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山上场夜宴正是韩熙载被免去兵部尚书一职后,若说他有意借夜宴发泄心中不满,倒也说得通。可如今局势紧张,国主向北方大宋俯首称臣,倾尽国库,送金送银,亦不能阻止赵家天子统一天下的决心,南唐已是危在旦夕。他韩熙载既是三朝老臣,名望又高,城中正传闻国主李煜有意起用他为宰相来挽救危局,为什么他要选择这样敏感的时机,开一场这样盛大的夜宴?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张士师迎出来时,江宁府尹陈继善正带领司录参军艾京悠然步上石桥,数名差役只站在桥下,并不跟上,好方便府尹尽情欣赏风景。陈继善一见张士师,便招手叫他上桥,问道:“典狱君辛苦了。不知道案情可有进展?”

张士师简短说了是因为验刀来到韩府,结果新发现西瓜与金杯中是两种不同的毒药,至于凶手是如何将西瓜落毒,尚不得而知。陈继善听得倒是认真,听完了却叹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张士师一愣,问道:“什么?”陈继善道:“你看那里。”

顺着手指望去,正见两只红色大蜻蜓互相追逐着掠过石桥,沿栏杆飞下湖面,在莲叶上一闪便失去了影子。须臾,又见它们从莲花后转出,尾翼粘在一起,盘旋交缠。陈继善又连连叹道:“哎,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张士师知道这位上司一向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理会,当即道:“尹君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件大事要请你帮忙。”陈继善忙说道:“帮忙不敢当,不敢当,请典狱君吩咐便是。”

张士师说了自己想法,原来他想让陈继善以江宁尹的名义召集昨晚参加夜宴的宾客再次来到韩府。陈继善一呆,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难道不该去江宁府大堂么?”艾京忙道:“典狱可能是想再现案发情景。”陈继善道:“典狱,我的典狱,你可知道,韩府夜宴的那些宾客非富即贵,好几个都是官家眼前的红人,他们哪会听你的?别说听你的了,就是我这三品江宁尹的话,他们也未必会听。”

张士师正要说话,忽听见耿先生在背后道:“他们一定会听府尹的。”陈继善见到她上桥,蓦然现出一丝腼腆的神色来,叫道:“珍珠……”随即又改口道:“炼师也在这里。炼师的意思是……”耿先生道:“往金杯中下毒的凶手就在宾客中间,这些人个个绝顶聪明,当然知道如果不来的话,就表示心中有鬼。”陈继善道:“是,是,炼师说得极是。来人,马上照典狱说的去办。”张士师忙将负责传话的差役叫到一边,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差役即应命而去。

陈继善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勉强朝耿先生微笑了一下,侧头吩咐道:“艾参军,回去赶紧抄几份夜宴宾客的单子,一份放在我案头上,其他送我私邸门房处。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来往了,搞不好一言不合就要送命的呀。”艾京道:“是。”

陈继善这才朝耿先生拱拱手,道:“改日再去炼师观中拜访。”转头又道:“艾参军,你熟知律法律令,就留在这里协助典狱问案吧。”艾京忙道:“典狱尊父张县尉在此,何须下官班门弄斧。”陈继善心想有理,道:“也好,那我们走了。”丝毫不提去案发现场看看,领人扬长而去,似是他此来只想瞧瞧传说中的聚宝山韩府,谁知也不过如此。

张士师瞧着他背影,不免露出鄙夷之色来。不过话说回来,韩熙载又能比他好多少呢,在其位不谋其政,虚有大名,顶多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回头见只有耿先生跟上桥来,其他人都留在岸边,也不见父亲张泌,忙问道:“家父人呢?”耿先生道:“张公还留在酒窖中,有仵作和秦家娘子陪着,他让你先按自己的想法去办案。”张士师又惊又喜,问道:“家父真这么说?”耿先生点点头,道:“这案子错综复杂,又牵涉到政治,无人敢碰。若不是典狱有心,许多证据怕是留不到现在了,真相从此湮灭不说,人与人也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猜忌当中。”

张士师只觉得她话中有话,似有深意,一时不能领会,便问道:“现在我们该如何做?”耿先生道:“先去凶案现场看看吧。你不是正计划将所有人重新召回那个地方么?”张士师道:“正是。我现在有原始笔录在手,若是能再次在原地问案,也许能发现凶手的破绽,比如前后不一致的地方等。”耿先生道:“这确实是个极好的法子。”

步下石桥,张士师忽想起了什么,问道:“炼师是不是之前认识仵作杨大敞?”耿先生道:“嗯,贫道以前卷入过命案,正是这个杨大敞误验酒水有毒,才使得我身陷牢狱,饱受皮肉之苦,若非张公明察秋毫,发现了真相,只怕贫道早就身首异处了。”

张士师只是大略知道父亲在上一任国主在位时破过一件皇宫奇案,救了无辜蒙冤的耿先生一命,但具体事务一概不知,此刻听说原来与杨大敞有关,不免十分惊讶。但见耿先生只四下环顾,料其不愿旧事重提,也不好多问,心下却想道:“杨大敞被称是金陵资格最老的仵作,原来也有犯错的时候。”

又想到当时自己误断茶水的情形来,虽觉惭愧,但心中依然疑惑未解:当舒雅被冤枉下毒时,为何他会是那样的反应——不但不为自己辩解,还露出追悔莫及的内疚来?那明明是初次犯案的凶手的常见表情,他心中到底在后悔什么?

不知不觉已然来到花厅,依然是一番原貌,就连肴桌上的酒壶、酒杯也还是原来的样子。眼前的凌乱冷清,再比较于昨夜的门庭若市、济济一堂,不免颇生物是人非的凄凉。听说李家明本来想在这里为妹妹设置灵堂,但棺木难以通过复廊运到这里,不得不改在了前院,也幸得如此。耿先生见那阳文金杯果然与之前见过的阴文金杯十分相似,一时陷入了沉思。

张士师问老管家道:“王屋山是否有什么仇家?”老管家道:“她一个小弱女子,能有什么仇家?不过……”他有“韩和尚”的外号,脾气极好,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是以迟疑了下来。张士师追问道:“不过什么?”小布接道:“不过王家娘子为人刻薄,人缘不好,这里的人都很讨厌她。比较起来,李家娘子都要比她好许多,至少表面和和气气。”张士师心想:“一个能跳出柔美灵动舞蹈的女子,名声却是如此不好,唉。”老管家忙道:“当然绝不会讨厌到往金杯中下毒的地步。”小布道:“那倒是。”顿了顿,又问道,“典狱君,刚才在酒窖中,你是说金杯和西瓜中是两种不同的毒药,对吗?”张士师道:“对,西瓜中是剧毒的砒霜,金杯中是药性慢一些的斑蝥。”小布道:“如果有两种毒药,金杯凶手要害的自然是我家主人,那西瓜凶手到底是想要害谁呢?我一直在想,这世上会不会有天生有毒的西瓜?要不然哪会有人一下子想害这么多人。”

尚有不少江宁府差役跟进堂来,预备听候调遣。他们既与张士师不熟,又不知他何以能一飞冲天,因而一直都小心翼翼、屏声静息,忽听得小布这孩子称什么“金杯凶手”、“西瓜凶手”,又问西瓜会不会天生有毒,忍不住都大笑了起来。小布见众人发笑,不服气地道:“那树上还会结毒果子呢。”众人不免笑得更加厉害。张士师心道:“惭愧,其实我自己也有过跟小布一般的疑问。”

他见耿先生死盯着那盏金杯出神,不免很是奇怪,上前叫道:“炼师。”耿先生倒是吓了一跳,凝神片刻,叹道:“这金杯,倒是叫贫道想起一桩旧事来。”牵了张士师的手到一旁僻静处坐下,开始低声讲给他听。

原来南唐开国国主李昪原名徐知诰,是徐温养子。为了从徐氏手中夺取军政大权,徐知诰曾预备以毒酒毒杀徐温亲子徐知询,亲自用金杯奉酒道:“愿弟弟能活千岁。”徐知询猜到酒中有毒,故意取了另一盏金杯,将毒酒一分为二,道:“希望和兄长各享五百岁。”坚持要与兄长各饮半杯。徐知诰脸色大变,环顾左右心腹,始终不肯接酒。兄弟二人正当众僵持时,伶人申渐高假装贪恋金杯精美,上前夺过两杯酒一同喝下,揣金杯入怀退出大殿,片刻便头颅溃烂而亡,可见毒药药性之烈,而此刻徐知诰派来解救他的人还在半路上。虽然毒杀未能成功,却吓得徐知询逃离京师,徐知诰由此夺取大权。这件事于南唐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因而少有人提起。

张士师知道耿先生博古览今、精通典故,之前听到她讲荆轲刺秦的故事,此刻又听到如此惊心动魄的金杯毒酒故事,不免怀疑她另有深意,问道:“炼师是怀疑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他又想了一想,联系到近日不断听到的国主李煜将拜韩熙载为相以挽救南唐危局的传闻,猜道:“莫不是徐知询后人有意复仇,听到官家将拜韩熙载为相,刻意谋害韩熙载,以使南唐无人可用?”

