须将山坡改造成峭壁,但又不能露出红土。

“进口的意大利货和德国货太贵,如果采用山口县秋吉台一带的石材,这么大的面积也要不了多少钱。墙面雕上浮雕画,那可是非常气派讲究的。世界各地到处都有摩崖石刻,南印度的马哈巴……”

“够了、够了,你一开口就是装饰。”定子捂着耳朵打断了丈夫的话。“那种浮雕与瀑布并不协调,瀑布必须匹配岩峥嵘的峭壁才行。”

“那就找一座自然峭壁切割下来,运到这儿装上去。”

“净说傻话!你不知道用塑料做的假岩石吗?通常称作模拟岩石,石灯笼和踏脚石都用它做。”

“这……”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高深的世界建筑学知识,当然不知道这种低俗的东西。所以,你所说的建筑材料都投资太大。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开支是山内家的家风,你必须尽快适应。”

上门女婿又被尖锐地叮嘱了一番。

“别的先不说了,你去找找模拟岩石的厂家吧!”

第二天,定子请来了东京的模拟岩石厂家足立工艺社的人,他们带了样本和产品目录来见善朗。产品目录上的原色图片,有形态各异的石灯笼,有“枯山水”那种点景石,有古色苍然的石水盆,有飞鸟时代的神秘石雕,还有关西地方著名夜总会里中庭的人造悬崖瀑布等。

“这些都是假石材?哦、应该叫模拟岩石,跟真的一模一样!”善朗看后感叹不已。

“大家都这样说。因为眼下无论是点景石还是石灯笼,包括石水盆,价格都贵得惊人。所以,我们经营的塑料模拟岩石极受欢迎。”谢了顶的销售部主任拿起一块模拟岩石样本,宽五十厘米、长一米半。表面呈深灰色,夹杂着白色颗粒,维妙维肖地再现了片麻岩的特征。背面那光滑的平面,就是材料本身。另一种样本,是夹杂褐色沙粒冲压而成的“岩石”。两种看起来都像是随处可见的岩石,十分逼真。

“那一块是黑云母片麻岩,这块是辉石安山岩。”厂商的口气像地质学家。“无论是石英闪长岩,还是花岗岩和玄武岩,我们都能按照客户的要求制造。”

“用什么方法制造?”

“这个嘛,我们先要到现场去找合适的自然岩石,涂上溶化成液态的合成树脂,也叫硅胶,凝固后变成干胶状。因为最初是用液体涂抹,所以无论怎样细微的凹凸都能复制下来。为了尽快凝固,表面再涂一层聚酯树脂。还可以掺入硬化促进剂钴粉,也可以掺入麦粉增加体积。我们行内人都把它叫做‘盖尔考特’。再次将它涂在岩石上,干燥凝固后切割剥离,就制成自然岩石的阴模了。带回工厂浇注新的‘盖尔考特’,干燥凝固后就可以得到阳模,也就是模拟岩石。换句话说,模拟岩石就是塑料模型。”厂商把制造技术讲解得非常详尽。

“原来如此。那么,用什么方法着色呢?”

“我们厂里准备了各种颜色的‘盖尔考特’,按照自然岩石调配颜色。这种微妙的配色方法,与画师将软管颜料挤在调色板上调色一样。在‘盖尔考特’中加入颜料后,受到风吹雨打也不会褪色,不会脱落。石英闪长岩、辉长岩、流纹岩、安山岩、页岩,任何种类的岩石都能模拟制造。”

“真不得了。”

“而且价格是真点景石、真石灯笼的百分之一、几十分之一。”

人工挂瀑的峭壁,按照定子的意见采用模拟岩石。看到“观丽会馆”后院人造峭壁的施工步骤,善朗大吃一惊。首先要开凿山坡,嵌入金属支架,并用混凝土灰浆固定住支架三面的红土墙。还要将高十米的支架分为五层,将连接各层之间的金属架焊接成闪电形状。

然后在支架的外侧绷上金属丝网,喷涂混凝土灰浆做好固定模拟岩石的底子。不过,每次固定的模拟岩石最大只能有两平方米。因为要到原型的现场去制取各部分的阴模,所以无法一次完成,而必须分段进行。将各段模拟岩石集中之后,就该拼接成整体形状了。由美术监督在现场参照设计图指挥操作工将其固定在混凝土上,由局部向整体扩展。这样,所谓的“自然峭壁”就巍然屹立在面前了。

