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助地躺在地上,

守护我的你徘徊在我身旁。

我的头顶上方,

流光溢彩的翅膀正呼呼作响,

叫人无法忍受……

——鲁伯特·布鲁克《露宿月空下》

清晨的空气清冽寒冷,维多利亚·麦勒兰的葬礼今天举行。杰玛特意穿上黑裙子和黑色短茄克,整齐地梳好辫子。

昨天下午,她回到家里已经很晚,听到录音电话中金凯留的口信,告诉她葬礼的具体地点和时间,叫她回个电话给他,但她没有。

她要说的话必须当面告诉他,电话里说不清楚,为此,她早早赶到格兰切斯特,想在教堂门口等他。

从她站的地方,看得见教堂的尖塔,可惜,教堂的钟声尚未过午,跟鲁伯特·布鲁克诗中所写的不一样。

她想逛逛老神舍——布鲁克生活和工作过的房子,那个地方被他写进诗篇《格兰切斯特的老神舍》中而名垂千古。

她走过那条弯曲的街道,朝山下走了一小段路,就到了老神舍的锻铁大门。

这座房子其实早在布鲁克时期,就已经不是一间神舍,几年前,一位著名作家和他的妻子,一位很有名望的科学家买下了它。他们保存这栋舒适的房子,为的是让布鲁克的故事能够流芳百世,可惜,精心打理的美丽花园跟杰玛在海茨尔的书中看到芜杂、自然的园子有很大差别。她心想,鲁伯特看见园子到处都是人工斧凿的痕迹,也会大失所望的,因为他钟爱的正是它的野性与幽静。

昨晚,她看到一张他的照片,坐在园子中,晒着太阳,勾着头在纸张上写东西。此刻,望着篱笆里面,她想起了那张照片,两幅图景立即融合一处,过去与现在自动叠印起来。

她吸了口气,离开大门,选了一个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地方站着,瞅了瞅鲁伯特打球的网球场,以及球场后面茶园隔壁的茶室。

她开始往回走,直到看见茶园,挺拔的苹果树下摆着茶桌和帆布椅。早在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四月里,鲁伯特·布鲁克和他的朋友们就坐在这些开满白花的树下,笑谈未来,但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当时的梦想都成了泡影。

教堂墓地的纪念碑下,有人放了一束黄水仙和白色番红花。杰玛用食指划着刻在大理石墓碑上的字。

以上帝的荣耀诚挚而深情地纪念

··1914—1918··

英勇卓越的人们她走到纪念碑的另一头,看到鲁伯特·布鲁克的名字也被刻在战争中牺牲的人们名字里头。

她扶着碑石,在那儿站了很久,直到听到金凯的叫声她才缓过神来。

“杰玛,我还以为你不来呢。”他叫道。

她转过身,看着他穿过草地朝她走来。她很少看见金凯穿西装,平时他喜欢穿运动茄克这类便服。但是,今天他穿着庄重的深灰色西装,但他的样子非常疲倦。

“葬礼前,我想和你谈谈,”杰玛说:“所以我没打电话给你。”

听了她的话,他扬了扬眉头,看了看手表合作地说:“还早,咱们可以走走。”

他们来到教堂墓地中央,小心翼翼地走在墓碑间。

她瞅了金凯一眼,心想,没必要兜圈子。

“我得为前天的事儿向你道歉,”她说:“我无权干涉你的决定。”,他的嘴翘了翘,露出一个笑容,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翼翼啦?”

杰玛没有理会他的俏皮话,接着说:“特别是当我知道你的感受后。”

她的一个朋友几个月前被人杀死,虽然杰玛对她的死没有直接责任,但她的心里总是沉甸甸的,就像他现在一样。

“我知道,为什么你要查出杀害维多的凶手,我打算助你一臂之力。”她望着教堂说。

金凯按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体转向他,说:“杰玛,不要。我很感激你,但我不能害你丢掉饭碗。”

“不仅仅是为你,也为维多,再说,我已经卷进来了,现在要我退出已经晚了。”

“杰玛——”

“昨天,我见到了摩根·阿什比和他的妻子——”

“什么?那个男的是个十足的疯子,你是不是疯——”他回头看见了什么,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天啊!”他喘着粗气说:“是我母亲。”

杰玛茫然地盯着他,问:“什么?”