耿先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大概很为他的想象力意外,旋即摇了摇头,道:“自古以来,最残忍的莫过于战争与政治,那可比毒药还要厉害万倍。”她顿了顿,又道,“你大概也听说了韩熙载是个人物了。”

张士师虽然不懂政事,但亲眼目睹韩熙载周旋于声色当中,甚至亲自下场为姬妾击鼓,很有些瞧他不起,心中一直怀疑他是否真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当即道:“嗯。不过我倒觉得他只是虚名在外,跟陈继善一样,都是在其位不谋其政之徒。”耿先生叹了口气,道:“一个胸有甲兵,一个富可敌国,若不自污自毁,如何能得保全自己?昔日宋齐丘称古今独步,于南唐有开国之功,江淮繁荣景象亦全赖其劝农上策,到最后还不是落了个被逼自缢的下场。”

张士师对这些话半懂不懂,正想问问她提这些是否与毒药案有关,忽见秦蒻兰陪着老父亲缓步走进厅来,忙起身迎上前去,道:“有劳阿爹,有劳娘子。”又说了已用江宁尹名义再召夜宴宾客到场一事。张泌面色沉郁,仅一点头,也不置可否。秦蒻兰极善解人意,知他父子必有案情要商议,当即在隔壁寻了一间雅室,请张泌父子与耿先生三人进去歇息,奉了茶,便自行先退了出去。

这房间,正是昨晚张士师向宾主单独讯问案情之处——几案竹桌竹椅,清凉惬意,上面铺有古锦斑斓的丝垫,悠然意远;两边四座书架,随意摆放着一些金石、彝鼎、书籍、法帖,纵横层叠,诗风雅韵;桌子正中摆放着只青釉花瓶,内插一支白色的莲花,淡雅纯净,与这房间的陈设相得益彰。

耿先生问道:“张公可有什么发现?”张泌摇了摇头,道:“我猜凶手也许会用细管注毒入瓜,再在外皮用软蜡封上,但适才仔细找过,瓜上并无任何注孔痕迹。”耿先生道:“会不会真有软蜡封住的注孔,但切瓜时刀锋凑巧切在了孔上?”张士师嚷道:“天底下哪里会有这么凑巧的事?何况韩老公开的是第一个瓜,我开的是第二个瓜。”张泌道:“炼师说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办案决计不能心存侥幸,而是要将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到。”耿先生道:“原来张公早已经想到此节了。”张泌点点头,道:“不过无论如何,总该留下蛛丝马迹,我跟仵作设法将西瓜重新拼好了细细察看,确实没有任何注孔痕迹。”又叹道,“这西瓜如何落毒确实难倒我了,尤其那玉盘中的西瓜还杂有人血……”耿先生讶然道:“是人血么?”张泌道:“嗯,这其中蹊跷我也想不通。”

张士师见父亲也一筹莫展,便大着胆子道:“小布适才无意中说过一句话,孩儿很受启发……”转述了小布引来众人发笑的那句话。张泌皱眉道:“你是想说这西瓜是天生有毒吗?”张士师忙道:“当然不是,是小布说的这句‘哪会有人一下子想害这么多人’提醒了我。想来这往瓜中落毒的人,如小布的叫法——西瓜凶手,他必定有一个主要目标,其他人不过是附带的牺牲品。既然西瓜和金杯都无从着手,也许我们可以努力去找有杀人意图和动机的人,范围也不大,无非在数名宾客当中而已……”

张泌一直垂着眼帘,若有所思,听到这里,抬头望了儿子一眼,问道:“嗯,你打算怎么找?”张士师心下颇为惴惴,见父亲“嗯”了一声,心中一喜,接着道:“这个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记得阿爹说过,世间命案的动机不外乎七种:仇杀、情杀、谋财、酗酒、政治纠纷、争权夺利以及神智失常。”张泌道:“噢?我怎么不记得跟你说过这个?”

张士师见父亲面色和悦,大着胆子嘻嘻一笑,道:“是有一次阿爹向阿爷讨教案情时我偷听来的。”耿先生道:“张公尊父十余年前已经去世,典狱那时不过是个孩子,竟能有这般记性。”张泌道:“记性是不错的,就是性子散漫,不爱读书。”耿先生笑道:“书读多了,未必就是件好事,贫道倒是极欣赏典狱这种随性。”张士师喜上心头,问道:“真的么?”张泌瞪他一眼,道:“接着说。”张士师道:“是。酗酒和神智失常不适合本案,谋财显然也说不通,因而只剩下仇杀、情杀、政治纠纷、争权夺利。只要将这四种意图挨个往宾客名单中套,不难发现端倪。”一边说着,一边将笔录掏出来,“我始终觉得太常博士陈致雍最为可疑,他似在韩府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这点不难佐证,我已经命人去找韩曜……”耿炼师道:“你是指韩曜曾见到陈致雍与可疑人在茅厕外交谈一事么?”张士师点点头。张泌道:“韩曜本人没有嫌疑么?”张士师道:“他是韩熙载幼子,而且除了被我扭送进来的那次,他一直没有进过花厅。”

正说着,忽听得秦蒻兰在门外道:“典狱君,舒公子和李官人回来了,他们想见见你。”张士师忙道:“好,让他们进来吧。”

耿先生不便参与其事,起身道:“贫道四下去逛逛。”打开门,见秦蒻兰正陪着舒雅、李家明站在廊下。秦蒻兰问道:“炼师是想随意走走么?请随我来。”耿先生见这女子如此兰质蕙心,好感大生,上前挽住她的手:“有劳。”

李家明抢先进房,气急败坏地问道:“现下是典狱主持我妹子的案子,果真如此么?”不待张士师回答,又道,“典狱之前问案错误百出,还说茶水有毒,冤枉了舒雅。难道我南唐朝中无人,竟要由你一个县吏主持审案么?”

尽管张士师早料到会有类似的质疑,但他当着父亲的面斥责,多少有些难堪。转向父亲望去,却见他似毫不以为意,照旧在翻看那一叠笔录。张士师这才道:“主持本案者是江宁府尹,在下只是从旁协助。官人若对下吏资历有所疑问,可直接去江宁府请求府尹更换人选。”李家明冷笑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陈继善这糊涂官必定又回家种珍珠去了……”

舒雅忙上来拉他到一旁,放低声音劝道:“既是官家钦命,吵闹无益。何况若真在陈府尹和张典狱二人中选择,你更愿意让谁来问案?”他熟知李家明脾性,最后一句诘问极是奏效,李家明昨夜亲见张士师作为,心道:“这笨小子纵然有千般不对,却还是有长处的,他一个小小县吏,竟然对朱铣、陈致雍这等高官也毫无惧色,任气敢言,仅这一点,满朝文武百官也找不出来几个。妹子中毒虽是误杀,但总得找他出来为妹子报仇,凶手下手对象既是韩熙载,背景绝不简单,除了眼前这糊涂小子,大概也无人敢接了。”当即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舒雅这才上前问道:“典狱有劳了,不知云如的案子可有了眉目?”李家明忽又插口道:“典狱怎么不问问我,我觉得是谁杀了我妹子?”张士师道:“李官人应该已经知道,凶手要杀的不是你妹妹李云如,而是王屋山。你妹妹不过是凑巧喝了王屋山那杯毒酒而已。”顿了顿,又道,“如果要问,就该问——李官人觉得是谁想杀王屋山?”李家明一愣,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张士师道:“我知道官人会这样回答,所以一开始就没打算问。”李家明这才哑口无言。

舒雅迟疑道:“典狱认为凶手的目标果真是王家娘子么?我还以为……”张士师道:“如果我问你们二位,夜宴的客人中有人想杀韩熙载,你们觉得会是谁?”

其实自验出金杯有毒后,许多人早已经猜到凶手即在夜宴宾客当中,但却不敢往深处想,此刻由张士师问了出来,不免心头一阵凉意,就连李家明与舒雅对视的目光也各自带上了审视与猜疑的意味。舒雅先慌乱起来,收回目光,低下头,答道:“这个……恩师的仇人不少,不过却不知道宾客中……其实我自己也是宾客身份,不该在人背后妄自揣测……”

一旁张泌忽问道:“阁下便是舒雅舒公子么?”舒雅道:“正是舒某。”见张泌一身布衣,却旁若无人地稳坐一旁,不明对方身份,不觉一怔。张士师忙道:“这是家父。”舒雅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张公!久仰大名。”又转向李家明道:“张公在此,找出真凶指日可待。”李家明却没有他那般喜色,只道:“但愿如此吧。”又道:“李某得去前院张罗我妹子后事,先行告退。”虽然依旧神色冷冷,但已经不再似适才进来时那般敌意浓厚。

舒雅见李家明愤愤而出,忙道:“小生也不敢继续打扰……”张泌道:“舒公子且慢,这里面为何没有你自陈的笔录?”舒雅惊愕问道:“笔录?什么笔录?”全然不明究竟。

张士师听了却是大喜,他早已暗中问过差役封三,得知自己擅自在韩府问案是很大的越权行为,且只有主审官员在公堂审案召证人作证时一旁有书吏记录,从来无人在案发现场要求证人做所谓的自陈笔录,本以为父亲会深怪自己莽撞,此刻却似有赞赏之意思,且对自己再次召集证人到韩府并无任何微词,不免又得意起来。张士师当即说了笔录时的状况,共有五人未做自陈:仆人小布和大胖二人当时在前院守候,未得空隙;石头是个哑巴,又不识字,无法书写,无法自陈;韩熙载一直守在李云如尸首旁,形如枯木,一时未能忍心催促;而舒雅则是正被冤枉成往李云如茶水中下毒的凶手,拒不开口。尽管后来江宁县书吏孟光和江宁府仵作杨大敞到来后起了变化,但事情发展得太快,再也没有机会提起笔录这件事。

