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大家又笑闹着看那台办了多少年的晚会,也像年年的感受那样,深感没劲儿,在说笑一会儿后,郭小峰提议他们四个打牌,他帮女儿参谋。

说是参谋,往那里一坐,郭小峰就开始主打,他牌技不坏,但今天很糟糕,牌特别差,差的就只有输掉这一条路,爱梅在旁边一边看爸爸起的牌一边直摇头,嘴里说着:“投降投降,重新起、重新起。”

还没打当然不能投降,郭小峰没有投降,但也果然迅速大输;又打两盘,还是如此。他只好真正让贤,让女儿主打,他坐在旁边看,女儿开起,牌果然渐渐成转运趋势。

谁都没有“傻子”牌,实力相当,牌就打得有意思了,人人精神倍增,等终于到了午夜12点,大家跑出去噼里啪啦放一阵子鞭炮后,郭小峰感到有些困倦了,但女儿和三个下属都还精神地很,嚷嚷着要继续打牌,直到天亮。

他让他们打,自己则回楼上休息了。

本来很有些困意,但当真冲洗完躺到床上时,郭小峰觉得自己的困意又消失了。

楼下刚才吵吵的炸了天的声音此刻小得几乎听不见,郭小峰知道,那并不仅是门的隔音效果,还是楼下的几个人知道他睡觉怕吵,都十分注意刻意压低声音的缘故。

——真体贴!郭小峰想,但不知为什么,这份体贴却使他产生了一丝怅然,——是的,体贴,现在的社会是什么都体贴,遥想他小的时候,人与人都近得喘不过来气,那么拥塞的居住着,吃喝拉撒什么都无法瞒人。——那时,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最渴望的就是拥有一个小小的私人空间,能不受外界窥视和打扰的生活。——或许,这也是很多人的愿望吧?——誰成想,世界在三十年间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人们住得越来越宽畅,曾经以为的奢望如今几乎是人人都得到了。

但梦想成真后才发现,原来也有想不到的遗憾。

比如他——

他一直工作很忙,佳慧离去之后,就刻意让自己更忙,经常忙得昏天黑地,但即使如此,他也偶尔会有失眠的时刻,每到那时候,一个人躺在一米八宽的大床上,看着天花板,知道楼下没有人,书房没有人,茶室没有人,他身边,也没有人。

他的耳边再也听不到沉实的呼吸声,伸出手,也再触不到一个均匀的脉动,当然更不会有一个温热的身体,随时与他相偎相依相拥。

郭小峰又朝身边看了看,想起了方月馨。

不知道人体的功能是不是都是“用进废退”,在佳慧离去的最初那两年多时间里,他单身生活着,除了破案,真是清心寡欲的对什么都没兴趣,所有的人对他都是一个客观物体。但和方月馨交往后,就在时常接个关心的短信,一起吃个温馨的充满家庭气息的晚餐中,渐渐的,真的慢慢恢复了对生活的兴趣,甚至后来方月馨曾半真半假地问他这两年多是不是真的一个人过的。

不过他从没请方月馨到过家里,他们约会都是在她的家。也没对方月馨解释原因,因为方月馨已经替他说了:

“我很怕去一个充满回忆的房子,小峰,其实你应该‘嫁给我’,住在我这里,因为这个房子是我后来自己买的,虽然比你家小得多,但两个人住也足够了。”

他没有做声,内心感谢方月馨的聪敏和体贴。

——充满回忆,真的是这样,假定将来和这个女人共度余生,一定要另买一套房子来住。

他想象不出在这张床上怎么可能再睡另外一个女人,佳慧不在了,但气息还在,就仿佛他闭上眼时,还能闻到房间里那股曾飘荡多年的紫罗兰的香味儿,虽然这个房间里早已没有了那粉紫色的累累花束,这个房子里也没有,留下的只是稳固坚实的家具和植在泥土里的凤尾竹,至于其他的灵动,已然随着佳慧的离去而离去,——因为他太忙,没有时间去侍候那些脆弱而短暂的美丽。

郭小峰又往自己的身边看了看,接着将身体侧过去,对着空荡荡的半边床,很认真地轻声说道:“又过了一年,女儿很好。”

