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十二月八日。

我、真备和凛站在外阵角落,靠在栏杆上,心不在焉地眺望着人群。瑞祥寺的正殿正在举行释迦成道会,众多信徒正专注地倾听慈庵住持的徒弟——一位年轻的僧侣弘法。

两千五百年前的今天。在遥远的印度,释迦在一棵菩提树下开悟了。

“即使发现了世界的真理,也猜不透人心——就是是释迦牟尼佛也是如此。”

听到我这么说,真备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神明菩萨或许可以做到,但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难了。即使瑞祥房里有这么多人,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看透她的心思。”

我转头看着我这位朋友的脸,也看到了在他身后的凛满脸哀伤的表情。

“可是老师,你最后还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不是吗?否则,摩耶小姐恐怕会连鸟居先生的命也——”

“人的生命是无法用数字来衡量的,我竟然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魏泽先生送命,我根本没有成功地阻止摩耶小姐。”

这不是你的错。我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每当在真备周围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他总是顽固地把所有的责任一肩扛起。无论我和凛说什么,他都无法原谅自己。真备一定是用这种方式慢慢承受隐藏在内心的悲哀和懊恼。即使别人安慰他,说被杀害者其实是罪有应得,也只会让他内心的悲哀和懊恼加倍。

“——听谷尾刑警说,摩耶已经慢慢平静下来。”

我一边说,一边把目光移回人群。年轻僧侣弘法结束,有人扛着头陀袋从内阵深处走了出来,接着解开袋口,把里面的东西交给信众。那是瑞祥房雕刻的小佛牌。

昨天,谷尾刑警来到瑞祥房,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告诉我们,还感谢我们协助警方破案。

警方核对了摩耶的户籍后发现她的确是皆神茉莉的女儿,同时,也发现了一个令人难过的事实。

“皆神茉莉在六年前的年底死了。资料上显示是因为经济困顿而自杀身亡。”

茉莉在把摩耶送去野方家当养女后不久,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野方家是住在茶崎的一个普通上班族家庭,也和瑞祥房没有任何渊源。野方太太无法生育,一直很希望收养一个孩子,所以去某家社会福利单位登记希望认养孩子。

二十年前,茉莉冲出瑞祥房后,生下摩耶,独立抚养她长大。由于她脸部严重烧伤,不容易找工作,吃了很多苦。既然茉莉已经努力抚养独生女摩耶长大了,为什么又突然送去别人家当养女,然后又立刻了断自己的性命——?

“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这位老刑警这么说着,愁眉不展地抓着头,即使问摩耶,也完全不得要领。摩耶似乎真的不知道这些事,只知道有一天突然被送去别人家当养女,不久之后,亲生母亲就自杀了。

谷尾刑警离开瑞祥房后,我们得知了茉莉自杀的原因。告诉我们这一切的竟然是松月。他突然造访我们的房间,说自己知道茉莉的自杀的真相。

“因为我希望你们知道这件事。”

松月并没有坐在坐垫上,而是直跪坐在房间的榻榻米上,低着头。

“是我逼死了茉莉。其实,茉莉不止打了一次电话给我,六年前,我也和茉莉通过电话——”

松月娓娓道来。

六年前十一月的寒夜,宿房的电话响了。接电话的是衣婆婶。对方用低沉而含糊的声音问松月在不在。衣婆婶没有发现那是茉莉,把电话转给松月。

“当我接起电话,听到电话中传来的声音时,我的脑筋一片空白。虽然她的声音和以前生活在这里时不太一样,但在她自报姓名前,我立刻就察觉了。当从她口中听到‘哥哥’这个令人怀念的名词时,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茉莉在电话中拜托松月。

“茉莉说,想要回来瑞祥房。如果瑞祥房愿意接纳她,她希望再度回到这里,和我们一起生活。茉莉没有提及原因,但我现在知道了,因为她当时的经济状况已经入不敷出了。而她的独生女——摩耶也已经十四岁,生活开销会比以前更大。”

松月当然一口答应。虽然当时他仍然误以为“茉莉在十四年前,用鎌刀杀了韮泽”,但即使是杀人凶手,仍然是自己的亲妹妹。

“而且,当时也已经过了十四年了,杀人罪也差不多过了追溯期。”

松月立刻答应茉莉的要求,没想到茉莉又提出另外一个要求。

“自从我离开瑞祥房后,一直有一个女人照顾我。如果可以,我希望和她一起回瑞祥房——当时,茉莉这么说着。”

松月问,对方到底是谁,但茉莉不愿意回答。

“茉莉说,虽然我不能告诉你她是谁,但绝对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只是那个女人的外表有一个很大的特征。”

“特征?”

