鹈饲以蹒跚的脚步,再度走回小山田幸助那里,流平也跟在后面。刚刚才道别的侦探,不到五分钟又走回来,小山田见状露出疑惑的表情。

“哎呀,忘记拿什么东西吗?”

“抱歉屡次打扰您休假的兴致。”鹈饲以愉快语气说完之后恭敬行礼。“并不是忘记拿东西,其实我解开案件之谜了,所以折返想要告诉您。”

“这样啊,感谢你特地告知……我很想这么说,但其实我对这种事不太感兴趣。对我来说,谁杀害田岛都不重要。”

“总之请别这么说,您愿意听吗?如果我哪里说错,请您别客气儘管指摘。”

没人劝坐,鹈饲却坐在眼前的椅子上,单方面开始述说。

“话说回来,我首先想问个问题。小山田先生,您刚才对我们说谎吧?”

“说谎?不,我没说什么谎。你问这什么问题?”

小山田一副心里完全没有底的表情,但鹈饲不以为意说下去。

“我询问您凌晨零点到一点是否有不在场证明时,您回答:‘这个时间,我和孙子一起在这里钓鱼。’对吧?”

“我这样哪里说谎?这都是真的,我和孙子一起钓鱼。相不相信是你们的事,但我发誓绝对没说谎。”

“是的,那当然。您和孙子钓鱼应该是事实,但并不是在这里钓鱼。”鹈饲指着眼前辽阔的沙滩说下去。“在这里绝对没办法钓鱼。凌晨零点到一点,距今约六、七个小时,既然现在刚好退潮,当时应该几近满潮,那么这里肯定位于海底。海底没办法垂钓吧?”

“唉……”小山田像是中了冷箭,嘴巴微微张开,不久之后稍微发出笑声。“哈哈哈,你说的没错,这种事是理所当然吧?我说的‘在这里’只是‘大约在这附近的海岸’的意思,并不是涨潮与退潮都待在同样的地方。”

“当然是这样没错。顺带一提,我不清楚这附近的地理环境,但是可以大略推测案发当时的状况。比方说那条水泥阶梯,上半部分很坚固,但是从中段开始,越往下就越受到海水侵蚀而受损,而且阶梯上还长出海水滋润的鲜嫩海草。我看到那一幕的瞬间就灵光乍现!”

正确来说,是踩到海草摔倒的瞬间灵光乍现。这种事不重要,所以流平也不作声继续聆听。鹈饲进一步推理下去。

“换句话说,这附近只要满潮,海水会高到那条阶梯的中段,今天凌晨零点恐怕也是这种状况。满潮时间,海水高到陡岸,周边的辽阔沙滩全沉入海底。那么,您在这段时间究竟在哪里享受钓鱼乐趣?如果沙滩不能钓鱼,就剩下陡岸。既然是陡岸,就代表您在沿海道路的人行道钓鱼。没错吧?”

“没错。我深夜确实是在沿海道路的人行道朝着海面垂钓。有什么问题吗?”

“不,这件事本身没什么问题,毕竟法律没禁止。话说回来,这附近是知名的浅滩海域,也就是说,在这里钓鱼主要都是抛竿式的投钓吧?”

“是的……我说你啊,适可而止吧,这是在说什么?你不是来说明案件吗?”

“一点都没错,那我就来说案件吧。首先说明在下关发生的案件。”

“为什么是下关!这种偏远都市发生的案件,一点都不重要吧?”

小山田感到荒唐,语气变得粗鲁。旁听的流平也觉得他难免生气。但鹈饲不慌不忙,以自己的步调说下去。

“好了,请别这么说。这件事耐人寻味喔。下关的关门海峡旁边是国道二号,刚好和乌贼川市的白滨海岸道路一样是沿海道路,并不特别,只是平凡的柏油路。但是行驶在这条国道的车,经常发生挡风玻璃忽然粉碎的意外,您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天晓得。大概是有人恶作剧朝车子扔石头吧?”

“不,不是石头,也不是恶作剧,原因是钓鱼。”

“钓鱼?”

