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琳也已经在朝廷入职,为满洲文生员笔帖式,日常工作是翻译满、汉奏章,记录档案文书,抄写文书,校注公文等等琐碎之事。笔帖式是最小的芝麻官,做到最高才六品。饶是如此,和家也一片喜庆,毕竟兄弟俩都进入朝廷,这是一件大事。

明保趁此机会,送来厚礼,与兄弟交好。和珅因得英廉点拨,不可得罪小人,更不可得罪知根知底的小人,也乐得顺水推舟,与舅舅冰释前嫌。当然,他知道这个舅舅来认外甥,不是亲情驱使,而是利益驱使,将来麻烦的地方多了去了。对付此人,自己须得外宽内严,讲究规矩。

开了明保这个口子,其他的亲朋好友都知道好日子到了,不管原来对和珅如何,都蜂拥而来,齐齐巴结。好在和珅已习惯了家门络绎不绝的景象。

和珅为和琳的入职,设宴款待宾客,同时也为和琳打开了关系之门。夜里宴毕,兄弟俩正要在书房倾谈一番,却听见仆人来报:老夫人正在哭闹。

和珅皱了皱眉头,对和琳道:“哎,又来了,你去看看?”和琳道:“哥,还是一起去,每次她有什么事,你总是支使我去,她对此耿耿于怀,老觉得你轻慢了她,又把气撒在我头上。”

幼年时,伍弥氏对兄弟不上心,甚至冷眼相对,不顾兄弟前程,差点将兄弟赶出家门,这一点在和珅心中留下芥蒂。为官成家后,总是对伍弥氏亲近不起来,有什么事,需要和母亲沟通的,尽可能派和琳解决。和琳倒是豁达无怨,但伍弥氏知道这个家是和珅当家,感觉到和珅的小心眼,心中不忿,时不时发作一番。

和珅有时候也在内心问自己:为什么能容下别人,却不能容下继母,幼年之事久久不能释怀?答案是他发觉这是自己天生的东西,敏感、记仇,特别是年少的怨恨,挥之不去。即便有英廉时不时提醒,自己的理智居然很难战胜这些天生的情绪。

和珅见被和琳点出心结,无奈,只好跟和琳一起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伍弥氏在房中抹着眼泪,见兄弟俩来了,变成号啕大哭,道:“谁说我有两个儿子,可是当官了没有一个认我。亏得我当年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大,可是谁知道呢,我的命好苦呀……”

和琳上前道:“额娘,您这是怎么啦,今儿是好日子,我们又怎么让您不舒服了?”

伍弥氏窥见和珅呆立着,并不准备介入安慰自己,越发觉得委屈,道:“怎么不舒服?你看你哥,到跟前了还不跟我招呼。”

和珅上前一步,淡淡道:“额娘,有什么话您就说,这么哭起来让下人见了多不好。”

伍弥氏道:“有什么不好的,你这么不孝,还怕人瞅见?我准备明儿去见皇上,跟他说你是不孝之子,不能让你当那么大的官。”

这话虽然是吓唬,却也让和珅吃了一惊,不孝乃是大罪,要是传出去,随时可能成为别人的口实。

和珅露出委屈的神色,道:“孩儿实在不明白,哪一点是不孝之举呢?”

“今天是你们俩都为官欢庆的日子,这种时候你们居然不拜谢我,还当我是拉扯你们长大的额娘么?”伍弥氏振振有词,她十分渴望自己的功劳被认可。

兄弟俩这才知道原委,和珅抚慰道:“今天客人往来,确实是忘了这个礼节,不如现在拜谢,也可见我们兄弟之心。”

说罢,拉着和琳下跪磕头。伍弥氏受宠若惊,道:“你们可是真心的?”

和珅道:“此心上天可鉴!”和琳道:“孩儿对额娘从来都是一片诚心!”

伍弥氏的脸转瞬破绽为笑,还挂着泪珠,道:“这才算我的好儿子,不白养你们了,起来起来。”

兄弟俩摆平了伍弥氏,回到书房,和珅犹自闷闷不乐。和琳劝慰道:“哥哥不必忧心,额娘就是这样,哄哄她就好了。”

和珅道:“哎,我哪里是为她忧心。乃是因为皇上这一段闷闷不乐,你说皇上不开心,我怎么能乐起来呢?”

“哦。”见说到皇上的事儿,和琳倒是好奇了,道,“皇上如何不乐?”

“皇太后崩逝,对皇上打击很大,太后在世时,母子之情,其乐融融,我在一旁观看,常常想起生母,心中酸楚。皇上是重情的人,一直缓不过来。”和珅叹道,他确实把皇上的烦恼当成自己的烦恼,“若能为皇上解闷,让他转忧为喜,那是最好不过了。”

“绞尽脑汁讨皇上高兴,这是我们最重要的事么?”和琳反问道。

“那可不是,祖父说过,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效了,纵是你立功又能怎样,还不是让皇上对你另眼相看?”和珅反过来训诫道。

“可是,我们当初设想的是,以文武之道,为朝廷立功,可不是只为了哄皇上开心的。”和琳犹记得兄弟相谈未来之夜。

“那是年少不更事想当然的想法,我们兄弟必须有所作为,这一点无可争议,但方法上未必如我们所愿——你看,我现在升的官,得到的荣耀,哪一样是去边疆厮杀争取来的?我如今只有这条捷径,也会一直走到底!”

“不瞒你说,我也是在外听一些风言风语,说你只会讨好皇上,也不知道你这种做法对不对,所以也觉得疑惑。”和琳诚恳道。

“不在其位,不谋其职,那些说我的人,如果也有我这样的机会,也会这样做。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取悦皇上没有过错——你入仕之后自然能慢慢体察,所有的路与当初设想的并不会吻合,人需要机变,不可能按照书生意气过一辈子的。你如今虽是小吏,但只要尽心尽职,将来一定有机会的!”

“哥哥说的是,我对如今的处境很满意了,一定能尽职的。”

和珅又说了些为官处世之道,和琳频频点头。言毕,和珅又到自己的书房,叫刘全把账本拿来,今天的各种收礼的账目,要自己查对统计。

夫人冯霁雯亲自端了人参汤过来,给和珅滋补,道:“这些账目,可以等明天再看,你这么辛苦,身子怎么受得了?”

