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二日,冈嶋先生突然失踪了。之后,有人在停车场内画了一个鲜红的鎌刀图案。放置所的千手观音莲花座,以及上方的天花板都发现了和冈嶋先生相同的B型血迹。然后,魏泽先生在昨天离奇失踪。”

真备转向鸟居。

“鸟居先生,你在停车场看到鎌刀图案时,以为一切是茉莉小姐干的,以为是茉莉小姐知道你们杀害了她心爱的韮泽先生,所以向你们复仇——没想到昨天你从松月房主口中得知了茉莉小姐打电话给他的事,这才发现原本让你心生恐惧的茉莉小姐,其实根本不知道你们杀了韮泽先生这件事,甚至以为韮泽先生是自杀身亡。”

鸟居跪在地上,始终低着头,不敢看真备。

“你一定慌了手脚吧!虽然知道茉莉小姐并不会对你们心生怨恨——但又是谁杀了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到底是谁干的?还是他们因为某种原因自行离开这里?如果是那样,那鎌刀的图案又代表什么意思?——对你来说,这是无法解释的巨大疑问。”

鸟居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真备。

“没错,我想不通,百思不得其解。冈嶋和魏泽为什么——”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虽然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但亲耳听到时,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真备先生,麻烦你解释一下。”

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松月抱起双手,站直了身体。

“你说他们已经不在人世,想必有相当的根据。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们,他们是我的徒弟,即使他们——”

松月没有把话说完就紧闭双唇。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敬佩感。对他来说,冈嶋和魏泽,还有眼前的鸟居是杀害了自己最疼爱的徒弟,也因此间接造成自己亲妹妹不幸的仇敌。

“那就容我来解释一下。”

真备转身面对松月。

“首先是冈嶋先生。我认为他在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遭到了杀害,地点就在工房的放置所。凶手应该是临时起意的,因为事后的处理很复杂,所以很难认为是预谋杀人。”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盯着真备的脸。

“我按时间顺序解释。那天晚上,冈嶋先生和某个人单独留在放置所内——当时,冈嶋先生站在梯子上,忙着处理千手观音右侧的木架。至于他是在整理架板上的佛像,还是在清扫,那就不得而知了。和冈嶋先生在一起的那个人基于某种理由,对冈嶋先生怀着强烈的杀意。那个人看到冈嶋先生站在梯子上,觉得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或是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总之,那个人所做的事极其简单,只是用力推倒冈嶋先生站的梯子。冈嶋先生身体重心不稳,掉了下来,然后撞到了——”

该不会是——

“千手观音的长戟。”

在无数手臂拿的各种木制持物中,只有锡杖和长戟是金属制的。正面看时,左侧的锡杖和右侧的长戟分别直直地指向天空。

“冈嶋先生的身体刺进了千手观音的长戟。我不知道他是当场死亡,还是慢慢死去。总之,他的身体被刺进长戟后就死了。凶手应该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然而,很快发现了更可怕的事。”

“更可怕的事——是什么?”

松月语带沙哑地问道。

“因为无法移动尸体。冈嶋先生的尸体位在距离地面很高的地方,无法从长戟上移开。”

好几个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

“为什么无法移开?——因为即使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把尸体拔离长戟时,仍然会流很多血。一旦从长戟上移除尸体时,鲜血会从头顶上洒下来,但也不可能把穿过冈嶋先生身体的长戟从千手观音的左手上拿走。因为长戟下端到千手观音左手的距离,比长戟的前端到天花板的距离更长,想要把长戟从千手观音的手上拔除,冈嶋先生的尸体一定会撞到天花板。凶手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天花板上沾到的血迹,应该就是那时候弄上去的。”

所以,凶手试图把刺穿冈嶋先生的尸体的长戟,从千手观音的手上拔出来吗——如此庞大的身体——?