张泌听了究竟,道:“原来如此。”顿了顿,又道,“不知舒公子现在是否方便做个自陈?”舒雅微有迟疑,随即道:“这个当然。”张士师忙道:“我去叫书吏进来。”

张士师出来厢房,走过廊下,即进花厅之时,远远见到秦蒻兰正陪着耿先生在花荫下游览,二人似相处融洽,正交谈甚欢,心道:“她那样的女子,任谁也会喜欢的。”忽然脚下一磕,差点被门槛绊倒。一名差役正站在门边喝茶,见状忙抢过来扶住,笑道:“到底是大户人家,门槛也高一些,典狱君可要小心了。”

张士师一眼瞥见他手中茶杯,正是自己从李云如房中取来的那只,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问道:“你手中这杯子哪里来的?”那差役名叫朱非,道:“这是刚才老管家端出来的茶水,小人随意挑的一杯。”忽想到韩府死的姬妾正是饮金杯毒酒而死,讶然道:“莫非……莫非茶中有毒?”张士师忙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见过这只杯子而已。”

张士师急进来花厅,果见端给众差役茶水的茶壶正是他从琅琅阁取来的那只,当即叫书吏宋江先去隔壁厢房,自己又来到厨下寻到老管家和小布,二人正在忙着张罗茶水。张士师问道:“老公,为何堂内其他酒壶、酒杯都丝毫未动,偏偏要收拾李家娘子的茶壶、茶杯呢?”老管家尚未听明白,小布却道:“那茶壶茶杯是舒公子自己收拾洗净了放在厨下的,今儿府中人多,我见壶杯不够用,想着反正李家娘子……她也不会再用了,就顺手……”张士师道:“舒公子是什么时候收拾茶壶茶杯的?”小布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就在客人们散去后。”

张士师忙赶回厢房,却见张泌还未开始询问舒雅,忙道:“阿爹其实不必等我的。”张泌道:“我只是旁听,你才是主审。”张士师道:“那好,舒公子,我先问你,你为何急于将茶壶和茶杯中的茶水倒掉?”舒雅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大概料不到竟会有人留意此事,好半晌才讪讪道:“那茶水……仵作已经验出那茶水是没有毒的。”张士师道:“既然茶水没有下毒,舒公子为何那么着急倒掉茶水呢?”舒雅迟疑道:“我只是不想……不想……”他飞快地思索,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本不是什么老练之人,一时间涨红了脸,额头渐有汗珠冒出。

恰在此时,耿先生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招手叫道:“张公。”张泌走上前去,耿先生附耳说了几句。张泌眼睛陡然睁大,眉头紧蹙,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表情来。张士师忙问道:“出了什么事?”耿先生却是不答,只是拿眼望着张泌,意在等他示下。张泌想了想,回头交代儿子道:“你继续照你的想法做,我得与炼师下山一趟。”顿了顿,又道,“还须带上仵作。”张士师道:“那你们……”张泌也不解释,挥了挥手:“就这么办。”头也不回地与耿先生一道走了。

张士师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般行色匆忙,料到耿先生必有重大发现,何以她出去逛了逛就会有如此结果?又为何不告诉自己究竟?明明一切证据都在聚宝山中,证人或是凶手也都即将到达韩府,问案正要进入最关键的时刻,他二人为何遽然离去?心中疑惑极多,真想跟上去问个明白,可此刻自己却是万万走不开。又担心出什么意外,忙出去叫差役朱非带一人去追父亲,听候差遣,随时报信。一切安排妥当,这才重新进来坐下。

舒雅的神色已经缓和多了,不待他发问,便主动说道:“回典狱刚才的问题,我只是因为曾被典狱冤枉过,不想再看到那茶水,所以才想早些倒掉。”时间给了他缓和的机会,他终于找到了理由。尽管从无审讯犯人的经验,张士师也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逼问出真相的最佳时机,叹了口气,心道:“也算长了个教训,问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打断,不然很可能前功尽弃。”

于是,张士师只好让舒雅自陈他昨日如何来到韩府、行踪如何。舒雅始终只说宴会前在石桥上徘徊,并不承认自己进过琅琅阁。书吏宋江均如实记录下来,再让他具名画押。问完舒雅,又分别叫大胖和小布进来。大胖跟李家明采办丧葬品回来不久,又累又困,呵欠连天,说话前后夹杂不清。小布倒是精神得很,口齿伶俐,只是他所讲述的对案情并无帮助。

张士师又想起小布领自己出韩府时曾见到舒雅步上石桥,似是欲往琅琅阁而去,然而小布亦见到了舒雅后,立即扭转了头,快步奔入复廊,好像生怕舒雅看到他一样。当即试探问道:“你一点异常情况都没发现么?”小布道:“也不是没有……昨天最异常的就是李家娘子平白无故弹那曲琵琶了,典狱你当时也在场啊,杀气腾腾的,让人害怕。”张士师也懒得绕圈子,便直接问他为何回避舒雅一事。小布果然慌张起来,道:“那个……我是真没看见。”张士师厉声道:“小布,你明明看见舒雅了,为何要装看不见?会不会是你和舒雅有所勾结……”小布忙道:“不是不是。我是看见了舒公子往琅琅阁而去,可我必须得假装看不见。”张士师道:“这是为什么?难道你害怕舒雅?”小布支吾道:“这个……不是怕舒公子,是怕李家娘子……”

张士师愈发糊涂,还待发问,一旁宋江早已经会意过来,见典狱不通世故,忙附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张士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舒雅与李云如早有私情,府中下人皆知,但不知怎的畏惧李云如,不敢声张不说,还只能视而不见。她能有这种手段,谅来心计也不简单。

问完小布,只剩了哑巴仆人石头和韩熙载,石头既无法询问,便只剩了最后一人。张士师出来厢房,正寻思要如何找韩熙载时,恰见秦蒻兰正站在廊下,似正在等他出来,忙上前问道:“娘子有事么?”秦蒻兰道:“张公与炼师何以匆匆离开?”张士师道:“我也不明究竟,只知道耿炼师匆忙进来,叫走了家父。娘子适才一直与炼师一道,可是因为她有什么发现?”秦蒻兰奇道:“没有啊,我们当时只是在闲话,她赞这里的花草树木养得极好,我告诉她这并非人力,而是全靠这聚宝山的灵气……”一语未毕,突然惊叫了声,“呀!”张士师道:“娘子可是想起了什么?”秦蒻兰忙道:“没什么,是我失态了。”顿了顿,又道,“小女子得去前院张罗云如后事,先失陪了。”张士师不便再问,只得任凭她去。

张士师在金陵酒肆初见秦蒻兰时即惊为天人,那时候想即使能再见她一面也是好的,哪想到还能有面对面与她说这么多话的一天,内心洋溢着小小的满足。此刻见她踯躅离开,脚步沉重,原本就瘦削的身体更加弱不禁风,怒气顿生,转身进得花厅,一把抓住小布问道:“韩相公人在哪儿?”小布见他不明来由地怒气冲冲,错愕异常。张士师催问道:“快说,韩熙载人在哪里?”小布道:“就在楼上……”

张士师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小布忙叫道:“典狱君,楼梯口在卧榻这边。”张士师大踏步走到卧榻后,才知道那楼梯设置在帷幔后,颇为精致隐蔽。众差役猜到他要上楼向大名鼎鼎的韩相公问案,均想跟去看热闹,忙去叫书吏宋江,嚷道:“典狱问案,你还不赶紧跟去从旁记录?”推推攮攮,一窝蜂地哄了上去。

楼梯盘旋上来并无回廊,直接是一间正厅:上首只一套极大的乌木桌椅,样式古朴简洁,案桌上随意摆放着笔墨、砚台、烛台等物;一缕轻烟袅袅,正从香炉中扭捏而出,芸香拂拂,花气融融,别有一种洒洒之致;南首靠窗放着一把湘妃竹躺椅,那韩熙载正和衣斜躺在上面,因背对着楼梯口,看不清面容如何。除此之外,厅中别无他物,极是爽朗空阔。

张士师愤然上楼,本有问责韩熙载之意,他既名动天下,又是一家之主,如何能在出了这等事后全然撒手不顾,将一切压给秦蒻兰这样一个弱女子?然眼前所见,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过是一可怜的孤寡老人而已,哪里有半分传说中神仙中人的气派。后面差役久闻韩府夜宴灯光酒色、红绿相映,花厅虽然一片狼藉,但依稀可窥见夜宴豪华气派,蜂拥上来后,本以为既是主人卧房,布置陈设定当精美绝伦,更胜楼下,不料却如此素淡,亦不免大失所望。

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又如何进退之时,那韩熙载忽然开了口,头也不回地问道:“有事么?”到此地步,众目睽睽之下,张士师少不得要硬着头皮问案了,他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韩相公,你为何要开这场夜宴?”