“对,就是——”

那个人的脸部受到严重的烧伤——当时,茉莉这么说。

“她就像不动明王般,整张脸溃烂成一片鲜红,可怕的外表让人不敢多看一眼。茉莉这么告诉我。我犹豫之后对她说,我欢迎妳回来,但瑞祥房恐怕很难接受那个女人。这里是历史悠久的制佛工房,所以要尽可能避免这种女人出入。老房主应该也会这么说。不过,如果妳执意——”

结果,松月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茉莉要挂电话。从那天之后——也就是这六年来,我一直在等茉莉的电话。如果茉莉再打电话给我,提出相同的要求时,我打算欣然接受她的要求。除了茉莉本人,也欢迎那个脸上烧伤的女人一起来瑞祥房。”

然而,他再也没有听到茉莉的声音。茉莉不曾再和瑞祥房联络。

“刚才从谷尾刑警口中,我第一次听到茉莉自杀的消息。茉莉是在六年前的十二月,也就是打电话给我后自杀的。我必须对茉莉的死负责。如果那时候我答应她,如果我那时候识破她的谎言……”

松月哭泣着,他整个人趴在榻榻米上,像小孩子般放声大哭。他的哭声中充满了人类可以感受到的所有悲伤、绝望和后悔。我们只能默默地俯视着他的背。

多么悲哀的误会。茉莉无法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脸被烧伤了,所以,藉由谎言向松月说明。然而,松月拒绝接受烧伤的女人。于是,她走投无路,她心灰意冷,她没有力气解释烧伤的女人其实是自己,另一个女人是自己的女儿。

茉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中的理由,她甚至没有告诉自己的女儿摩耶。她应该难以启齿吧。她在自杀前把摩耶送去别人家当养女,是为了让她可以过着无虞的生活。

“这些事,你有没有告诉警方?”

真备静静地问道,松月仍然趴在榻榻米,摇了摇头。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我们不知道他之后有没有向警方提起这件事。

谷尾刑警告诉了我们摩耶被送去当养女之后的生活。

摩耶是在茶崎国中的教职员室得知亲生母亲的死讯。她在成为野方家养女的同时,也从之前就读的国中转入那所学校。

当时还是国中二年级的摩耶,在失意和悲伤中度过了毕业前的一年数个月。当她国中毕业后,向野方家的养父母表达了内心的决定。她想进入瑞祥房成为佛像师。

“摩耶小姐说,当时她纯粹是基于吊唁父母的心情,想在父母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学习佛像制作。”

谷尾刑警神情落寞地说道。

她应该作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就在这里惨遭同事的杀害。就连她母亲茉莉也不知道,还以为韮泽是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自杀了——身为女儿的摩耶当然更不可能知道。

“茉莉小姐在生前经常向女儿提起瑞祥房的事,提起她的哥哥、父亲的事,以及她和摩耶小姐的父亲,韮泽隆三在那里相遇的经过。当然,她绝口不提有关韮泽隆三死去的详细情况,茉莉小姐只告诉摩耶小姐,‘因为心爱的人突然死了,所以我也离开了瑞祥房’,对于自己脸上的烧伤原因也隐瞒到底。”

野方家的养父母同意摩耶进入瑞祥房学艺,但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把身世告诉瑞祥房的人。

“摩耶小姐长得很可爱。”谷尾刑警向我们如此说明,“野方家的夫妻认为,如果松月老房主和现在的松月房主知道摩耶小姐的身世,一定会把他们的女儿抢走。”

摩耶答应了这个条件。因为她发自内心地感谢野方家的养父母,他们在茉莉死后,视如己出地疼爱她,所以茉莉并没有特别反对。四年前的春天,她进入瑞祥房,在松月的手下学艺,立志成为一名佛像师。

或许是因为血缘的关系,摩耶在佛像制作方面的天分令松月和其他徒弟刮目相看。她每天在瑞祥房的工房内努力学艺,渐渐培养了实力。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四年过去,迎接了第五年——

“结果,突然发生了那个不幸事件。”

一个月前,就是今年入冬的时候。

“真的是纯属巧合。摩耶小姐偶然听到鸟居先生、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三个人的窃窃私语,没想到他们谈论的内容竟然是二十年前杀害韮泽隆三的事。虽然没有谈及到底是怎么杀害的,却得知他们密谋杀害了韮泽先生,并在穴窑内烧掉了尸体——以及茉莉小姐冲进穴窑中的事实。”

摩耶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以及母亲脸上烧伤的原因,陷入了极度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找不到人可以商量。杀死父亲的凶手每天都若无其事地在自己面前生活着。他们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逼得母亲走投无路,却可以每天雕刻佛像,谈笑风生,饱食三餐,躺在温暖的被子里。

“摩耶小姐又刚好在那个时候看到乌枢沙摩明王流血吗?”

真备问。谷尾刑警露出意外的表情。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

十一月二十二日傍晚的时候,刚好是唐间木老爹带我参观工房的时候,摩耶送完货回来,像往常一样,去看自己父亲的作品,也就是已经被抛弃在寂寞角落的乌枢沙摩明王。这似乎已经成为她每天生活的一部分。但因为她没有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世,所以无法走去庙里祭拜,否则工房的人看到会觉得讶异。她总是站在鬼针草丛前,拨开草丛,悄悄地看着佛像,合起双手。

结果,她看到了父亲雕刻的乌枢沙摩明王额头上流着血。

“摩耶小姐看到这一幕——就好像中了邪似的。在侦讯的时候,她不停地说,‘感觉就好像爸爸的灵魂进入了我的身体’。她在一年前,看到那尊佛像的额头裂开时,心情就一直无法平静。没想到在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后,又看到了血……”

于是,那天晚上在放置所和冈嶋先生独处时,摩耶突然萌生了杀机。冈嶋正站在梯子上整理木架上的佛像,她冲动地把他的身体用力一推——

之后的经过和真备在鬼针草丛前告诉我们的内容,以及那天傍晚在瑞祥房餐厅解释的内容几乎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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