“然后,发生了更糟糕的情况。冈嶋先生的血顺着长戟的柄流了下来。血一路往下流,在渗入莲花座之前,凶手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随手拿起一旁的布想要堵住长戟上流下的血——所以,莲花座上没有渗到血迹,只有一个地方有隐约的血迹,然而,千手观音那握着长戟的左手已经满是血迹了,我想,那是即使擦了也会留下明显痕迹的血迹,于是,凶手想到了一个方法。有一个方法可以同时解决沾到血迹的千手观音的左手,和刺在长戟前端的冈嶋先生的尸体。”

该不会是——

“这个方法就是割断握着长戟的千手观音的左手。然而,假设采取这个方法,最晚必须在早晨之前——在佛像师来工房之前修复被斩断的部分。凶手一定陷入了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这么做。于是,就用锯子锯下千手观音的手,再把长戟卸了下来。”

“太可怕了……竟然把……佛像的手……”

松月嘀咕道。

“于是,凶手就把冈嶋先生放在地上,把长戟从他身上拔了出来。凶手很担心有人会闯入,所以把冈嶋先生的遗体藏在某处,也可能只是用什么东西盖住了遗体——如果可以把锯下的左手再度黏在千手观音的手上,问题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但因为那只手上沾满了冈嶋先生的血,所以已经派不上用场。凶手必须找其他的替代品,必须找一个和锯下的千手观音的左手相同大小的左手黏上去。不过,这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而且,中途也可能有别人闯入。为了安全起见,凶手关掉了工房所有的电灯,只点了蜡烛。然后,帮千手观音转了一个身。”

“呃,把巨大的千手观音转身——到底有什么目的?”

唐间木老爹问道,他的喉咙似乎卡到了一口痰。

“应该是为了以防万一。凶手认为把千手观音转个方向,别人比较不容易察觉左手不见了。即使有人突然出现,刚好看到千手观音,只要没有发现左手不见了就没问题了。或许会讶异千手观音的方向改变了,但那里平时就是作为仓库使用,里面的佛像随时都在更换,也会移动位置,即使其中有一个佛像转身应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道尾,你看到的千手观音是怎样的表情?”

“表情——”

我再度回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景象。

“该怎么说,好像在大笑——张开嘴巴,感觉和佛像格格不入——在手电筒的灯光下,脸颊不停地抽动……”

真备用力点点头。

“——那是暴恶笑面。”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字眼。

“那就是佛像大笑的脸,意思是笑看尘世间所有的恶事。千手观音和十一面观音通常只有十一张脸,但也有的佛像在主要的本脸正后方,还有第十二张脸,也就是暴恶笑面——我刚才去放置所确认后,发现那尊千手观音果然有第十二张脸,而且比普通的暴恶笑面更大。由于佛像都放在房间靠墙的位置,必须把脸贴在墙上才能看到。”

“所以——”

“你看到的是千手观音的背面。”

真备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应该更早想到的。在我第一次看到那尊佛像之前,就拿到了十一面观音的小佛牌,也在放置所看到很多十一面观音像,所以完全忘了暴恶笑面的存在。在今天之前,居然完全没有想到。”

“真备,那个后脑勺上的脸也和其他的脸一样,都是木雕的吧?为什么我看到的那张脸会动?”

“这是佛像制作上的传统工艺。”

“传统工艺?什么传统工艺会让木雕的脸——”

“其实并没有真的在动,只是会造成这样的错觉——观音像和如来像嘴唇两侧不都有胡须吗?有点像鲶鱼的胡须,其实,胡须代表一定的意义,在制作佛像时,常用来发挥特殊效果。你去其他寺院时没有这种经验吗?盯着佛像看的时候,会觉得佛像的脸在笑或是在生气——”

被这么一问,我才回想起小时候曾经对这件事感到很疑惑。

“那都是胡须所发挥的作用,在制作佛像时,佛像师会在脸上动一些手脚,导致人在不同的心境时,时而觉得佛像的表情很亲切,时而觉得很严肃——那天晚上,你突然看到千手观音大笑的脸,所以感到恐惧万分,心里很不平静。又在不停抖动的手电筒灯光下,看到佛像的脸表情不断变化,就以为那张脸真的在抖动。”

多么愚蠢的误会——

“道尾,你说那天晚上你走进工房时,闻到一股蜡烛的味道,你以为是慈庵住持使用的蜡烛所留下的味道。”

“对,我的确这么说过。”

我当时以为是慈庵住持在为小佛牌开光时点的蜡烛所留下的味道。

“仔细思考一下,就可以发现这一点也很奇怪。因为慈庵住持为小佛牌开光时,不是还要焚香吗?照理说,线香的味道应该比蜡烛味道更浓才对。”

对——言之有理。只有蜡烛味道,却没有留下香的味道太不合常理了。

“你走进工房时,凶手应该也在现场。因为凶手正利用蜡烛的火光寻找合适的左手。这时,你闯了进去。你在工房的前门用力推门时,凶手赶紧吹熄了蜡烛,躲进暗处。当你绕到后门,从那里走进放置所时,凶手正屏住呼吸,窥视你的行动。”

这么说来,我曾经和凶手同处一室囉?不,不仅是同处一室,我甚至浑然不觉地走进对方可以轻而易举攻击我的地方。

“听说你从后门走进放置所时,我觉得很讶异。因为工房内放置了那么多作品,晚上怎么会没有上锁呢?日后我听松月房主提到,几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佛像失窃事件时,就觉得更奇怪了。”

在讨论监视摄影机和建筑物上锁问题的那天晚上,真备的确曾经露出疑惑的表情。

“——松月房主,自从佛像失窃事件后,这个造佛工房的建筑物都彻底上锁了吧?”