善朗向美术监督打听,树脂的模型是从哪里取来的。对方只回答是长野县伊那的天龙川峡谷,此后便不再多说。这些情况都是厂家的商业情报,秘不示人。

人工峭壁上面是大片的森林,左右山坡也浓荫蔽日。在任何人的眼中,这都是一座自然突兀的悬崖峭壁。上面既有苔藓,改缝中还长着青草,很少有人能够看出这是用模拟岩石修建的。瀑布冲出两米开外落下,所以不会打湿模拟岩石。

“模拟岩石极少剥落。即使万一剥落,也可以在表面进行维修,没有必要进入支架室。绝对不能让员工进入。为方便起见,支架室的出入口设在崖顶森林与架顶的连接部位,是一扇绿漆铁门。门锁的钥匙最好交由会馆高层管理者保管,使之成为不开之门,否则会有生命危险。万一支架内室出现故障必须检查,一定要打电话通知我们。”

负责修建支架的土建公司施工主任向定子郑重叮嘱。

“哦、是这样啊,那就由我来保管钥匙吧!”定子好奇地将银光闪烁的钥匙放在手掌中……

定子凡事讲求“合理”,之所以决定到秋川附近的御室熊野神社聘请“神社婚礼”的主祭,是因为酬金可以降低一些。普通神社的神官都有本职工作,不可能整年拴在“观丽会馆”的神殿里。在“神社婚礼”的旺季,一天的预约就有十几对新人,根本顾不过来。但如果聘请专职的神官,却又找不到人选。曾经请求附近几个神社轮流来做,没有得到积极的响应。营业型的婚礼会馆又不能采用临时工,而且即使有人不情愿地答应了,却又要索取高额“劳务费”。

会馆是要向预约者收取“婚礼仪式费”的,但数额并不高。会馆既然要营利,就得将收入的“仪式费”与支出的“劳务费”差额作为会馆的收入,也就是要从“婚礼仪式费”中营利。如果“劳务费”过高,也就无利可图了。

不过,定子还是通过某个人物的介绍,找到了御室熊野神社的主祭难波为利,从而解决了这两个困难。难波愿意担任专职,对“劳务费”也要求不高。

“这是出云派的祖神,所以比八幡派神社更适合做婚礼。”定子谈完聘任事宜之后,喜气洋洋地对身边的员工们说道。“而且,我特别喜欢这样的神徽,龟甲上镌刻半菊,这是把楠正成的菊水徽纹中的流水去掉,留下了半边菊花。难波师傅没准儿还是楠公的后裔呢!”

“观丽会馆”的主体工程完成后,开始进行内部装修,离全面竣工还有两个月。山内善朗在临时办公室中,会见了来自秋川的御室熊野神社的长老难波为利。定子到东京去办事,指定善朗会见主祭。

难波为利四十五、六岁,很瘦。长脸、高颧骨、皱纹密布、黑皮肤。但他鼻梁直挺,嘴角紧收,还真有神官的气度。他看到初具规模的会馆,惊讶得目瞪口呆。尽管还没装修,他已被华丽的外观震慑住了。当时后院的峭壁刚刚贴好模拟岩石,还没有通水挂瀑,正在种植草坪和花木。

“这跟菊水徽纹相似,但与楠公毫无关系。”关于御室熊野神社的神徽,难波微笑着向善朗解释。

“哦、是这样啊,是会长那样说的。不过,这种神徽真是很少见啊。”

“将菊花横切一半,称作半菊。倒是也有两个半菊并排的徽章,叫做‘两半菊’。我的这个是将一个半菊刻在了龟甲上。”

“这是出云神社的神徽吗?”

“我们隶属于出云地方大原郡御室熊野神社的支系,所以过去当然有过这种神徽。但是,出云地方大原郡的总社不知何时销声匿迹,就只剩下我们这一支了。”

“那就是说,你们神社就相当于现在的御室熊野总神社了?”