和珅接过参汤,饮了一口,拍了拍脑门,道:“每天不对完账目,我都睡不着。累是累一点,但对完了睡得踏实。”

冯霁雯道:“每天入账越来越多,你又要对账,又要早朝,哪里能忙得过来,得找个人帮你才行。”

和珅道:“哪有信得过的。刘全是信得过,可是斗大的字认不得三五个,更别提算账了。”

“这么大的家,你一个人事无巨细撑起来,我是心疼得紧呀。”冯霁雯道。

“没账算的日子才心慌呢,我乐意操持家业,累一点值得。”和珅微笑着,叫夫人先去休息。有家有业有官,和珅心里踏实,每日里忙个不停。

却说这一日,乾隆刚刚批阅完奏章,突然太监来报:惇妃的侍女锦云暴毙,请皇上处置。乾隆听了,心中一跳:莫不是又被惇妃处罚致死?赶紧乘舆上翊坤宫,见宫女锦云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皇宫的宫女并非私人所有,而是从民间选秀的秀女,待到期满,是要送还给人家的。现在出了人命,不管惇妃还是太监,都不敢私做主张。

宫女暴毙,总是不祥之兆,乾隆沉着脸,问惇妃道:“怎么回事,好好的人儿怎么说没就没了?”

惇妃本是一脸冷傲,此刻带了些惶恐,倒是更有些别样的魅力,支吾道:“锦云昨儿犯了错,贵根小小惩罚她一下,今儿不知道怎么就不明不白死了。”

乾隆盯了太监贵根一眼,贵根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皇上饶命,不关奴才的事,奴才只是奉命行事。”

乾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好,那你就如实说来,朕看看到底是谁的错。”

贵根看了一眼惇妃,可能在判断自己的小命是皇上说了算,还是惇妃说了算,权衡了片刻,战战兢兢道:“昨儿锦云给惇妃娘娘进茶,粗心大意了,将热茶倒在娘娘的裙子上,把娘娘给烫坏了。照理说,侍女做事如此马虎,惩罚也是应该的,惇妃便让奴才打她一顿,以示惩罚。奴才不敢不从命,锦云哀叫连连,嘴里叫饶命,奴才也只等惇妃喊停,可偏偏惇妃将头转到别处去,又捂上耳朵不理,我这一停下来,惇妃就喊着继续,我也不能不听。后来哭叫声都没了,血把裙子都浸透了,我跟惇妃说不能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这不,抬回房间过一个晚上,就没气了,这可是我们都未曾预料到的呀。奴才真的是左右为难,皇上您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乾隆瞥了惇妃一眼,道:“贵根说的可是实情?”

惇妃带着哭声垂泪点头道:“……嗯,可是我只是想小小惩罚她一下,并不想要她命的。”

乾隆摇摇头,心中叹息: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又是她骄横生事,自己对她过于宠爱了。现在捅出这么大娄子,不惩戒是说不过去了。

惇妃是满洲正白旗汪氏,父亲做过都统。她于乾隆二十八年进入后宫,年方十八岁,当时乾隆已经五十四岁,整整比汪氏大了三十六岁,连皇子永璜都比她大十七岁。惇妃长相秀媚,修长的瓜子脸气质不凡,一双眼睛盈盈流波,甚是勾人。初入宫,就引得乾隆注意,封她为永常在。后宫嫔妃以皇后地位最高,其次是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其后是贵人、常在、答应。刚刚入宫,就已是常在,已是幸运儿。更幸运的是,不久乾隆就临幸了她,在同时入宫的少女中,实属少见。有的秀女从入宫到出宫,连皇上的手都碰不着一次。六年后,乾隆封她为永贵人。又过了三年,封为惇嫔,再过三年,乾隆三十九年,汪氏怀孕,乾隆更是惊喜异常,封其为惇妃。在宫女之中,赫然脱颖而出,自然一路春风得意,恃宠而骄。

乾隆四十年正月初三,新年的喜庆之中,惇妃修成正果,在翊坤宫生下一个女儿。乾隆老来得女,欣喜异常,视为珍宝。乾隆共有十七个儿子、十个女儿,皇子有十个都夭折了,两个过继给皇室宗亲,只剩下五个皇子;女儿当中,有五个不及册封,就夭折了,其他均已下嫁,现在出生的公主,排行第十,称为十公主。十公主的出生,对于已经六十五岁高龄的乾隆,意义非凡。一者,此时宫中已经多年没有添丁,乾隆自然喜上眉梢。二者乾隆年纪大了,颇有些孤单,其他公主嫁的嫁,死的死,没有一个能陪在他身边,皇子们更是惧怕乾隆威严,不能谈心的,现在来了一个小宝贝逗弄,还真能减轻孤寂。三者乾隆一直不服老,追求长生养寿之术,能如此高龄播下龙种而有收成,正是对乾隆养生之术的证明,怎不令他心花怒放!

不得不提一句,十公主出生半年之后,和珅的儿子也出生,两人同龄。

乾隆把所有温情都倾注在这最后一个公主身上,只要有十公主在旁边嬉戏打闹,他就能暂抛烦恼,沉浸在童趣之中,甚至觉得自己年轻许多。不仅是乾隆,八十多岁的老太后也十分喜欢这个小孙女,整日唤到身边,怕有什么闪失。皇上与太后这么宠爱,宫女太监们自然也把十公主捧在手心。

母以女贵,生了十公主之后,惇妃在宫中地位陡然上升,仗着皇上的宠幸,脾气越来越大,不把他人放在眼里,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打骂太监、宫女,伺候在她身边的人无不战战兢兢。乾隆也有耳闻,但只是宠着她,也不说什么。如今弄出这么大的事,可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了事的。

按照当朝律法,打死宫女是大罪。以惇妃而论,要把惇妃的名号废去,十公主从此不能见着亲娘的面。

乾隆盯着惇妃道:“锦云是伺候你的宫女,也是你命人打死的,这一点你是抵赖不了的吧。”

惇妃心知打死宫女的惩罚,也意识到自己是混不过去了,怕丢了名分,忙哭啼着哀求道:“皇上,奴家是无意的,看在生养十公主的辛劳的分上,不要革去奴家的名号,其他怎么惩罚都心甘情愿。”

乾隆正色道:“我若轻饶你,如何依法治国,天下人如何能听我旨意。”

惇妃力争道:“奴家生下十公主,确实是有功劳的,皇上不能因过忘功,奴家受罚心甘情愿,只是恳请叫一大臣秉公处置。”

惇妃因为怕乾隆一怒之下,下令废了自己的名号,金口难改,不留余地。如让一个近臣来出主意,必能考虑情感因素,也许自己能逃过一劫。

乾隆沉吟道:“好吧,我叫和珅来,让你心服口服。”

当下宣和珅进殿。和珅一路上听太监说道,对事件已是心中有数。又见皇上连家事都一下子就想到自己,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感,但一想到这是个难题,不知道皇上叫自己,是要给惇妃留一条后路呢,还是以法处置,让惇妃心服口服,因此喜忧参半,一路进殿。好在自己如今临机应变能力不错,察言观色已是家常便饭,心中又多了几分笃定。

乾隆间和珅到来,道:“和爱卿,当朝的律法你是烂熟于胸,惇妃之罪,你帮我说个章程,既让惇妃心服,也能让天下百姓心服。”

和珅看惇

妃一脸泪水,楚楚动人,心想,皇上原本是对惇妃是宠爱有加,即便有罪,也是离不开她的,她绝对不能得罪。但看乾隆一脸怒色,又似乎是决心严惩,以告诫宫中上下不可乱来,如何能裁决圣意?