“海峡旁边的国道,有群人在人行道朝海面享受钓鱼乐趣。那里是投钓好去处。投钓时,为了尽量将钓饵抛远一点,钓客会大幅挥动钓竿。在这个时候,钓竿前端会在瞬间伸到车道,钓线前方的铅坠如同钟摆晃动,更加深入车道。要是车辆运气不好在这时候经过,铅坠就会碰撞挡风玻璃,导致玻璃破碎,这就是意外的原因。因此下关现在似乎禁止在沿岸道路钓鱼。”

“什么嘛,原来是讲这个。这种意外不只发生在下关,这种缺德的钓客,去哪里都看得到。”

“喔,果然有?”

“当然有。”

“那么,这个乌贼川市果然也有……?”

鹈饲看着小山田这么说。至今面不改色说话的小山田随即扭曲表情。“……你、你想说什么?”

“类似的事情,恐怕也发生在这条海岸道路。至今约六、七小时前,在满潮的这个海岸,钓客站在人行道,朝海面享受投钓的乐趣。此时有一辆货车经过,是货斗载着箱形长椅的货车。”

“……”

“箱形长椅里面有人,是田岛吾郎。田岛为了避免外遇被拍照存证,躲在箱形长椅里。但是箱子里很小,田岛虽然个头不高也是成年男性,没办法长时间躲在里面。他恐怕是在货车行经海岸道路时忍不住,所以打开盖子探出头。”

“这样的话,货车正后方的这个青年不可能没看见啊?”

“这可不一定。盖子宽约五十公分,椅背高约三十公分,要是盖子九十度完全打开,盖子就会高于椅背。但两者只差二十公分,箱子加椅背共八十公分高的长椅,只稍微增加为一公尺高。小山田先生,您认为这个冒失青年会察觉这种些微差距吗?”

“你说谁是冒失青年!”流平坚决向鹈饲抗议。

“嗯,原来如此,很可能没察觉。”

“喂……你这家伙也别擅自认同啊!”

流平不由得对委托人恶言相向,鹈饲连忙安抚。

“好了好了,流平,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吧,晚上那么黑,货车货斗肯定也很阴暗。你保持相当的车距跟踪货车,而且每次转弯,货车就会暂时从你的视野消失,箱子的轮廓在这种状况下,不知何时增高二十公分,如此而已。你难免没察觉。”

那就别说我是冒失青年!流平心怀不满,鹈饲无视于他说下去。

“打开盖子之后,田岛即使从箱子探头,也不用担心流平发现。因为打开的盖子变成屏风,挡住后方跟踪的流平视线。整理一下状况吧。行驶在海岸道路的货车,货斗放着箱形长椅。盖子是开着的,田岛从里面探出头,而且骑车跟踪的流平没发现。到这里您能理解吗?”

“唔、嗯,我认为很有可能……”

“接下来才是问题。季节是夏天,而且是周六,非常适合夜钓。即将满潮的深夜海岸道路,有钓客享受投钓的乐趣,这个人站在人行道,没确认身后的状况,尽情挥动长长的钓竿。要是钓竿长度达四、五公尺,钓竿前端将会大幅伸到旁边车道,而且钓线前方的铅坠会越过旁边车道,延伸到另一边的对向车道。那条车道是通往乌贼川市区的车道,也就是那辆货车行经的车道。钓线前端可以延伸到那里,对吧?”

“啊,嗯,应该吧。”

“如果钓线前方的铅坠,在这时候撞到货车的挡风玻璃,将会产生和下关相同的现象。但是铅坠没撞到挡风玻璃,而是撞到货车货斗上,从箱形长椅探头透气的田岛吾郎后脑杓。他尸体后脑杓像是被槌子重击造成的挫伤,其实是铅坠造成的。”

“你、你等一下!”小山田连忙打断鹈饲的说明。“田岛不是后脑杓重击而死,应该是割喉而死,凶器是锋利的刀,那道刀伤怎么来的?”

