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宫教学相当严格,设有月考、季考。八旗子弟从入关到此时,已经渐渐玩物丧志,和珅是勤奋的学生,考试相当出色,深得吴省兰器重。没有想到招来这么一顿皮肉之苦,和珅回家,难免心情沮丧,又因疼痛难忍连连叫苦。

自从常保去世之后,就家人刘全一人,忠心耿耿,成为和珅兄弟最有力的庇护。刘全见和珅受了这种冤枉,大叫不平,说要跟和珅一起去和老师申辩。

和珅道:“刘叔,没用了,就算申辩了,师傅相信不是我干的,又能如何,我打也被打了。”

“可是,被冤枉的事总得有个清白。”刘全道。

“清白?”和珅摇了摇头,“这件事不用解释,清白不清白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如果我阿玛在世,这顿挨打就轮不到我身上;阿玛走了,没有人保护我,清白不清白,我都得忍着这顿冤枉。”

“这个世道,连学堂里都是这种习气。”刘全恨恨地叹息道,“如果有机会,也要教训一下这个师傅。”

“不,虽然我也恨师傅不明是非,但是绝不能挑衅和报复他。”和珅摸着屁股,让刘全给抹上药水。

“哎,当年你阿玛可不是这种忍气吞声的脾气呀。”刘全不服道。

“如果和老师关系僵了,肯定会影响学业,我千辛万苦来咸安宫干什么?就是要完成学业。所以,教训一事,不要提也罢。”和珅道。

“那可真便宜这师傅了,还才高八斗呢。”刘全护短道。

“我想跟额娘要点银子,买点贵重的礼物送给师傅。”和珅翻过身来,沉思道,“你说是买人参、鹿茸呢,还是买些别的?”

“什么?”刘全睁大了眼睛,“你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揍,还要送礼物给老师,是不是被揍傻了?”

“哎,不能因小失大,跟师傅结怨,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和珅叹道,“再说了,其他同学平时都有送老师礼物,就我没有,他不揍我还能揍别人不成!”

和珅一门心思想的是,吴省兰乃是官学中一流的老师,不但诗词功夫好,其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更是深邃精辟,每每交流,颇多受益。这也是咸安宫官学与其他普通旗学的区别。不管如何,绝对不能把关系搞坏了,自己得不到师傅的真心传授,那亏大了。

想好了,他就上继母伍弥氏那里请安,说是今日学有长进,为额娘作了一首诗,赞美其花容月貌,青春常在。伍弥氏道:“你不必念了,耍什么花招,直接说。”

平日里和珅多对继母奉承,能博得她的同意。但他毕竟是小孩,一招见效,屡屡使用,被继母识破了招数。伍弥氏见他要讨好自己,便知道有事开口了,渐渐不吃这一套。

和珅只好开门见山,道:“我想请额娘给我点银子,买点礼物送给师傅。”

“嗯,你是学业不专,要贿赂师傅是吗?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不行的话就别上学堂了,没事不要浪费银子。上次卖了官封地这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提到钱,伍弥氏就生气了。

上咸安宫官学之前,和珅和刘全在保定卖了地,以维持兄弟可以继续上学。虽然两人添油加醋地将赖五的无赖行径说了一遍,说是赖五与官府勾结,意图吞没田产,主仆两人力争,才弄了这么些银子回来,但还是让继母臭骂一顿,然后把银子收了。

“额娘,所有的学生都有给师傅送礼,我要是不送,只怕说不过去。”和珅争辩道。

“我告诉你,你们吃喝零用,花的钱已经够多了。多余的开销,自己想办法去,不要指望家里的。再说了,即便省吃俭用,这些银子一两年也会花光,你是长子,得想想办法!”伍弥氏警告道。