当下一边看着皇上,一边吞吞吐吐道:“打死宫女,按照刑律,须是废去名号,永不能享受嫔妃待遇……”边看惇妃,已成泪人,动人之状,无以复加,任何一个男人见了,无不想怀抱抚慰,哪里还忍心惩责。突然心中一念闪过:皇上的愤怒,只是此时此刻,若到了彼时彼刻,怒气消去,想疼她都来不及呢,自己在此刻,得为彼时的皇上着想才是。再说,皇上如果真想重惩他,自己发号施令,告诫天下,好事一桩,何必让自己来一趟呢!

当下有了主意,接着道:“但毕竟生了十公主,有功于皇室,且十公主日后还要惇妃陪伴,因此若是废了名号,不准陪伴十公主,于情于理都不相符。我看不如罚她银子,给死去的宫女作为殡葬费用,身边太监难逃其责,代惇妃受过?”

说罢,惇妃泪脸隐隐露出喜色,必定觉得自己的棋走对了,但是乾隆却脸色冷峻,道:“罚钱了事,这也太轻了,与刑律相去甚远,只怕让天下人说我护短。”

和珅刚才往轻里说,本来就是试探乾隆的态度,若乾隆不满意,便有进一步加重的余地,当下明白分寸,知道如果不动惇妃的名分,是说不过去的,便道:“奴才有一个想法,请皇上定夺,如果革去妃号,降封为嫔,既符合刑律,又能保全名分,奴才以为是权衡之法。”

乾隆点了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否则宫里全乱套了!”

和珅舒了一口气。乾隆当下判决:惇妃降封惇嫔,罚一百两银子给宫女家人,身边侍从代她受过,革去顶戴,扣发钱粮。惇嫔为戴罪之身,不能抚养十公主。

降级,大概是最折中的处罚方式。惇嫔一时泪眼婆娑,朝和珅投来感激的目光。她怕的是严格按照刑律,被降为庶人,汪氏一家的荣耀将化为云烟。而降级,名分并没有消失,往后还有回旋的余地,怎不令她大松一口气。和珅触及她的眼神,浑身一激灵,心中荡漾,暗吞了一把口水,心道:此女身上有如魅如幻的魔力,难怪在后宫中能一路青云直上,乾隆终究还是会临幸她的。还好自己没有得罪她,否则只怕没有好果子吃的。

当下也朝惇嫔递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又怕自己把持不住,忙把眼光移向别处。

入冬时分,刚下过雨,崇文门外的驿道上一片泥泞,道路两边的白杨树躯干湿漉漉的,寒风吹过,剩在枝头的枯叶便纷纷坠落。此时行人无多,一片肃杀。

突然,当值的差官见到一行车队向北疾驰而来。车队一共有十一辆,一辆轿车,十辆骡车。骡车一色栗壳漆打底,清油桐油挂面,大蘑菇头铁钉轮面,车厢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还用大铁钩钉钉着,加了封条,一看就知道是贵重之物。打头的轿车更是豪华,景泰蓝圆帽包头,绿呢车围,里头坐的肯定是贵重人物。好在车辕前插遮阳伞的槽口旁边,还有一面明黄镶边蓝色小旗,杆上写着一行字:钦命云贵总督太子太保李。

原来是李侍尧。

却说当时正是清缅两国交战,清军不利。乾隆三十二年,将军明瑞兵分五路征战,由于孤军深入,粮草不继,次年二月兵败退回,明瑞也自尽身亡。乾隆十分震惊,派傅恒为经略,阿里衮、阿桂为副将军,舒赫德为参赞大臣,统兵征伐缅甸。这次傅恒率领满蒙兵一万三千人出征,虽然准备充分,但仗打得十分艰苦。缅甸境内尽是青蛇、蚊子、蠓虫、蝎子,乃至气候湿热瘴痢肆虐,使得清军死伤无数。缅甸军队也伤亡惨重,主动派人向清营递送文书,请求商谈休战罢兵。乾隆见缅甸已经认罪请和,便答应议和,经过一番谈判,双方终于达成撤兵协议,缅甸答应清朝提出的十年一贡的条件,战争宣告结束。

但清军班师回朝后,缅甸却一直没有履行进贡的许诺,乾隆十分恼怒,双方关系再度紧张。只因清军数次征讨不利,乾隆也不敢轻易出兵,权衡利弊,最好的办法是挑选重臣坐镇南疆,进可攻,退可守。几度挑选,乾隆看中了李侍尧。

李侍尧貌不出众,但精敏过人,虽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公文案牍却能过目不忘,陈奏事件无不切中事理,深得乾隆赏识。乾隆曾多次对臣下夸赞李侍尧,说他在督抚中最为出色,把他和军机大臣阿桂并称为当朝最能办事的人。乾隆四十二年,李侍尧出任云贵总督,成为大清西南的封疆大吏。

轿车中坐的,就是从云南回京的李侍尧。赶车的戈什哈一手扶着铜手闸,一手一鞭子甩向骡子,看着黑沉天空下的崇文门,叫道:“嘿,崇文门,大人,崇文门到了!”

李侍尧正在车上闭目冥想,要见皇上了,该汇报的事儿要依次想定,在京城要拜见和送礼的大员亲王也要想好次序。被戈什哈一叫,回过神来,精神一振,撩开红帷子,果然,眼前苍暗的天空下灰蒙蒙矗立着的,正是崇文门,高大灰暗的城墙横亘东西,被风沙侵蚀过的墙面东一块西一块地斑驳着。李侍尧叫道:“小马子,叫人知会一声崇文门关上,就说我奉旨见驾。派人去军机处禀告一声,看看西下涯子宅邸预备好没有。天色晚了,就在城外头打个尖,回去不用吃饭了。”

“喳。”小马子响亮地应了一声,扳动铜闸,车缓缓停下,他腾身跳下车,招呼跟上来的戈什哈,“老胡老吴,你们两个搀大人下车,到茶铺子那边休息。老爷,外面风大,您搓把脸再下车。”小马子说着伶俐地跑去了。

李侍尧从暖烘烘的轿车里出来,冰凉而若有若无的雨滴打在脸上,扑面的风把袍子撩了起来,浑身一个激灵,瞬间又觉得精神一振。用手抹了把脸,大步向城脚下的一排店铺走去,边走边叫道:“轮番过来吃饭!狗崽子们,累不累?”赶车的戈什哈共有三十来个,都已列队待命,听这一问,轰然大笑,叫道:“标下们不累!”有的叫道:“累是不累,就是一路不吃酒,嘴里淡出鸟来,请大人赏碗酒吃!”