“没什么,很简单。后脑杓与脖子的伤,几乎是同时造成的。铅坠命中田岛后脑杓的下一瞬间,锐利的‘刀刃’割开他的脖子。您知道是哪种‘刀刃’吧?就是铅坠前端,位于钓线最前端的极小‘刀刃’。”

小山田如同受到鹈饲话语的引导,总算得出结论。

“钩子!是钓钩吧!原来如此,是钓钩将他的脖子……”

“是的。铅坠命中田岛后脑杓的同时,钓线与钓钩也立刻缠住他的脖子。下一瞬间,一无所知的钓客,不以为意地朝海面挥竿,货车也继续行驶。缠在他脖子的钓线与钓钩遭到强力拉扯,导致他脖子上的钓钩如同锐利的刀,瞬间割开颈动脉。”

“什么!”

“成为凶器的铅坠与钓钩,在钓竿拉扯之下离开田岛,回到钓客那里。两处受伤的田岛倒在箱子里,最后出血过多而死。人行道的钓客或许会感觉钓钩拉到东西,却没察觉到具体来说以何种方式拉到什么东西。另一方面,货车也没察觉货斗上发生的事,继续开进市区。”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这都是眨眼之间发生的事。或许是在流平目光暂时离开货车货斗时发生,也可能是在货车转弯瞬间离开他视野时发生。假设流平亲眼目击这个场面,当时毕竟是深夜,钓线、钓钩与铅坠太小,速度又太快,他肯定完全看不出端倪。”

“确实没错。那么,打开的盖子为什么会关上?”

“应该是随着车辆震动自然关上的,说不定是在路口出车祸时的撞击关上的。不久之后,星野母子与流平就发现尸体。”

“这样啊。听起来很奇妙,但或许如你所说吧。”小山田呻吟般说完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即使发生也不奇怪的意外……我问你,这算是意外吧?”

“当然。我实在不认为这种现象是某人蓄意使然。发现尸体时是那种状况,所以乍看像是残忍的命案,也像是几近不可能的犯罪,如此而已。其实这肯定是许多不幸的巧合共同造成的意外。虽说如此,引发这个意外的人物,当然得背负过失致死的责任,毕竟出了人命。”

“原来如此,所以你的意思是,该负起这个责任的人物是我?”

小山田轻拍自己的胸膛,鹈饲装傻般摇头。

“哎呀,我从来没这么说啊?”

“我听你这么说就知道了。凌晨零点到一点在海岸道路投钓的人就是我。我一无所知挥竿的瞬间,钓线前方的铅坠与钓钩,打中货车上的田岛头部,割开他的喉咙。说来真有趣,就像是命运之神同情我这个戴绿帽的可怜人,让我不知不觉成功报复。真的是命运的恶作剧。”

“那么,您承认这是您的责任?”

“怎么可能。你以为这种现实真的会出现这种因果报应?哼,不可能。”

“您刚才说过,这是‘即使发生也不奇怪的意外’吧?”

“确实没错。但是只有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引发这种意外。我没那么缺德,投钓时一定会注意后方的状况,我身为资深钓客,自负在这方面绝对不会疏漏。何况深夜在这里享受钓鱼乐趣的人,肯定不只我一人。其中应该也有缺德的年轻人,或是注意力衰退的老年人吧。也可能是还不清楚钓鱼礼仪的初学者……初学者……”

小山田忽然停顿,像是想到某件重要的事。鹈饲取而代之补足。

“是的,您说得对,这附近应该会有初学者,忘记在投钓时注意后方……例如那位少年。”

鹤饲指着远方的沙滩。那里有一名少年带着一只柴犬,享受投钓的乐趣。小山田立刻撞开椅子起身。

“别、别乱说,你讲这种话有什么证据!”

“没什么证据,我始终只是基于事实,推测很可能是那名少年。就我所见,那名少年投钓时不太注意后方。实际上,那名少年曾经没注意四周就挥竿,导致他后方的爱犬吓得跳起来。这里是沙滩,不会造成任何状况,但如果在海岸道路的人行道这么做就很危险。就我看来,钓竿长度有四公尺,加上钓线长度,铅坠与钓钩应该可以轻鬆跨越到双向单线道,无论货车走哪条车道,都很可能出事。”

“这、这是牵强附会。这、这种说法能当成什么证据?那孩子确实还没学习钓鱼礼仪,真的是初学者。就算这样,你为什么能断言这次意外是他造成的?也可能有其他缺德的钓客吧?不,说不定资深如我,也无法保证绝对没有疏于注意后方,你肯定也不晓得是谁的钓钩割开田岛的脖子。”