“不,我们毕竟是分支,没有资格担当总社。”主祭眨着塌陷的眼睛,慎重地解释。关于神徽,他再无更多谈论。

善朗带着难波为利去察看了即将完成的“神殿”。登上连接丘陵坡底的长廊,来到柏木台阶前,“神殿”也已初具规模了。由于建在林荫坡道上,地板位置很高。

“这是高架地板,跟出云国八云村附近的神魂神社形状相似。真不错!”难波似乎感到称心如意。

“会长也说,能请到出云派神社的主祭是无比荣幸的事。”善朗转达妻子的感想。

“我此前见过会长,她真了不起。不愧是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家族的后代,是一位名不虚传的罕见才女。”难波主祭赞扬善朗的妻子。既然已经了解定子的身世,那也就一定了解善朗是她的上门女婿。

婚礼会场还没完成内装修,但正面设置祭坛的空间和宾客列席的大厅已经完成。大厅也铺的是柏木地板。

“相当讲究。”主祭满意地环视四周。

“这里的主营项目就是婚礼,所以会场配置必须尽量上档次,这是会长的要求。教堂的建筑也很正宗。”

“会长就是非同凡响,否则山内家的繁荣就很难代代维系。”越夸奖会长,上门女婿的存在就越发变得渺小了。

定子将神殿和教堂修建得壮观考究,是出于提高知名度、招徕顾客的商业目的,并非因为她本人虔诚敬神信教。善朗没有向主祭说明这一点。

“各位神官的休息室设在主楼里。好像你们一共三个人,对吧?”善朗是听定子说的。

“是的。除了主持婚礼仪式的我,还有吹奏笙和笛的两个神官。据说有的宾馆的婚礼会场是放录音的,那太图省事、不够庄重了。还是直接在新郎、新娘、双亲、媒人面前演奏,才有典礼的气氛。”

“会长也是这样说的。笙与笛都是由主祭的神社乐手吹奏,对吧?”

“是的。不过他们还都很年轻。”

“那很好呀!”

“除了三位神官的休息室之外,有没有安排两名巫娘的休息室兼更衣室?”

“有的。会长都安排过了。”

“那太感谢了。因为是女孩子嘛!”

巫娘是从员工们的女儿中挑选培训的,加上她俩,操持典礼的一共有五个人。不过,他们形同一家,所以平均开来的合同金额并不高。定子说“酬金不高”,指的就是这个。

御室熊野神社还没怎么听说过,要说八幡神宫,在乡下也有很多信众。当地的名士充当信众总代表,还能照应神社的经营。但说到秋川的御室熊野神社,看来不会有太多的后援者。所以,难波担任“观丽会馆”主祭有了固定收入,生活也就安定了。

“神社婚礼”的操练在神殿进行,定子和善朗都到现场观摩。

难波主祭的祷文朗诵字正腔圆,沉稳庄重。他虽消瘦,但面相斯文。穿上神官的服装,甚至透出昔日落魄公卿的风貌。

到会馆开业之前,“神社婚礼”的笙笛演奏基本排练成形。通过努力练习,效果有了很大的提高。这种不用省工省钱的录音而是请神官现场演奏笙笛的做法,得到

了客户们的好评。这对会馆的发展很有帮助。

三年以后,定子提拔善朗担任了“观丽会馆”的总经理。这个项目的经营步入正轨,所以定子又专心致志地投入了新的事业。

定子让善朗当了总经理,但并未将会馆全权交给他。会馆的经营权仍由定子掌控,丈夫的“总经理”顶多就是个管理职务。

“观丽会馆美在春天的樱花和新绿中,美在秋天的红叶仙境中,美在西欧的典雅情趣与日本古色古香传统的融合中。”这是观丽会馆宣传册中的语句。此外,还印有某知名人士的谈话。

“我应邀参加了朋友女儿的婚宴,初次来到观丽会馆。从远处望去,这座建筑俨如詹姆斯希尔顿《失去的地平线》中的一个画面,我感到犹如置身于梦幻之中,高原森林中奇迹般地突现出一座美仑美奂的城堡。”

观丽会馆的建筑虽然经过会长定子的大幅修改,但仍基本保留了善朗设计的巴洛克式外观。虽然经过了定子大刀阔斧的删改,但内装修也适当保留了罗可可式风格。定子的聪明之处在于,割舍了善朗的冗赘,提高了设施的实用性。并且恰到好处地体现出其代表性的特征,丝毫没有减少观丽会馆独特的魅力。

七个宴会厅中,有四个大厅的窗户朝向后院。那里有树冠优美的院树和宽阔的草坪,前方就是在深山峡谷中才能见到的断崖峭壁。仰望高约十米的峭壁,白色瀑布汹涌倾泻,气势或似华严瀑布,或似养老瀑布,或似白丝瀑布。皆非也,其名曰“御朱殿瀑布”。

峭壁颇具嶙峋之峥嵘,斧劈之险峻,而且不露任何雕凿痕迹。上有林荫遮盖,左右山坡拥翠,山中密林成片。山脚林间隐现着神殿的交叉长木和脊木,左方稍远处指天矗立着教堂的十字架尖塔。两者之间还有长廊连接。