然后,又静静地把身体转了回去,平躺好,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一下楼,郭小峰就发现楼下女儿的卧室和客房的门都还关着,只有小秦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呼呼大睡,估计女儿她们也是如此,他笑着摇摇头,尽量轻地开门出去了,——今天他要去团拜。

傍晚回到家的时候,屋子恢复了安静,连女儿也不在家,估计又找同学了,郭小峰心里嘀咕着,看了看手机,没有短信,那应该还是会回来的。他这么猜测着,然后并没有多想,直接去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刚把几样小菜摆上餐台,郭小峰就听到大门门锁转动的声音,接着听着熟悉的穿脱鞋的声音,端着粥走出去探头一看,果然是女儿。

“你可真福气,郭爱梅!”郭小峰笑着说:“我刚做好饭,你就回来。”

女儿没有回答,低着头跑去洗洗手,然后过来开始很乖巧的帮他摆碗筷,那个时候,郭小峰意识到女儿神情里的不同,并且眼睛明显很肿,应该是哭过了,很深的哭过。

他心里一沉!

接下来的晚饭期间,那种不同的感受就更明显了。——终于,觑着女儿明显心事重重的脸,郭小峰尽量显得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下午去同学家玩儿了吗?”

“啊——”一直显得心事重重的女儿被他的问话惊得多少有些一愣,怔了一下后,连忙冲他露出一个笑脸:“是,哦——,找,找小敏了。”

望着女儿脸上那种掩饰的表情,多年的刑侦经验告诉郭小峰,这绝对是谎言,——但最可怕的,不知是经验还是父亲的直觉,——郭小峰觉得他似乎知道女儿去找谁了,为女儿脸上紧张的神情。

他几乎一直不管女儿和谁交往的,——除了一个人,在这半年。

那一刻郭小峰觉得脑子有点儿乱,不知下面该怎么做才合适,因此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继续吃饭,——只是再接下来——,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变得压抑了。

女儿为什么还要和云宝联系呢?郭小峰不由自主地想,——尽管没有明说,女儿也应该很清楚,他是不再接受她和云宝交往了。

当然,女儿一向反抗精神很强,并不听大人的安排,但他的原则一向很宽,又加上也许是越来越大了,也许因为现在在外上学不和他在一起的缘故,总之是逐渐变得越来越体谅他这个爸爸,开始主动尽量不触犯他偶有严格的原则,——所以对他忌讳的原则,目前遵守的相当主动。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非要违背他的心意呢?郭小峰有些不敢想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蒙在鼓里吧?他不可控制地这样想,——不知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是出于期待。

自己当初不也没看出云宝的异常吗?郭小峰对自己这么解释:是的,当初的他不仅没看出异常,简直还把这个梅云宝看成模范人物呢?!

就在去年过年前,虽然一时应允了女儿邀请梅云宝来家里住几天的要求,但不到第二天早上,就开始后悔。不管女儿把那个梅云宝说的多好,多可怜,但女儿到底生活单纯,又是独生女,他不娇她,架不住全家人娇惯她,处处见阳光,最终待人接物就难免自以为是而且想得天真。

不过虽然自认为比女儿有经验,但毕竟自己以前又不认识这个梅老师,一眼之下,除了看出特别内向外,也看不出个好歹。——他是有戒备心的人,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调查一下比较好,这样万一有什么问题,有证据再说服女儿也容易。

他想起来就在去年三四月份银行学校发生了一起特大盗窃案,学校的三个保险箱被撬了两个——装钱的两个,失窃了80万现金。记得刚看完现场后,他和其他人的怀疑一样,认为内部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没装钱的那个保险箱没被撬。但那时他自己手头正有一个其他案子,所以后来的情况并不了解,只知道侦破用了很长时间,而且把学校查了个底儿朝天。银行学校本来就不算大,他想,那么没准儿这个梅老师也被查过,最好也查过。万一没查到,那就只好再找个下属帮忙简单了解一下,怎么说心里也得多少有个底儿。

所以第二天一到单位,就把当时主管这个案子一大队的吴队长找了过来。三言两语说明了原委,结果吴队长一下子笑了:

“真巧,一度这个梅老师还是重要嫌疑人呢!不过,郭支队你别担心,不是什么特别因素,最初怀疑仅仅是因为这个梅老师所在教研室和财务科是一个楼层,而同时有老师反映这个梅老师有一个生病的外婆,已经住院好久了,她是她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谁都知道现在看不起大病。又加上当天因为加班她是知道保险柜有现金的五六个人之一,所以才当成重点怀疑对象的。当然,不是她,案子破了,是另外一个老师。”