李侍尧正走着,听了这话,停下脚步朗声道:“差使没有交割不能吃酒。等进了京里,我老宅埋的二十几坛老烧,刨出来让你们吃个够!”一个戈什哈低声埋怨:“都到皇城根了,大人还这么不放心。”却再也不敢闹酒吃了。

李侍尧进了蔡家老酒馆,老板老蔡见多识广,一看李侍尧的顶戴,就知道是哪路神仙,赶紧招呼坐下,叫道:“难怪我昨日做梦,祖爷告诉我明日有贵人来,要小心伺候。爷这边请,先用小店的招牌小菜和热酒暖暖身子。”又对两位戈什哈道:“两位军爷这边请,军爷不用酒,红焖鸡条子肉上满海碗,再加大馒头!”

片刻就上菜了。两个戈什哈狼吞虎咽,李侍尧边吃边和掌柜的聊天,只听得外边脚步响动,知道是小马子回来了。小马子进门,后面带了个脸上皱纹像刀削般的中年人,料是崇文门关上管事的。李侍尧眼睛一抬,声音不大但语气很沉问道:“怎么去这么久,关上没人?”

小马子冻得吸溜鼻子,赔笑道:“今儿天下雨,眼见要过冬至,早早就封关了。标下跟留守的书办说了半天,他们才去叫管关的刘三爷来。三爷,你当面回我们老爷的话。”

李侍尧瞅了一眼这刘三爷,便已看出市井出身,有些阅历,能见人说话。而刘三爷也在观察李侍尧:这位名震天下的总督不是一个威猛高大的男人,而是一个精瘦汉子,要是脱下那身帽服,混在人群中绝对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不过他一说话,眼露精光,气场慑人,这才看出非同寻常。

“你就是关上总监刘三爷?”李侍尧含笑问道。

“小的给总督大人请安。回爷的话,小的叫刘全,京城人都叫我刘三。”刘全打个千儿,口里毕恭毕敬。虽然崇文门关上进出的官儿千千万万,但遇见这位名声遐迩的总督大人,不能掉以轻心。

李侍尧缓声道:“虽然是过节,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节气,关防朝廷有制度,内务府也有规矩,怎么都撂下差使,这么早回家搞乐子,这不像话呀!”

刘全见李侍尧不像是进关的,更像是来巡查的大员,便收敛笑容道:“这关上差使没人敢怠慢。爷知道这关上都是内务府旗下人,各人都有主子,主子家过节得回府请安,这是历来定的规矩。小人也不是回自己家,方才马爷也是到和府叫我来着。”

李侍尧见刘全把没理说得浑身是理,知道嘴巴不好对付,懒得折腾,便沉下脸道:“你来了就成,立刻开关放行,我要赶快进城。”

话音未落,刘全打千儿回道:“大人要进城没说的,不过车子上的货要验关缴税,留下他们看货,明儿卯时开关,小的亲自把货送到府上。”李侍尧听了,脸色一沉道:“这不是私货,是皇上的贡品,还有给太后的东西,验什么,收哪门子税?开关!”

“放货进城小的不敢。无论是贡品还是私物,只要带财物进城的,一律收税,这是奉旨的事。”刘全居然不买账。

“这些贡品是给宫内皇上的,你小子敢征皇上的税,吃了豹子胆?”

“小的放肆。这是历来关上的规矩,过往的官员,就是王爷,也得验关缴税,皇上就是这么定的。”刘全低下头,一副认理不认人的执拗。

李侍尧脸色铁青,鬓角刀疤连着筋绷紧,眉头疙瘩压了下来,眼里闪着凶光,若这是在战场上,一声“杀”字早已出口。可惜的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皇上手下的奴才,只好强忍着,咬牙道:“我要是不让你验货呢?”

“小的在这里混饭吃,只懂得按照规矩办事。”刘全眼角余光看李侍尧的样子,身上颤抖了一下,随即怯声道,“今儿眼见天黑了,又下雨,大人不妨在城外歇一宿,容我回去禀告和老爷,大人明儿和他们说清白,只一句话的事。”

李侍尧身边的戈什哈却忍不住了,叫嚣道:“大帅,别理这王八蛋,我们自己弄开城门楼子走路。”

“把他绑了,什么犊子也敢跟我们大帅斗嘴!”

“大帅我把他阉了,看他还敢不敢验!”

一时间吵吵嚷嚷,只怕房客都出来看热闹。李侍尧一摆手,止住了戈什哈们的叫嚷,道:“这里是京城,不是云南,给我退回去,听我的令。”又转身对刘全道:“他们是跟我打出来的丘八,说话口无遮拦,你别见怪。”

刘全缓和一口气道:“小的只做事,最没脾气,大人不用挂心。”

李侍尧接着沉下脸,道:“我这车里,装了这么多贡品,在城外怎么关防,要是出了差错,和珅拿几个人头来赔?”

刘全接口道:“这好说,税关的关丁就在对面那排营房,就为了怕有银子验关,不及进城,我们和爷特意从丰台大营调来一哨人马,维持关防。这种差使也有多次,都没出过什么闪失。”

李侍尧阴沉着脸,刘全这一套,显然深得和珅的真传。他在军机处见过几次和珅,满脸笑容,见人就点头,因没建过什么军功,其实是军机处资历最浅的,谈起话题来只会懂得附和,并无真正见解,但是偶尔掺和几句,又让你找不出破绽。想到此处,恍惚间把刘全当成和珅,很想一巴掌向刘全抽过去。但,此地毕竟是京城,规矩是皇上定的,自己此行回来,还有比对付和珅更重要的事。想罢,他冷冷一笑,道:“既然这么着,也好,你回城去禀告你们和大爷,就说下官李侍尧在此奉命等候进城!”