森林上方更有一只金色凤凰展翅欲飞,是京都宇治区平等院凤凰堂隅楼的复制品。凤凰堂主楼横向很宽,左右有两座连接翼廊的隅楼。此处则是模仿其中的一座独立而建,外形似塔,所以十分紧凑。五重塔太俗,于是以此代之。仿造平安朝时代典型寺院的建筑样式,也算是一种奇思妙想,并与西欧巴洛克样式的主楼相映成趣,善朗颇感得意。再加嶙峋峭壁十米高的瀑布野趣十足,三者营造出神秘的协调氛围。

这幅画面当然不限于婚宴会场,接待宾客的休息大厅也可以尽情观赏。中央大厅有长廊向左右延伸,一直拐到后院。善朗按照哥特式教堂左右设有长廊,定子会长说太浪费了,所以只留下了三分之一。

在休息大厅中,形形色色的“亲家”团体来宾或坐在沙发上或站成一圈谈笑风生。男士们或穿晨礼服,或着黑西装白领带。女士们或穿普通和服、会客和服,或着套裙等。场面华丽多彩,洋溢着喜庆的氛围。有人看到别的团体中有熟人,便上前互致问候。

在身着燕尾服的男服务员通知大家进入宴会厅之前,宾客们就在这里观赏庭院风光、尽情欢声笑语。好漂亮的瀑布!好壮观的峭壁!不到深山峡谷难得见到如此峻峭的绝壁!是啊,真是美不胜收!

新人在神殿或教堂举行过婚礼之后,就到这儿来以峭壁瀑布为背景拍摄纪念照片。除了会馆特聘的摄影师之外,亲戚朋友们的镜头也都对准了瀑布。闪光灯频频亮起,掌声此起彼伏。镜头前面的人按照大家的要求摆出各种姿势,一片笑声朗朗。其他等候婚宴的休息大厅也不时传出掌声。

幸福的乐园,“平等院”的凤凰展开双翅。春岭含翠,秋山披锦,恍若置身于谣曲《高砂》中“还城乐”那轻歌曼舞的福寿苑……

忽然,宴会厅用餐的客人们和休息大厅中等候的客人们都皱起了眉头,仰望天空。

哎呀,一群乌鸦!

从“观丽会馆”开业第五年起,“御朱殿瀑布”的峭壁和森林的上空就开始有乌鸦聚集盘旋了。会馆上空有乌鸦飞过并不是怪事,在原来的八王子町,有一座大陵园和两座中等规模的陵园。公墓中挂有“请勿摆放食物供品”的告示,就是因为容易招来乌鸦啄食。乌鸦不仅啄食墓前的食物供品,还落到居民家门口的垃圾箱中啄食弃物。

这个勾当是大嘴乌干的,它的嘴又长又粗,因此得名。嘴细乌鸦的叫小嘴乌。这两种乌鸦在日本各地都有分布。小嘴乌身长五十厘米,翼展达一米左右,全身漆黑,但在直射阳光下看,可以呈现出青紫色和赤紫色的光泽。大嘴乌颜色相同,身长约五十六厘米,稍大于小嘴乌,所以嘴也稍长稍粗。它额头鼓凸,从长嘴的根部到额头的连接处有分节。所以,它比起小嘴乌看上去更加狰狞。

大嘴乌身长只比小嘴乌长十分之一,但嘴却比小嘴乌大十分之三到十分之四。鸟喙是啄食的工具,所以有此差异也说明它们的食物有所不同。大嘴乌住在城市里或者附近,在垃圾箱或垃圾场啄食人类的残羹剩饭,也吃小鸟和老鼠的尸体,特别是腐肉。但是,对于这类东西,小嘴乌和其他鸟类却敬而远之。啄食垃圾的大嘴乌被称作“自然界的清洁员”。

森林丛生的“观丽会馆”周围常有大嘴乌飞来,最近数量猛增。它们的老巢似乎在里高尾自然林和附近的森林中,黎明时分从各处鸦巢三五成群地飞到观丽会馆后山的林中,不久又飞到别处去了。然后在傍晚时分,又不知从哪儿返回这里。集合之后,再各回各巢。

乌鸦大都集体行动,特别是在秋冬之交,成群结队多达数百只。不过,有些地域一年四季都能见到此景。乌鸦集结的场所大都比较固定,观丽会馆人造峭壁的后山就是其中之一。这里的树丛一直延续到里高尾森林。