“嗯,您说得没错,我不晓得。毕竟我只是平凡的私家侦探。不过,警方或许会晓得。砂川警部偶尔会发挥犀利的推理能力,很可能和我一样,在摔落阶梯时得知真相。在这种状况,警方有一张名为‘科学办案’的王牌。比方说,调查成为凶器的铅坠与钓钩,应该能找到附着在上面的极微量血液,要是和田岛吾郎的血液相符,就会成为铁证……顺便请教一下,那名少年使用的钓竿器材,都和昨天一样吗?”

“对,没换过。钓钩与铅坠都和昨晚一样。但就算警方调查他的钓钩与铅坠,也不一定检验得到人类血液,可能检验不出任何东西。不对,检验不出东西的可能性反而高。在这种

状况,就能完全证明他的清白,代表这个意外是他人造成。”

“这样的话,我就无话可说。不过……”鹈饲压低声音煽动对方的不安。“如果真的检验出来怎么办?那名少年还是孩予,当然不会遭受严惩就是了……”

“那你说该怎么做?不对,不提这个,你想怎么做?你要告知警方吗?”

“怎么可能。如果我要告知警方,就不会回来这里。我的委托人是您,以我的立场,必须只考量您的利益而行动。您听到刚才的推论要做出何种决定,得由您自己决定。看您要向警方说出一切确认真相,还是立刻拿走那名少年的钓竿,扯下钓线前端的铅坠与钓钩扔进海里……”

“这、这种事……我的做法……还需要考虑吗!”小山田一个转身,朝着站在远方沙滩的少年大喊。“喂!健太,现在立刻把钓竿……唔哇!”

小山田像是看到不敢置信的光景般大喊。流平感到诧异而看向少年,同样惊讶得睁大眼睛。少年的钓竿大幅弯曲,简直成为巨大的半椭圆形。白色沙滩响起少年亢奋的声音。

“爷、爷爷,你看你看!这钓竿弯成这样!是鲔鱼,鲔鱼!肯定是鲔鱼上钩!”

“唔,喂,健太,这不重要……”

“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少年用力咬喝拉竿,但不晓得是幸或不幸,少年的气魄扑了个空。“……啊!”

沙滩响起琴弦拨动般的声音,同一时间,咬紧牙关拉竿的少年控制不住力道,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柴犬“汪”了一声,小山田“啊”了一声。寂静片刻之后,少年露出失望的表情从沙滩起身。

“可恶,跑掉了!”少年懊悔大喊,以卷线器收回钓线,接着他惊声大叫。“啊啊,线断了,刚才的鱼,居然咬走整组钓饵……爷爷,钓钩跟铅坠都被鱼咬走了,怎么办……?”

少年露出天真的表情。小山田没回应少年,就这么无力蹲坐在沙滩。接着他像是要说服自己般深深点头,反覆轻声说:“太好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鹈饲注视着委托人的背影,耸了耸肩轻声砸嘴。“啧,真遗憾!原本还期待能钓到多么巨大的鲔鱼……流平,你说对吧?”

“你是遗憾这个?”

鱼咬走证明你推理的重要证据耶?还有,我想你早就知道,在乌贼川海边钓不到巨大鲔鱼喔。流平在心中如此低语,深深叹了口气。“鹈饲先生,我总觉得忽然筋疲力尽……”

从深夜到清晨伤透脑筋的离奇案件,在最后的最后却是这样收场。流平觉得自己遭到巧合之神的捉弄。鹈饲无视于这样的流平,发出悠哉的声音。

“总之,没办法了。这么一来,真相将永远沉人海底。喂,流平,继续打扰他们也没用,这次真的该告退了。那么,小山田先生,我们就此告辞。啊,对了对了,小山田先生,最后想提醒一件事……关于刚才说的事成报酬,请您别忘了,一定要联络我喔。我会等待,我相信您,一定要联络喔,绝对绝对……”

侦探再三叮咛,蹲坐在沙滩的委托人反覆点头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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