刘全舒了口气:“不敢不敢,我立即去禀报和爷。和爷本说是亲自来关上迎候大人,实在是亲王五爷召见,分身不开。这头的事又不敢坏了规矩,只好委屈爷一夜……”

李侍尧听着刘全牢骚,不耐烦道:“好了,告诉和珅,明日皇上要接见我,今晚阿桂在府里等我说差使,叫他看着办。”又叫道,“叫兄弟们都过来,东院把车安置好,店里弄大锅饭先充饥,我们在这里泡着等姓和的!”

和府里,和珅正送走亲王,刘全进来禀报,将与李侍尧会面的情形说了一番。和珅便从脑子里边浮现出李侍尧,最是貌不惊人,却是不好惹的角色。当年入试贡院,因试卷里错把“翁仲”写成“仲翁”,恰逢乾隆巡视春闱,挑出试卷指出谬误,钦命“罚去山西作通判”。在山西遇见国舅爷宰相傅恒带兵打白莲教飘高众徒,自告奋勇出谋划策,带着奇兵奔袭黑查山大获全胜,一举廓清晋陕两省造反徒众。天子门生又加宰相全力扶掖,富贵逼来,直升安徽布政使、广西巡抚,每到一处政声鹊起,升官升得人目瞪口呆,直至由两广总督为皇上倚重,派往云贵重镇,乾隆称其为各省督抚中最出色,可与雍正朝名臣李卫相比。将军总督中,唯独他赏穿黄马褂加双眼孔雀翎子,谁也没得比。此人进城,必须搞妥帖了才是。和珅当下不敢大意,叫声:“换衣服,让我出去见他。”

今儿是冬至,全家张灯过了节,比起往常热闹些。夫人见和珅这么迟还要出去,心疼道:“这么

迟还要出去,你那腿还吃得住劲儿?”

和珅在地上踏了两脚,道:“还行,似乎恢复了些。哎,云贵总督,可不是好打发的,不亲自去一趟,以为我看轻他。你先休息吧。”

夫人吩咐丫鬟道:“这么冷,多穿点,把巴图鲁小羊皮背心给穿上,还有鹿皮靴子,不透水的。”

和珅穿戴完毕,踏着夜色出了门来,到了天井,道:“这雨已经不是雨,是雪了。”刘全一抬手,附和道:“瑞雪瑞雪,出门就瑞雪,是好兆头。”和珅道:“这雪可没那么好融化,上轿!”

到了酒店,刘全推开掩着的门道:“蔡家的,我们和大人来了,李大人歇着了吗?”蔡老板迎出去,只见刘全带着一伙衙役进来,随后和珅已经下轿。蔡老板在灯影里第一次看见和珅,唇红齿白,暗想原来传说的权倾一时的和珅是这般模样,可以扮赛会观音了,口中却笑道:“给和爷请安,爷吉祥。大冷天的,爷快进里头安置,端包子来给爷当点心。”和珅道:“你别忙张罗,我见过皋陶大人,马上就走,还有事。”只坐在蔡老板掸过的椅子上。蔡老板道:“伙计已经进去禀告了。”

片刻,小马子出来,见一伙人围着和珅,便冲着和珅客气地点头:“您驾就是和珅大人?”

和珅脸上凝着笑容,微微点头:“是。”

“我们大人正在写折子,刚焚上香,请和大人在这里等候。大人说,这里不是自家的地方,简慢之处请大人谅解。”

“请你务必回禀总督大人,我今晚是抽空儿拜见的,还有急务要办。大人要忙,容下官先回去,明早再来请安。要是候见时间短,我等大人写完折子见过再回。”

“请大人稍候。”小马子说完,转身回去。和珅也不理会,在他脸上瞬间露出的焦躁也马上退去,跟蔡老板闲聊起来,从家务到生意,从天气到年景,倒是没一丝架子。这让蔡老板受宠若惊,又不禁好奇:这店里不知道来过多少官员,有名的没名的,要数没架子的,第一就是和珅了。和珅兜搭闲话,只是挨时等着李侍尧的信儿,掏出怀表看看,已过了戌末到了亥初,仍然不见小马子出来。和珅明知今儿遇上一个刺头总督,但不管如何,总要把事儿办妥帖了,不能留尾巴——崇文门关税监督的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以前一年一任,跟流水似的,捞一票走人,管理一塌糊涂,笔笔都是烂账,从而也没有一任监督能得到皇上信任。如今自己又立了新规,执行起来难度很大,你收官员的税,官员自然是有意见的,处理不好,就会得罪一大批,将来自己一旦有错,可是墙倒众人推的,因此用心、耐心与容忍是必不可少的,定要让官员形成惯例。

刘全倒比和珅更为着急,道:“爷,府里还有那么多事,您在这儿杵着可不行。不如奴才在这儿等,李爷要问,就说明白了,明儿爷一早过来打招呼,这可成?”和珅抿着嘴唇略一沉吟,道:“我和皋陶兄并无过节,不可怠慢。你再进去禀告,说我再三致意,确有急事,请李大人抽空相见。李大人实在忙,就等明儿一早再赶过来赔罪。”

刘全到东院转了一遭回来,嘴巴都气歪了,破口大骂道:“哪里写他娘的什么奏折?明摆着是欺负人。上房一溜黑灯瞎火的,挺尸叫我们等。去问那个小马子,说什么李大人的秉性,黑着灯躺在床上打什么腹稿,叫我们老实等。这不是拿我们爷们儿开涮吗?”一旁的衙役也愤愤不平。和珅一摆手,止住他们道:“都别嚷嚷,我们是替皇上收税的,不是拿腔拿调闲吃饭,都耐着点心,说话要讲究分寸。李大人打完腹稿还要草章,深夜不便再打扰,相烦蔡老板再禀一声,我明儿一大早就过来。”耐着性子吩咐一番,这才离去。蔡老板送到门外巷子里出来,想想和珅的器宇度量,犹自感慨不已。

蔡老板不敢睡,只坐在外店等着。正闭眼朦胧间,小马子进来,劈头问道:“和珅呢?大人要召见。”

蔡老板醒过神来,忙起身将和珅离去的情形委婉说了。还没说完,小马子已经进去了。蔡老板站着发呆:这么一比较,这位总督大人好似故意找茬儿。

李侍尧房中已经点起蜡烛,他一手研墨,听着小马子的报告,眼里射出一道狠狠的精光,嘴角冷笑道:“这个小白脸,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官儿了,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大人,那明儿要等他来了后进城吗?”小马子问道。

“等他?哼,这种人我都懒得瞅上一眼。叫兄弟们装束整齐,明天摆队进城,谁敢拦,只管拿下!”李侍尧厉声道,好像此刻在战场上。

“大人,你说过这可是北京城,不是咱云南呀!”小马子提醒道。

李侍尧用眼神制止了他,小马子心领神会,慌忙退下。李侍尧此刻要写奏折,相当谨严,最怕旁人打扰。他已经打好腹稿:一言清缅两方局面;二是收成与赈灾状况;三是零星叛乱情况。措辞谨慎,既不能夸大其词惊了皇上,又不能敷衍盖过,最重要的是要委婉突出自己的功绩。

写完,伸了一个懒腰,吸一口气,吹了蜡烛歇息。睡到寅初,闻鸡即起,起身先点蜡烛读了半时辰书,打一套长拳,戈什哈们知道他的习惯,早已经在外列队等候。李侍尧叫声:“小马子!”