“我昨天给她打了电话,她说,会腾出时间过来。”

“从柴郡赶来?”杰玛尖叫道:“那可是要开半天车呀!”

她转身望着大门外,从聚集在教堂外的人群中寻找那个尚属陌生的人。

“她很喜欢维多,”金凯简单明了地说:“她想到场,走吧,我带你见见她,这件事以后再谈。”

金凯的母亲拥抱了一下儿子,接着笑容可掬地向杰玛伸出手,说:“就叫我萝丝玛丽,好吗?”

杰玛心想,金凯长得跟她真像。

“你爸爸也想过来,”萝丝玛丽又对金凯说:“但没人看店。”

她抬头看着他,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我很难过,亲爱的。”

“我知道。”他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说:“教堂快坐满了,咱们赶快进去吧。”

杰玛故意走在他们后面,想让他们母子多呆会儿,可金凯停下来等她,挽着她的胳膊,轻声说:“咱们坐在背后吧。”

说着领她们往最靠后的位子走去,他自己坐在过道边,杰玛发现,他在注视陆陆续续进来的送葬者,观察着每一张脸。

他正侧身同坐在旁边的母亲轻声说话:“丹尼神父好像是高教会派成员,看来咱们要在这儿呆一会了。”

神父站在唱诗台上挥挥手,示意仪式正式开始。

杰玛仔细观察着周围的脸,心想,这些人是谁,维多跟他们什么关系呢?她一边思忖,一边悄悄瞅了一眼金凯石雕般的脸。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普通人看不出他的伤痛。

仪式结束后,全体起立,让唱诗班先走,然后才三三两两地慢慢走出去。

杰玛、金凯和金凯母亲最先走到外面,金凯谢过牧师,带她们站到一边,看着送葬者不安地来回走动。

“大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金凯说,“没有人接待,可又觉得不应该就这么离开。”

“很奇怪,她的父母没有准备茶点,真的不合常理。”

萝丝玛丽温和地说出她的批评意见。

“我真想不到,尤金娜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表现自己,让大家目睹一下她的才能。”

她做了个懊恼的表情,说:“噢,该死,我想我不该这么说人家。”

金凯笑道:“您真可爱,您说的没错,我也这么想来着。”

“我得跟他们聊一聊,”萝丝玛丽说,但不是很有热情。

“我想跟基特说说话……”金凯说,接着看到笑眯眯的劳拉朝他走来。

“总算结束了……”她走到他们身边说。

金凯拉起劳拉的手介绍道:“这位是劳拉·米勒,维多系里的秘书。我母亲萝丝玛丽,这位是杰玛·詹姆斯。”

劳拉说:“对不起,我感觉自己有点晃悠。”

这时,金凯松开她的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脸,接着说:“刚才,我差点被尤金娜·波茨气死,她真的很不讲理,我想同基特说说话,她都不让。我只是想告诉他,学校里的伙伴们都问候他,那女人是不是哪里有毛病?”

金凯跟母亲交换了一下眼神,说:“不知道,她的表现的确有点古怪,他们在哪儿呢?”

“还在里面,艾丽丝一定要慰问维多的家人,希望她好运。”

劳拉皱着眉头说,“艾丽丝不必这么多礼,她自己的身体——”她停了停,看着杰玛的背后,叫道:“噢,瞧,她们出来了。”

杰玛转过身来,看见一个年纪较大的壮硕女子大踏步地径直朝他们走来,一个头发蓬松、块头稍小的女子迈着碎步跟在她的身后。

“她那位朋友是谁?”金凯轻声问。

“那位是伊妮特,艾丽丝的……嗯……同伴。”劳拉压低嗓子说,接着那两个女子来到他们身边,他们重新相互认识了一下。

艾丽丝·温斯罗跟劳拉一样,见到金凯特别高兴。

“很高兴你来了,”她说,然后生气地瞥了一眼伊妮特,又说:“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觉得今天的仪式办得不错,我想维多会赞同的,她一向不挑剔。”

伊妮特撅着嘴,发着啧啧声,以示附和。

金凯恼火地叫道:“是不是她母亲在找茬,给可怜的丹尼神父过不去?”