看来,这次从继母身上是别想捞到银子。

咸安宫学生虽有菜银补贴,但八旗子弟花销很大,那点银子只够塞牙缝。与其他人相比,和珅算是勤俭,但依然入不敷出。再说了,给师傅礼物,你也不能糊弄,要有分量才有诚意。

和珅再次找刘全商量,却见刘全正在弟弟和琳的房间里。和琳受了些风寒,这两天正好转,已经能够重新读书写字,刘全正送了药汤过来,服侍和琳吃下。和珅嘱咐道:“既已好转,明日做一碗鸽子汤,让他补补身子,好有气力读书。”又叫刘全道,“你出来,我们商量个事儿。”

两人移步到书房,和珅讲了继母的态度,又道:“现在不找辙儿,明年这时候也是将银粮耗尽,还是得想想谁能伸出援手。”

刘全挠了挠头,关于借钱这事,他要是能想出辙,早就说了,“要不叫和琳也出来商量商量,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

和珅摇头道:“弟弟年纪尚幼,还是让他心无旁骛,专心攻读。”

刘全道:“要不,再去你舅舅明保家看看?”

提起明保,和珅的心就痛了一下。和珅在阿玛去世后,因屡次遭受伍弥氏的打骂,很想带着弟弟逃离这个家庭。但是去哪里呢,舅舅明保显然是他的第一选择。明保虽然不是官员,但家中富庶,又是自己的亲舅舅,看在亲娘的分上,收容两个外甥当是常理。和珅便先上明保家打探,明保见到外甥沮丧的样子,早已明白几分。刚好明保正要吃饭,道:“既然来了,就上来吃饭吧,舅舅不能帮你太多,但赏顿饭给你吃还是可以的。”

和珅见舅舅口气冷淡,心里难受得紧。原来阿玛在世时,每次从福建回来,舅舅都会带着大礼过来探访,抱起和珅使劲儿亲脸蛋,还问:“喜欢舅舅么,阿玛不在家,你就住到舅舅家得了。”正是因为时常有这句话,所以让和珅动了过来寄居的心思。但是现在舅舅的态度明显转变,这冰火瞬间的转换,让和珅稚嫩而敏感的心莫名颤痛。

和珅心中有事,吃了两口便咽不下去,便问道:“舅舅,从前你说过,我们兄弟俩可以上你这儿住,这话还算吗?”

明保噎了一下,道:“有说过这话么?我怎么忘了。”

和珅孩子气地急道:“真的有,不只说过一遍,我可以叫刘叔来作证的。”

明保缓过神来,道:“嗤,小孩子家,什么话都信,我还说过天塌下来呢,天真的能塌下来吗?舅舅说的是玩笑话,你别当真。”

“可是舅舅,现在额娘脾气不好,对我们兄弟骂骂咧咧的,只当我们是多余的两个人。如果舅舅能收留我们,我们真想和舅舅一起过!”和珅抱着一线希望,诚恳道。

“哎哟,舅舅家的馅饼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们兄弟这么大,吃穿用度,舅舅也养不起你们呀。”

“我们不是吃穿无度的人,舅舅除了你,我们再也找不到更亲的人了。我们也不会白吃白喝,等我长大了,我会加倍还给你的。”

“那,长大再说吧。吃完饭我就叫仆人送你回去,额娘骂你,肯定是你们顽劣,回去好好跟额娘认错,要不然她倒怪罪到我头上。”明保轻描淡写就把话题挡回去。

明保怕和珅再提起这档子事,吃了两口就怫然下桌。满桌的菜肴,和珅虽然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使劲儿一口一口地吃,因为自己家里很久没有这么丰盛的饭菜了。吃着吃着,他有些懂了舅舅的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了。

明保在厅堂喝饭后茶,终于等到和珅出来,舒了口气,叫仆人道:“阿义,送和珅出门。”和珅已经明白舅舅的铁心,不再勉强,朝舅舅鞠了一躬,转身便走。明保猛然见到和珅腰部的衣裳鼓囊囊的,便道:“站住。”他指着和珅鼓起的腰部,和珅的脸顿时红了。

仆人阿义会意,伸手掏了掏,掏出一个牛皮纸袋,袋里是四五块蹄花——刚才在饭桌上的。明保板着脸训斥道:“看看,你这孩子,手脚这么不干净,还敢说住在舅舅家里。你吃就吃吧,还偏得偷一道,哪儿沾上的恶习!”