“在!”

“套车,进城!”

“喳!”

一阵马嘶骡踢忙乱之后,车队准备停当。李侍尧也不坐骡车,骑马出来,天色微微有曙光,能见到崇文门黑乎乎地伫立,鞭梢一指,车队出发,辚辚萧萧而来。顷刻间就到了崇文门,城门已经开了,拉水拉豆浆、煤车炭车、萝卜蔬菜的车吱吱嘎嘎断续往城里去,几个当值税丁站在门洞口,点着气死风灯收钱,除了炭车每车三文,其余一律一文过门。就这么点钱,仍然一本正经,一丝不苟,可看出治理谨严。李侍尧见税关衙门还没有开衙,便叫过小马子,命令道:“你去看看。”

小马子走过去,冲着两个税丁,把鞭杆子往桌上一敲,道:“喂,让这些车让让道,我们大人要过关,跟你们和爷说过的。”那个当头的税丁看他气势,吓了一跳,愣一愣才缓过神来,道:“哦,对对,和爷昨晚有交代,李爷和别人不一样,叫我们小心伺候。他卯正时牌前一定赶到,亲自送李大人进城。”

李侍尧在马上听得说话,看不清什么脸色,语气平和但坚决地说道:“等到卯正就太迟了,我要赶着去军机处,你们和大人来了,代我致谢就是。”税丁颇为为难,又不敢阻拦,只道:“这这这,你们这么多车……”

小马子早不耐烦,道:“这什么这,我们李大人从千军万马中都过来了,还过不了你们两个?把这些车支开,让我们车队通过,赶紧的,要不然别怪吃苦头……”

税丁皱着眉头,左看右看,不知道怎么办,转头往城里看,突然像得了救星一般叫道:“来了来了,我们和爷来了!”

城门里头出现四盏灯笼,写着碗大的“和”字。税丁像个孩子见了亲爹一样,指着灯笼对李侍尧道:“和爷在那,和爷在那。”

李侍尧“嗯”了一声,看着和珅从轿子里出来,趋前参拜,便说道:“生受你了,起这么大早来接我。”

“这是卑职的差使,从来不敢怠慢,只怕辜负圣恩。”和珅面带笑容,站直身子,道,“请大人衙门里奉茶说话。”

“我急着有事进城,万岁爷有旨着军机处叫我进去。”

“大人要着急进城,那没得说。”和珅将手一让,说道,“不过,骡车要留下验关缴税。”

李侍尧火腾地冒了出来,沉声道:“车里是皇上的贡品,是皇纲,你懂么?”

“大人,除了军饷,有兵部勘合皇封标印,其余都要验——这是卑职职责所在。”和珅早有所备,按照自己的节奏说道,“这里的差使只对万岁爷负责,每隔五天养心殿来提银子都要一一查账,您这么大的官,这么多的货,断没有不问的道理。再者说,大人这次不查,下次再来总督巡抚也没法查,关税就没法收下去了。卑职只是皇上在崇文门的看家狗,自有不得已的苦衷,望大人务必见谅。”说罢,低头垂手,一副软绵绵但刀枪不入的架势。

如果这是在云南,自己的地盘上,李侍尧早一马鞭抽过去,皇城脚下,仍然止不住发作,狠狠道:“这里头没有我李侍尧一文钱私货,我不像有些个蛀虫,明着给皇上办事,暗地里自个儿肥了腰包。这里面除了给皇上的贡品,就是给那拉主子娘娘、钮贵主儿采办的东西,难道也由着你搜查抽税?”

和珅对李侍尧的讽刺似乎根本没听见,道:“大人请看,那几车猪,几车羊,还有几水车活鱼,进城就是拉进内务府的,御厨当天用,也都要缴税。这是皇上定下的规矩,卑职不敢孟浪。”

“我要是不缴呢?”李侍尧紧咬牙关,作为一个独霸一方名震朝廷的总督,他哪里受过这种气,更何况面对的是他十分瞧不起的角色。

“那卑职只好关门,请旨定夺。”和珅也知道,这是他守关后关键的一战,此战如被破,日后税关将大乱。

李侍尧身边的几个戈什哈早就烦躁了,“刷”地把火枪平端起来,叫道:“他妈的,不给老子让路,火枪可不客气!”跟随的亲兵也把手扣在刀把上,紧盯着和珅。税丁们平时只有别人求他们,没有他们求别人的,一下子全傻眼,脸色煞白,只怕这些蛮不讲理的丘八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自己先成了冤鬼,一个个都缩到一边。

刘全见这边没了气势,替和珅出头,壮着胆儿叫道:“别乱来,这是皇城根,我们是替皇上守关的,你们动手就是跟皇上过不去!”

和珅见那些兵丁真刀真枪,还真怕这些人在李侍尧手下耍横惯了,动起手来自己遭殃,脸上一阵惊惶,旋即冷静下来,喝退刘全,对李侍尧鞠躬道:“这是皇城的门户,请大人约束属下,不要无礼。验关是我的差使,卑职不敢为难大人,大人也不要让卑职过于难堪。这么多人看着,失了官体有碍观瞻。”

李侍尧回头张望,天色由朦胧转为清亮,不远处人头攒动,进城的乡民被税丁拦着,伸着脖子张望打听。李侍尧从袖中取出一封明黄缎子小包,对和珅道:“你看看这个。”

和珅展开,见尾处写着御批,急忙跪下展读。前面是李侍尧的奏折,后面是乾隆的批复,批复后有附言,道是皇太后要铸黄金发塔,令李侍尧可于云南金矿中接取黄金,以资急用,将来由户部盈余补出。又皇后以及宫中所需宝物,云云。最后告知此事慎密,请勿外泄。

下面是乾隆的随身小玺印章:长春居士。

和珅脑袋“轰”的一声响,额前冒出细汗。原来以为自己尽忠职守,占足了理,只被这一道密谕,自己的理儿全没了。此时自己再多说一句话,李侍尧有的是小鞋给自己穿。“宁可不说,绝不说错”,此刻脑海里冒出的是这八个字,当下额头在地上轻轻地碰了三下,双手送还折子。

“走!”