他在酒窖时已经从秦蒻兰口中得知,聚宝山上场夜宴正是韩熙载被免去兵部尚书一职后,若说他有意借夜宴发泄心中不满,倒也说得通。可如今局势紧张,国主向北方大宋俯首称臣,倾尽国库,送金送银,亦不能阻止赵家天子统一天下的决心,南唐已是危在旦夕。韩熙载既是三朝老臣,名望又高,城中正传闻国主李煜有意起用他为宰相来挽救危局,为什么他要选择在这样敏感的时机,开一场这样盛大的夜宴呢?张士师其实并无心探究韩府隐秘,但总觉得下毒凶手既然意在毒杀韩熙载,定是已经筹划多日,为何韩府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大开夜宴?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他一张口问出的这个问题不仅吓了差役们一跳,就连韩熙载本人也大感意外,他缓缓起身,别过脸来,瞪视着张士师,也不知道惊愕的是来人还是问话本身。张士师忙道:“相公可能还不知道,两个西瓜与阴文金杯中分别是不同的毒药,也就是说,昨夜宾客当中,有两名凶手分别欲对相公下手。若是相公能告知开宴会的目的,下吏便能弄清楚参加夜宴的宾客是为何而来,才能找出潜伏的凶手。”韩熙载呆得一呆,问道:“这案子现下是由典狱主持么?”张士师道:“本案重大,由江宁尹主持,下吏只从旁协助。下吏不才,多有莽撞之举,还望相公不要见怪。”韩熙载道:“甚好。”凝视张士师片刻,又道,“极是高明。”大约是在赞叹选中张士师问案之举,又慢慢扭回头去,重新躺下。

张士师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发话,便朗声道:“相公既是身上不大方便,下吏先行告退。好让相公得知,江宁尹已再召昨夜来过韩府的宾客到此,希望能弄清案发当时的具体情形,一会儿就都该到了,到时还请相公移步下楼。”韩熙载“嗯”了声,问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令尊张公的主意?”张士师不知其意,答道:“是下吏的主意。”不再见韩熙载回答,便往楼梯退去。韩熙载忽叫道:“典狱请留步。”

张士师料他有话要说,却不愿意旁人听到,忙命书吏宋江与差役们先下楼去。等到楼梯间再无声息,这才得离躺椅近些,问道:“相公还有何差遣?”韩熙载坐直了身子,侧头问道:“典狱看这楼上陈设如何?”张士师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心想:“现下有多少要紧事要办,怎么还婆婆妈妈地问这些?”但对方言语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他四下略扫了一眼,答道:“挺空的。”韩熙载又问道:“比起楼下如何?”张士师道:“嗯,差别挺大的,倒像是两户完全不同的人家。”韩熙载道:“嗯,我已经回答了典狱刚才的问题了。你还有别的问题么?”

张士师一愣,不明所以,但他估计证人将会陆续抵达,来不及再去纠缠这些夹杂不清的事,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相公可曾与人结怨,抑或有利益关系?我是指在昨夜那些宾客当中。”韩熙载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张士师心道:“要他去怀疑身边的亲朋好友,确实有些为难。不过昨夜看来,他那些朋友也不过是些酒肉朋友,一有事发生,大多急于保全自己。”忽听得韩熙载缓缓答道:“我实在想不出有谁能在杀我一事中获利。”

张士师很惊讶他的语气,他所说的“谁”,自然是指昨晚夜宴上的宾客,他提及的时候却仿若陌生人一般,完全不带什么感情。不过他既这么说,便是否认了与人有怨,仇杀与争权夺利的动机均可以排除,剩下的无非情杀和政治纠纷而已。既然韩熙载身为三朝元老,政敌众多,政治纠纷当然最有可能,西瓜下毒尚不明时间地点,那往金杯中下毒分明是发生在夜宴当中,即使是政敌有意加害韩熙载,也需假手昨晚能出入韩府之人。莫非是政敌事先收买了某位宾客,可是以这些人的身份——中书舍人朱铣、新科状元郎粲、太常博士陈致雍、教坊副使李家明、画院待诏顾闳中、周文矩、长老德明、舒雅——又如何能被收买?比较起来,只有舒雅还有可能,他是韩熙载门生,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他性情懦弱,还与恩师姬妾有染,也许由此被人抓住了把柄作为要挟。他记得王屋山自陈做笔录时曾经提过,宴会开始前,她先看见了舒雅自琅琅阁方向出来,随即他紧随韩熙载进了花厅,等到她与李云如进去时,舒雅正为韩熙载斟酒,而且错将王屋山的阴文金杯当作了韩熙载的阳文金杯。

一念及此,张士师忙将怀中的笔录掏出来,翻到王屋山那一页,大略一看,果是如此。莫非舒雅当时已经在金杯中下了毒药,要向韩熙载下手,只是凑巧被王屋山夺走?可这也说不通,难道之后夜宴那么长时间,王屋山始终未喝一口她金杯中的酒?

韩熙载见他眉头紧锁,问道:“典狱心中可是有什么疑问?”张士师便问道:“在李家娘子误喝那毒酒前,韩相公可曾经见到王家娘子用过她自己的那盏金杯?”韩熙载沉吟道:“嗯……屋山上场跳舞前,我还见到她用她自己的金杯饮酒……”张士师道:“王屋山既没有中毒,她下场时即与李云如相撞,特意用金杯斟酒赔罪……”韩熙载道:“所以,往金杯中下毒的时间,只可能在屋山上场到下场之间。”

张士师有些惊讶地望着韩熙载,这一刻,他浑然变了一个人——昨日在复廊初见之时,他心事重重,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后来再见他是王屋山跳《绿腰》之时,他正亲自击鼓伴舞,为老不尊,颇有几分轻浮浪子的味道;再后来血水西瓜惊现,他面色严峻,倒露出了几分威严;直至李云如惨死,他意色惨沮,瞬间变成了一形单影只的可怜老人;此时见他握紧了拳头,气势憾人,脸上隐隐有光华闪烁,生动了许多,昔日名士风度终于再现些微底色。

韩熙载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张士师忙道:“不,韩相公所言,正是下吏所想。只是不凑巧的是,下吏在舞蹈开始后才与老管家一道进来堂内,中途又离开,再进来时已经是发生血水西瓜一事了。若是我当时不尾随陈博士离开,或许……或许那凶手有所忌惮,不敢往杯中下毒,唉。”他心中隐隐约约将李云如之死当作了自己的失职,不免深以为恨。韩熙载叹了口气,道:“如今像典狱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张士师一愣:“什么?”韩熙载道:“这事怪不到典狱头上,你也不必自责。先去忙吧,我稍后就下来。”张士师不便再问,只得道:“是。”随即退了出去。

刚下楼梯,便见老管家端着茶水站在那里,一见他忙问道:“我家相公怎样了?情形可好?”神色极是焦虑。张士师知道他关心主人,忙道:“韩相公很好,说一会儿就下楼来。”老管家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又嘟囔道:“还从没见过相公这样子呢!他从来没有将这些女子放在心上过,怎么人死了反倒这般在意起来了?”张士师大奇,问道:“韩老公是说韩相公从来不在意李云如、王屋山这些人么?”老管家淡淡地回道:“嗯。”似不愿意多提,转身往外走去。

张士师心念一动:若是韩熙载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姬妾,那么也不会在意这些女子各自有入幕之宾一事,舒雅亦没有杀韩熙载的动机。他心头疑惑甚多,只觉得这韩府一家子全然不是外表所看到的那样,忙跟了出去,一边陪着老管家往厨下而去,一边问道:“老公可知道李家娘子跟……跟那个……”一时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明问。老管家道:“典狱是想问李云如与舒公子吧?”张士师讷讷道:“原来老公早就知道了。”老管家道:“我还是听相公说的呢。”张士师大吃了一惊,道:“什么?”老管家道:“我家相公丝毫不介意,反正他从来也没有将这些人当回事。”

张士师默然半晌,才问道:“那为何李家娘子和王家娘子还有互相争宠之意?”老管家道:“她们真正想争的不是我家相公的宠,而是地位、财富、权势。你看府中这些侍女,原本在相公落职后都离开了,但如今一听说相公要封侯拜相,立即争相回来。李云如和王屋山若不是知道相公藏有两颗价值千金的夜明珠,恐怕也跟这些侍女一样,早就飞了。”张士师道:“那会不会有人为了想要得到夜明珠而起歹意,预备往韩相公金杯中下毒?”老管家立即会意他言中所指,想了想,才道:“这个不大可能。王屋山不会弄错自己的金杯,李云如工于心计,决不会在传闻相公要拜宰相的时候下手,她还一直指望相公给舒雅谋个一官半职呢。”

张士师顿在当场,心中忖道:“看来舒雅的嫌疑全然可以排除了。郎粲是新科状元,虽是第一次参加夜宴,但昨日见到王屋山不嫌拥挤也要去看他游街,大概二人暗中早有私情,郎粲既是有跟舒雅类似的处境,因而他的嫌疑也可以排除。李家明喜怒形于色,毫无心计,不像是能筹划这种事情的人。剩下的还有朱铣、陈致雍……莫非是陈致雍?他本是闽国大臣,与南唐有灭国之恨,也许他不过假意投降,暗中却在等待时机报仇雪恨。此刻听说韩熙载即将拜相,立即下手加害,即使不能复国,也要让南唐亡于北方大宋。而且他舞场半途离开,又与人窃窃私语,说不定那人正是来接应他之人。最为可疑的是,当仵作杨大敞验出金杯有毒后,是陈致雍最先叫道:‘这不是熙载兄的金杯么?’”