和珅被说得又羞又急,眼泪都挤出来了,争辩道:“和琳好久没吃肉了,我只是想带一点给他吃,真的不是偷!”

明保道:“还敢狡辩,亏你读过书呢,偷一根针也是偷。如果这是一袋黄金,非把你送官不可。算舅舅仁慈,你就把蹄花带回去,以后不要再来舅舅这里献丑了。”

阿义又把蹄花塞回和珅的手里,和珅很想把蹄花砸在地上,不过他想起和琳见了这蹄花,一定会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他忍住了,拿着油纸包,抽泣着出门去了。

这一次被舅舅驱逐出门,令和珅印象深刻,也让他饱受耻辱。现在刘全提到去舅舅家求助,回想起来,怨气还在。

“不,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再到舅舅家了。”和珅一脸肃穆,对刘全说道。那一幕冰火两重天的感受,已经在他心上刻了一道疤。

“那你阿玛其他的朋友,就更不用说了。”刘全摇着头,道,“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不过,应该不太可能。”

“说说也无妨,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可以争取的。”和珅就像一个嗅觉敏锐的动物,寻找可能的气味。

刘全凑着和珅的耳朵,说出一个名字。

和珅眼睛一亮,燃起希望之光,道:“这个……也许是有可能的……只是,需要你去一趟!”

咸安宫官学学生早出晚归,但如果遇上雨雪天气,学生也可寄宿在官学中。这一日天地变色,狂风漫卷,雷声滚滚,打得紫禁城的屋檐一阵阵颤抖。一会儿雨水漫天下来,打在砖地上,溅起一朵朵花儿,随后护城河便涨了起来,天地一片茫茫。这天儿回不去了,和珅寄宿在学中,夜里点起蜡烛,正在攻读。

吴省钦过来巡视,见和珅在烛光下专注读书,口中却叽叽喳喳胡言乱语,颇为好奇,走了进来。和珅见状,慌忙起身。

吴省钦比吴省兰略微胖一点儿,举止沉稳朴实,他挥了挥手,示意和珅坐下,自己也坐到他旁边,道:“适才见你秉烛夜读,嘴里却不知道说什么,是何意思?”

和珅解释道:“方才我是在练习蒙语。”

官学规定,除了汉语作为官方的语言必须学习外,满、蒙、藏语也是必学科目。只不过官学中子弟大多是纨绔子弟,蒙语、藏语属于偏门学科,少有学生学习,所以连吴省钦都没听懂。

吴省钦早听说和珅对四书五经烂熟于胸,但没有想到还喜欢学习蒙语、藏语,便有探寻究竟的好奇。

“你每日都做夜课?”吴省钦问道。

“功课繁多,我天性愚钝,一般白天攻读汉文,夜里清静,练习蒙、藏、满文,才能做到均衡。”和珅谦逊地答道。

“据我所知,大多数学生对于蒙语、藏语并不在意,你何以如此用功?”吴省钦问道。

“我想既然是皇上要求开的课程,日后自然会有用。四书五经用于科举,倘若不中,蒙语、藏语势必也是一技之长。我出身窘迫,只想刻苦一些,多一点机会。”和珅好久没人谈心,此刻既然老师如此关切,不由托出自己的想法。

“嗯,以你之见,这些外族语言将来有何用处?”吴省钦进一步询问。

“当今天下,是我们满人的天下,但是满人对于汉人来说,人数还是少得很。满人必须得到其他少数民族的支持,才能维持盛世。当今皇上,非常重视与蒙、藏等族的关系,有‘满蒙不分家’的说法。皇上势必要用一些精通这几种语言的人,来维护各民族之间的关系。常言道学以致用,学好这些语言,有朝一日总能派上大用场的。师傅,您说呢?”和珅读书期间,对皇上的旨意什么的都十分关注。

吴省钦点了点头:“是呀,八旗子弟,多数认为自己不需要什么文化就可以当官,努力学习的少之又少;而汉人中,认为学习蛮夷文字有失体统,会蒙文、藏文的几乎没有,你的想法,倒是独辟蹊径呀!”