李侍尧冷笑一声,马鞭一指,骡车队滚滚而过,发出沉闷的轰隆隆的声响。

和珅看着李侍尧渐渐远去,怅然若失。他的眼前又复出“长春居士”,接着是“黄金发塔”,心中不由一阵酸楚。黄金发塔,那是皇太后的遗愿,和珅本来想自己筹集黄金为皇上解忧的,但是此功竟然为李侍尧先拔头筹。看来,自己未必是皇上最亲信的臣子,不由一声慨叹,瞬间丧气起来。

处理完紧要税务,从税关回到府上,闷闷不乐。一进门,三岁的儿子从奶娘怀里挣脱,扑了过来。和珅抱在怀里,娃儿直伸手抓他的顶戴。和珅叫道:“你这小子,每次都要抓我的顶戴花翎,是不是紧着想当官?”奶娘赶忙上来抱走,道:“哎哟,小阿哥,将来你指定少不了当大官,让老爷换了身衣服再抱你。”和小公子这么一折腾,和珅内心的阴影暂时驱散。冯夫人也出来,吩咐丫鬟:“把老爷的衣服换了,端上老参汤来,给老爷暖和暖和。”和珅道:“明日给小阿哥穿戴好,我带他到宫里去玩。”夫人道:“带宫里去,那可是大事,皇上不怪罪吧?”和珅笑道:“皇上怪罪?就是皇上亲口吩咐的。皇上逗弄和孝公主的时候,我们闲聊,说我家阿哥看见龙的图案,就两眼发光,叫皇上。皇上听了很高兴,叫我们把阿哥带进宫去,说不定跟十公主能玩得很好呢。”夫人道:“那敢情好,不过小孩子口无遮拦,可别得罪了皇上。”和珅笑道:“不必担心,我在宫里也多逗弄十公主,知道怎么调教小孩儿。”

李侍尧递牌子进军机处,阿桂刚接见完一批官员,端茶送客。他和李侍尧虽然多年不见,但是老相识,没有寒暄,头一句话便叫道:“这里有几份奏折,都是白莲教教徒异动情形,你先看看。”李侍尧不敢失礼,就地打千请安,说道:“中堂吉祥!”接过一叠奏折夹片,都是外省督抚道府奏事折子附寄到军机处的,皆为各省情形要事,川楚陕甘豫占了八成。阿桂则伏案批条,都是关于赈济、种

粮、冬衣、口外军队被服更换的。而军机处窗外,站满了等着批条去户部办理的人员。

待歇了一口气,李侍尧不由道:“我们数年未见,中堂虽然看上去老了,但精神还是一如往日。”

阿桂道:“这个,得硬撑呀,军机处的事,来不得马虎,整理好了,皇上就不那么累了。”

李侍尧试探道:“那个和珅也是在军机处么,听说活络得很,中堂怎么不叫他来帮帮手?”

阿桂道:“和珅挂着几个头衔呢,又是军机处,又管着銮仪卫,又管着内务府,现在整天在崇文门税关,军机处的事他也不内行,没打过仗,也没督过省,我怎么敢交付他?他到了军机处,就也避重就轻,拉拉家常,要堪大用,还需要出去练练。”

李侍尧道:“你说他没用,可是在崇文门税关还得瑟得很,非要查缴货品关税。你说百官从这里过,都要盘剥一番,成何体统?我一定要在皇上面前评评理!”

阿桂道:“唉,每一个进京官员都抱怨,没有用,上次福康安都向皇上参了他一本,皇上也是不了了之。虽说这差使多有油水进腰包,但也是为内务府增加收入的,皇上不会拿他怎么着。况且他整日在皇上身边,懂得小意儿,你还是正事要紧,别蹚浑水。”

此言一出,倒激起了李侍尧的傲气,道:“这次回京受的这窝囊气,总得吐掉。况且我看皇上只是一时被蒙蔽,宠信他一时,这种学无所长的人,终究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阿桂摇摇头,道:“我只是跟你说老理儿,我们是为皇上办事的,踏踏实实,别得罪太监和皇上身边的亲信人,当然也别和他们成一丘之貉。皇上明儿早朝必能召见你,除了任上的事,这些折片上的事也要问的,你心里有个数。”

李侍尧心中暗暗不服,但是为了表示尊重阿桂,便点头称是。他本是有城府的人,心中自有主意,暗暗笃定,不露形色,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次日清晨,李侍尧递牌子进去,在朝房等待乾隆接见。恰和珅也在朝房等候,对李侍尧恭敬有加,似乎没有发生过崇文门的过节,道:“李大人刚刚回京,就上早朝,真是辛苦。”李侍尧心中有气,而且也有算计,只是冷冷地笑了一下,并不搭讪。群臣见了,便得知李侍尧是打心里不愿搭理和珅的,这让和珅颇无脸面。不过和珅似乎习以为常,道:“李大人,昨儿冒犯之处,要多多谅解,大人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和珅在此谢过了。”李侍尧道:“我可没那么大的肚子,我是为朝廷做事的,也没那么多心思计较个人恩怨,我要藏在肚子里的,必定都是国家的事。”和珅道:“正是正是!”低眉退在一边。他久闻李侍尧狂傲,知道只有谦让,才能化干戈为玉帛。

太监传李侍尧进去,乾隆在养心殿召见。乾隆见了李侍尧,笑了起来,道:“几时到的?”李侍尧不知道乾隆笑中之意,不敢怠慢道:“原来计算路程,腊月十五能到,心里想着早点见到主子,走得急,前天就到了。在崇文门被耽搁了一个晚上,昨儿在军机处见了桂中堂,并给养心殿递牌子的。”

乾隆道:“朕已见了礼单,办理得不错。”乾隆的忍俊不禁转化为满意的微笑。他忍俊不禁是因为看着李侍尧好笑,乾隆用人注重仪表,不论是傅恒、阿桂,还是刘墉、和珅,在身边的都是仪表堂堂,唯独李侍尧精瘦,穿上官服,越发跟猴子似的,叫他忍不住笑了。不过终究是他能干事,让乾隆满意。

当下李侍尧陈情,将云贵民生种种陈述,乃至应对缅甸的心得:缅甸并非清廷省份,不能过于苛求,但也须要它臣服,须与当地首领沟通要诀,要回朝廷尊严。乾隆听了,甚是满意,爽朗笑道:“朕知道你能不负所托,没有在群臣面前白白夸你。”

李侍尧趁机问道:“皇上,那铸造发塔的黄金可够用?”