观丽会馆每天的婚宴都会产生残羹剩饭,交由特约的当地业者处理。自从大嘴乌开始成群光临之后,厨房就把剩菜剩饭密封在树脂大桶里,存放在旁边仓房中等待业者的卡车来运。如果放在户外,就会招惹大嘴乌。卡车将前一天腾空的大桶交给厨房,再拉走十几个树脂大桶。管理如此严格,仍难避免引来大嘴乌。因为无论怎样严密,还是会漏出剩饭剩菜,大嘴乌迅速循迹而来。

大嘴乌嗜腐,只要闻到臭肉味就会落下来。同样是乌鸦,小嘴乌就不这样。看到在场地上闲逛的大嘴乌,厨师和员工就挥棒驱赶。然而它们却并不急于逃窜,或是腾空飞起又落下,或是飞到附近树枝、屋顶、围墙、烟囱、电线、送电线塔柱上。它们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卡车将大桶拉走,然后才不情愿地散开。

飞散的大嘴乌去了哪里?去了居民住宅集中的地方。它们用嘴将垃圾箱拉倒,厚颜无耻地搜寻食物。它们不只啄食剩饭,还吃蔬菜、橡子、核桃等坚果,以及昆虫、青蛙、雏鸟和鸟蛋等,有时还扑杀受伤或病弱的鸟兽。

“出云大神在上,卑职诚惶诚恐。往昔千载神代,天帝赐降贺谕。始创婚典礼仪,传遍岛国各地。值此黄道吉日……”

难波主祭面对两侧树起神幡的祭坛,正在朗声吟颂婚庆祝词。神殿上空骤然喧嚣起来,刚才肃静祈祷的宾客们大吃一惊,抬头仰望天空。那是一种无以言状的奇异混声。

新郎新娘面面相觑,媒人夫妇哑然对视,两侧列席的各家亲属也惊诧不已。上空怪叫声仍在持续,令人心生厌恶。不久便知,怪声的来源就是乌鸦。

主祭提高了嗓音。“……新人喜结良缘,神前拜饮交杯,效仿松柏连理,终生和睦相伴……”

天空中乌鸦继续聒噪,成群结队地盘旋。新娘不寒而栗,腿脚发软。新郎手托新娘背部,两眼瞪着黑压压的天空。双方的母亲脸色变得苍白,大喜的日子,怎能容忍这种不祥的怪声。亲友的行列中开始骚动,有的女客双手捂住了耳朵。

主祭加快速度,提早完成了祷祝致辞。然后,他向吹奏笙笛的两个神官使了个眼色。笛声尖利高亢地响起,竹笙随之奏鸣。这本是来自素戋呜尊的高天原古国的雅乐,此时却是出奇的激昂。响亮的乐曲驱散了会场的不安气氛,驱散了凶险前奏般的鸦鸣。

鸦群没有立刻退去,但后来渐渐四分五裂,飞回自己的巢穴。几只落伍者,不紧不慢地留下最后几声哀鸣。

当两名巫娘将神酒注入新人杯盏,经过媒人、两家双亲传递到亲友手中时,鸦鸣消失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当素衣红裙的巫娘为每个人斟酒时,笙笛奏出古雅的旋律。

傍晚,这座会馆还有几场婚礼。鸦群在空中啼鸣时,神殿和教堂正在举行仪式,婚宴正在进行。此时也是来宾向坐在金色屏风前的新郎新娘致辞的时候。

突然,乌鸦的合唱从天而降。来宾正手握话筒、口齿伶俐地演讲,那黄泉冥界使者般的哀鸣令他哑然失语。

乌鸦何故引起如此强烈的憎恶呢?首先是它浑身的乌黑,黑乃凶险之兆。而且,大嘴乌具有聚集食腐的习性。

“乌鸦哪里叫,哪家就死人。”自古以来都这么说。

“乌鸦叫得凶,大火冲天起。”

“月夜乌鸦叫,孕妇要流产。”

“黑夜乌鸦叫,亲家传噩耗。”

观丽会馆专营婚礼婚宴,可是空中却乌鸦成群,发出阵阵不祥的哀鸣,使会馆形象大大受损,必须想办法驱赶它们。有的员工建议用猎枪打,不妥,乌鸦大军聚集啼鸣大都在傍晚,正是神殿或教堂庄严婚典的时刻,这时开枪射击,还不吓坏了宾客?