“正是因为学的人少,所以我才学得用心。”和珅道。

谈到满汉大势,两人又谈起去年乾隆第三次下江南的盛况,和珅耳闻目染,对皇上笼络江南、体察民情多有见解,与吴省钦秉烛而论,甚为惬意。

吴省钦听了,又奇又惊。奇的是,和珅的心智成熟,远远超出他的年龄与学生的身份;惊的是,吴省兰将他当软柿子捏,若不和解,被他记在心里,将来必酿成大祸。

当下闲聊几句,试探道:“数日前听说你写了讽喻对子,被吴省兰老师责罚,我看此事,必有蹊跷,你是否觉得委屈?”

和珅听了这话,心里一惊,他知道吴省钦乃是吴省兰之胞兄,但不知道老师探寻之意,当下委婉道:“老师受了辱骂,定然是学生的不对,我有没有受委屈倒在其次,过几日我正要向老师赔礼呢!”

吴省钦本想问他,此事他恨不恨老师。见他如此婉转,心想即便他记恨在心头,也是不会说出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由吴省兰自己去化解吧。

吴省钦微微一笑,道:“咸安宫官学这些八旗子弟,说得好听,是学生,说得难听点,每个都可以骑在师傅头上,师傅是不敢怎么样的。像你这样能

理解师傅的苦衷,那是少之又少呀!”

和珅也听出吴省钦话里的赞许之意,便问道:“我想买个礼物给吴省兰师傅,以表诚意,不知道老师能否告知什么比较合适?”

官学的八旗子弟,个个从家里都学到官场应酬那一套,给老师送礼,乃是常事,并且颇有攀比之心,要论礼物的贵重,那可没个头。

吴省钦也觉得,这倒是个师生和解的机会,也知道和珅家境状况,道:“俗话说,礼轻情意重,礼物不必贵重,你看师傅喜欢的,已经代表了你的用心,必然也有诚意。”

和珅一听,倒是觉得很有道理,自己就一心往贵重上去想,反而跟自己为难。当然,师傅喜欢什么,这个倒得让自己动点脑子。

吴省钦回来,心有所感,对吴省兰叹道:“你以为你们学房的学生,个个都惹不得,只有和珅可能当软柿子捏一下,依我看来,倒是宁可得罪他人,也不可得罪和珅。”

吴省兰道:“何出此言?”

吴省钦当下将与和珅对谈的情形说了一遍,意思是这等学业出类拔萃的学生,前途不可限量。

吴省兰也是名士,倒是不认这些常规,道:“我知道和珅经书烂熟,文理颇通,但这又能怎样?我的诗文也名满江湖,还不是只能在此当教习。这里的八旗子弟,生来便能继承一等一的爵位,谁更有前程,最重要的不过是门第与裙带。世风日下,唯才是论已经过时。”

吴省钦沉吟道:“和珅让我印象最深的,乃是他的用心,明知蒙文藏文这种才能极少用到,他依然没有放弃,别人越不在意的,他越加重视。在我看来,他有如一匹饥饿的狼,现在虽然窘迫,一旦看到机会,他会扑上去,再不放下。其他学生中,皆为守株待兔之辈,等着官帽子砸到自己头上;而他,貌似柔弱,却虎视眈眈,机警与用心,当是大成的法宝呀。我们身在江湖,当谨慎为是,‘莫欺少年穷’,此话当谨记。”

吴省兰是聪明之辈,得此点拨,早已醒悟,道:“若不是发生这种辱我尊严一事,我岂能罚他?只不过如今又能怎样,总不成我给他道歉,那不乱了章法?”