“被你说对了,”一个穿着教士服的瘦高个悄悄走到他们身边说:“不过,我想,这样的事儿他还应付得来。”

他笑了笑,杰玛立刻喜欢上了他。稍后,她弄清楚了,这位就是亚当·兰姆,艾丽丝看见他就像看见金凯一样高兴。·杰玛一边听他们谈话,一边琢磨他们跟维多是什么关系。艾丽丝·温斯罗似乎是她的上司,达西·爱略特,那个加入他们中间的穿浅紫背心的魁伟男子,是她的一个同事。她搞不大清楚亚当,就知道他认识艾丽丝和达西。

一会儿之后,她听见金凯小声问亚当:“内森怎么样?”。

终于,她把这个名字对上了号。维多就是从内森给她的书中发现莉迪娅的诗稿,她记得金凯说过,他是莉迪娅的遗稿管理人。

亚当轻轻摇了摇头,说:“我想,今天够他受的,他正在跟丹尼神父说话,过会儿我就把他送回家去。”

内森是不是腿脚不方便,由亚当照顾,杰玛心想?

一会儿,他就走了过来。杰玛发现,内森·温特是个五十出头,极富魅力的男子,一头白发在黝黑的肤色和乌黑的眼睛衬托下,显得特别醒目。

“亚当又在小题大做了,我挺好的,没同基特打招呼之前,我是不会走的。”内森说,好像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了。他的气色确实很差。

他问金凯:“有伊安·麦勒兰的消息吗?”

“没有,”金凯说:“今天早上,我去了当地警局,他们没能联系上他,这个男人好像消失了一样。”

“混账东西!”内森清脆地骂了句,周围的说话声顿时停了下来。

萝丝玛丽转身看着达西·爱略特,打破僵局,口气轻松地说:“我很喜欢你的书,爱略特先生,我非常敬佩你的母亲,多年来,我都是她的忠实读者。”

“你真会说话,”达西说:“这些天忙于行政工作,都没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妈妈倒是一年比一年多产。”

“但愿我们都能拥有玛杰丽的毅力,”艾丽丝说:“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说偶尔喝点雪利药酒挺管用的,”达西眨了眨眼说:“我想,今天下午喝点她的酒,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我想……”

他停下来,两道粗眉拧成一团,看着艾丽丝,说:“艾丽丝,你没事儿吧?”

艾丽丝脸色发白,抓着伊妮特的胳膊,强笑道:“达西,对不起,我不去了,最近几天头疼得厉害。”

“你觉得不舒服吗,温斯罗博士?”亚当立即关切地问:“内森的房子就在这条街上,要不去他家坐坐,我给你泡点茶。内森懂得调制各种草药,我相信他有治头疼的偏方。”

他抓住她的胳膊,要内森证实他的话,可内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从教堂走出来的三个人。

那个穿黑色西装、戴麦杆色帽子的老妇是维多的母亲,那个瘦瘦的秃顶是她的父亲,夹在中间的基特,面色苍白,一脸悲哀。身上那件浅蓝上装袖子太短,袖口露出一截瘦骨如柴的手腕,杰玛瞧在眼里,喉头发紧,而她在整场葬礼仪式上都没这种感觉。

萝丝玛丽拉着金凯的胳膊,问:“邓肯,那是维多的儿子吗?”声音高得出奇。

“是的,”劳拉抢先应道:“不过,可怜的基特落到外公外婆的手里,日子可就不好过喽。”她气鼓鼓地绷着脸。

他们站在那儿,看着波茨一家朝车道走去,一个个都像被催了眠似的。

“她怎么经过我们的时候,连一句话都不和我们说呢?”萝丝玛丽无比惊讶地说:“真不敢相信。”