“从此效仿连理松柏,终生相亲相助,家业弥坚,永世不变,千秋万代,繁荣昌盛。”

在为新郎新娘高诵祝词的婚礼会馆,怎能开枪杀生?那怕是不祥的乌鸦。那就放空枪,不杀生。不行,不能有枪声。那就在天亮时射击聚拢来的鸦群,趁着婚礼还没开始,也没有客人。不能杀生就放空枪,受了惊吓的乌鸦们就会改变集结地点。不行,枪声本身就会招致近邻们的误解。那就使用威吓飞禽的道具。

人们开始做各种尝试,但没有任何效果。连麻雀都在藐视稻草人之类道具的滑稽举动,更何况目中无人的大嘴乌。它们非但毫不惧怕,甚至用强有力的翅膀和大嘴摧毁那些道具。它们虽然形体又大又丑,但行动敏捷,令对手疲于奔命。

究竟如何是好?难道没有妙策良方?

“真不好办呐!”会长山内定子巡视会馆,瞅着黄昏天空中盘旋的乌鸦在叹气,她每次来这里都会唉声叹气。“总经理,你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丈夫善朗只担任观丽会馆总经理一职。开业头三年是定子掌管经营的,打开局面后,她将总经理交椅让给了丈夫。因为别的事业不适合他做。

“是啊,我也真是绞尽了脑汁,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善朗耷拉着脑袋。在妻子面前,慑于“会长”强大的权威,他总是畏首畏尾。定子也不再问善朗研究出了什么样的对策,知道他不会想出好主意。她根本就看不起丈夫的能力。

“我呢,”定子没往会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坐,就在看得见鸦群的窗边焦躁地踱步。“走访了很多鸟类专家,向他们问过这个问题。A大学、B大学以及C鸟类研究所我都走访过了。”定子瞅着善朗,似乎在说你下过这么大的功夫吗?

“……”

“所有学者听到此事,都说乌鸦不好对付。它是最聪明、最进化的一种鸟类。”

“是吗?真是一种狡猾的鸟。”

“那是学者们的见解。研究人员可以这样回答,但我们是经营者,不能说一声‘是吗’就没事了。不祥的乌鸦每天成群结队地飞来,影响我们营业。无论它们怎样狡猾,我们是人类,人类不能在乌鸦面前束手无策。”

“……”

“总经理不要发呆,赶快找到有效的对策。不解决这个问题,会导致会馆的经营危机。你是专管会馆的总经理,不认真对待怎么行?”

“我认真对待了。”

“要努力啊!你努力不够,学习也不够。”定子生气地批评丈夫,随即戴上帽子离开了会馆,要去巡视其他的下属公司。近来她有些发胖,体重稳步增加的定子在工作时精力充沛。

然而,定子对乌鸦也拿不出有效的对策,善朗更不可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定子明白这一点,所以更加烦躁,甚至有点儿歇斯底里。

“又挨会长批评了吧?”财务部会计千谷规子进来,朝善朗笑笑。财务处女会计这样笑着对总经理说话,非同寻常。善朗对此既不责备她多嘴也不生气,只是苦笑一下,这更是非同寻常。

千谷规子到观丽会馆工作已经快到八年了。她是看到报纸广告应聘进入公司的,定子会长主持面试,二话没说就在五十多名应聘者里选中了她。她毕业于东京某所女子大学,相貌算不上秀丽端庄,一张平凡的脸庞,甚至可以说有些难看。

经过试用发现,正像定子面试时感觉到的一样,千谷规子聪敏过人。虽然在大学的专业是与会计无关的文学系,但在实际工作中却对账簿上的数字和计算把握得很快。而且工作态度和表现都雷厉风行,没有女人特

具的娇柔孱弱。但也并非像男子那样粗犷,而是一种收敛的妩媚,彬彬有礼。年龄也已三十五岁,未婚。

定子看中千谷规子除了这些以外,相貌平平也是原因之一。作为经营者,定子认为美貌女子不适宜做事务员,特别不适宜做财务工作。年轻貌美的女子容易受到男性的诱惑,感情纠葛很多。女人爱时髦、爱打扮,投入的花销必然很大。将财务工作交给自命不凡、招蜂惹蝶的女人,不啻于铤而走险。她会以巧妙花招诈取公司资金,用来供养情人。这种事例经常听说,报纸也常有报道。