吴省钦道:“你不必跟他道歉,他回头自然会跟你道歉。”

“他跟我道歉?难道那真是他干的?”吴省兰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不可能是他干的。你可知道他跟你道歉,意在何为?”吴省钦卖了个关子。

“嘿,这么说来,他倒是有一套心机,你且说来听听。”

“他跟你道歉,是怕你不肯倾心相授,坏他功名前程;而不是他干的事,他肯受屈,足见他有忍辱之心,你说这样的人可怕不可怕?”吴省钦庖丁解牛,鞭辟入里。

“噢,这来者不善呀!”吴省兰本是聪明人,只因身在迷局,没有哥哥看得清,不由叹道,“那可怎么办?”

“他有他的目的,你也有你的目的,就是借此探明其心迹,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吴省钦指出探底一招。

吴省钦对此事的层层剖析,让吴省兰不得不重视起来。吴省兰闭目,坐在太师椅上,陷入沉思。

清代的漕运,是交通的重中之重,朝廷在江苏、山东、直隶地区设立了三个河道总督。河道总督,俗称“河台”,为正二品官。南河总督驻清江浦,管辖江苏、安徽等地黄河、淮河、运河防治事务;东河总督驻扎济宁,管辖河南、山东等地黄河、运河的防治事务;直隶河道总督俗称北河总督,掌管的是京杭大运河,以及永定河的堤防、疏浚。就河工任务以及漕运的影响来看,三河中地位最紧要的是南河总督,因其驻地在黄河、淮河、运河的交汇处,是清代南方粮食北运京城的关键地区。

河道总督虽无封疆,但与其他封疆大吏相比,却是油水更多的肥差。朝廷花在修理河道上的经费,一般达到国家税收的五分之一。因此河道官员生活奢侈,每到秋冬时节,就花费重金,派人出山海关,到东北购买整张貂皮,买回后由当地皮匠量体裁衣,制作精美的皮袄,连京城的皮货商都叹为观止。河道官员佩戴的珠宝首饰,动辄上千两银子。河道官员聚集之处,往往商贾云集,名贵书画、古玩珍奇应有尽有。

江苏河道总督属下,有一个叫嘉谟的,任河库道员,官职四品,算是河道部门的中级官员,但职位十分重要,每年用来治河的银子,有很大一部分经过嘉谟发放、报销、入账,捞钱程度堪比总督。“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职位不用高,只要处于油水部门,敛财也很快。嘉谟的生活,也奢靡一时。

这一日,嘉谟府上,管家通报从京城来了一人。嘉谟一听京城来的,心里一震,慌忙在正厅坐定,请进。只见一人风尘仆仆,身着青色半旧长衫,脚上一双布鞋早已经磨出脚趾头,哪里像个京城气派的。嘉谟一瞅见,心里咯噔一声,一块石头放下,想起刚才的紧张样子,倒是想笑出声来。

来人跪道:“奴才刘全,奉少主人和珅之命,前来拜会道员大人!”

嘉谟心念“和珅”二字,半晌才想出来,道:“哦,原来是这小子,该是半大小伙了吧。”

刘全道:“已经有十四岁,考入咸安宫官学已有一年,品学兼优,知书达礼,您这外孙是没得说的。只是他父亲去世后,家境窘迫,到处受人白眼,真是不堪呀!”

嘉谟是和珅的外祖父,因为是驻外官员,也只在和珅小的时候见过一面,所以不曾有深的印象。但是书信往来,还是略有些知道外孙的境况。而和珅呢,早由各种渠道听说嘉谟生活富足奢靡,一件皮袄就价值数百两,一件如意摆设就够自己家吃上几年,更别说山珍海味、游玩挥霍,种种传闻,在和珅的脑子里留下一个神往的世界。有时候他也曾想,也许自己的种种努力,就是有朝一日混成外祖父的那种风光富足。那一日刘全提到外祖父,和珅自然燃起希望,便派刘全千里迢迢来此求助。

嘉谟叫人上茶,叫刘全说了些和珅家中的事儿,刘全开门见山,一面说明和珅如何聪颖好学,一面说明如何窘迫,受尽凌辱,在八旗子弟中抬不起头,说着这外祖父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道:“哎,世道炎凉!”