松月无言地点头。

“所以,道尾,那天后门没锁,显然是有人在工房内。”

真备转头看着松月老房主。

“老房主,允许我向你确认一件事——我说的这些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松月老房主在轮椅上转头看着真备。

“那天你和我们一起走进放置所,了解小佛牌的制作情况时,你已经发现了天花板上沾到的些微血迹。之后,你又听道尾谈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当时,你是不是已经察觉到冈嶋先生是因为千手观音的长戟送了命?”

松月老房主直视着真备的脸,微微点头。

——这样的话,聪一恐怕——

——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天,松月老房主在工房旁曾经这么说。这代表他那时候已经识破真备刚才解释的情况。

——因为是隆三的关系吧——

对了,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当时,松月老房主低声说了这句话,好像在说那尊由韮泽隆三雕刻的千手观音和冈嶋的死有关系。

“呃,老房主,”我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天你不是在工房旁说,‘因为是隆三的关系吧’……”

“嗯?我的确这么说过——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松月老房主皱着眉头看着我,“刚才真备先生不是解释了吗?难道你没在听?”

“不,我有听,但是——”

“道尾,我解释给你听。”真备及时相助,“那时候,我们听到的‘ryu-u-zO’并不是指韮泽隆三,老房主的意思是‘立像’(ryu-u-zO)。也就是说,因为那尊千手观音不是座像,而是立像的关系,所以凶手无法把冈嶋先生的身体从长戟上拿下来。如果佛像是座像,握着长戟的手的位置也更低,要把尸体从长戟上拔下来并不困难。”

“喔,原来——你们把那句话听成那个意思……”

松月老房主张大嘴巴,仰头看着我们,可能太意外了。

“实在太羞愧了。”

说着,真备再度转头看着所有人。

“道尾拿了忘记带走的照相机离开工房后,凶手再度点燃了蜡烛,以便在工房内寻找适合充当千手观音左手的配件,结果还是没有找到。在工房内虽然有许多制作到一半的佛像配件,却没有适合那尊观音像手臂的左手——于是,凶手怎么办呢?”

真备再度看着我。

“就去了你睡的那个房间。”

“——我睡的房间?”

“就是这次我们三个人同住的房间。那里有无数制作到一半的佛像,也有好几只手丢在那里。”

“对,的确是。还有五、六只手放在那里,好像在猜拳……”

“而且,这些未完成的佛像和千手观音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雕刻的手法也相同,最适合用来接在千手观音的手臂上。凶手想到这一点后,就悄悄潜入房间,确认你已经入睡后,就弯着身体在房间内摸索,希望找到‘握着什么东西的左手’。当然,凶手应该也做好准备,只要你醒来,就会趁黑逃走。”

当时,我在半梦半醒之中感觉到四周有动静,我以为那是房间内的佛像在榻榻米上爬行的动静。

“等一下,真备,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房间内的那些手都是——”

“没错,手掌都是张开的。”

真备点点头。

“结果,凶手在房间内并没有找到适当的配件,只好作罢,再度回到工房,采取了最后的手段——把已经完成的其他佛像的左手锯下来,接在千手观音的左手上。”

“已经完成的佛像……”

“就是准胝观音。尺寸刚好和千手观音相似,之前我也曾经解释过,准胝观音的外形很奇特,虽然有十八只手,却完全没有合掌的手。既然没有合掌的手,就代表所有的左手都是独立的。怎么样?这就代表足足有九个配件可以来代替千手观音的左手。而且,准胝观音第二天就要出货,当时已经装在商旅车上——我记得你当时是这么告诉我的。”

“对,那是我之前一个人来这里的时候,听唐间木先生说的。”

“刚才我从向你借的照片中确认了准胝观音的外形,那尊佛像的左手果然很适合用来代替千手观音的左手。尤其是拿着斧头的左手,手腕的角度刚刚好。”

——京都的寺院来电抱怨,说是之前送去的寄木造准胝观音的一只手掉了——

——手腕的地方断了。刚好是拿着斧头的左手,地板的损伤也很严重——

“所以,凶手就在商旅车上把拿了斧头的准胝观音的手锯下来了吗?”