乾隆满意道:“足矣,太后九泉之下也该满意了。”

李侍尧道:“皇上,臣有一事告奏,请皇上明鉴。臣千里迢迢运此贡品来京,却在崇文门税关被和珅拦住,说要抽取关税。臣一再跟他说是贡品,他也不开城门,让臣在城外待了一夜,这显然是没把圣上放在眼里,大逆不道,臣请圣上治和珅之罪。”

乾隆道:“哦,有这事,宣和珅进来。”

太监宣和珅进来,和珅一见情形,就知道李侍尧告状了,当即低头垂眉,一副顺从认罪的样子。乾隆道:“皋陶说你要收贡品的关税,可有此事?”

和珅跪道:“奴才遵照圣上旨意,除了军饷一律要验关收税,但不知道皋陶大人是圣上旨意的贡品,多有冒犯,奴才已经向他赔罪,恳请皇上治罪。”

李侍尧鼻子“哼”了一声,得理不饶人,道:“说得那么轻巧,为了通过你的税关,还得展示皇上的密谕,要知道皇上的密谕,本来是不能示人的,你这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倘若这次皇上只是给我口谕,我还进不了关了?”

和珅还是认罪的口气,道:“我只是严格执行税法,误会了皋陶大人,请皇上治罪。”

和珅知道,在乾隆面前示弱,更能博得他的同情。况且,这事儿,真正说起来,自己理不亏,治不了什么罪的,要治罪,也是皇上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乾隆颔首微笑道:“皋陶,这次算是和珅不知者不罪,他并不知你身负重任呀。”

李侍尧急忙道:“皇上,我已经跟他言明是皇上的贡品,他仍旧不予理会,分明是对皇上不敬。要是传出去,群臣仿效,岂不是乱了朝纲!”

和珅急忙辩解道:“奴才在崇文门税关,每天面对各种官员,官员过关有各种说辞,倘若被他说得通,以后这关税就没得收了。奴才只记得一条,奴才是皇上的看门狗,按照皇上定的条例办事。皋陶兄押运的货物,着实属于特例,多有得罪。皋陶兄在边疆一呼百应,到了崇文门税关受此委屈,心中确实委屈,皇上您就给奴才治罪,让皋陶兄心里好受一些。”

乾隆道:“皋陶,这纯属误会,你看,和珅都懂得为你着想,你也该为和珅着想,他要做到尽职,也不容易。”

李侍尧今日有备而来,一定要乘着皇上对他信任,把和珅参一本,当下大胆道:“皇上,恕卑职大胆,我今天参和珅,是为百官着想。地方官员在任上兢兢业业,到京来与皇上述职,却要受到和珅盘剥,在百姓面前颜面扫尽,诸多官员多有怨言,言和珅严苛,雁过拔毛,请皇上明察。”

李侍尧今天不但想把和珅治罪,而且要劝皇上把官员收税废除,还群臣一个体面。他知道福康安已经奏过此事,未有效果,自己若能让皇上回心转意,则不仅是皇上眼中最能办事的人,而且是群臣眼中最能办事的人。

不料乾隆听了此话,脸色一沉,道:“此事不必多言。国有国法,这是户部的事,法令已经定制,依法施行就是,日复一日,群臣也就习惯了。”说着,端起茶来。

至此,李侍尧才发现,关于关税的事,乾隆把和珅叫进来,只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台阶,皇上心中早就跟和珅是一气的,当下跪下道:“卑职是怕群臣对此有怨言,失了皇上的威信,请皇上三思,卑职就此告退!”

李侍尧退下,和珅依旧垂手弯腰站立。乾隆抿了一小口茶水,道:“和珅,崇文门税关是得罪人的差使,你不但要做好收税的活,而且还要处理好与群臣的关系。皋陶说得也有道理,要是收了税,却得了怨言,朕也是得不偿失。”

和珅道:“皇上说的是。有些初次被验关收税的官员,心中总是不舒服的,皇上能这样秉公说服,像这次对待皋陶这样,那么群臣也就没有什么好争的,以后的验关我也就好干多了。对于那些心中不忿的官员,奴才总是会百般结交,以让他们心口无怨。”

乾隆点点头道:“你能这么妥帖,我就放心了。你要是无事,就退下吧。”

和珅道:“蒙皇上恩准嘱咐,奴才今天带了小阿哥进来,给皇上看看。”

乾隆笑道:“小阿哥进来啦,好好好,听说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正想看看。你先带去慈宁宫,跟十公主玩玩,我下了朝就来看看。”

和珅喜笑颜开,领命而去。在朝房见到还没有走的李侍尧,和珅收敛了笑容,点头微笑道:“皋陶兄,卑职再给您赔礼了,咱们都是为皇上效力,有所误会,皋陶兄可不要放在心上。”

在养心殿这一出,和珅占了上风,同时也让李侍尧意识到,和珅在皇上心中是有分量的。和珅料想,此时李侍尧应当不敢太小看他。哪知道李侍尧根本不是这个想法,当着朝房中大臣的面道:“你跟我同是为皇上效力?我可不敢当。我是用命来为皇上效力,你是用嘴皮子来为皇上效力,我怎么敢跟你相提并论呢,诸位说是不是?”

群臣掩口笑出声来。和珅尴尬道:“皋陶兄说笑了,咱们各有所长,但都有为皇上效力的一颗心。皋陶兄建功无数,这是众所周知的,我是仰慕已久,这次回京若能赏光到我府上一叙,蓬荜生辉。”

和珅得知李侍尧性格狂傲,在众人面前数落自己,也属于常理。但这样功勋卓著、性格外露的权臣,如果能够结交,必然是大好事。如果与自己为敌,只怕后患无穷。

李侍尧刚才在养心殿内输了一阵,郁闷得很,现在出来在百官面前有了与和珅单挑的机会,哪肯放过,道:“我回京可不是到处串门吃饭,是有要紧的公务。可不像你,挂着军机大臣的头衔,阿桂公都忙得焦头烂额,你还抱着孩子来上朝,到处请人回家吃饭。再说了,你可是朝廷新贵,府上是金玉之室,我怎么敢轻易进入呢?要是少了哪一样钱财珠宝,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呀。”

这一番冷嘲热讽,更让群臣觉得解气。和珅不管修养多么好,再也难以笑出声来,心中也已笃定李侍尧是何态度,道:“皋陶兄言重了,后会有期。”匆匆退去。

身后传来李侍尧放肆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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