当下叫属下郭大昌去招待刘全,安排食宿。郭大昌为人耿直,曾在江南河务道任贴书,长期钻研河务,熟练河工技术,人称老坝工,后被淮扬道聘为幕僚。别看他只是嘉谟的下属,却是治河方面的奇才,当地官员治理决口,遇到难题,还得请他出马。郭大昌见刘全来自京城,便安排到临河酒家,接风洗尘,叫了伙计,点了肉丁莲子酒炖鸭、春笋盐炒鸡、螺蛳盒小菜、羊肚片、清蒸桂花鱼,原来风闻乾隆爷下江南时,吃过这几样菜肴,一时间成为待客必点的菜名。

刘全见过嘉谟家的富贵景象,又想他只是四品官员,常保在世,都是二品官员了,也不如他十分之一,不由连连惊叹。

郭大昌见他有此疑问,倒不回避,道:“这倒不奇怪,河道是个肥差,像我这样的普通吏员,一年也有数百两银子,更别提道员、总督了。我这些都是明钱,若说到暗钱,你外人更是不知。倘若有坝口决堤,堵口官员往往提出两三倍甚至四五倍的费用,由官府拨款,腰包岂能不肥!”

刘全听了,惊得嘴里的肥肉都吐出来,道:“既是如此,为何不请价格公道的工头,比如像你?”

郭大昌笑道:“你有所不知,这等肥差,岂能轻易落到旁人手里?也有时候,一些官员故意毁坏决口,冲倒民屋,然后夸大其词往上汇报,就是为了有堵口大工程可做,实则为了吞并公款。只因皇上重视水利河工,每年拨款巨大,有些利害关系的都虎视眈眈,一有决口他就发财。只有遇上难题了,才轮到我这样的老坝工出手,我是做事不谋钱的。”

刘全敬佩道:“你的为人我真是佩服。如今这世道,谋财的歪门邪道令人发指。我身居京城,这些要害倒是不晓得。不但我不晓得,皇上也不晓得吧。”

“皇上南巡,体察民情,只能看到水利通畅,他便高兴,这些龌龊勾当,谁会上报呢。从下往上,层层欺骗克扣,谁也不愿意捅了这层窗户纸。”郭大昌喝了口酒,叹道,看来他虽然耳闻目染多年,还是看不下去的。

郭大昌问起京中官学见闻,刘全道:“如今八旗子弟,声色犬马,享受祖上荣光,已经大不如昔。富贵子弟,奢靡如江南富商,不思进取,只有像我少主人和珅这样家道中落的,才可见进取之心。”

两人闲谈世情,隐隐觉得,盛世之下,危机潜伏。

刘全又问郭大昌道:“你说道员大人,会不会资助我们少主?”

郭大昌问道:“他没有答应么?”

刘全道:“他没有表明态度,只不过感叹世态炎凉。”

郭大昌道:“以道员的为人,加上近亲关系,帮助几百两银子,应该是没有问题。只不过这事你需要紧追,他事务繁多,你不问,他就忘了。不过你倒不必着急回去,流连几日,我带你看看江淮风物,必然和京城不一样的。”

刘全摆手道:“流连几日,倒是不必,一者我是粗人,不懂什么风物,其次呢,替少主心急,哪敢逗留。倒是你可带我买些特色小品,一是给我们少主尝尝,二是让他送给学中师友,长长面子。”