“对,不,其实不是锯下来,那是一尊寄木造的佛像,只要施加外力,就可以把手卸下来。然后,把斧头拿掉,握上长戟,接在千手观音的手臂上,再用凿子稍微处理一下,就可以使接合的部分更自然。”

用凿子处理,使接合的部分更自然——

“总之,对凶手来说,当务之急就是把千手观音的左手装回去。如果不赶快修复,万一有人走进工房,可能就会发现千手观音少了左手。虽然把千手观音转了一个方向,让外人不易察觉,但只要探头一看,就会发现少了一只左手。所以,凶手必须优先处理把千手观音的左手接回去这件事。”

真备看着所有人继续说道:

“完成这项作业后,凶手又做了什么?凶手还有两件必须处理的工作。首先,要重新雕刻外面一只左手,接到那尊准胝观音的手腕上。另一件事,就是要把冈嶋先生的尸体藏在绝对不会被人看到的地方——凶手优先处理了后者。因为即使半夜有人出现,也不会察觉放在商旅车内的准胝观音少了一只左手。”

的确不会有人在晚上去察看停车场内的车子。相较之下,反而很有可能因为什么事走去工房。事实上,我就去了工房。

“于是,冈嶋先生的尸体就被藏在某个地方。之后到第二天早上的这段时间,凶手都用来制作准胝观音的左手。这次不是用别的代替,而是用木材重新雕刻,所以应该是相当耗时的工作,凶手在蜡烛的微弱灯光下终于完成了,但因为左手和佛像本体接合后不久就送到寺院去了,这期间的时间不够充裕,才会导致接合的左手掉落的情况。我想应该是黏合剂没有充分干的关系。”

我从刚才开始就悄悄观察四周。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原木雕刻出佛像的手,只有佛像师才能做到——我的脑海中想起瑞祥房众多佛像师的脸。当时,冈嶋已经死了,只剩下松月、鸟居、魏泽和摩耶四个人。

不,不光是四个人,松月老房主也包含在内。虽然他已经退休,但他曾经是掌管这个造佛工房的佛像师。所以,总共有五个人,这五个人中,有足够的力气把冈嶋刺在长戟上的庞大身躯抬起来,还可以把那尊巨大的千手观音转方向的人——

“不,等一下……”

我一转头,那个人的脸就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也默默无言地凝视着那双眼睛。没错,我还记得。

他以前也曾经是佛像师。

“嗡、咻哩……”

真备突然发出这个声音。

“道尾——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你说什么?”

“在乌枢沙摩明王庙那里,你是不是听到这个声音?”

呼唤茉莉名字的那个声音——

真备缓缓吸了一口气,他的嘴唇之间再度发出刚才的声音。

“嗡、咻哩、摩哩、摩摩哩、摩哩、咻哩、嗦瓦咔……嗡、咻哩、摩哩、摩摩哩、摩哩、咻哩、嗦瓦咔……”

那正是我那天晚上在黑暗中听到的声音,在鬼针草丛后方一次又一次听到的……

“那是乌枢沙摩明王的真言。”真备叹着气说道。

“你听到的不是幽灵的声音,而是人发出的声音,是活生生的人对乌枢沙摩明王唱诵真言的声音。当时,你因为对黑暗产生恐惧,以及在放置所看到了匪夷所思的现象而失去了思考能力,所以把听到的唱诵真言的声音,认为是某种超自然的声音。事情就这么简单。”

“那是……真言……”

真备缓缓点头。

“乌枢沙摩明王是消除污秽的神明,据说可以烧尽世上所有的污秽。相信这种神力的人想要消除某些污秽时,就会在乌枢沙摩明王面前唱诵这个真言。这个世上有各种污秽,有实际的污秽,也有心理的污秽。比方说——”

真备顿了一下说道:

“曾经接触过尸体。”

“真备,唱诵这种真言的到底是……”

真备用简单的一句话,回答了我的问题。

“只有密宗的僧侣会唱诵这种真言。”

在场的所有人都同时看向相同的方向。紧闭双唇,一脸毅然地迎接众人视线的,正是慈庵住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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