相貌平平的女性,很少惹出此类麻烦。因为她们贵有自知之明,所以不会花闲钱修饰打扮,也不与男人打交道,不大手大脚。就算有男人主动套近乎,她也清楚自己魅力有限,识破对方的不良居心。她青春渐老,却仍独身一人。

这种女人不会上男人的当,而且自有长远打算,精打细算地将工资余额存进银行。这种稳健性格是会计必备的,千谷规子就是最佳人选。因为她身体瘦小毫无风韵可言,所以也不会引起男人的兴趣。她的生活态度质朴而有条理,甚至难免招致吝啬鬼的责难。而且思维敏捷,作风干练,是定子心目中最理想的部下。

御室熊野神社的难波主祭也是由千谷规子介绍的。在秋川有她的朋友,经过交涉即以较低的酬金聘请到这里来,还带来了两位笙笛演奏神官。尽管是乡下的神社,也还是需要其他神社的三分之二。但这已经让凡事讲求合理的定子心满意足,聘请难波主祭签约一年,所以不会吃亏。

定子偏爱千谷规子,常常瞒着别人悄悄将自己的东西送给她。瞒着其他部下馈赠礼品,意味着一种特殊待遇。这让规子感激不尽,打消了跳槽的念头,心无旁骛地为观丽会馆效力。

定子送给规子的那些东西并非贵重物品,因为华贵物品无法与本人相配。即使送给她一些首饰,也是选择素雅廉价的,而且都是可以随时弃之不要的。以此小恩小惠拴住规子的心,也是特别划算的。定子的眼光没错,千谷规子在会馆财务处工作了八年,已经成为中心人物,因为她充分得到了会长的信赖。

然而,定子对待千谷规子也有失误。与其说是用人失察,莫如说是意外失算。这一点,只要听听此时千谷规子跟善朗总经理继续说些什么就很清楚了。

“总经理,会长那样责备你,你能想出驱散乌鸦的办法吗?”规子问道。

“一点儿都想不出来。会长那么聪明都没有办法,我怎么能想得出来?”善朗似乎已经放弃。

“可是,办法还是要想的嘛。乌鸦成群结队地在会馆上空乱叫,影响我们的声誉,因为太不吉利了。这里是专营婚礼婚宴的会馆,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实际上已经产生负面影响了,最近营业额在下降就是明证。观丽会馆的客户在减少,已经有相当一部分转到其他会场了。”

“下降了多少?”

“现在是秋季,与去年同期相比下降了百分之十,与今年春季相比下降了百分之九。秋季报表也说明营业额在下降。”

“真头疼啊!怎么办呢?”

“就在我们想办法的时候,恶劣影响仍在扩散。以后营业额会越降越快。”

“怎么办呢?”善朗叹息着重复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连足智多谋的会长都没有办法,我怎么能想得出来?”

“你也挺聪明的嘛!”

“我连会长的脚后跟都赶不上。”

“你要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

“我早就为你设身处地了。”

“那我知道。我一直很感谢你。”善朗垂下眼睛。

“这样下去,总经理会被炒鱿鱼的。”

“就因为乌鸦吗?”他开玩笑似地说道。

“就是乌鸦降低了我们的业绩。会长不可能把乌鸦看作不可抗力的危害。营业额得不到提高,总经理就要负责任。对付不了乌鸦,总经理就不能不考虑被撤职了。会长不可能将失败归咎于乌鸦,而会说是总经理无能。”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吗?”善朗又一次悲痛地叫道。

“会长刚才说总经理努力不够,你就应该多跑跑各地的大学和研究所。”

“不是说专家学者都没有良策吗?”

“即使他们没有良策,你也应该诚心地去跑。至少这种姿态能够得到会长的认可。”

“不行,定子只看结果,只用姿态哄不了她。”善朗没用会长这个敬称,而是恶狠狠地直呼定子,他又回到了丈夫的立场。

“那你就等着被撤职吧!”

“撤职?”

“你被撤了职,那就全完了,会长不可能派你去其他的下属公司。冒昧地说,她会觉得你连观丽会馆的总经理都当不好,也就失去了担当经营者的资格。”千谷规子直言不讳地向善朗说出“冒昧的话”。

房间里只有他俩,善朗沉默不语。规子盯着他,更加单刀直入。“她不仅会把你从总经理的交椅上赶下来,还会把你从山内家族中赶出去。”

善朗面如土色。“你早就这样预测过了吧?”