内森听了她的话,似乎猛地清醒过来,朝前走了几步,叫道:“基特,等一等!”他们都跟他走去。

维多的父亲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杰玛看得出她的母亲很不高兴,僵硬地站在原地,因为不得不停下来等丈夫。

“你好,基特,就想看看你怎么样。”内森走到他们身边说。其他人尴尬地聚在他的后面,像瞧热闹的人。

基特绝望地对沉默的人群说:“我还不如死了呢。”

“克里斯托

夫!”尤金娜大叫道,“你怎么一点都不尊重——”

“尤金娜,”萝丝玛丽走向前轻声说:“维多出了这样的事儿,我真的很难过,你肯定非常伤心。”

“你不懂伤心是什么滋味,萝丝玛丽·金凯。要是你没了唯一的孩子……”

“我想见见你的外孙,”萝丝玛丽又说,没让她说完话,朝基特伸出一只手,说:“你好,基特,我是萝丝玛丽,邓肯的妈妈。让我瞧瞧……”她侧着脑袋,仔细看了看他,接着说:“几岁了?12岁?13岁?”

“11岁。”基特回答,觉得挺有趣的,心情略略好了一点。

“在学校你都玩些什么?橄榄球?足球?”

“足球。”他说,不安地瞅了外婆一眼。

“跟我想的一样,”萝丝玛丽微笑着说:“你的样子有点儿像……”她转身向男人们求助,杰玛知道她不知道该说谁,“那个替曼联队踢球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我很不舒服,罗伯特,”尤金娜插嘴道:“赶快送我们回家吧。”

她歪了歪身子,使劲抓住基特的胳膊,支撑自己,基特的脸疼得呲牙咧嘴。

“好的,亲爱的,”鲍伯·波茨说:“你在这儿等等,我去把车开过来……”

“你们走之前,我想同基特说几句话,你们不介意吧,”金凯说,“这件事儿很重要”。

“我不舒服。”尤金娜说,再次强调自己的不适。

“罗伯特!”她叫道,自己摇摇晃晃地先朝车道走去,手里还牢牢抓着基特的手。

“真对不起,”鲍伯·波茨说,歉意地耸耸肩,“我们得走了,她真的很不舒服。”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实在对不起,见到你很高兴,萝丝玛丽,代我问候休斯,还有……谢谢。”

教堂墓地的这群人静静地看着车子驶进大路,然后消逝不见,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金凯轻声说:“他的名字就叫鲍伯,他告诉过我一次,就是鲍伯这两个字,可她坚持叫他罗伯特。”

“天啊,真荒唐,”萝丝玛丽·金凯说,眼睛瞅了一眼儿子安详的脸说:“出了这种事儿,本来就叫人心碎,哪还经得起火上浇油。”

她非得带杰玛和金凯到茶园喝茶,说是大家都累了,必须补充能量。

她点了很多东西,茶、三明治、烤饼和蛋糕。

金凯忙着去拿食物。

萝丝玛丽看着儿子走开走,然后仔细端详对面的杰玛,一脸好奇。算不上漂亮,她心想,但确实非常迷人。

萝丝玛丽知道,他们是同事,但从去年开始,邓肯提到她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圣诞节回来探亲时,她已感觉到他俩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

“你对他很好,”她说,看见杰玛脸红了,“近几个月,比起我以前见到的他要轻松自在得多。”

“您是不是想说,‘比起和维多结婚后的他’,对吧?”杰玛问。

“是,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那时候,他工作特卖劲,压力很大,那场婚姻搞得他很辛苦。”

杰玛蹙着额头,慢慢地说:“维多的事儿,你有没有怪他?”

萝丝玛丽耸了耸肩,说:“那倒没有,他俩的事情挺难说的。维多把什么话都藏在心里,邓肯有不满就要说出来,所以他以为维多很少抱怨,就是对生活还挺满意,等他俩明白过来,感情已经出现裂缝了。”

她冲一脸凝重的杰玛笑了笑,接着说:“所以,亲爱的,接受他俩的教训,如果他做了什么破事儿,让你恼火,最好马上告诉那个王八羔子。”

“噢。”杰玛笑道,非常惊讶,没想到萝丝玛丽也会讲脏话。

“男人常常闹不懂问题出在哪儿,”萝丝玛丽又说:“有时候,你得提醒提醒他们。我知道你有个儿子。”

“托比,三岁了,一个小捣蛋鬼。”杰玛说,对他的聪明特感骄傲,“你想看照片吗?”