思虑至此,他转身往花厅赶去,正遇到韩熙载披衣而出,忙上前讪讪问道:“韩相公怎么看陈博士这个人?”韩熙载突然笑了起来,这还是张士师头一次看见他发笑,正莫名惊诧时,却听他道:“典狱怀疑陈博士,莫非因为他是降臣的缘故?”

张士师见对方瞬间就能猜到自己的心思,不免惊叹不已,正迟疑间,韩熙载又道:“典狱应该知道,韩某的故国也不是这里,而是在北方。按照典狱的推断,韩某跟陈致雍一样,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对南唐图谋不轨,伺机北归。现下不正是有这种传闻么?”言语颇有凄凉无奈之意。张士师惊道:“竟有这种传闻?”韩熙载却是冷笑不答。

即使张士师对政事再木讷,也终于明白了过来,难怪城中始终只有传闻、不见任命,原来官家尚在疑虑当中,也难怪要派细作到韩府来监视。现在他也知道为什么陈致雍能成为韩府的座上宾,仅仅是因为他跟韩熙载一样,有着同病相怜的境遇。如此看来,陈致雍的嫌疑也可以排除,从政治纠纷的动机来看,案情又进入了死胡同。

凝思间,一老一少已慢慢盘桓出庭院。韩熙载忽一指南面:“典狱怀疑过那两个人么?”张士师循指望去,差役封三正领着画院待诏顾闳中、周文矩步出复廊,心中顿时一惊,想道:“呀,我怎么没有想到?顾闳中、周文矩二人不请自来,莫不是正是为政敌所收买的下毒者?”他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道:“韩相公是不是觉得他们二人嫌疑最大?”韩熙载嘿嘿一笑,将嘴唇凑近张士师耳边,悄声道:“我告诉你,他们正是官家派来监视韩某的人。”

张士师意外之余,又有了恍然大悟之感,果真如此,便一切都说得通了——顾闳中、周文矩匆匆离去,是因为韩府出了命案,得赶紧回宫向官家回报,他二人身怀特殊使命,因而即使是夜禁时分也可以随意进城,不过,二人也没有了行凶嫌疑。正想问韩熙载心目中可有嫌疑人选时,韩熙载又道,“据韩某推测,也正是他二人向官家力荐,由典狱来主持此案。”

张士师不知道他足不出户何以能猜到此案已经由官家钦命交由自己主持,又听说是顾闳中、周文矩向官家推荐自己,不免大为惊讶。此刻二人距离极近,张士师分明可以看到韩熙载眼中晶晶发亮,闪烁着慑人的光芒。一呆间,却见他已然转身,往庭院走去,又恢复了那种步履蹒跚的老态。那一刻,张士师恍然有些明白过来——他的表面,未必是他的真实,正如他家花厅楼下楼上风格迥异一样。

此时,却听见封三远远叫道:“典狱君,顾官人与周官人到了。”张士师忙迎上前去,道:“有劳二位多跑一趟。”寒暄几句后,张士师歉然道:“我交代须得保持堂内原貌,此刻进去,也是不大方便就座。”周文矩道:“有什么打紧?那边花架下不有几个石凳么?”当即过去坐下。顾闳中问道:“案情可否有了进展?”张士师适才听韩熙载说是二人向官家力荐自己后,已暗中将对方当作知己,忙老实说了两种不同毒药的状况。

宾客当中,顾、周最早离去,当时仵作杨大敞尚未到来,害死李云如的凶手已经确定为舒雅,二人犹不知道后来之事,此刻听到又出现了这么多转机,当真是比作“山重水复”也不为过,不免骇异得呆了,面面相看了好一刻,顾闳中才道:“这么说,是两起独立的案子?”张士师道:“正是。毒西瓜一案叵耐难明,只有毒酒一案可以确认落毒时间,这一点,我正想请二位帮忙。”当即说明自己在落毒时间内刚好不在厅内,无法知道内中详细情形,想请二人画一幅《夜宴图》,以助破案。他心下揣测,二人既是画师,以擅画人物知名,观察力定比平常人要强许多,又是奉国主之命来刺探韩熙载动向,绝对不像旁人那样只知道沉迷酒宴,会更多留意观察宴会上的细节,说不定他们所画下来的那些细节,正是破案的关键。

顾闳中和周文矩听完,惊讶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一时各自沉默不语,似在考虑。半晌,周文矩才先吞吞吐吐地道:“如果能有助典狱破案,那自然是好的……”张士师心道:“明明是以江宁尹的名义传他到此,他连已经确认李云如茶水无毒、舒雅不是凶手的事都还不知道,却直接说‘典狱破案’,可见确实是他向官家推荐了我。”此时,又听见周文矩续道,“周某也十分乐意……只是昨夜场面混乱,那血西瓜出现后,不怕典狱笑话,周某自己都吓得呆了,哪里还能顾得上旁人,因而未必能画得完整。”张士师忙道:“二位只须画下你们留意到的画面、人物,记不起来的也不必勉强。”周文矩道:“如此甚好,那周某就尽力而为吧。”

顾闳中忽然问道:“典狱是想让我们一人画一幅么?”张士师原本是让二人合力画一幅图,听后心念一动,暗道:“各人画各人的也好,这样可以互相补充。”忙道,“正是。有劳了。”

他眼角余光瞥见正有两名差役带着韩曜往小岛而来,当即站起来道:“下吏还有事要办,二位请自便。”周文矩道:“典狱不是要所有证人到花厅问案么?那我二人……”张士师道:“二位官人并无嫌疑,愿意留下也好,愿意离去也可。”周文矩道:“我们当然想……”顾闳中抢着道:“当然想快些离开了,也正好可以早些完成典狱的交代。”周文矩尚在迟疑中,顾闳中却一把扯住他衣袖,道:“老周,赶紧走吧。你瞧这天,今晚非下大雨不可。”周文矩只好朝张士师一笑,道:“告辞。”张士师道:“有劳。”又招手命封三送二人出去,心中却道:“瞧那老乡周文矩的神色,并不大愿意离去,莫非官家派了他二人来韩府,从旁监视我问案?嗯,定是如此,所以他二人才来得最快。既然如此,那顾闳中为何又如此匆忙要离去?”抬头看天,火热的太阳公公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换作了乌云翻滚,看来果真如顾闳中所言,有一场大雨要来呢。

却见差役推攮着韩曜来到面前,张士师这才发现他的双手被绳索捆在胸前,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差役道:“这小子不老实,死活不愿意上山,只好将他的手绑住。”张士师点点头,挥手命差役退开,将韩曜按到石凳上坐下,一边为他解开绳索,一边问道,“你既是不愿意来聚宝山,为何昨晚还要翻墙入内?”韩曜傲然道:“你凭什么问我?”几次照面后,这才认出对方脸熟,惊道,“你……你不是昨日那个卖瓜的么?”张士师道:“是送瓜的,不是卖瓜的。”

忽有差役来报道:“新科状元郎粲和朱铣朱相公都已经到了,正在前院与李官人他们说话。封三哥让小的来问,要不要立即带他们过来?”张士师道:“等人齐了再叫他们到花厅也不迟。”那差役道:“是。”应声飞奔而去。

韩曜见张士师衣着不过普通青衣小吏,却是气派甚大,一时不明对方身份,只沉默不语。张士师问道:“那两个有毒的西瓜,是你下的毒么?”韩曜道:“我?是说我么?”张士师道:“这里还有旁人么?”韩曜冷笑道:“我又没有碰过那西瓜,怎么下毒?”张士师道:“可你母亲碰过,我在镇淮桥遇到你们母子的时候,令堂可是摸了好一阵子西瓜……”韩曜顿时如火烫一般站了起来,怒道:“家母怎么会往瓜中下毒?碰碰西瓜就能下毒,你不是还将西瓜从北城运到南城么?其中有多少下毒的机会!”