“以前听到过关于你的情况,所以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

“总经理,你们是靠年轻时的恋爱结合的。会长学习经营学,你学习建筑学,在去外国的途中偶然相遇、相爱并结合。当时是定子小姐钟情于你,并迫使上一代会长准许你们结婚,对吧?”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二十多年前,定子小姐被你的风度翩翩迷倒。可是时过境迁,定子小姐已经对你的能力失去了信心。定子小姐继承了上一代会长的事业家血统,血脉里流淌的是父亲的血液。对男人的俊俏面孔、潇洒体态、音乐素养、交际舞技、高雅志趣的关心,现在已经荡然无存。那些东西都是年轻时的兴趣,男人真正的魅力是企业经营能力,是不知餍足的事业欲望。最有魅力的,与其说是潇洒俊俏的奶油小生,不如说是那种油腻发光、充满野性的面孔。上一代会长为了企业的发展,甚至不惜做出近乎犯罪的反社会性举动。那才是定子小姐最理想的丈夫形象。”

“那我可做不来。”善朗胡乱地抓着头发。

“是的,那不是你的性格。对于定子小姐来说,上一代会长是绝对理想的形象。她其实就是所谓的恋父情结狂,你根本不沾边。定子小姐越是不满意,就越是要迁怒于你……”

外面有乌鸦叫。这是白天,叫声稀稀落落。

善朗抬眼看看,很快又无力地落下视线。“是的。定子对我很冷漠,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冷遇。我忍耐了,因为我是上门女婿,定子虐待我。”善朗眼眶里闪动着委屈的泪光。

“我明白,我能察觉到。”千谷规子轻柔地说道。但她尖锐的词语毫不留情。“但是,长此以往必然有破裂的一天,这是你跟定子小姐的宿命。因为你俩的婚姻本来就是个错误。”

“是我的错。”

“你俩都是不幸的。”

“选择我做丈夫的定子也够倒霉的。”

“总经理,你现在还说这样的话?万一有事,受害者是你。”

“……”

“一直会发展到离婚的。”

“我要索取高额的赡养费!”

“赡养费?!你再别学女人说这种老掉牙的话了。索取了赡养费、离开了山内家族,你将来可就惨了。你有什么脸面见人?你拿什么去开拓新的事业?”

“换个说法吧!我跟她要钱。”

“定子小姐是合理主义者,吝啬鬼,一分钱也不会给你的。”

“那就上法庭。”

“算了吧!别干那种没出息的事,那你将来会更惨。你性格懦弱,不可能在法庭上跟定子一争高下。”

“那我该怎么办?”

“现在就要为自立积攒资金。”

“就是你帮我做的那件事?”

“是的,节税,积累资金。”

“说是节税,其实就是偷漏税嘛!”

“定子会长在五年前让你当了总经理,但会计帐簿却全由她来掌控。不过,她现在忙于其他的下属企业,不能天天到这儿来。她把工作全都托付给了我,因为她信任我。会长相信我是忠实的部下,而且确信善良的你绝对不会做假帐。会长已经彻底放心,不再查帐了。”

“偷漏税已经多长时间了?”

“三年半了。但是离你自立所需资金还差得很远。”

“不会被定子发现吗?”

“一点点儿地‘偷漏’税。如果一次性地抽取高额资金,难免被会长察觉,税务署也会查出来的。最要紧的就是不能暴露。”

乌鸦又叫。

“你为什么这样帮我?”善朗凝视着规子。

“我觉得你太倒霉了。”她坦然自若地说道。“我不忍心看着你受冷遇。”

“你同情我?”

“不要误会。这决不会发展成低级小说的情节,同情变成了骚情。”规子坚定地与善朗对视。

善朗耳边已经染上白发,脸颊消瘦,细纹密布,眼袋凸垂。年轻时的美男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成了一副典型的可怜相。

“我知道。”曾经风华正茂的美男子呈现早衰的迹象。“我无法报答你的好意。”

“我多次说过,我是看不下去才帮总经理的。”千谷规子自上而下地望着低着头的善朗。

“请你继续帮我。”善朗向自己的部下弯腰弓背。

乌鸦仍在叫,约有四、五只。

“大白天还叫得这么凶。”她掀开窗帘向外望去。

三五成群的乌鸦正在“御朱殿瀑布”上空盘旋,是大嘴乌。模拟岩石峭壁的前方,一位皓白衣浅蓝裤的神官背向而立。那是难波主祭,趁着典礼之间的空闲散步。

远望此景的千谷规子,不知何故眼神凶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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