“噢——”他稍微松了口气,然后又接着问:“那既然这样,你们肯定调查过这个梅老师,她人怎么样。”

“啊,那我要说郭支队你女儿的眼光很棒,我们仔细查过这个梅老师,她的工作算是一般,既不出尖,也不落后。可人却很好,虽然咋一看给人的印象不太好,除了太内向,寡言少语外,关键是她看人的时候多少有点儿察言观色的样子,所以给人一种很有心机的印象。但其实仔细想想,处处留神小心的人,未必就是坏人,更何况她身世那么飘零,又要承担这么重的家庭重担,要是看着特别天真无邪,毫无城府,我倒觉得不正常了。”

他听完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以吴队长的见多识广,不至于走眼,何况还调查过?

“很好的人?”他放松地随口追问一句:“你是说她在学校口碑很好?”

“那倒不是,这个梅老师很内向,比较寡言,虽然和任何人都没有矛盾,但好象和谁也都不太近,可以说她在学校没有要好的同事朋友,因此老师们对她的评价一般。但真正了解她的人对她的评价都很好。”

“真正了解的人?”他多少有些好奇:“你指得是谁?”

“比如银行学校刚退休的王副校长,梅老师大学毕业后就是这个王副校长帮她分到学校的,你知道现在没有门路,大中专学校这种几乎算是铁饭碗的单位也很不好进的。王副校长对我说,当初为什么要帮非亲非故的梅老师进学校,就是因为这个梅老师大学时勤工俭学做家教,教得正好是她邻居的女儿,一教就教了三年,慢慢就熟了,你知道老太太们都偏爱长相秀丽,但朴素低调,看着本分的女孩子。这个梅老师正符合这要求,尤其是后来王副校长了解到梅老师自幼死了妈妈,爸爸再婚又不管她,只靠跟外婆相依为命就特别同情她,再到后来慢慢发现梅老师不仅自己很上进、自爱,而且对外婆又好,非常孝顺,心里更加喜欢。一度还曾想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梅老师呢。”

“是吗?”他有些好奇:“听你的意思是没成嘛,那王副校长还喜欢这个梅老师?”

“是没成,因为梅老师当时已经有了个男朋友。梅老师告诉王副校长,她和那个小伙子已经谈了好几年了,虽然没什么钱,可感情很好。后来那个小伙子还来接过一次梅老师,高高大大的,据说长得很不错,非常精神,衣着和梅老师一样,简朴但是大方,很有朝气!——我估计这是梅老师故意要更明确的暗示给王副校长?——不管怎样,这事儿算是作罢了,后来因为拒绝,梅老师当时还很难堪地给王副校长道了谦。——但王副校长对我说:其实她倒没在乎,反而一想到现在很多女孩子都很现实,重财轻人,就想拣高枝,一步到位。而梅老师在生活这么艰苦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这样品格,觉得非常难得,倒是因为梅老师的拒绝而更喜欢她了。”

“这倒也是。”他当时也听得连连点头。

吴队长继续说道:

“所以梅云宝毕业后被她帮忙分到了学校。最后,王副校长对我们说,梅老师当年都这么不贪财,现在经济条件已经大为改善怎么会盗窃呢?——当然,这逻辑在我们看来并不能站住脚,不是人不坏就不会犯罪嘛!而且原来和现在的情况也不同,原来是‘穷’可以慢慢捱,现在是‘急’,情急之下有时人就会起了歪心,——事实上当时想到梅老师原来还有个又穷又孔武有力的男朋友,还更觉得符合案件里应外合的犯罪特征了。——所以继续在外围调查,说来也巧,梅老师家一个邻居是我们警校的钟老师,和梅老师外婆家曾经挨着,两家极熟,只是后来因为拆迁,住进楼房但不在一栋楼里了,变成了点头交往。钟老师对梅云宝的评价也很好,说从小看她长大,虽然人有点儿执拗,内向,总体还是挺好的孩子。至于是否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不敢说,但觉得不像,又说云宝外婆自己有退休工资,所以日子虽然很拮据,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收入来源。至于这次住院,钟老师说也许是筹借的。——自然,我们还是不能轻信,继续兵分两路调查,一路去查梅老