张士师哈哈大笑,他早知道韩曜并无下毒机会,在两起落毒案中都是个局外人,但他偷入韩府后,一直在四周游荡,肯定看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可这小子桀骜难驯,对他父亲都是一副不尊不敬的样子,料来直接问他必定不吐真话,得另外想个法子套出实情来。当即笑道:“果真是我下的毒,你又待如何?”韩曜冷笑道:“我就知道是你!那西瓜运来韩府不过两三个时辰,就洗净了端上堂,这里的人虽未必在忙正事,却是人人在忙,谁能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往瓜中下毒?”张士师惊道:“呀,我怎么没有想到。”

他这才明白过来,西瓜在到达韩府之前定然是早就已经下过毒的,之前他在瓜地,老圃亲口说过这几个西瓜是韩府预定过的,下毒的人定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早就有所准备。父亲和耿炼师匆忙下山,多半也是想到了此点,往城北老圃瓜地去了。现下虽然还不明白西瓜凶手是如何往瓜中落毒,但时间总算可以确认,因而西瓜凶手必定不在夜宴当中。想通了这一点,心中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当即道:“我知道你没有下毒,我也没有下毒,我是江宁县典狱。你告诉我,你昨夜进府后看到些什么。”韩曜反问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张士师道:“你应该已经知道,除了西瓜凶手外,还有金杯凶手,李云如就是喝了毒酒而死。我猜那凶手本来要害的人是令尊,不过弄混了金杯,误将毒药下在了王屋山的金杯中。”

韩曜昨晚被张士师扭进花厅后,虽表面满不在乎,心中也忧惧不知该如何收场,幸好众人注意力转移到那肴桌的毒西瓜上,他趁机溜了出去,当时李云如还未出现,他也不知道李云如中毒而死,只一路溜下山,在城外客栈过了半夜。第二天一早进城时才听到传闻纷纷,说是头天夜里有韩府姬妾七窍流血而死,他以为不过是误食了那有毒的西瓜而已。今日他一直躲在房中不敢出门,直到江宁府差役找上门来。

直至现在,他才知道有所谓金杯毒酒一事,不免惊诧万分,问道:“既是王屋山的金杯有毒,为何死的是李云如?”张士师道:“李云如是误打误撞喝了毒酒。你现在也该猜到,凶手就在令尊的客人当中,若是你不能帮我找他出来,说不定令尊还会再次身陷险境。”韩曜道:“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花厅外偷听到你们说西瓜有毒,还觉得是有人开玩笑呢。”

张士师想起他窥测秦蒻兰时的恶毒表情,问道:“你昨夜来这里,只是想瞧热闹么?”韩曜半晌才道:“嗯。”张士师知道他恨这个地方,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也无力干涉,便问道:“你昨晚真的没有看到任何不寻常的事儿?”韩曜想了想,道:“没有。”张士师道:“那你伏在树后偷听陈致雍陈博士与人谈话是什么道理?”韩曜冷笑道:“他有什么好偷听的,不过是我想要出去,他凑巧站在那里对哑巴仆人说话……”张士师一惊,问道:“你看见陈致雍在跟石头说话?”韩曜奇道:“原来他的名字叫石头?这倒真是名如其人了。”

张士师陡然警觉到什么,一回头,正见石头从身后不远处花丛中穿过。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忙起身,微一凝思,蹑手蹑脚地追过去,距石头仅数步时,猛然大喝了声,石头却似毫无知觉,照旧木然前行。

倒是这一声将正在树荫下打盹的小布叫得现了形,他揉了揉了眼睛,茫然问道:“典狱君,出了什么事?”张士师忙招手道:“正好想问你件事。”便向小布打听府中仆人的身世来历,他有意不先提石头,让小布从老管家说起。原来老管家是十岁就开始跟着主人,也是韩熙载从北方南逃时惟一的从人,小布和大胖也都是在韩府里长大,只有石头是半年前才来的新人。当时他不知怎的就来到府门前乞讨,老管家给了他几文钱,他却是死活不走,还是秦蒻兰怜悯他又聋又哑,收留了他在府中干些粗活儿。他人倒也勤快,因为是个哑巴,无法多嘴多舌,姬妾们都特别喜欢差遣他。

张士师心想:“若石头早有异图,确实没有什么比装作聋哑人是更好的掩护了。他在这里走来走去,人们丝毫不会提防到他。”又思忖石头会不会有作案时间,他自己是在《绿腰》开始后不久与老管家一道进来堂内,并未见到石头。但后来他追陈致雍出去,在茅房外遇到过石头。又记得秦蒻兰笔录中提到过她与小布、大胖、石头各抱着西瓜和酒坛进花厅时,正遇到李云如出去,那当是王屋山下场后了。如果果真是石头往金杯下毒,当是在王屋山上场到张士师进来的这一段,时间并不长,但下个毒却是足够了。可若真是他下毒,他混进韩府已经半年,无论是想害韩熙载还是王屋山还是李云如,平日有的是机会,何必非要等到最人多眼杂的夜宴一刻?所以最大的可能是,他是某人出于某种目的派来韩府潜伏的,而陈致雍脱离不了干系,他即便不是某人,也必定是某人的同伙。目下如果直接去审问石头,他定然还会继续装聋作哑,看来只能想办法先从陈致雍身上下手,取得实证。

小布说完,又问道:“典狱问这些有什么用?该不是怀疑我们这些人吧?”张士师道:“石头真的又聋又哑吗?”小布一愣,答道:“当然了……”

此刻彤云密布,天阴沉得厉害,一道细长的闪电蓦然划破了大半个天幕,大地被瞬间点亮。张士师转过头去,正见封三正领着李家明一群人越过石桥,内中包括德明长老与金陵酒肆少店主周压。他知道,人终于齐了,问案的关键时候到了,可父亲和耿先生还迟迟未归,他一个人能做好么?

空中陡然一声霹雳,好响的一个炸雷,吓了众人一大跳,亦包括张士师在内。

众人进来花厅时,虽有差役遍布,然见陈设一如昨夜,肴桌及其下地毯上尚有血西瓜的明显污迹,回想起昨夜,犹有肉跳心跃之感。最奇的是,韩熙载正坐在原先那把椅子上,他脚下不远处,正是爱妾中毒倒毙之处,地面上尚有几点斑斑血迹。而他本人竟似毫不避讳地坐在那里,依旧是那种恹恹不快的神情,似在玄思,又似在发愣,也不起身与众人招呼。倒是韩曜进来后,看了父亲好几眼,似有意上前拜见,却又顿住。

仆人、侍女们也都被叫了进来,只有王屋山当堂昏晕过去,迄今未醒,看来确实吓得不轻。张士师目光先落在了石头身上,他却恍然不察。一时间,张士师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误,对方确实是个真正的哑巴,要不然何以能毫无破绽?看来一个人若是面具戴得太久,面具就会逐渐长到他的脸上,融为一体,再想轻易揭下他的面具已属不易,除非伤筋,动骨,扒皮。

正在张士师暗自沉吟要如何拆穿这假哑巴的面具时,舒雅忽问道:“张公如何不在这里?”张士师答道:“他与耿炼师去了城北老圃瓜地。”郎粲道:“莫非毒西瓜一案已经有了眉目?”张士师道:“嗯。”并简短说明了西瓜与金杯中毒药不同,西瓜在送来韩府之前就已经落毒。郎粲讶然道:“我本来以为是连环落毒案,凶手往瓜中下毒谋害不成,又往金杯中下毒……”一边看了韩熙载一眼。

虽然之前有各种猜测传闻,但直到此时,最关键的细节才正式披露了出来。人人大概知道了究竟,但一想到竟然有两个使毒的凶手,其中一个就在自己身边,不免惊惧又生。

张士师朗声道:“都到齐了吗?”环视一圈,立即人群中发现少了秦蒻兰与陈致雍——一个是他倾心关注之人,一个是个急于问案之人——问起封三,才知道刚刚有城中店铺送丧葬用的幡幢、帐舆等物上山,秦蒻兰还在前院清点,陈致雍一踏入大门就捧着肚子进了茅厕,说是完事会自己到后院来。

张士师正想着是要等人齐了再开始,还是先行问在场的人时,德明忽问道:“外面天快黑了,马上又要下雨,典狱是打算如昨夜一般,再问一晚上案情么?要知道,这里大多人可已经是担惊受怕过一夜了。”言语中明显有嘲讽之意,就连韩熙载也被惊动,抬起头来重重看了他一眼。

张士师昨夜讯问德明时,虽反感其人,到底还是尊重他长老身份,只任他自己陈述,未多发问,此刻听他语出讥诮,怫然不快,当即道:“就从长老先开始吧,只须问完几句话,长老便可以自行离去。”德明道:“典狱请问。”张士师也不再客气,道:“长老是方外之人,为何会如此热衷尘世中的灯红酒绿?难道不会有碍修为么?”

他这个问题极其尖锐,却问出了大多数人心中所想,众人一阵哗然,齐向德明望去,想听他如何回答。德明毫不变色,坦然道:“修为自在我心,典狱君眼中自见灯红酒绿,于贫僧则如游蓬户。”回答得甚有机锋。张士师又问道:“长老昨晚很少说话,想必是用了更多的精力去留意旁人,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情况?”德明道:“眼前一切于贫僧如浮云。”张士师冷笑一声,道:“那就是说,长老看见的也等于没看见了?”德明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

稍一交锋,张士师已经知道对方绵里藏针,绝不是个好惹的主儿,看来能成为国主的座上宾,也确实有几分辩才。他不愿意耗费时间去与这老和尚斗嘴皮子,当即道:“王屋山上场跳舞之时,到她跳完下场,长老人在哪里?”德明道:“贫僧人一直在这里,并未离开过半步。”张士师道:“我是问长老当时人在这间屋子里的具体方位。”德明一时愣住。

张士师道:“长老当时必定是在观王屋山跳舞,是坐着,还是站着?具体在什么地方?期间有没有挪动过?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德明想了想,道:“当时贫僧并没有观舞……”众人不由得大奇,没有观舞,又在做什么,正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高明的话来,却听他说:“贫僧一直站在韩相公的身侧,看他击鼓。嗯,贫僧的前面,坐着郎粲郎公子。具体的方位嘛,就在这里。”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站在花盆鼓与椅子旁侧。张士师问道:“长老原先坐在哪里?我是说,舞蹈开始前……”德明道:“这个……贫僧昨晚到得最迟,直到李家娘子琵琶曲奏完后才进堂内,未有机会坐下。”张士师道:“嗯,我问完了,长老只须去书吏那边具名画押,便可以离开。”

张士师记得自己进来时确实看到韩熙载身边站着个和尚,当时还惊了一下,虽不知德明到底为何而来,不过他一身僧衣,如此与环境、气氛不协,稍有异动定会有人留意。惟一可疑的是,他进来时尚且神色自若,此刻为何又有焦急之色,急于离去?