萝丝玛丽拿过照片,看着那个笑得很顽皮的金发小男孩。他好像不大容易讨好,她心想,这样看来他们的生活要比以前复杂喽。

“很可爱,”她说:“非常可爱,我想他肯定把你折腾得够呛。”

“谁,我?”邓肯说,终于端着茶托回来了,“我知道我很可爱,可我没有勾引谁呀。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花园里挤满了喝茶的人。”

他们开始猛塞食物,在她们吃东西的时候,金凯简单地说了说葬礼上遇见的人的情况。

“你是说维多和内森有私有感情?”杰玛说,嘴里喷出饼干星子,“真有意思。”

“为什么?是不是你也喜欢他?”邓肯轻声问,萝丝玛丽心想,看到维多另有新欢,他是不是酸溜溜的。

“今天,我还以为他病了呢,”杰玛边吃边说:“原来是另有原因呀……”她调皮地笑了笑,“我啊,对他目前还没那个想法,我的心已经给了一个叫鲁伯特的年轻人,前面有些漂亮的名信片和别的一些东西,我得去看看。”

说着,杰玛便向茶点亭走去。

萝丝玛丽关切地看着儿子。他太聪明、太敏感,真碰到处理不来的问题时不知道他会怎样。尽管她不想加重儿子的精神负担,但还是得跟他好好谈谈。

她柔声地说:“我想与你聊聊,亲爱的。”

“怎么了?”邓肯不安地皱着眉头,问:“你要说什么呢,妈妈?”

“告诉我,看见基特时你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他是个好孩子,可是老天真他妈不公平。”

他极其义愤地说,但她发现他显然没有开窍。

萝丝玛丽又呷了一口茶,然后慢慢地说:“我来告诉你我的感觉吧,亲爱的。今天,基特从教堂出来,夹在外公外婆中间,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前倾着身体,手指摸了摸他的手,接着说:“我看见了你,12岁的邓肯,当然头发颜色不同——那是从他母亲那儿继承来的——但是他的头形,头发长的样子,步态甚至微笑都一样。”

“什么?”他问,脸色顿时苍白了起来。

“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你,基特是你的孩子,基因的印痕就像牌子一样,错不了。”

他闭上嘴,吃力地咽了口唾沫,说:“这是不可能的……”

“两个人在一起,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亲爱的,”萝丝玛丽笑着说:“我记得给你说过两性关系的基本知识——”

“可伊安呢?他一定……”

“邓肯,只要简单地算一下就行了。那孩子11岁——你和维多分开差不多12年,我保证他的生日就是在你们分开后的6到8个月之间。”

萝丝玛丽看了看儿子呆滞的表情,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猜,维多搬走的时候,肯定知道自己有身孕,你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认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伊安,我想是她离开我之后吧,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

萝丝玛丽笑道:“为了说明问题,咱们设想她走后就与他有了来往,但是,过了一段时间,至少对她自己来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心中肯定有数。”

“我不信,你以为维多打电话叫我过去的时候……就知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是没想清楚。

“我敢打赌,这就是为什么尤金娜·波茨这么反常的原因,她可能不愿承认你们俩长得这么相像,但我想,看见你和基特在一起,她惊呆了。”

“基特——噢,天啊!几天前的晚上,她看到我和他在一起,确实很生气。”

“她肯定一直都不喜欢你,”她冲他笑了笑,说:“因为你不会对她溜须拍马。”

他沉默了良久,然后抬起头看着母亲,问:“既然这么明显,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我想在我们的眼里,对自己长相的了解,都是基于每天早上照镜子的结果,但是,要是你把自己那个年龄的照片和基特的放在一起,肯定看得出来。”

“可是,要是你错了呢?这些都是推测和……直觉。”他强词夺理。

她叹着气说:“亲爱的,有可能我搞错的,我不也想多事儿。如果维多还活着,她、基特和伊安一家人生活得好好的,那我可能会把这事儿放在心里不说,可现在这样的情况叫我怎么能不说呢?”