师的男朋友,一路查梅老师外婆正住着的医院。——调查她男朋友的那一组很快有了结果,目前梅老师的男朋友肯定不是原来那一个了,是梅老师工作后同学校一个老师给介绍的,而现在这个男朋友虽是普通人家,但家境还算小康,并且本人在银行工作,很稳重,一副谨慎模样,绝对不像里外勾结作案的那种男人。——去医院调查的结果是:梅老师外婆治病果然已经花了二十多万了,虽然快好了,但还在住院,算起来总花费没有三十来万是不够的。——在这种情况下,所以我们就直接追问梅老师,请她讲明医院花费的来源,——结果你猜怎么着?”

说到这儿,吴队长脸上露出一点儿神秘。

“怎么着?”他也有点儿好奇了。

“你想也想不到!”吴队长笑了起来:“原来在半年前,这个梅老师得了一笔大约200来万的遗产,是她爸爸留给她的。——当时我们听得真意外!”

“是吗?”他听得也颇为诧异。

“是啊,当然我们还是根据梅老师的解释特意去她爸爸曾住院的四院去做了调查,——原来大约一年半前梅老师爸爸发觉自己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可这个家伙在更早的好几年前因为生意破产,再度离婚,第二个妻子带着他们的女儿离开了他。中间几年是一个人过,等大病缠身可能是开始感觉孤独吧,想起了亲人,可惜第二任妻子连二女儿谁都不理他。反倒从小没管过的梅老师知道爸爸得了绝症之后,捐弃前嫌主动去医院照顾。——医院护士都证实了这个事实,还说那时咋看这个梅老师每次都行色匆匆,很少说话,仿佛不是很尽心,但后来看到梅老师一走,那个老头总是哭起来,嘴里还说着自己对不起这个女儿的话,絮絮叨叨地,渐渐主治的医生护士都知道了梅老师的爸爸从女儿十岁起就几乎完全没管过,到后来更是连生活费也不出的往事。——后来又知道梅老师之所以行色匆匆,不是不想尽心,而是经济压力太大,挣钱养家的同时,现在还要再为父亲挣出些营养费来,所以除了上班,晚上还给人教外语赚钱,忙得脚不沾地。——那些医生护士们这才恍然大悟!——不过最后没想到一直看着拮据不堪的老头在住院几个月后,眼瞅着自己不行了,突然宣称要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这个大女儿,抛掉他的医药费,大约还有一百五六十万的现金和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是吗?”他当时就笑了:“看来老头最后是想看看到底谁真正对他好,然后再决定把钱留给谁。”

“肯定是这个意思了,要是早说了,他那第二任老婆和二女儿也不可能从他住院直到他死自始至终没露过一次面。——不过大家都说这样才对,梅老师终于算好人有好报,可算苦到头了。——就此这个梅老师的作案动机就全排除了。——但经过这么一调查,我们对这个梅老师印象很深,看着不言不语的一个人,没想到人品倒很难得。”

他记得自己当时听完也是倒吸一口气,——要是这样,岂止是难得?简直是好得非常?!又努力又孝顺,——那还有什么担心呢?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有什么可防的。很好!不用管了,还乐得在女儿面前落个好呢,而且,女儿还多了个榜样,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那个寒假他带着完全的放松在外面忙自己的事,留女儿和这个梅云宝在一起,偶然间大家在一起吃吃晚饭,还不忘嘱咐女儿要向云宝姐姐学习,要懂事,学做些家务等等吧。

女儿上学后他还见过梅云宝几次,每次都是为爱梅的事,不是要从家里拿东西,就是买个什么托云宝帮忙寄,反正都是琐碎不堪的事,他记得自己当时挺不好意思,还想着怎么抽个机会好好谢谢人家,不过几次正好都是他忙得厉害的时候,结果也就是说句谢谢。一拖就拖过去了,也没去谢。

——所以当女儿暑假回来大约半个月后,一天对他说:梅云宝家里想装修,想让云宝再来家里住一段时间,问他行不行。

他想都没想回答:行啊!——当时还暗想正好这是一个还人情的机会。那时他还想,——装修?该不是要结婚了吧,要是这样是不是送一份贺礼比较好?

多么可笑!——郭小峰暗想,直到那时,他也没看出任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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