忽见站在近门处的郎粲朝他招手,神色颇见诡秘。张士师不明究竟,微一迟疑,还是走过去问道:“状元公有何要紧事?”郎粲一把将他拉出门外,轻声道:“典狱不觉得长老很奇怪么?”张士师道:“嗯?奇怪在哪里?”郎粲道:“他刚才一进堂内,跟韩相公一直暗中眉来眼去,现在又急不可待地要走……”他忽然住了口,却见德明跨门而出,见到二人,略施一礼,即快步离去。

郎粲道:“典狱不打算留住他么?”张士师不愿意再在旁枝末节上费力,道:“长老既与韩相公眉来眼去,可见二人已有默契,为何还要杀他?”郎粲道:“他?是指韩相公么?呀,典狱,你又弄错了!”张士师道:“噢,怎么又错了?”郎粲道:“典狱只想着凶手是想杀韩相公,弄错了金杯,可万一凶手要杀的人本来就是屋……王家娘子呢?”

张士师一时愣住,这一点他确实没有想过,自从一开始仵作杨大敞验出金杯有毒、陈致雍喊出那是韩熙载的金杯后,人人都以为凶手目标是韩熙载,尽管后来知道金杯是王屋山那盏,也认为不过是凶手弄混了杯子而已。现下听郎粲说出此节,细细一想,确实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可谁想杀王屋山呢?按照府中下人们的说法,与她矛盾最深的人当然是李云如,可偏偏被毒死的是李云如本人。王屋山既是公认的人缘不好,会不会是府中的仆人、侍女?他们刚好是来来往往于夜宴中最不容易引起怀疑的一群人。

却听见郎粲试探问道:“典狱不觉得舒雅很是可疑么?”张士师道:“舒雅?为什么是他?”忽见秦蒻兰正步过月门,望这边而来,脚下迟缓,神色很是疲倦,忙道:“回头再问你。”张士师便舍了郎粲,迎上前去,问道:“娘子还好么?”秦蒻兰道:“嗯,我没事,刚送走送货的店家伙计,多谢典狱。”又问道,“我适才遇见德明长老匆忙离去,典狱已经问完了么?”

张士师正要答话,猛地又是一个炸雷,狂风平地而生,大作肆虐之态。他忙拉起秦蒻兰衣袖,奔进廊下,只觉得她身子极是轻飘,柔若无骨,似乎稍一松手,便要御风而去,心中甚是怜惜,道:“娘子若是累了,可自去歇息,不必理会这里。”秦蒻兰道:“我家相公他……”张士师道:“他正在堂内。”秦蒻兰再不说话,转身跨门进去。

张士师愣在当场,手上似还有她的余香。不知为什么,他每次看到秦蒻兰疲累不堪时,便忍不住要怪罪韩熙载,可当他面对韩熙载时,怒气又自行消散了。

一旁郎粲望得真切,知他为秦蒻兰绝世容光所迷,暗道:“就你这小县吏,难道还想癞蛤蟆要吃天鹅肉?”面上却若无其事,叫道:“典狱!”张士师道:“嗯……你适才说舒雅可疑,可有什么凭据?”郎粲道:“典狱想想看,最想杀屋……王家娘子的是谁?”他已有几次差点叫出“屋山”来,张士师心下更是确定他与王屋山有私情,此刻见他躲躲闪闪地指认舒雅,不免有些鄙薄其为人,当即问道:“你认为谁最想杀王屋山?不妨直言。”郎粲道:“李家娘子。”张士师道:“你是说,李云如往王屋山的金杯中下毒,预备毒死她,结果倒是自己喝了毒酒?”郎粲道:“当然不是……”

只听得“哗啦”一声,雨点如豆子般滚落下来。那雨来得好急,起初尚是粒粒分明,转瞬便转成水线,形成了一幅绝妙的雨幕。

张士师却突然明白了郎粲的意思——李云如与王屋山相斗不止,舒雅或许会心疼李云如,往金杯中下了毒,决意毒死王屋山,不料阴差阳错下反倒害死了情人。他头一次害人,心有余悸,一看见李云如的茶杯就有所联想,脸色大变,后来被张士师力指为凶手,他自己知道茶水无毒、金杯有毒,李云如到底还是被他害死的,所以才是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如此推断,他有意图、有机会,细节都合情合理,完全说得通。

郎粲还以为他不懂其意,忙道:“我的意思是……”张士师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道了。”进得堂内,正见秦蒻兰正附耳韩熙载说些什么,韩熙载也不答话,只略略点头,不免有些异样感觉,当即咳嗽了声,问道:“陈博士为何还没有到?”封三听问,忙自冒雨赶往前院去催。

张士师道:“我们先开始吧。我知道各位都不想多惹麻烦,但如果都像德明长老那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或者是说谎话那都是很愚蠢的。叫大家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是案发现场,更容易回忆起案发当时的情形。”他有意不突出舒雅,只挨个儿问在场所有人自王屋山上场跳绿腰舞到她跳完下场都在什么方位,本来事先想不到要如此问法,全然是被德明逼成了这样,牛刀小试,觉得很是不错。大致的情形是:曼云等乐伎们早就一排站在东面,手持乐器预备伴奏,她们远离肴桌,伴奏从始至终,完全没有任何往金杯中下毒的机会;宾客大多站在东西两边,有坐有立;因肴桌摆在北面上首卧榻前,距离场中稍远,卧榻上又坐得有人,仆人、侍女们只能站在东西宾客身后或是南首门处;郎粲与韩熙载本一直坐在卧榻上,德明长老到来后,韩熙载离开卧榻迎接。郎粲则在王屋山站在场边后离开了卧榻,坐在花盆鼓旁的椅子上。稍后韩熙载又回卧榻,李云如跟过去坐下,韩熙载脱下外衣后走去鼓边伴舞,李家明便陪着妹妹坐在卧榻上。这些是能明确案发当时位置并有旁证。只有朱铣说不大清楚到底站在哪里,张士师曾亲眼见到他慢吞吞挪到秦蒻兰身边,因他是远离肴桌,并无嫌疑,也懒得说破。舒雅称自己一直站在韩熙载旁侧,后来去卧榻边找李家明说过几句话,这当是发生在张士师追踪陈致雍出花厅后了。尤其舒雅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家明惊奇地望了他一眼,张士师立刻知道他在撒谎,多半他去是找李云如说话。可李云如在案发时间内一直坐在卧榻上,未离开半步,当真是舒雅下毒的话,她如何能毫不觉察、后来还喝下了那杯毒酒?推算起来,更准确的下毒时间当是在王屋山饮完酒离开肴桌到李云如坐上卧榻之前,那时自己刚好不在堂内,可按众人描述看来,不是只有坐在榻上的郎粲和韩熙载才有机会么?但这两人都不可能杀王屋山。

看来一定还有别的人到过肴桌旁,只不过他太普通,众人习惯他的进进出出,没有多留意他罢了。正将目光投向石头之时,封三湿漉漉地闯了进来,全身上下都在滴水,嚷道:“不好了,陈博士逃走了。”

原来陈致雍从茅厕出来时,正遇到秦蒻兰送店铺来送货的几名伙计出府,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跟出去看看,他毕竟是朝廷官员,守门的差役不好阻拦,只好任他去了。哪知道秦蒻兰回转韩府许久后,依旧不见陈致雍身影,派人出去寻找,刚进竹林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眼睛都无法张开,只好折返回来。

事情突然变得有趣起来,现下官府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陈致雍就是凶手,他为何要逃走?那样不是不打自招么?就连韩熙载也露出茫然之色,似是无法理解。张士师却始终惦记陈致雍与石头密谈一事,问韩曜道:“你昨晚果真看见陈博士在与石头交谈么?”秦蒻兰这才看到韩曜也在场,道:“阿曜,你也来了。”韩曜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道:“当然。”

石头正站在大胖身后,忽见大伙儿目光一齐投向自己,一时左顾右盼,不知所措。他这种死撑到底的反应张士师早已经料到,要揭掉他的面具,非用到陈致雍不可,可陈致雍偏偏不顾身份和体面逃跑了,着实不可思议。

好半天,秦蒻兰才愕然问道:“典狱是说石头跟陈博士说话?石头……石头不是个哑巴么?”张士师冷笑道:“至少要装成个哑巴。”众人一阵哗然,各自远离了石头几步。石头见道道目光不离自己,自己却不明情由,焦灼万状,忙向老管家做了几个手势。老管家向石头比划了几下,石头连连摇了摇头,“呀呀”连声,似表示没听懂,又似表示跟自己无关。

韩曜忽然笑了起来,道:“原来你们就这点微末本事,只会欺负一个哑巴呀。”张士师道:“不是你亲口说陈博士与石头在茅房外交谈么?”韩曜道:“我的意思是说,陈博士在对石头说话,石头没有回答呀。他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大好使,不过大点声音说话,运气好的话,他还是可以听见的。哈哈哈……”

张士师这才知道自己一开始就会错了意,韩曜却一直有意不说,自然是为了看他出丑。他狠狠瞪了韩曜一眼,道:“韩哥儿请去书吏那边具名画押,然后请自便。”韩曜故作惊讶道:“咦,这里又不是公堂,你凭什么赶我走?大伙儿还不知道吧,这处宅子地契可是记在江南第一美女秦蒻兰名下的,她是主人,都没赶我走,你凭什么呀?”