郭大昌道:“这个你不必考虑,包在我身上。你们少主家落难如此,你还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实为难得。我见惯了势利活络的人,伤天害理的人,如今见你这样的人,倒是分外可爱,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刘全第一次被人称赞,也是酸甜苦辣一起涌来,一杯酒进去,眼泪差点涌了出来,“我没有半点本事帮助少主,唯有忠心。”

郭大昌带了刘全,坐了游船在运河上游走,观赏两岸。江淮风光、酒肆人家,与京城迥然不同。刘全道:“这些个景致,我们少主若见了,定然能作出好诗出来。”

郭大昌道:“你张口闭口你们少主,倒是让我很想见识一下。”

两人说说笑笑,刘全对风景并无太多感觉,便回去休息了。

过了两日,刘全还不见嘉谟回话,心里疑惑。便瞅了个机会,上前禀告:“少主临行嘱托,不可耽搁,要着急回去复命。”

嘉谟故作沉吟了一下,道:“不着急,你再等等,我自有安排。”

刘全没有办法,只好退下,心里却焦躁起来。想起以前陪着少主去求施舍,像明保这一类的人,就明言拒绝,也有的稍微婉转,说过几日手头宽裕再说,如此往返,结果发现还是拒绝。只不过人家在玩太极,比那直接拒绝的更是不堪。

刘全又待了两日,渐渐地没了底气。心道,莫非嘉谟也嫌弃和珅兄弟是拖油瓶,负担不起,又不明着拒绝,只是推托,待我渐渐自己醒悟?想来想去,沮丧起来,一个人蜷在客房,也不出去,心里跟打了油瓶似的,一时一个味道。

刘全一去千里,成败未知,和珅根本等不到他回来。自与吴省钦相谈之后,心有所悟,有一天,突然想起吴省兰有诗云:“最喜晨光诵,文鸟相与鸣”,既然老师爱好晨读之中与鸟一鸣一和,想必是喜欢鸟了。

下午下了学,进西四牌楼,沿街有一家梧桐轩,敞开的雕花折扇门,外头挂着一溜儿的细竹吊铜钩的鸟笼子,有安徽的画眉、“口外”的百灵、河南的红子、华北的黄雀,还有东北的红脖、蓝脖、虎皮、太平鸟、朱顶红等等,叽叽喳喳,一派热闹。

一个伙计冲和珅叫道:“这位公子,您想玩什么鸟呢?什么好玩的鸟都有。”

“有会说话的吗?”和珅问道。他想买一只鸟,可以天天问候师傅,这样师傅自然也就记住他了。

“嘿,那可多了,不会说话的还能叫鸟吗?”

伙计招呼和珅进了屋,把个罩着黑布的鸟笼子拎了下来,道:“这鸟金贵,天天蛋黄蒸栗米地喂呢,不敢挂外头。”掀开黑布,是只玉脚玉爪儿的八哥,一对黑眼珠灵转得很。

“会说什么呢?”和珅自己倒好奇了。

伙计从腰下锦囊中摸出几粒瓜子仁,搁手心儿往鸟笼边儿一递,那八哥儿飞快地探出头衔了去,呱唧呱唧地咽了,脆生生地说了声:“主子吉祥!”

“会说十几句吉祥话呢。”伙计推荐道,“怎么样,有得显摆吧!”

“要几两银子?”

“一百五十两,这是底价。”伙计道。

和珅吓了一跳,这哪里是买得起的,看来自己太不懂行情了。

“这比人还贵呀。”和珅问道。

“那可不是,会一句话十两银子,实实在在的。这买的不是鸟,是功夫。”伙计摊开手,撇着嘴解释道。

“嗯,学的尽是俗话,我倒是不喜欢。”和珅不知道鸟比人金贵,跟自己无缘,“有便宜的么?”

“不会说话的鸟儿便宜,这一溜的,不到一两银子。”伙计指着屋檐底下一排。

“会说话的和不会不说话的,价格如此悬殊?”和珅惊得吐了一口冷气。

“嗤!”伙计撇嘴道,“那可不是,鸟这样,人不也这样么,会说话的人和不会说话的人,有的青云直上,有的一辈子受穷,还不都是凭这张嘴!”