亲爱的布鲁克太太:

请原谅我写这封信给您,可这样的消息,打电话我说不出口。莉迪娅现在正住在巴顿布鲁克医院,昨晚流产了,身体非常不舒服。胎儿是男的,我以我父亲的名字给他命名,叫他加布里尔。明天,医院教堂会举行一个仪式。

莉迪娅因小产后出血,身体非常虚弱,发着高烧,我说什么都不管用,她好像觉得这是她的错,是对她的惩罚,我说破了嘴皮子,也说不动她的心。

您能不能过来一趟?或许只有您才能安慰她,我没辙了。

摩根

1964年6月21日于剑桥

天已经很黑了,金凯按响杰玛家的门铃,希望她在家,希望她肯见他,因为在格兰切斯特,他只是扔下句“以后打电话给你”,就丢下她走了。

后来,他在村里漫无目的地瞎走,一直到夕阳沉到屋顶下方的时候,他才稀里糊涂地转回来。

开始,他特想一个人呆着,可开车回来的路上,越来越渴望身边有个伴,此刻,听到杰玛来开门,他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

“杰玛?我可以进来吗?”

她把门开大了一点,他看见床上摆了好几本图画书,被单下蜷着一个孩子模样的东西,问:“会不会太晚?”

“我们刚才还在看书,”杰玛说,朝床上夸张地点了一下,“可是托比好像突然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

接下来,他们到处找人,故意听不见被单下的偷笑声,最后,藏起来的孩子总算被找到了,兴奋得又叫又笑。

“再来,再来!我还要藏起来!”托比叫着,杰玛只好抱着他去睡觉,边盖被子,边许诺明天早上再讲一个故事给他听。

“我错过了这么多……”金凯心想,觉得一阵莫名的失落。

“你还好吧?”杰玛小心关上托比的房门,问:“今天下午,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他坐在桌边,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

“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他说,心烦意乱地摆弄着杰玛放在桌上的蜡烛。

“从头说起,你母亲对你说了什么?我从亭子边回来时,你的脸白得跟粉笔一样。”她前倾着身体,手指尖摸着他的下巴,试图掩饰住不耐烦的口气。

“你眼够尖的。”他说,拖延着时间,但她不吃这一套,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他吸了口气,说:“我母亲说基特长得跟我特像,她认为基特是我的儿子。”

杰玛的眼睛睁大了,露出极其惊讶的神情。

“老天!”她喘着气说,“我怎么这么眼拙呢?”

“你不怀疑?”

她摇了摇头,说:“我也觉得你们长得很像,他似乎很面熟,好像每天都看见他一样。”

她又摸了摸他的脸,奇怪地看着他,说:“我不怀疑,可你——你怎么不知道维多怀孕了呢?”

他欠着身体说:“维多和我闹得很僵,我们不大经常一起睡觉——”

“只要一次就行。”杰玛笑嘻嘻地插嘴道。

“噢,是的。”天啊,真尴尬。

维多走之前,他们争吵过一次,之后好得如胶似漆。

他把这事儿给忘了。

“那几个星期,她是不是情绪特不稳定?怀孕初期,荷尔蒙的改变会很大,会让人……”

“你是说维多搬走,是因为她怀孕才做出的不理智举动,”他说:“我应该看出来,你说的没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可我当时让她很失望。”

杰玛从椅子里站起,走到金凯脚边蹲下说:“别胡说了,你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想过去的事情毫无意义,你得考虑清楚的是现在要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呢?”他抗议道,“基特的生活已经被毁了,他以为伊安是他的父亲——”

“就算伊安回来了,你以为他对基特真有用吗?基特要是跟他外公外婆一起住,生活会更加糟糕。”

她坐在脚后跟上,眼睛盯着他的脸,接着说:“我想,亲爱的,你害怕的是你自己的生活受到干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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