张士师知他有意捣乱,可他确实说得在理,自己没有权力赶他走,不由得朝秦蒻兰望去,她显然不想赶韩曜走,可又不想让张士师为难,犹豫不决。张士师心想:“随他去好了,何必让她这般踌躇。”便不再理会韩曜,继续问案。

这一次,他不再让大伙儿回忆各人自己在什么位置,而是尽可能多地说出王屋山上场前到舞蹈开场这段时间看到其他人在哪里,但夜宴时间这般长,他所提的时间这般短,又是一个混乱的场合,别说旁人了,就连自己在哪儿都无法确定。一圈环问下来,心头颇为沮丧,他已经明白,今日注定是要无所斩获了。起初,他用江宁尹的名义将众多证人召来韩府,本意是想还原案发现场的情形,哪知道推断出来的下毒时间偏偏是他不在堂内,证人们既无人留意到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即使有零散的口供,他也无从验证。

正自沉吟,却见一名差役奔来道:“典狱,外面大雨已经停了,要不要现下派人下山去找陈博士?”张士师不及开言,一直沉默寡言的朱铣忽插口道:“典狱预备什么时候结束问案?昨日大伙儿已经折腾了一夜,怕是……”他有意顿住不说,言下之意却很是明显。

张士师见诸人俱有疲惫之色,韩府的人又还有一场丧事要忙,他久久不见差役回报,又担心父亲与耿先生那边,忙道:“既是如此,今天就到此为止,各位便请自便吧。”

此刻虽然天色开始放晴,但临近日暮,万一错过夜禁,便又无法进城,各人即刻纷纷辞别,虽然料知下山道路泥泞,也巴不得早些离开这个地方,只有舒雅、李家明自愿留下来操办丧事。老管家因厨下缺人的缘故,请周压留下来帮手。周压因之前留在韩府看过夜宴,回城报官几次不成更是传为全城笑谈,日间已有无数人争相赶往金陵酒肆打听究竟,酒肆生意一飞冲天,他自知全然得益于韩府命案,若是多留一晚,少不得明日会有更多人来酒肆找他打探各种内幕,当即欣然同意。

只有那韩熙载一直无话,等到张士师一说要散,便又立即起身,往卧榻楼梯口而去,既不送客,也不张罗李云如后事,似打算继续蛰伏楼上。

张士师正感怪异,秦蒻兰走过来歉意道:“典狱别怪阿曜,他不过是想引起他父亲注意罢了。”张士师这才发现韩曜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离开了,一时不明白秦蒻兰的意思,她又续道,“只是他不知道,现在的相公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人了,一切都不在他心上。”微微叹了口气,自去门口送客。因有差役在一旁,张士师不便多问,当即领人出来。

却见郎粲正站在月门一旁,张士师料他有话要说,径直问道:“状元公还有什么事?”郎粲道:“没什么紧要事。我只是想提醒典狱,既然凶手的目标是王家娘子,他前番失手,说不定还会再次下手。”张士师知他这话无非是在暗示主动留在府中的舒雅即是凶手,冷笑道:“你倒是对王屋山关切得很。”郎粲微微一愣,随即道:“人命关天,任谁都会关心的。”张士师道:“好教状元公放心,这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说明他处心积虑,策划了很久。即使他要再杀王屋山,也不会这么快再下手。”郎粲很是不快,又不便说破,只好道:“我可是提醒过典狱了。”他瞪了张士师一眼,这才转身去追朱铣,一边叫道,“朱相公,等等我。”

张士师沉吟道:“封三哥,你怎么看?”封三道:“虽则凶手未明,但总还是早提防些好。”张士师寻思有理,便分派两名差役留下,名为帮手,暗中则交代二人要特别留意湖心岛二楼韩熙载及西面琊琊榭王屋山的情形。

安排妥当后,这才出来庭院,雨后初晴,四周飘着凉爽清新的气息,一道彩虹挂在天际,明艳无比。张士师心头本来沉闷,意甚怏怏,见美景如斯,也不由得精神一振。

出来韩府大门,围观的人群早已经散去,那大门上贴着的“擅入者杀”字幅亦不见了,大约是被人顺手牵羊当作墨宝带走。刚步下台阶,忽见韩曜一身烂泥,狼狈不堪地疾跑出竹林。众人尚在惊愕中,他已经奔将过来,一把抓住张士师双臂。他力气奇大,张士师挣了一下,竟没有挣脱,喝道:“你小子做什么?快些放手!”

封三忙叫差役将韩曜拖开,差役们却嫌韩曜全身泥泞,不愿意动手,只纷纷喝道:“快放手!快放手!”韩曜全身抖抖簌簌,始终说不出话来,只拿眼睛去望背后竹林。张士师心中一动,问道:“是不是竹林中出了什么事?”韩曜点点头。张士师使劲将他的手甩开,怒道:“还不赶快带我们去!”韩曜一呆,这才松了手,转身指了指前面,往竹林走去。

一进竹林,韩曜不走林间那条好走些的碎石子小道,却往东钻入竹林中,脚下难走不说,这一处竹子生得茂密,稍有晃动,头上即不断有积水落下,状比淋雨。众人苦不堪言,正待呵斥,却见前面光线渐亮,潺潺水声越来越大,韩曜突然停了下来,一指前面道:“就在那里。”

远远望去,正有一人躺在竹林边上,赶将过去一看,正是陈致雍,仰天躺在积水中,浑身湿透,双目圆睁,嘴巴张大,犹见怒气,却已经气绝多时。

一案未结,又出了新的命案,死的还是朝廷大员,差役们无不面面相觑。张士师也一时茫然,不知道陈致雍为何从府中溜出来,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这里。

封三道:“偏偏仵作被张公叫走了。不过,依小人看来,陈博士应该是被人掐死的,他项上肉中有明显的指爪痕。”众人一望,果是如此。又见四处并无拖动痕迹,陈致雍尸首近身处泥泞不堪,却并无任何脚印,当是在大雨之前便已经被杀,凶手痕迹也被大雨彻底冲刷掉。

张士师没有丝毫头绪,问韩曜道:“你是怎么发现的尸首?”韩曜脸色苍白,吓得不轻,只说适才雨停即出了韩府,突然想来泉水边坐望彩虹,不料一出竹林,就看见了一具尸体。张士师心想:“陈致雍遇害当是在他莫名出来韩府到下雨这一段,时间极短,且当时我所能想到的人都在韩府里面,看来凶手另有其人。只是不知道他的死与之前的两起落毒案是否有关联。”

封三见张士师神色甚是委顿,忙道:“典狱,现在天色不早,大家伙儿也都累了,不如先将尸首带回衙门,向府尹上报,请仵作详细验过再说。”众差役生怕今晚回不了家,要耗在这又阴又湿的竹林中,也纷纷附和。张士师只得同意。

当下也不再回韩府去烦劳主人,差役们自用腰刀斩断几根竹子,用随身带的绳索绑成一简易担架,将陈致雍抬了上去。张士师本不喜欢此人,但此刻见他横死竹林,还是不忍见他暴尸,当即先将外面公服脱了,将自己的单衣脱下来盖在尸首脸上,光着膀子直接穿好公服,命韩曜自行回家,不得随意外出,到问案时自会有差役上门唤他。

俗谚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又刚下了一场暴雨。一路下山极其辛苦,虽然如此,毕竟是做公的,脚力还是要快些,刚好在山脚赶上了朱铣、郎粲。二人不知道差役抬着什么人,更不知道是死人,见那担架粗陋,也不以为意。直到差役越了前头,朱铣才迟疑问道:“那人……是不是陈博士?”张士师点了点头。朱铣道:“他怎么了?”张士师简短地道:“死了。”朱铣、郎粲异口同声地惊叫出声:“什么?”

忽见一匹快马“得得”驰来。眼尖的差役已经认出马上之人正是同伴朱非,之前为张士师派去跟随张泌和耿先生下山。近得跟前,朱非勒住马头,不待跃下马,便兴奋地大叫道:“典狱,典狱,老圃瓜地里挖出了一个死人!”

这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见震撼之处,平地又听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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