“可是,人都会说话呀,像你,我就觉得口才好极了!”

伙计满口京片子,又人来熟,嘴巴没张开,词儿都往外蹦了。在和珅眼里,就是口才上佳会说话的人。

“嗨,我这是叫臭贫,说的都是没用的话,算个球?我要能说话还肯在这当伙计么?”伙计算是逮着了个学生,不吝赐教道,“鸟会说鸟语不算什么,要会说人话,那它这辈子就吃好喝好被伺候好了,谁都当它是宝。人也一样,光会说人话不行呀,得会说……嗨,这是门学问,您以后自然会懂。”

“你倒是说出来,人得会说什么?”和珅急了。

“嗨,鸟得说人话,人得说鬼话。会说鬼话的话,能把死人说得站起,能把黄河说得倒流,会这门本事,终身富贵不用愁呀!”

和珅听得半信半疑:“真的有这种人?”

“那得看您见的世面广不广,咱不说扯了,您看要把什么鸟儿,我给提溜下来。”

和珅要了两只小巧的百灵,才一两银子,这点小钱他倒是可以从零花钱里省下来。这鸟儿不会说话,但是叫声好听,又没八哥那么聒噪,可以怡情悦耳。

次日,和珅提着黑布罩着鸟笼,来到吴省兰住处。吴省兰租住在正阳门附近的一处小小院子,不大,但洁净,闹中取静,院中有石榴树和鱼池,极是雅致。

和珅一见老师,道:“学生和珅冒犯老师,特来道歉。听说老师喜欢听鸟儿鸣叫,特地买了一双小玩意儿,以表诚意。”

吴省兰慌忙迎进,心里却咯噔一惊:这孩子是够鬼精的,难道是自己肚里的蛔虫?

原来吴省兰在家乡攻读时,院子常挂一鸟儿,朗诵之声与鸟儿鸣唱互相酬和,以为年少时光的印迹。后来北上游学,再没有这种雅静,回想起来,也颇为留恋。但玩鸟玩虫乃民间消遣活儿,不算高雅之事,只放在心上,是自己的小秘密,从来不曾和人说过。和珅一说出他喜欢鸟儿,真是让他觉得人小鬼大了。

当下师生在正厅坐下。吴省兰问道:“你何以知道我喜欢雀儿伴读?”

“老师的诗里写到过,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和珅眨巴着眼睛。

“哦,你可真是细心呀。”吴省兰点了点头,“难得你如此用心。”

“上次对老师不敬,还请老师赎罪。”和珅低下头认错。

“嗯。”吴省兰沉吟着,他既要冰释前嫌,又要保持师道尊严,不得不谨慎用语,“其实我回来想想,也有可能是错怪你了。”

“哦,不管是谁,对老师如此不敬,学生受些惩罚也是应该的。”

和珅显然默认了自己并不是写诗的人,并表明替人受过也没有什么,给了老师足够的尊重。

吴省兰道:“如果你在老师这个位置上,受到学生的挑衅,你会怎么做?”

这是吴省兰耍了个心眼,要和珅将心比心。

和珅挠了挠头,道:“老师,您这可给我出难题了,反正我是觉得您怎么做都是对的。”

吴省点头道:“你知道就好,老师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当下师生聊起学中状况。和珅在学中的外号叫书虫,是其他学生对他苦读的嘲讽和妒忌,和珅也因此被孤立和嘲笑。吴省兰问道:“我看诸多同学也对你不敬,你作何感受?”

和珅笑道:“恃强欺弱,大概是人间的法则吧,如果我有一天找到了靠山,同学也就不会欺负我了。所以我不会跟他们计较,唯有一心向学。”

吴省兰一听,暗暗惭愧。此后对和珅,多了一分敬重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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